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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iller (可口可乐……渴,口渴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散文集:《背影》---·女人·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6月17日16:10:18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
。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
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
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
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
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
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
,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
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
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
,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
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
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
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
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
。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
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
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
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
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我
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
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
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
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
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
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
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
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
,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
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
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
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
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
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
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
,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
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
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
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
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
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
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
的。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
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
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
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
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
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
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
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
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
,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
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
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
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
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
,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
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
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
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
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
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
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
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
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
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
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
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
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
;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
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
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
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
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
;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
。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
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
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
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
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
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
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
,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
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
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
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
,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①给你看——这
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
光究竟太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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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
。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
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
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
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
,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
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
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
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
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
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
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
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1925年2月1
5日,白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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