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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lkywayli (禪心已作沾泥絮),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永不瞑目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6月03日23:14:21 星期六), 转信
晚上,吃完晚饭,郑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肖童从不习惯到习惯
,从不自然到自然,他甚至已经和这位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建立了一种基本的沟
通的默契。他听见她向他走过来,听见她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他从她的声音里猜
度着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以及她的身形相貌。她肯定是一个高个子,至少在一米六五
以上。她牵着他的手去卫生间时是一种极洒脱的步子。她的手和文燕的迥然不同,和他
以前接触过的其他女孩子也完全不同,在女性的纤细之外,又隐隐带出些男人的力度。
他越来越认真地倾听她的提问,甚至越来越愿意主动地和她交谈。和她交谈你很难想象
出她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刑警。到了白天,文燕来了,他反而沉默下来。在文燕默默地帮
他擦脸擦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竟然全是女警察那理性、简洁和含蓄的谈吐。
和她的对话似乎也调动了肖童自己的智慧、想象和幽默,一来一往,充满情趣。晚上,
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他的情绪又恢复了活力,思维也比白天敏捷。他想,这也许是
一种好奇心。他现在也能体会到,为什么盲人的感觉最灵敏,思想最活跃。
女警察问他:“晚上吃什么了?”
他答:“汉堡包。”
女警察问:“文燕带来的?”
他答:“啊。”
女警察说:“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他说:“我也不大。”
女警察问:“想吃水果吗,苹果还是橘子?”
他说:“橘子。”
于是女警察给他剥橘子,剥完了又一瓣一瓣送到他嘴里,又接了他吐在手里的核,
这使他有点感动。他听着她把橘子的皮和核倒在垃圾桶里,他问:“哎,你是不是把我
当成你爱人了?”“你?”对方好像在笑,“你最多是我的小弟弟。”
他也笑:“荣幸,我也有个当警察的姐姐了。”他又说:“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长
什么样儿呢。”
对方说:“我也看不见你长什么样。”
他说:“你看见了一半。”
对方说:“我只想看另一半。”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半有眼睛。”
肖童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真敬佩你。我是说你对你爱人。”
女警察也沉默良久,说:“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呢。”
女警察大概留意了肖童那副半张着嘴的诧异的样子,问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是
吗?”
肖童摇头:“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女警察帮他把床头摇得高一些,笑着说:“这没有什么,等以后你也会这样的。文
燕对你这么好,将来为了她,你也能 汤蹈火。”
“文燕呀,我不会的。”
他的回答显然让对方有些意外,用一种不信服的口气喊了一声:
“吹牛。”
“真的,”肖童倒是说的心里话,“男人要么为事业,要么为朋友,士为知己者死
,很少有为女人玩儿命的。”
“别忘了,女人也可以成为红颜知己嘛。”
“文燕和我,我们可算不了知己。”
“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知己,你还没走上社会呢。”
那女警察的口气听上去是居高临下不屑与辩的,这使肖童有点扫兴,他不太喜欢她
拿他当小孩子那样轻视。
于是他赌气不再说话。女警察摇好床,离他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问:“你一个普通
大学生,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这口气又像是审犯人,肖童故意玩世不恭地回答:“花钱呗,现在住医院,有钱就
行。”
“你那么有钱?”女警察有些轻蔑地问。
“我爸爸妈妈出钱。”
“你父母真是娇惯你。”
“他们呀,从来就不管我。我爸只关心他的实验室,我妈只关心我爸,他们从来不
关心我。”
“不关心你?你父母花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你女朋友几天几夜陪着你伺候你,
可你都没有一点感激的心情。我看现在你们年轻小伙子都这样没情没义。”
肖童一时词穷,一时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我,我眼睛有病,我瞎了,两个眼睛
都瞎了,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德国的实验室。他们只是寄钱来,只是寄钱来。我不
要钱,我想再看看他们,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可我还是想再见见他们,可他们……”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把女警察弄得沉默了。她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替他的父母解释
:“也许,也许他们确实太忙,科学家都是以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你应该理解他们……
”
肖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上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倾诉苦闷,但他仍
然重重地喘口气,说:
“我真的瞎了,他们才来,而且只呆了一天。”
女警察的口气恢复了母性的柔和:“你不会瞎的,过一两天,你就能睁开眼了。你
会见到你爸爸妈妈的,你也会见到文燕,还有你想见到的一切。”
她的柔和使肖童放松下来,笑了:“也能见到你了。你漂亮吗?”
庆春说:“不,不漂亮。”
肖童说:“对,当警察不能太漂亮了。”
庆春说:“那为什么?”
肖童说:“电影里那些女警察都那么如花似玉的,看着太假了。”
庆春说:“对,真的警察并不要求长得太漂亮。”
肖童说:“主要看气质。”
庆春似乎不愿再听他闲扯,“得了,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经济法吧。”
肖童说:“咳,没事瞎聊呗。”
就这样每天晚上聊一通,然后就睡觉。这两天他睡得不好,蒙了眼睛,昼夜的分野
和区别变得模棱两可。常常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便再无睡意。坐起身想看看,但视
线蒙蔽,他只能凭感觉来判断躺在长沙发上的女警察是睡是醒。已经好几天了,她睡在
这里,照顾他,陪他聊天,等待着他双目重光,一个女人对自己死去的未婚夫能如此怀
念,如此有情有义,这太像一个故事了。肖童心里笼罩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动
。
大概在后天,他就会拆去绷带,睁开双眼,了却这个女人的一番心愿了。他想:也
许女人和男人确实是不同的,女人爱一个男人,就是这样专注。而男人对女人,追逐一
阵就过去了,很少在人死了之后还这样没完没了。
应该说,文燕对他也是很专注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文燕连热恋的经历都不曾有
过,他对她的感觉很奇怪,没有爱,却总觉得离不开她。也许是和她呆惯了,让她伺候
惯了的缘故。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总对文燕发脾气,一个人独处时,想想她的好脾气和
对自己的照顾,又不能不心怀感激。然而只是感激而已,从来没有激动过,从来没有。
白天,女警察照例走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文燕商量怎么谢她。文燕说:那就给点
钱吧,人家捐了眼睛又来顶班陪床,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呀,.咱们不给钱说不过去。只
是给多少合适呢?可肖童觉得给钱不好,不舒服,说不定还会亵渎了女警察对死者的感
情,可如果对人家的帮助不做任何表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用,也没有道理。肖童想,
最好能有什么方式,把自己的谢意和崇敬,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
终于他决定,送一件礼物给她,显然不能送吃穿类的实用品,那太俗气。也不宜送
艺术品和摆设之类,选不好让人觉得附庸风雅,反而没文化。这礼物还必须有一定价值
,如果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之类的纪念品,弄不好倒让人搞不懂你的意思。整整一大
他甚至很少和文燕说话,苦思冥想,没想出结果。
晚上女警察又来了,他们照例聊天,聊完了各自入睡。第二天早上她要走的时候,
他说:
“我今天下午要拆绷带了,你想来看看吗?”
女警察说:“是吗,今天下午就拆了吗?我当然会来。”
吃过早饭,他叫文燕到赛特购物中心去,他想起以前在那儿见过一个可以摆在桌上
的水晶玻璃的相框,印象中大约标价一两千块钱。他认为女警察肯定会喜欢这东西,既
高雅体面,又不会马上猜到它的价格,乍看上去会以为是个漂亮的玻璃框子,不致于让
人不好意思收下。
文燕犹豫说:“那么贵的东西,是不是礼太重了。”
肖童有点生气:“那你扶着我,我自己去买!”
文燕当然只能从命去了。他想,下午拆了绷带,他能睁开眼了,就把这东西送给她
,以他和文燕两个人的名义。
东西很快买回来了,是两千八百多块钱。肖童特意嘱咐文燕注意检查一下,相框上
和包装盒上千万别留着价格标签。万一人家不肯收,那就尴尬了。
下午,系里的辅导教师卢林东专门赶过来了。他既是辅导老师,又是系里的团总支
书记,和学生们的日常联系非常广泛。肖童帮他刷新婚的房子让白灰迷瞎了眼,尽管不
是他的责任,但如果这眼睛不能复明,他精神上的压力肯定不小。他和文燕一起扶着肖
童走进治疗室,肖童搞不清治疗室里有多少人,他只能听到有人走来走去,有人窃窃私
语。手术器械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散着药水的味道。终于,医生们开始为
他拆卸绷带,这时屋里才一下子静下来,绷带一层一层地拆完了。他胆怯地睁开双眼,
恐惧却占满了整个儿心怀。我能看见了吗?他问自己。同时把眼闭上,再用力地睁开。
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看见了。”
是的,他又看见了整个儿世界,看见了医生们喜笑颜开的脸,看见了含泪的文燕,
看见了如释重负,开怀大笑的辅导员……在极度的兴奋和喜悦中,他环目四顾,心中突
然有一点遗憾,他终究没有见到那位给了他光明也让他想象了多日的女警察,那女警察
答应了要来可她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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