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区文章阅读

发信人: dtj (dudu),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无法抚慰的岁月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y 20 09:38:12 1999), 转信

　　　　无法抚慰的岁月
　　　　　　　　　　　　张抗抗

　　“我写下这些也许触痛老三届人伤痕的话，正是因为许多人尚违心地用无悔无
怨的结语来逃避对自身的清理与整合。我唯愿我们这一代人能走出老三届的阴影，
在50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进步的大潮，从容地迈向21世纪。”

　　老三届人不喜欢说“我”，总是说“我们”的。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我”而只
有“我们”，我们缺少个性而崇仰集体精神。这种老三届人固有的群体意识是长期
高度集权国家遗留的文化心理。
    既然是“我们”，那么我们的过失甚至罪孽都让“我们”一起来承担吧。


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历经的苦难，已被我们反复倾诉和宣泄；我们这一代人内心的伤
痛和愤懑，已激起了世人广泛的关注；我们这代人对于历史和社会的质问，已一次
次公诸于众；然而，临近20世纪末，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能够低头回首，审视我
们自身，也对我们自己说几句真话了呢.�

    不要再用“知识青年”这样自欺欺人的词语了罢。能不能平心静气地扪心自问：
我们这一代中的人多数人，可曾真正拥有过文化和知识？


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我们应当承认，老三届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例只占很少一
部分，大多数是初中文化程度，而文革前的初中教材过分强调意识形态的灌输，在
文化结构上，具有极大的缺陷。我们知识沉淀最是“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并
非人类优秀的经典文化，而是“阶级斗争”、“知识无用”、“革命的螺丝钉”等
教条主义；是红宝书的语录，是样板红的歌词，是大串联中抄写的批判文章。有人
说这一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还应加上
泡饭和减菜，蛋白质含量太低。我们的大部分知识都是在文革结束后，依靠顽强的
自学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的。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严重贫血的一代人。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文革的牺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记疯狂
鼓吹并推行血统论的也是这一代人。红卫兵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实已是
昨天的恶梦，但有多少人真正地忏悔过，用心灵去追问我们当年为什么受骗上当，
为什么如此愚昧无知？


老三届是曾受极左意识形态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许多老三届人至今不敢正视自己
曾误入的坡途。而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时代去承担，便轻易地将自己的解脱。就
像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有的人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并用后半生的善行去赎罪和
赔罪；但也有的人只是怪罪于领袖的鼓噪使他们暂时失去了理性。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代人曾无私奉献，改天换地；不要仅仅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与
人之间是多么真诚和纯洁。如果你真诚，你应当承认在那个年代里，我们老三届人
中有也出卖和告密——为了入党升学招工提干，为了那极其有限的名额，为了渺茫
的前途，我们被人伤害也伤害别人，那所谓的纯真掺杂了多少虚伪和丑陋。我们一
腔热血战天斗地，那些美好而可笑的宏伟目标，大肆砍树烧荒打猎，那时候我们义
无反顾地破坏着自然环境，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多少在我们的严厉批斗和打击
下，而丧失了生路的“落后分子”和“地富反坏左”分子……


不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吃苦耐劳，克已奉公，是中国各个社会阶层中的支柱力量，
是“最优秀的一代”了罢。尽管老三届中涌现出许多人才，从车间主任到厂长到经
理到学者到市长，各届都能幸会我们的同学和“战友”。但在老三届中，从事高科
技、高级经贸活动的人才和高级管理人员比例极小。那是一个人才的断层，是老三
届难以攀登的高蜂。这一代人几乎都未能熟练地掌握一门外语，本人既是一例。大
多数人只能从事普通的熟练劳动，成为这个社会金字塔的底座，至今已面临着下岗
和退休。


由于共和国17年教育和文革10年的经历局限，我们这一代人正在不知不觉地退出社
会，离社会的主动脉越来越远。我们的知识结构和形态在本质上同市场经济难以相
容；我们已习惯了计划经济的思维模式，适应了“大锅饭”的劳动报酬和生活方式
，于是同今天自由竞争原则，产生了剧烈的抵触和冲突。我们已经或即将被有知识
有文化的一代年轻人，从头顶上跨越，正在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尴尬处境。


所以不在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是“最后理想主义者”，我们已担负不起这样崇高而
光荣的使命，那只是一顶虚妄的桂冠。我们曾经有过革命理想，早就崩溃坍塌了，
可惜那仅仅是出于对个人前途和命运的绝望，而不是对于世界的整体认识。自从我
们失去信仰，便从此变成了一个迫不得已的现实主义者。


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在这颠沛流离、动荡不定的几十年间，当务之
急是吃饭是工作是住房是病痛是养育子女是伺奉父母，我们始终在为生存而拼搏，
我们早已丧失了选择职业和爱好的自由机会和能力。“理想”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
幻想，所谓的“精神”寄托只能在我们的子女……

    说什么青春无悔——个人、一代人所牺牲和浪费的整整一生的时间和生命竟能
用如此空洞而虚假的豪言壮语，强颜欢笑地一笑抹去的么？

    这才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


老三届的老三届化，这代人固热的“老三届情结”，是近些年来深深困扰着我的一
种忧虑。我写下这些也许触痛老三届人伤痕的话，正是因为许多人尚在违心地用无
怨无悔的结语来逃避对自身的清理与整合。我唯愿我们这一代人能走出老三届的阴
影，在50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进步的大湖，从容地地迈向21世纪。

    我们还能为社会做些什么？我们怎样才能对得起剩下的岁月？
    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将是每一个独立的个体。
    我将与老三届一生同行。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www-post@bbs.hit.edu]

※ 修改:．cucme 于 May 20 09:43:30 修改本文．[FROM: linux.cs.hit.edu]

Reading 版 (精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