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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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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红宇回到家里,已经觉得很累了。这种状态近来经常出现。而在几年前,几
乎是难以想像的。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累,从早到晚,中气总是那么足。40岁的人
在她身旁一站,比比她,都会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但最近确实不行了,常常想
坐下来,在腰后衬个软垫,再喝一口热茶,闭一会儿眼睛……也懒得进厨房了,就
是点起了油锅,也是随便糊弄两口就行。女儿总问,妈,您怎么了?她总是不回答
。这两天,她更觉得累。她有所觉察到冯祥龙让她去橡树湾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排
斥”。她又为橡树湾基地的前途着急。五千万的东西,冯祥龙只卖了五百万。如果
属实,这里一定有什么名堂!名堂在哪里?这事,自己是管,还是不管?基地的工
人都说过这样的话:“廖主任,听说您在东钢时,是最能替工人说话的。您现在可
不能不管我们呀!”自己能不管吗?可是,要管的话,又怎么管呢?等等等等……
真累!完全是心累……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的廖红宇切着切着菜,思前想后,刀就
慢慢地停了下来,站在那儿发起呆来了,还是女儿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她:“妈,饭
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呀?人家都快饿死了!”
吃晚饭时,女儿廖莉莉问:“那个冯祥龙有病啊?已经把橡树湾卖给港商了,
还要把您往那儿塞!这不是明摆着臭您嘛!”廖红宇用筷子指指女儿的饭碗:“吃
你的饭。”她不愿再想这事。
但这时偏偏传来敲门声。廖红宇忙对廖莉莉说:“你去开门,要还是下午那一
拨人,就跟他们说,我出去了。”下午,已经来过一拨基地的工人了,是来求她替
他们向上级做申诉的。她没表态。他们说:“早知道只卖500万,我们职工想想办
法就把它买下来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便宜干吗非要让香港人占了?”他们还告
诉廖红宇,那个所谓的港商伯季明,根本就是个“假港商”,前些年才从大陆去的
,这家伙根本就没什么钱,听说在香港住的也不过是两居室的公寓房。
廖莉莉见母亲不想再见基地的工人,便说:“您不想借着这伙人的力量,也跟
姓冯的玩儿两把?”廖红宇问:“啥叫玩儿两把?”廖莉莉笑道:“他让您难受,
您也让他难受难受呗!”廖红宇摇了摇头:“不跟他置这个气……我算是明白了,
置了也白置……”廖莉莉使着激将法:“您过去老说,您长这么大,从来受不了谁
的气。现在是咋的了?”廖红宇挥挥手:“别说了,快去门外瞧瞧吧。”
敲门的是方雨珠和她的几个年轻女伴儿。廖莉莉歉然地说:“对不起,我妈不
在……”方雨珠笑道:“你妈在,我们知道。”廖莉莉坚持说:“她不在。”方雨
珠笑道:“她要是真不在,你就让我们进屋去了。我们知道她不愿意见我们。”
廖莉莉的脸微微红起:“她不是不愿意见你们,她自己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
,求你们别再来麻烦她了!”
这时,廖红宇在屋里呆呆地坐着,静听着门外的对话。
“我们没有别的人可找了……”女工们说得心酸。廖莉莉说:“中国那么大,
当官的那么多,怎么没人可找?”女工们说:“可你妈是我们橡树湾的领导啊!”
廖莉莉说:“她不想当这个领导了,你们也别再跟她提这档子事了!”女工们说:
“人家都说你妈为人特别正直,那会儿在东钢特别能主持公道,特别能替工人说话
,有人拿东钢内部职工股到上头去行贿,就是你妈第一个往上写信揭发的……现在
这个假港商倒卖我们基地这块地皮,他根本没心来经营。他已经放出话来了,他要
解雇我们现有的所有职工……我们大伙儿都希望你妈能再一次站出来……”廖莉莉
一下急了:“再一次站出来?姐妹们呐,她已经站了一次了,已经落了这么个下场
,你们还要她往起站?你们还让她过不过日子了?她也是个女人,她也是个做妈妈
的,她也希望平平和和地过下去。求求各位了……”说着,忍不住呜咽起来,忙转
过身,重进屋,并且一下把门关上了。
方南珠等人呆住了。楼道里变得十分安静,隔着门板依然能听到廖莉莉低微的
啜泣声。呆坐在客厅里的廖红宇此时也满脸流淌着泪水。方雨珠等人又站了一会儿
,见屋里没有动静,便只得怏怏地走了。
许久许久,廖红宇一直呆呆地坐在沙发里,反复地想着基地工人和干部们对她
说过的那些话:“……他打着港商的头衔,骗取一些领导的信任,从我们的银行搞
贷款,来廉价买我们的地。地买到手,再转手高价卖给我们的一些单位。这几年他
一直在玩儿着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完全是在用大陆的肉喂他自己的狗,喂大了
他自己的狗,再来咬大陆的肉,再去喂更多的狗咬更多的肉……他一分钱没从香港
往大陆拿,不到几年时间,却成了拥有几亿资产的巨富。这全是我们的血汗钱呐!
”廖红字的心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颤抖着去穿大衣。“你这会儿还要去哪儿?太晚了!”廖莉莉立即从自己的房间
里冲出来阻拦。
廖红宇只说了句:“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廖莉莉忙去拿大衣,说:“我
陪您去。”
“咱们再也不管闲事了。无塌地陷,咱们也不管了。好吗?”廖莉莉紧紧地挽
着妈妈说道。廖红宇在黑暗中默默地点点头。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你和我,就足够了……”廖莉莉一边说,一边把母亲
挽得更紧了些。
廖红宇十分感动地搂住女儿,并轻轻地抚摩着女儿的肩背,母女俩相拥着走下
楼梯。刚走到底层,从那一片黢黑的门洞里突然“冒”出一群黑黑的人影。廖莉莉
听人说过被揭发的人雇“杀手”来谋害举报揭发者的事,所以忙把母亲护在自己身
后,大声喝斥:“你们想干什么?”说着,伸手到墙上“啪”地一下开亮了门洞里
的灯。灯光虽然昏黄,但足以让人看清这群人正是方雨珠和她的女伴儿。“你们还
没走呢?”廖红宇大为惊异。零下20多度的气温,在这有穿堂风的楼门洞里,冰冷
地站了两三个小时,还不冻坏了?方雨珠和她的女伴儿们,显然都快冻僵了。廖红
宇心疼地拉住方雨珠就往楼上走:“你们咋能这样?傻孩子,冻死你们!快上楼去
!上楼!”回到廖家,不一会儿,廖红宇和廖莉莉端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西红柿菜
汤面条,拿了一摞碗筷和一大盘油煎馒头片。
“廖主任,您能听我说几句吗?”方雨珠犹豫地问道。“不用再说了,不说了
,快喝两口热面汤。”廖红宇立即打断了方雨珠的话。是的,就在几分钟前,她已
经做了决定:她,廖红宇,一定要管这档子事。不管这档子事的就不是廖红宇!
深夜。廖红字母女俩送走这群女工,回到屋里,廖红宇对女儿说,她要出去办
点事儿。廖莉莉一惊:“您还要干啥去?”廖红宇说:“我不干啥。”廖莉莉说:
“妈,我们说好不再管闲事了。”廖红宇说:“我只是去跟他们说说……”廖莉莉
说:“您去说说,不是还在管吗?您怎么还没醒悟?关你什么事?有难听您的?谁
会领您一分情、说您一个好?”廖红宇说:“我真的不想再管了。可是……你看到
那群可怜的女孩子没有?整整在门洞里冻了好几个小时。她们愿意挨这个冻吗?为
什么?她们没办法呀!谁都不来管这闲事,她们怎么办?”
“她们……”
“是的,她们有她们的父母,有她们的丈夫,有她们的家庭,有她们自己的一
个世界。刚才你说,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你有我,就足够了。我也非常想这样,
躲在自己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太太平平安安乐乐地过下去……但是……这个世界永
远不会只有你和我……这是永远不可能、永远办不到的事……
明白吗?我的傻闺女!”
待廖红宇赶到九天集团公司总部,所有的头头早已下班走了。“都几点了,您
还上这儿来找冯总?”夜班值班员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地摊儿杂志,懒洋洋地说道
。“上哪儿能找到他?”廖红宇仍不甘心。值班员放下杂志,操了揉眼睛,打着哈
欠说道:“这可说不好。哪儿都可能有他,哪儿又都不一定。”廖红宇茫然地走出
九天集团公司总部大门,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静下心来想一想,兴许今
天没见着冯祥龙还是一件好事。真要是见着了,说什么?她手里没有一点证据能证
明他的的确确通过黑箱操作,把作为国有资产的基地贱卖给了那个假港商,而自己
从中得了油水。但从哪儿去整这样的证据呢?她问自己。这时,一辆蓝白相间的检
察院公车急速地从廖红宇身旁驶过。车里坐着的恰好是摩红宇的前夫、该市一个区
检察院的副检察长蒋兴丰。蒋兴丰没瞧见廖红宇,倒是开车的一个书记员一眼就看
到了,忙对蒋兴丰说:“蒋检,那不是您的夫人吗?”说话间,车速便骤然慢了下
来。车上的人,包括蒋兴丰自己都不约而同地向车窗外看去。廖红宇也发现有一辆
检察院的车从自己身旁开过后,突然减速,最后还停在前边不远处。她看了一下车
上的标志,知道是前夫所在的那个检察院的车,便赶忙地向一旁的小胡同走去。
开车的那个书记员提议把廖红宇接上车来。蒋兴丰看到廖红宇向小胡同里走了
,知道她是在回避他,便对书记员说:“算了,算了……”已经向小胡同口退去的
车,走了两三米,又停了下来。
廖红宇在小胡同的暗处,紧贴着旧砖墙,等着那辆车开走。不一会儿,汽车的
马达声越来越远。她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动,仍在屋檐下的暗处站着。这时,从
胡同深处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廖红宇抬头看去,只见两个民工打扮的年轻人手
里各自提着一个旧旅行包,快速地向这边走来。这两个形迹可疑的年轻人也没想到
这时候还会遇见人,猛地愣怔了一下。
但立即发现,他们遇见的只是个弱女子,而且孤身一人,于是神情马上放松了
。其中的一个把自己手中的包交给同伙儿,慢慢地向廖红宇走来。廖红宇的心一下
子跳到了嗓子眼儿。但她很快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大胆地抬起头,竖起眉毛,瞪大
了眼睛,看着那个家伙。那家伙一怔,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廖
红宇继续瞪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那家伙转过身,跟同伙儿一起,慌忙地向胡同口跑去了。廖红
宇屏住呼吸,仍然瞪大着眼睛,目送他们跑远半天都不敢动一动,等脚步声完全消
失了,这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赶紧跑出胡同,拦住一辆出租车,向家奔去。出
租车急速开到廖家所在的那个大院门口。廖红宇付了车钱,赶快向楼上跑,好像身
后还有人在追赶她似的。进了自家客厅,廖红宇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歇了好一
会儿,才稍稍平静了点儿,然后走进女儿房间。
廖莉莉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不理睬妈妈。“嗨,要睡就脱了衣服睡,
别着凉了。”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廖莉莉转过身去,把脸对着墙,仍然不理睬她。
廖红宇扔去一罐可乐:“喝口凉的,消消火。”
廖莉莉一下翻身坐起,叫了起来:“十冬腊月,深更半夜,让人家喝这么凉的
饮料,怕我不胃疼怎么的?胃疼了,我找谁去?又不让人早恋,亲爸爸又让您给赶
走了。”
廖红宇一愣。她最不愿意女儿摄这个伤口:“谁赶你爸了?你怎么老护着他?
”
廖莉莉觉察到自己把话说过头了,忙说:“打住打住……”
廖红宇赌气似的转过身去上客厅了。过了一会儿,廖莉莉赖兮兮地走到她身旁
,叫了声:“妈!”廖红宇生气地推开她:“别理我,找你爸去!”廖莉莉赖笑道
:“哎哟,爸一端起饭碗就吧唧嘴,三天不洗脚还老在人跟前晃来晃去,怎么让人
受得了嘛!”廖红宇仍板着脸:“甭跟我说好听的,我看你呀,还就喜欢他吧唧嘴
哩!”廖莉莉偎近身,娇嗔地:“好了好了,不说他老人家了,咱们说咱们的事。
妈……”廖红宇却坚决要把话说透:“你跟我说实话,那会儿我跟你爸,到底是谁
赶谁了?”廖莉莉无奈地:“他赶您了,您也赶他了。”廖红宇更生气了:“没原
则!小滑头!”廖莉莉一下跳了起来:“还跟我说原则?你们俩就吃这原则的亏了
。你们俩要少讲一点原则,我也不会没爸了,您也不会没丈夫了,我爸也不会没我
和您了……”“当时我对你爸并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
廖莉莉叫道:“行了,行了。能不再提那八百年前的伤心事了吗?他现在已经
把原则当了妻子,您也把原则当了丈夫。你们俩还不够?还要怎么样?要不,把我
也踹了,换个原则回来做你们的女儿,彻底革命?!”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呜
咽起来。
廖红宇不做声了。廖莉莉一扭头跑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甩手,门“砰”地一声
用力关上了。廖红宇苦笑了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走到女儿的房门前,犹豫了一
下,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不答理。廖红宇轻轻推门进去。廖莉莉正趴在床上低声抽泣着。廖红宇默
默地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这才去接过女儿,两行热泪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廖红宇不哭了,廖莉莉也不哭了。“别生我气……”女儿轻轻
地说道。廖红宇苦涩地笑了笑,拿来一块毛巾,替女儿擦去泪痕。“咱们再也不说
那档子事了,行吗?”廖红宇说道。
廖莉莉默默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廖莉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您瞧,我差一点把这么一件大事给
闹忘了。刚才有人从橡树湾打电话来找您。他们说,全基地的人明天准备去市政府
请愿……”
廖红宇一惊:“去市政府请愿?几点?”
“他们说,家在橡树湾的人,8点在基地院里集合。家住市里的,9点半直接到
五四广场中苏友好纪念碑前集合。他们本来想等您回来再跟您商量一下的。他们也
希望您明天能跟他们一块儿去。我让他们别等了,我说您明天肯定不会去的,也不
用跟您商量了。因为您不打算再在橡树湾干下去……”
“你怎么能跟他们这么说?”
廖莉莉一愣:“您还真打算在那儿干下去?还准备跟他们一起上市政府请愿?
”廖红宇狠狠地瞪了廖莉莉一眼,忙从皮包里掏出一本通讯录,翻找到要找的电话
号码后,立即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廖莉莉一下摁住电话,说道:“妈,我求您了
!您真的把自己当什么基地主任了?您真的没看出来,那些人把您从东钢调到九天
集团,九天集团又把您搁到橡树湾,一层一层地,完全都是在卸包袱。他们讨厌您
,不喜欢您,都在排挤您。他们都受不了您这过于较真、一碰就炸的火药脾气。
爸前几天还在说,您这脾气不改,总有一天,我们全家的前途都会毁在您手上
……”
廖红宇忙追问:“你又背着我去找你爸了?”
廖莉莉干脆地答道:“是的。”
廖红宇心如刀绞:“莉莉,你……”
廖莉莉说:“他是我爸!我为什么不能去跟他说说心里话?”
廖红宇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吧……好吧……你去找……你……你去
找……"廖莉莉说:“我去找他,是因为我实在没辙了。我不愿意看着您再这么折
腾下去。我毕竟是要跟您过一辈子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心里话,我…
…我……我也挺怕您的……有时候,我也挺受不了您这个脾气的……您为什么要管
那么多的事?您为什么要跟那么多人过不去,搞得那么多人都容不下您?您为什么
不能把心气放在自己好好过日子上?您看看我们这个家,可以说要什么没什么,这
个18英时的彩电还是去年才买上的。‘可说起来,您还是个科级干部!您知道爸前
天还在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真的不愿意离开您,但凡您能听他一回……”
廖红宇的眼泪快要忍不住了:“不要说了!”“妈!”廖红宇厉声道:“出去
!”“妈……”廖红宇板着脸,把女儿推出房间,然后用力关上门。不管女儿在门
外怎么敲,她都不理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背靠着门框,闭着眼睛,无声地抽
泣着……抽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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