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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吴晗《关于朱自清不领美国“救济粮”》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Nov 26 19:37:49 1998), 转信


                    关于朱自清不领美国“救济粮”

                          □吴 晗


    “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毛
泽东选集》第4卷,第1499页)我对这件事特别感到亲切、悲愤。事
隔十几年了,现在读到这几句话,当时情景还历历在目。所谓“救济
粮”是这么一回事:1948年6月间,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法币像大江东
下一样,时时刻刻在贬值,买一包纸烟要几万块钱。教授的薪水月月
在涨,但法币贬值更快,物价涨得更快,原来生活比较优越的教授们,
此时也和广大人民一样难以生活下去。特别是家口众多的人,生活更
为困难。国民党政府也知道人民的怨恨,特别是高等学校知识分子,
他们更是对这种情况忍受不下去。于是便耍了一个手法,发了一种配
购证,可以用较低的价格买到“美援的面粉”。也正当这个时候,美
国政府积极扶助日本,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对中国人民发出诬蔑和
侮辱的叫嚣。一面是廉价收买,一面是扶植日本,侮辱中国人民。我
们一些人商量了一下,要揭穿国民党政府的阴谋,抗议美国政府的侮
辱,发表一个公开声明。

    声明是这样的:

    为反对美国政府的扶日政策,为抗议上海美国总领事卡宝德和美
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对中国人民的诬蔑和侮辱,为表示中国人民的尊
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施舍物资,无
论是购买的或给与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绝购买美援平价面粉,一致退
还购物证,特此声明。

           三十七年六月十七日 

    声明写好了,要征集签名,也和往常一样,决定每人负责联系若
干人,年纪大一点的教授多半是归我跑腿的。我拿着稿子去找朱自清
先生。当时,他的胃病已很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吃一点就要
吐,且面庞瘦削,说话声音低沉。他有许多孩子,日子过得比谁都困
难。但他一看完稿子,便立刻毫不迟疑地签了名。他向来写字是规规
矩矩的。这次,他还是用颤动的手,一笔不苟地签上了他的名字。于
此,也应该交代一笔,1946年从昆明回到清华园以后,他的态度有了
显著的改变,不再沉默了。他反对内战,讨厌国民党。对共产党的看
法也开始改变了,他曾在公开集会上朗诵解放区的诗歌,有时候还和
学生们一起化装扭秧歌,弄得满头是汗。在反对美国反对国民党的一
些宣言、通电、声明等等的斗争中,我总是找他。他一看见我,也就
明白来意,“是签名的吧?”看了稿子,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就我记
忆所及,大概十次中有八九次他是签名的。也有不签的时候,原因是
文字的火气大了一些。这次,我也曾找了另外一些教授,都是平时比
较熟的,或是住在附近的,大多数签了名,但也碰过钉子。有个教授
只有三个孩子,但他的答复很乾脆:“不!我还要活!”朱自清的胃
病是饿出来的,家里人口多,要他养活。在昆明的后期,有人算过帐,
我们这类人的薪水折合战前的银元仅约十几元钱。

    朱自清对政治是关心的,但不大发表意见,可说是温文尔雅,没
有火气。抗战时期,消息被国民党封锁了,对于国民党对日本帝国主
义消极抗战,对共产党却积极摩擦,掀起几次反共高潮的真实情况,
大后方的人们是不清楚的。他认为只要抵抗,生活过得苦一些也应该,
很少发牢骚。昆明的许多政治活动,他虽然同情,但很少参加。到了
国民党反动派暗杀了闻一多,他感到极大愤慨。复员回到北平以后,
又看到美帝国主义帮助国民党发动内战,大打特打,他的态度变了,
在美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除了很少几次
 的例外,他参加到我们的行列里来了。有几件事值得提出,一件是他
对编纂《闻一多全集》的努力,我在全集的跋文中曾指出:

    佩弦先生是一多十几年来的老友和同事,为了这部书,他花费了
一年的时间,搜集遗文,编缀校正。拟定了目录……一句话,没有佩
 弦先生的努力,这集子是不可能编辑的。

    在当时,编印一多全集这一举动,就是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抗议和
 谴责。相反,和有些人相比,这些人曾经是一多的同班或者旧时同学,
有二三十年的交谊,但在一多死后,却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件事,也没
有写一篇纪念的文字。另一件是他对青年学生的爱护。举一个例子,
有一回他系里的两个学生打架,一个是民主青年同盟的,一个是国民
党三青团的。打架的原因当然是政治性的,两人都到老师面前告状。
自清先生怕民青这位同学吃亏,背地里劝他让一点。我在知道这件事
情以后,便写一封信提出意见,请他要考虑政治上谁对谁不对,大概
措辞的口气尖锐了一些。第二天他就到我家里来了,非常认真严肃地
说明他的用意,春秋责备贤者,他说了进步的学生几句,目的是为了
保护他,免遭三青团的报复,同时,他也同意我的意见是正确的。事
后我把这情况告诉了民青的同学,这个同学也很感动。他对国民党特
务统治的反对,虽然没有大声疾呼,却也可以从我亲身接触的一件事
看出来。这时候,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挽救濒于死亡的命运,加强了对
高等学校的特务控制。为了抗议,我写了一篇学术论文《明初的学
校》,说的是明初,骂的是国民党反动派,送给学校刊物《清华学报》
发表。学报的编辑有些是国民党员,他们当然不肯发表,认为这不算
学术性文章。我和自清先生谈起,他也是学报的编辑委员,写信给主
编,极力主张发表,终于发表了这篇文章。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的
思想感情的变化。

    由于他被胃病长期折磨,身体过度衰弱,但他也明白天快亮了,
乌云就要过去了,好日子要来到了。他感到欣慰,在自己的书桌上玻
璃板下,写了两句诗:“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是从
唐人李商隐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套来翻案的。这两句诗十
分贴切地表达了他当时的心情。

    7月23日,在清华大学工字厅举行“知识分子今天的任务”的座谈
会,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的政治活动。我亲自到他家请他,和他一起
漫步从北院走到工字厅。他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你们是对的,道路走对了。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大习惯,要
 教育我们,得慢慢地来。这样就跟上你们了。”开会时他也发了言,
 主要一段话也还是这个意思,他说:“知识分子的道路有两条:一条
 是帮凶帮闲,向上爬的,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都有这种人。一条
 是向下的。知识分子是可上可下的,所以是一个阶层而不是一个阶级。
要许多知识分子都丢开既得利益,是不容易的事。现在我们过群众生 
活还过不来。这也不是理性上不愿意接受,理性是知道应该接受的,
是习惯上变不过来。”

    自清先生在理性上知道要丢开既得利益,要过群众生活,他又进
了一步了,这是大踏步前进的一步。他拒绝购买美援面粉,在签了名
以后,这天的日记记了这件事:6月18日,此事每月须损失600万法币,
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
做起。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决心。

    不止如此,在逝世前一天,他还告诉他夫人:“有一件事得记住,
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自清先生是旧时代知识分
子中的典型人物,他曾经是自由主义者,他不大喜欢参加政治活动,
特别是比较激烈、斗争性较强的政治活动。但是,他具有正义感,随
着国民党和美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奴役、压迫的加强,和向中国人民
的武装挑衅、屠杀、镇压,他毕竟忍受不住了。他说话了,行动了,
通过文化生活、朗诵诗歌和扭秧歌,表明了他的态度。

    另一方面,他坚决不走中间路线,第三条道路,当时有人要他参
加国民党办的中间路线刊物《新路》,他坚决地拒绝了。但是他却带
病参加了我们的座谈会。

    他明辨是非,爱憎分明,在衰病的晚年,终于有了明确的立场,
抬起头来,挺起脊梁,宁肯饿死,坚决拒绝敌人的“救济”,这种品
德,这种气节,是值得我们今天学习的。"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许
多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在美国帝国主义者及
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毛泽东选集》第4卷,1499
页)毛泽东同志赞扬了闻一多、朱自清的骨气,说“应当写闻一多颂,
写朱自清颂”,这是我们未死者,特别是一多先生和自清先生生前战
友的责任。这种表现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的颂歌,还有待于未来。这
一篇文字,只能算是重读《别了,司 徒雷登》一文所引起的一些回
忆罢了。

  (选自《世纪清华》庄丽君主编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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