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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robert (默菲)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白罂粟》(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at Sep 20 17:02:34 1997
出 处: bob.bbs@bbs.hr.hl.cn
发信人: marble (流云), 信区: Novel
标 题: 《白罂粟》(1)
发信站: BBS OF ICE CITY
日 期: Fri Aug 15 16:07:17 1997
出 处: 202.97.224.81
白婴粟
张抗抗
我自幼见到的婴粟花都是红与紫的, 却不知这个世上竟还有白婴粟.
一
十年前的冬天, 快过春节了. 一场铺天盖的大雪压得整个连队没有一条可通行的
路. 我是从雪窝里趟过去的, 鬼哭狼嚎般的老北风把人的骨髓都吹凉了. 我跌跌撞撞
地爬上那墓地似的高坡, 如果不是出气口插着几粟挂满白霜的高梁秸, 你根本就无法
找到这倒楣的菜窖.
"狮子头!"我爬下那嘎支嘎支直响的木梯子, 冲着那黑古隆冬的窖里头喊道. 雪地
上刺眼的阳光使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狮子头!" 我扯着嗓子喊.
没有人答应. 整个菜窖没有一点声音. 风在头顶的旷野上尖叫着, 而这里, 却是
宁静的. 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会, 慢慢看见那狭长的地上堆放着的一排排整齐的大白菜.
白菜显露着淡淡的绿色, 散发着一种略带潮霉的气味. 几盏昏暗的油灯发着微弱的光,
照着木柱的影子, 我脊背上感到一阵阴森的凉意.
"狮子头!" 我想起了我口袋里的电报.
过道那头, 传来悉碎的响动, 一个影子慢慢朝我走过来. 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如
果不是他的一双脚在移动, 我真会以为自己大白天遇上了一具僵尸. 他在离我不远的
柱子下站住了. 戴着一顶秃了毛的尖顶山羊皮帽, 一双大(革儿)(革拉)上缠着绑腿;
油亮的, 肥大的棉裤, 以及一件瘦小的旧棉袄里裹着的弓起的背, 使他的整个身子变
成了一种十分奇怪地形状. 他那黄瘦的脸, 干枯的皮肤, 瘪塌的嘴, 僵硬的下巴, 使
人觉得生命似乎早已离开了他. 我无法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他一只低头瞅着地上.
我的头皮不由倏地一麻, 心里骂了一句:
"二劳改!"
"买脆(菜)? 脆(菜)都是上好的......" 他呐呐的说, 依然没有抬头.
我听出来, 这是个广东人.
"什么 `脆' 不 `脆' , 我找狮子头!" 我嚷嚷.
他微微抬起头, 慌张的看了我一眼, 默默回转身, 朝黑暗的过道走去. 说实话,
跟着这么个人不象人, 鬼不象鬼的东西呆在这四下无人的地下, 真得有点儿胆量呢.
这个农场, 前身是个老改农场, 文化大革命中, 刑满适放的就业人员, 有些家在城市,
不愿回去埃斗, 就留了下来, 在农场感着最苦最累或是技术性较强的活儿. 我们管他
们叫"二劳改".
他提着马灯, 在前面走着, 犹如一个恍惚飘摇的影子. 在这个影子里曾经是否有
过灵魂呢? 我想. 即使有过, 现在大概也早已死去了......
他在菜窖的尽头停住了脚步, 战战兢兢的地把马灯略微举高了一点, 仿佛害怕那
微弱的光亮会照见自己的丑陋.
我听见了一阵肥猪酣睡似的呼噜声. 在着与世隔绝的菜窖里, 自然不怕妨碍了任
何人, 灯光朝着地上的羊皮袄中裹着的一张胖圆的脸.
我用脚踢他. 这个 "狮子头", 没死没活地向连长请求来看菜窖, 原来是这么个美
差. 让人家替他干活, 他睡大觉. 他学会雇工了; 可雇工还得花钱呢!
他不情愿的坐起来, 揉着红红的眼睛, 是夜晚打扑克熬的.
"啥事? 搅了我的好梦!"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和一封揉皱的信递给他. 说实话, 不到这种万不得已的
地步, 我是决不会找 "狮子头" 的. 他是我原先初一时的同班同学, 我初中快毕业时,
他初一期末考试才头一回及格. 可到了文化大革命, 他却 "能耐" 起来了, 一夜之间
戴上了手表, 骑上了 "飞鸽". 有一回还跟我夸耀破四旧时他亲手打死过一个地主婆.
去年秋天我下乡到了这个农场, 人地生疏, 也不知从哪儿就冒出来个他, 好歹也算个
熟人. 虽说他干活不咋地, 又懒又贪, 但比起来那些耍嘴皮, 搞小汇报整人的人, 总
还强那末一丁点儿.
我在他身下那羊皮袄里坐下来. 刚要开口, 听见旁边不远地地方有一点细碎的声
响, 好象是那老头在整理采垛.
我有点不放心,努努嘴, 说: "他?......"
"敢么!" "狮子头" 打了一下呵欠, 晃晃乱蓬蓬的头发.
我于是心急火燎地告诉他, 我表妹从桦州来信, 说她的父亲在哈尔滨病重被送进
医院, 身边无人照顾, 母亲去了干校, 根本不让回家回去, 她想请假回去, 可身无分
文. 他刚刚下乡插队半年, 分红才得了三块钱. 实在没办法, 才求我这个在农场挣工
资的表哥. 而我这个穷光蛋, 这月三十二元钱工资, 扣除了十元钱的大衣费, 又买了
一顶帽子过冬, 伙食费能否对付到下月开支还是个问题呢.
"狮子头" 听着, 忽然问: "她爸病了, 她咋不向生产队借钱呢?"
我说: "他爸以前是公安局长, 现在是 `牛鬼'. "
他又问: "他咋不向队上的同学借呢?"
"哪敢那! 我也是偷偷的, 谁一听这事儿都不敢借. 跟你说实话, 你不会去揭发吧?"
"狮子头" 往嘴里塞着一片白菜邦子, 咔咔地咬着, 懒洋洋地说: "那道不会, 咱
一向够哥们儿意思, 不过, 这钱, 可不好弄, 要多少?"
"二十"
他跳起来, 往那铺着一层细沙的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说: "谁有那么多? 开大银行
啊? 有点儿富余的, 早变成老白干进了连长的肚子了......"
"狮子头" 我喑哑着嗓子, 一副低声下气的可怜相. "我把那支半导体卖给你吧,
虽说是自己装的......"
远远传来收工的钟声, "狮子头" 的耳朵比猎犬还灵. 他麻利地戴上簇新却脏的
棉帽, 套上黄大衣, 就拽我往窖口跑.
"今晚食堂吃包子, 快!" 他三脚两步登上了梯子.
"你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 我紧跟在他身后, 忽然他鞋底下的一粒沙子迷
了我的眼睛, 疼的我眼泪也涌出来了, 我只得停下.
这时, 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 接着, 一双冷冰冰的手伸到我的脸上, 很快翻开我
的眼皮. 那双手上有一股新鲜的白菜气息, 好象是一片柔软的菜叶代替了手绢, 沙子
抹去了, 眼睛不疼了.
我睁开眼睛, 透过模糊的泪水, 看见我面前站着他, 那个老头. 他依然弯着腰,
眼睛瞅着地下, 好象他的腰从来不曾直过. 我上了梯子, 没有说谢谢.
"唔.....唔......" 他忽然发出了一种什么声音, 古怪的, 显然地隐藏着一种焦
虑, 又不敢大声.
我回过头去看他, 见他正斜眼瞧我.
天哪,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好象一口深深地陷在沙漠中的枯井, 干涩而荒寂,
混浊的眼珠, 像一潭枯井中的死火, 这会儿却奇怪地闪着几丝善良, 温和的光波.
我诧异了, 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伸手到那油腻的衣襟里去掏着什么, 一面呐呐地说:
"不要卖, 卖半导体, 留着听个歌儿, 解解闷......你要钱, 我, 我借给你....."
他呐呐的说.
我愣住了. 我为这突然降临的运气庆幸, 表妹得救了!
他战战兢兢的把钱递过来, 厚厚的一叠, 是一块钱一张的, 破旧而又肮脏, 攥在
他鸡爪似的手心里.
我刚要伸手去接, 突然冷静下来.
"你要干什么?" 我猛然大声喊道. 那声音之严厉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可怕. "谁要
你的臭钱? 坏蛋, 你做梦! 快滚开!"
我气喘吁吁地爬出了菜窖, 浑身激动的直打哆嗦. "狮子头"早已等的不耐烦了.
"你根那老司头罗嗦些啥?" 他随口问.
"没啥."
"我听见了." 他狡(黑吉)地耸了耸鼻子.
我不做声. 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怒火是怎么回事呢?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你真傻." "狮子头"回头说, 吹着口哨.
"不, 我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我回答他, "那老头是 "二老改", 借了他的钱, 他
要是利用我去干坏事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 这种阶级敌人......"
"狮子头" 突然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你真没白拿中学里那么多一百分儿. 阶级敌人? 你以为个个都像书上写的, 台上
演的那样搞破坏, 想复辟呀?! 我怎么就没见着过? 他平白无故拉你去干坏事? 他何苦
来者!"
"这是他们的本性....." 我硬着头皮说.
"本性? 啥叫本性? 就说这老司头, 要说他多听话有多听话, 我就是让他把我的尿
喝下去他也得干."
我有点恶心.
"连他自己也常说, 这些年他接受改造, 从鬼变成人了. 要不是儿子下了乡, 家里
没人, 他也早回广东老家去了. 不借白不借, 傻狍子." 他露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我替你保密, 谁也不会知道. 你得明白, 除了他, 谁也不会借给你这二十块钱的......"
我俩分手时, 星星出来了, 雪地闪着幽蓝的寒光, 天上地下都是冷冰冰的.
二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姨父死了, 表妹跪在他灵前哭......
我出了一身汗, 心蹦蹦乱跳. 醒了, 再没有睡着. 天刚亮, 我就起床了, 提心吊
胆溜出了宿舍.
我在通往菜窖的那条小路上等着他. "狮子头" 说过, 老司头每天要比他早上班
两个小时, 晚下班一个半小时.
西北风吹得我脸生疼, 帽(竹上詹下)都挂了白霜. 我决定接受"狮子头"的建议;
这是我头一回听他的话.
老司头终于来了, 提着饭盒, 弯着那永远直不起来的腰.
我忽然想逃开, 逃得远远的, 我明明憎恶 他, 却要利用这种憎恶去获得他的好
处. 我成了什么人?!
他草丛我身旁擦边而过, 目不斜视. 他就要走过去了, 我忽然意识到一种机会的
失去, 大喝一声: "站住!"
他机械地站住了, 慢慢抬头看了我一眼, 似乎有些吃惊.
"昨天......昨天的事......" 我语无伦次了. 心里压得慌. "你......还得把那......"
他听懂了, 茫然点点头, 却没有任何表示. 他是在计较我昨天的态度吗? 不, 他
的眼睛虽然暗淡无光, 却是和善的.
"我......" 他说. 惶恐不安地四下张望着. 我明白, 他在踌躇, 然而他还是伸出
手到衣襟里去了, 掏了半天, 掏出一个小纸包. 他小心翼翼地揭去那张纸, 把那里叠
钞票塞在我手里, 喏喏说: "原想寄给儿子的, 先不寄了吧......"
我拿钱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还有儿子? ......他叹了一口气, 默默走了. 竟没有
提一句让我什么时候归还他诸如此类的话.
那以后一连好几个月我没有看见过他. 他上工的时候我们还没起床, 他下工时我
们早已上了炕. 开冻化雪后, 菜窖就扒晒了, 剩下几根骷髅似的横粱, 也不知他被调
去干什么活了. 表妹那里很少有信来, 听说姨父的病是一点点见好了, 姨妈也从干
校回了城. 那二十块钱, 表妹的信上除了"收到" 两字以外, 再无别的表示, 我当然
也不会再提. 可是月复一月, 竟然就抽不出钱去归还老司头. 三十二元钱的工资, 除
了吃饭还要抽一口烟. 我学会了抽烟, 也能喝上二两老白干了, 否则每天下了班有多
无聊呢, 半个月放一部<南征北战>. 图书馆子到是有一个, 全是<艳阳天>, 我倒着都
能背下来, 里头有个马小辫, 妄想变天......
我差不多每月都想把那钱还上衣, 可是每个月都落了空. 我于是特别怕碰到他.
我悄悄向"狮子头"打听他的下落, "狮子头"说: "春天开荒点没人做饭, 调他去做饭
了. 如今不是又该掐瓜秧子了吗, 他该回来啦. 这老头, 啥都能干, 早先地主要雇这
么个长工, 准得发大财!"
"狮子头" 现在越发时髦了. 毛涤裤笔挺, 二孔鞋锃亮, 不知哪来的. 我不敢得
罪他.
那是一个下雨天, 不能出工. 我们在宿舍里政治学习, 我靠窗口坐着, 心不在焉
地听着想念报纸. 突然, 我的眼睛盯住了前面不远的一个黑影, 我浑身冰凉, 周身麻
木, 好象到了世界末日: 没错, 是他----老司头子, 枯槁的面容, 干瘦的身影, 披一
张白塑料布, 象一个幽灵, 正向我们宿舍走来. 他来干什么? 一定是来找我要钱了?
他等急了? 乖乖, 这事儿要让连队领导知道了可不得了, 起码得开我一次批斗会. 瞧
吧, 我也便宜不了他.
我蹦下地, 想把他堵在门外训斥一顿. 可临出门的时候, 我留个心眼在玻璃上张
了一下. 我呆住了----他正用铁锹在挖门前那条水沟, 水沟一会儿就疏通了, 堵住的
脏水顺沟向东淌去, 西头是瓜地. 他站在雨中看水流得差不多. 就转身走了, 对这边
宿舍, 他连眼睛也没抬一抬......
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瞒过"狮子头" 的眼睛. 吃过中饭他爬到我炕上来, 扔给我一
根握手烟, 挤着眼睛说:
"怎么, 你还没开窍哇?"
我不懂啥叫"开窍".
"你还惦着那二十块钱那? 真是头傻狍子. 告诉你, 不拿白不拿, 你不还他, 他
又能咋的你? 没凭没据, 谁能证明他借给你二十块钱?! 他去告你, 谁会相信他?! 你
不会反咬他个诬陷!"
我听得气都透不过来. 我再不成器, 可从没敢往这上打主意. 这怎么可以呢? 借
钱不还, 赖帐, 不是比强盗, 小偷更坏吗? 我总还没坏到这份儿上.
"狮子头" 在我脑壳上敲了一下.
"你怎么不明白, 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窝里的羔子, 他们这一辈子, 有赎不清的
罪! 人和人不是平等的; 连长就是对我们, 还那么凶呢!"
窗外地原野一片昏黑, 雨在不停地下着. 我觉得冷, 觉得可怕......
不久以后, 连里开了一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批判会. 老司头被押来站在头一排,
他站立的资势引起全连队男女老少长时间的哄笑, 他们说那是电影里头标准的坏蛋,
一个孩子还上前去推了他一下. 批判他的罪名是他向菜排的一个家属介绍了一副治小
孩腹泻的草药方子, 让别人发现了. 连长说老司头不认真接受改造, 乱说乱动, 是妄
图复辟, 要加强对他的监视, 命令他去掏厕所. 那个家属又哭又闹地检讨了一番, 说
她情愿她的儿子重新拉肚子, 也不上阶级敌人的当了.
"你欠下了人民还不清的债, 这笔账是得算清的!" 她最后说. ......
我坐在角落里, 不寒而粟. "狮子头" 在远远的地方向我作鬼脸, 我明白他的意
思. 我朝天花板喷出去一口烟,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 去他的老司头子吧, 既然他欠
了人民还不清的债, 白送我二十块钱也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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