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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robert (默菲)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白罂粟》(2)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at Sep 20 17:03:02 1997
出 处: bob.bbs@bbs.hr.hl.cn
发信人: marble (流云), 信区: Novel
标 题: 《白罂粟》(2)
发信站: BBS OF ICE CITY
日 期: Fri Aug 15 16:14:27 1997
出 处: 202.97.224.81
三
从上个星期开始, 我一跃变成了连队里自由自在的神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我当上了连队的通训员, 每天骑车到八里地外的一个邮电局去取报纸信件和汇款. 连
队的通信员忙是忙些, 可谁也管不着.
这天下午我送信回来, 跳下自形车刚要进屋, 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身黑, 背
对着我, 差点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低头看着地, 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
老天爷! 是他, ----老司头子.
比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更瘦了, 微微喘息着, 一只手按着胸口, 好象那里头有什
么重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似乎看见了我身上的绿色邮包, 便伸出一只手到衣襟里
去掏.
我的头皮发麻, 以为那掏出来的一定是一张借据. 我的脸发白了, 厉声说: "你
要干什么?"
他哆嗦了一下, 抬起眼皮, 这才发现是我, 竟然呆住了, 那灰暗的眼睛里闪过一
丝欢喜的光泽.
"好久, 好久, 没见你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来给我儿子, 寄......,
寄一点钱." 他回答, 一边把手从衣襟里抽出来, 掌心里有一个小纸包, 包得严严实
实.
他好象是有个儿子的, 我突然记起来了, 好奇地问:
"儿子? 干什么的?"
"跟你一样, 是知识青年, 在广东乡下......那村子穷, 靠我寄......"
"你老婆呢?"
他头又低下去了, 一直垂到胸前.
"我犯了事, 她就走了......"
不知是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 我的心竟不自在起来. 说完, 他默默地走了.
我打开纸包, 见里面放着二十块钱, 二角汇费, 还有他儿子广东的地址, 下面署
着他的名子司徒恭. 我这是第一次知到他的名子.
我打算明天就把这笔钱寄走.
可是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 这天傍晚的班车带来了我的表妹, 一个漂
亮而骄傲的小公主, 她爸爸恢复了工作, 她已经调回城里去了, 离开桦川, 顺道来向
我告别. 我不明白她怎么还想着我, 总不是因为那二十块钱吧. 她在女生宿舍住了一
夜, 第二天早上提出来要我送她上佳木斯逛逛, 我请了一天假, 高高兴兴地坐火车去
了佳木斯, 看了电影, 逛了商店, 下了管子, 吃了冰其淋, 虽说玩得痛快, 我心里也
直打鼓: 赶明儿找对象, 可不能找我表妹那样的人; 她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你三百
六十天挣的钱全花光. 临上火车, 在车站食品部发现了凤尾鱼罐头, 她欣喜若狂地叫
起来: "呦, 太好了! 爸爸最爱吃, 这回爸爸又要夸我了!"
我到背兜里去掏钱, 手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我存着侥幸的心理又搜索了一遍背
兜. 嗨, 我摸到了什么, 硬邦邦的一个纸包. 啊! 我想起来, 这钱是老司头的汇款.
"买十个! 十个!" 表妹挤进柜台去.
我犹豫着, 心里明白这钱是不能再动用了. 但这时表妹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
光好象有一种什么魔力, 我乖乖把钱递送上去了.
回连队的路上我想, 等下个月老司头再来寄钱的时候, 我就把这二十加上, 一块
儿汇走.
可"狮子头" 却很阔绰, 他经常鬼鬼祟祟地到深夜才回宿舍, 有时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知哪来那么多钱. 有一天晚上, 从他的裤袋里滚出一颗*色*子, 我明白了.
"狮子头" 嘿嘿笑起来, 把嘴贴在我耳朵上说: "咋样? 干一回? 赢一大笔钱, 就
把老账都还啦!"
我推开他, 心却怦怦跳起来. 事情明摆着: 唯一可能得到的"额外收入"就是干这
个! 但是, 跟"狮子头" 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说他偷"二老改" 的表卖钱买
酒喝. 再说, 赌博这种事......我怎么能干?
发工资的日子到了, 老司头却并没有来寄钱. 有一天, 我在路上碰到他, 问他这
个月怎么不来给儿子寄钱, 他说他是每隔两个月寄一次的, 免得儿子为取钱耽误工分.
我怕他向我要上越的汇款收据, 急着要走, 他却问我他有信没有, 说他儿子每次收到
钱总要来信的. ......
我的心格登了一下: 我霉寄出钱, 他哪能收到回信啊! ......
我闷闷不乐的回宿舍去, 在大车班附近碰到了"狮子头". 他眼睛红红的, 不知又
在哪里喝了酒. 看见我, 嬉皮笑脸地迎上来, 不由分说拽着我就走. 我想挣脱, 他却
死死不放, 踉踉跄跄把我推进了一间乌烟瘴气的小屋, 里面围满了人.
我横下一条心!---- 干一次! 只要挣四十块钱还账, 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 好运
偏偏不找我, 我一上手就输了六十, 那骨子莫非长眼睛?......
我昏天黑地走出来, 真想大哭一场.
又发工资了, 许多人到我这里来办理汇款. 老司头也来了. 他交给我包好的二十
块钱. 在屋角磨蹭了一会, 低声问道:
"没有我的信么?"
我不忍心看他, 那眼睛里没有一丝活气, 好象从坟墓里出来.
"问什么, 有了我会给你的!" 我莫名奇妙地发起火来.
我选择了四个"二老改" 的汇款单扣下了, 凑足六十块钱赔给"狮子头". 这个月
我非但没能把上次老司头的二十块钱补上, 反而又挪用了他的二十块钱. 我为什么偏
偏要扣他的? 大概因为只有他, 连收据也不曾向我要过吧. ......
最后一只大雁飞走了得空旷的田野了已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地凛冽的北风又开始
刮起来了.
这天, 我从支局驮回了一大捆<红旗>杂志回来, 天傍黑了, 心一急, 在转弯的大
道上, 险些儿撞到道边的一棵枯树上去年然而那棵"树"忽然活了, 用凄凉的声音说起
话来回我心里有些发毛, 跳下车定睛一看见却是老司头子.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里
面看起来已经等了好久了.
"我儿子, 没有来信么?"
那声音 是凄切悲凉的, 犹如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呻吟. 他不是问 "有信么?"而
是问 "没有信么?" 大概希望用最坏的打算来换取意外的欢乐.
"没, 没有, 没有......" 我的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
"该来信了......总不会出什么事?......"
他跟在我的后面走着, 嘀咕着, 那枯树一样的身影, 好象风一吹就会折断. 我飞
快地蹬车, 躲进黑暗中去了.
四
眼看又快到春节了, 我开始积极准备回家探亲.
我第四次心安理得地动用老司头的汇款, 补齐了我的差额.
"狮子头" 也在准备回家. 他最近也不走运, 听说输了百把块钱, 卖掉了几件衣
服, 还管我借过一回钱. 我没干.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你当我是傻瓜? `二劳改' 的
钱包都捏在你的手掌心里......"
"你胡说!" 我咆哮起来.
我恨透了"狮子头", 也恨我表妹, 更恨我自己.
这天我早早就去邮局取信了, 我在火炉边分发着信件; 这是我的习惯, 分完了回
去省事. 忽然, 一只揉得很皱的信封上, 几个字闪入我的眼帘: "司徒恭父亲收".
信封已经破裂开了一道口子, 露出里面薄薄的信纸.
不知什么东西在撩拨着我的心, 使我坐立不安. 我偷眼看了一下四周, 没有人注
意, 便伸出手指, 用小时候做弹弓的灵巧劲, 轻轻把信勾开了.
下面是我看到的信的原文:
爸爸: 我已经半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 也没有收到您寄来的钱包我到葵山邮局
去查过, 他们都说没有. 我担心您是不是生病了. 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世上就剩下
我孤令令一个人了......
我们队上的劳动还是很重, 春天遭了灾, 现在只能吃番薯, 南瓜. 我的腿上生了
一个疔疮, 没有钱买药, 也没有钱买油, 锅都生锈了......
爸爸, 您一定要好好接受改造, 将功赎罪. 您什么时候能回来探亲呢? 我已经忘
了您是什么样子了......
字迹模糊了, 看不起清了. 我这是怎么了? 鼻子酸酸的, 眼睛热辣辣的难受, 头
也晕起来了. 趁人不注意, 我夹着邮袋溜出了屋子.
旷野上的空气, 清新而洁净. 无边无际的雪原, 象一块巨大的白布, 把一切肮脏
与丑恶都罩在它的底下. 世界上的是非你说得清吗? 那喜鹊叫得多好听. 乌鸦令人讨
厌还不能就因为它一身黑; 其实它却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儿. 不管老司头过去有多少罪,
但他也改造了这么多年, 也已经刑满了, 他总是个人, 是个有儿子的父亲, 即使他不
配享受有儿子的幸福, 他儿子总该享有有父亲的温暖吧.
我却干了些什么呢? 我能忘记自己爬地垄沟的滋味吗? 而他儿子, 是同我一样的
知识青年...... 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儿, 叫做"无产阶级人道主义", 多年不见提起, 莫
非也被专政了吗?
八里地不知怎么骑到了头. 我浑身冒汗, 扔下邮袋重又蹬上了车, 顶风赶了十八
里路来到镇上.
回来的时候, 我腕上的手表没有了, 换成九十元的票子.
第二天我便将八十元钱汇往广东乡下.
吃过晚饭, 我从铺底下抽出十元钱, 是这个月工资里的烟酒钱, 加上卖来剩下的
十元件捏在手心里, 然后把"狮子头" 从宿舍里叫出来.
"跟我走一趟." 我头一回命令他.
"去哪?" 他对这种神秘的行动最来劲.
"菜窖!"
连队今年新盖了砖窖, 老司头就在菜窖里烧炉子. 我叫上"狮子头", 自然有道理,
要让他亲眼看见我把二十块钱还给老司头.
月亮出来了, 雪地一片惨白. 风好象把一切都吹灭了, 连人们心头残存的热气.
厚厚的白雪几乎封住了菜窖小小的木门, 敲了半天, 老司头才来门. 他看见我们
两个, 竟好象有些害怕起来, 到好象我们是来同他要债似的. 他放下手里正编的柳条
筐, 从角落里拿了几个土豆要烤给我们吃. "狮子头" 抓了极根胡萝卜嚼起来, 有点
不耐烦.
多暖和的菜窖呀, 弥散着一股新鲜的白菜气息. 北方的冬天, 只有在这里才能看
见绿色. 可这唯一的绿色, 属于一个行将就末的老头子.
老司头坐在我对面的一块木头上, 第一次敢面对面地瞅着我. 他看得那么入神,
专注, 简直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儿子, 一定也象你这么大了......他说起话来, 也象你这么爱吸鼻子......" 他那浑浊的眼角上升涌出了亮晶晶的泪, 迷迷糊糊, 喃喃自语.
我忽然想到, 难道这就是他肯借钱给我的原因么? 快一年了, 他并没有让我为他
做过任何一点细小的事作为报酬. 难道这仅仅只因为他, 可怜一个同他儿子一样单身
在外地青年么?......
"还没有信来?......"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路上. 信, 在路上走着......" 我说着, 噎住了.
"在路上?" 他重复了一句. 他相信了, 不肯再问, 怕又打破这种希望. 这时他那
枯瘦的脸上, 皱纹舒展开来, 干瘪瘪的嘴唇微微张开, 露出缺了的门牙---- 我第一
次看到他的微笑; 如果这能算作笑的话.
我站起来, 脸在发烧, 我什么话也没说, 把攥在手里的二十块钱, 轻轻放在老司
头枯干的手掌上.
他抽搐了一下, 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了. 他紧抓着钱,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走到炕
稍去, 从墙根上摸出一只铁盒子来, 小心翼翼地把钱放了进去.
"这回路费差不多了, 我想回广东去, 看看孩子......总得回去看看才好......
唉, 年青错一时事悔一辈子哟......"他象是对自己说.
我偶尔一回头, 吓了一跳---- "狮子头"正眼巴巴地盯着老司头手里的那只铁盒
子, 嘴都张大了. 那眼睛里流露着贪婪, 凶残的光, 叫人毛骨悚然.
菜窖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听得见老司头的咳嗽声. 月光照着这白色的高坡,
真活象一片墓地. 不过老司头将从这里走出去了, 去同他的儿子团聚, 那时炎热的南
方, 没有冰雪也没有风霜.
"狮子头" 突然问:
"你说, 他这样的人死了, 是不是同死了一条狗差不多?"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中午, 我去食堂打饭, 听大伙吵吵巴火说菜窖里死了一个人, 没人再敢去
拿菜了. 我的心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 腿也软软的, 赶紧打听死者是谁; 虽然我已想
到了他.
"还有谁? 老死(司)头子呗. 都快归天地人了, 还攒哪门子钱? 叫人给抢了, 定
是不干, 才被打死的......"
人们议论着, 毫无顾忌地谈笑着, 表示自己的愤怒. 没有人同情他, 真的, 干吗
要同情他呢?......
只有我心里明白, 我归还给他那笔小小的款子使得他付出了一条人命的代价. 凶
手是我带去的, 可是我能对谁来讲清这一切呢? 我能证明 自己无罪吗?
我回家探亲去了. 在家一呆就是半年. 第二年夏天, 拿着姨父给我弄好的返城证
明, 去农场办户口. 在镇上正好碰到了游斗抢劫杀人犯"狮子头"的刑车. "狮子头"
一点没见瘦, 他的目光无意同我相遇, 慢慢把头转过去了. 然而他的表情仍是满不在
乎. 那空漠而抱屈的神情像是在问: "打死一个`二劳改', 也算犯法?......"
我办完关系离开连队的前一天, 曾一个人悄悄到土坡上去了一次. 我想到老司头
的坟上去看看. 可是哪像个坟? 长起了青草的土堆前面, 连个木牌也没有. 几只老鸹
在松林上盘旋, 凄厉第叫着, 好像忠实地在为死者唱着哀歌, 只有那漫坡如雪的白婴
粟, 洁白纷繁一片, 水一般柔顺的花瓣, 在荒野上无声的摇曳......
我自幼听人们说: 婴粟是毒品; 他们却不知, 如用的适量, 婴粟也可作药. 那
是我第一次见到洁白的婴粟花, 白得叫人心醉. 我久久望着它们, 默默无言, 心里好
似有一点什么在渐渐(更生)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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