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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朱自清《儿女》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Nov 26 19:23:54 1998), 转信

                                  儿 女

                                ·朱自清·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
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
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
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
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
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
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
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
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
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
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
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象抚摸着旧创痕一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
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流下泪来了。去
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
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象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
亲怎样对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象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
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
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
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
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
”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
责了,叱责了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
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
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
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
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
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
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
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
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
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
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
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
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
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
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
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
我正象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
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
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的,这孩子
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
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
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
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
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
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
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磨折,实在无法
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
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
岁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
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
此。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
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
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
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象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
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象鸟
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润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
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
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
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
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有一只搪磁碗,是一毛
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
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
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呆瓜”。他
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
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是
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罗罗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
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
”“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
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
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
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
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她和润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
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譬如这个往这个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
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这个床到那个床,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
象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
带回扬州去了。
    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
》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
《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那里能领略呢?去年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
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下。我清清楚楚记
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
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
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
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
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
眼,硬着头皮走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
带我上北京去。”其实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
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
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
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
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话 (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 
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
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
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的怎样忍耐那寂寞来
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
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
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
和我说过两三会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也渐渐觉得自己的责任。我想,第
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
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
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画着,让
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们象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
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mian3尊,他毫不踌躇地说:“自然罗。”近来
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罗。”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
就行,“象”不“象”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
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
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
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
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
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
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
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霉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
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
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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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方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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