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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一章 断指连环恨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n 25 19:18:36 1999), 转信
血染断指的赌徒,人类欲望的疯狂,不仅毁了一对年轻男女荣庆和吟儿的婚姻,
同时将自己亲妹妹送进了皇家深宫的虎口,引出一个石破天惊。缠绵凄绝的爱情故
事……
刚过了三月,天突然热起来。吟儿脱去了厚厚的小棉袄,换了一身双面纺的浅红
色杭绸旗袍。十六岁少女的血肉之躯从裹了几个月的冬衣中一下子松脱开,顿时飘飘
欲仙,仿佛一团轻盈飘渺的云,渴求男人肆无忌惮的拥抱。尽管这个男人非常具体,
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却是一种泛指。因为对于她,除了死去的父亲,荣庆代表着世界上
最优秀的男性,说得更确切,他是她整个世界的另一半,他让她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和
爱的全部内涵。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站在后花园树下,仰着白净的小脸,瞅着满树新绿的叶子将那黄灿灿的太阳光
撕扯成无数个圆圆的光圈。刺目的光圈在她脸上晃动着。她不但感到了那些暖烘烘的
光圈所带来的浓浓春意,甚至隐隐闻到了太阳的香味儿。
人就这么怪,半年前她还没这么急,迎亲的日子越近心里反倒越不踏实。想到再
过一个月她就要做新娘子,头上顶着一块红头盖,然后在一片吹吹打打的乐声中嫁到
荣庆家,成为他的媳妇时,她的心顿时紧紧揪在一起,由心底深处泛起一窝甜甜的蜜
汁。她恨不能明儿就嫁过去,巴不得现在就躺在他怀里,任他亲她疼她爱抚她。
一大早,母亲与嫂嫂一起上西山庙里烧香拜菩萨了。她借故没有去,留在家中等
她的未婚夫荣庆,他俩约好了趁今儿家里人去赶庙会的机会偷偷在这儿见面。她在后
院里等了又等,仍不见荣庆来,只得让她的贴身丫头小玉取了键子,一边踢键子一边
等未婚夫。
吟儿自小就喜欢踢键子,而且踢得非常好。满人的键子做的非常考究,不用公鸡
毛,而是选用公鸭屁股尖上光泽油亮的鸭毛,这个部位的鸭毛比鸡毛大,而且更挺直,
加上底座有两块铜钱压底,踢起来又高又稳,金枪不倒,任你有多高的技艺都能施展
得开。吟儿今天心情好,踢出各种各样的新花样儿,键子就像沾在她脚上,始终不落
地,踢得键子像个小活物在空中上下飞舞。吟儿收了键子,小玉接着踢。她学着小姐
踢起各种花样,毕竟技术不如吟儿,加上裹着小脚,一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下,人摔
在地下。
"伤着哪儿没有?"吟儿连忙跑过来伸手拉她。
"没事儿。"小玉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下不肯起来,一边脱了绣花鞋,揉着那双被
层层粗布裹紧的小脚,"都因为这双小脚遭罪,别说踢键子,走路不当心也会摔跤的。
像你们满洲姑娘,从小不缠脚该有多好啊!"
吟儿挨着小玉身边的草地上坐下,同情他说:"你们汉人真有意思,脚上左一层
右一层缠上这么多布,走路不方便,还得受罪,何苦呢?小玉姑娘,其实你在我们家
做事,用不着缠脚。"
"这我知道。"小玉抖开裹脚布,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你以为我愿意受这种罪?
在你们这里可以不裹脚,将来离开你们家怎么办?要是我长开一双大脚,回到乡下,
没有男人肯娶我这种大脚婆的!"
吟儿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墙边落下一片沙土,发出一片响声。她和小玉同时向
院墙望去,接着又响起一片沙土落地声,小玉知道这是荣庆少爷发出的暗号,急忙抬
起头神秘地看一眼吟儿,低声说:"他来了!"
"你留在这儿,我出去看看。"吟儿心里有些疑惑,平日荣庆非常守时,从不迟
到,今天不知被什么事耽误了,约好了九点左右,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她一阵风似地
跑到后院门边,拉开门栓,临出门又回头吩咐小玉,"要是妈回来问起我,你就说我
在屋里睡觉。"说完调皮地向她眨眨眼,转身出了院门。
小玉怎么也不明白,小姐很快就要嫁到荣庆家,为什么还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
偷偷摸摸跟荣庆少爷私下幽会?这种事在她河北老家乡下一点也不稀罕,别说是见
面,就算两人搂在一起上床干那种事儿也是常有的,可在京城这些大户人家看来,那
是非常越轨的。特别小姐家是旗下的满人,这方面规矩比汉人更严,男女婚前一年内
是绝不准见面的,哪怕像小姐与荣少爷这种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也不例外。
"小姐!你很快是荣少爷家的人了,要是让老夫人或是外面人瞧见了,那多不合
适啊。"为了这小玉不止一次劝过吟儿。吟儿笑笑没说话。因为有些事说不得,说破
了嘴别人也不见得明白。小玉跟她同龄,眼看都快十六了,论月份小玉比她还大,按
说她应该明白自己心思,但冲着她问的这些话儿,显然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种事儿。
出了院门是一片竹林。吟儿刚走进竹林,一眼看见荣庆手里握着马鞭向她走过来。
尽管对荣庆这张英俊的脸熟得不能再熟,当他扬起浓浓的剑眉下那双乌黑有神的眼睛
看她时,她周身的血像被火点着,顿时一片灼热,沿着脖子咝咝叫着涌上她的耳根和
太阳穴。
"吟儿!"荣庆两片略厚的双唇像鱼唇似地上下张合着,因为激动唇边泛起一丝
怪怪的笑容。
"庆哥!"她抓住他伸过来的大手,感到他手心暖湿暖湿的。她真觉得她是为了
他才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也一样,认为他俩是天生的一对,不但今生今世结为夫妻,
来生来世仍要结为夫妻。为了这,他俩曾双双跪在地下向老大爷磕头发誓,生生世世
永远在一起。
荣庆领着她穿过竹林,伸出双臂将她抱上马背,然后纵身上了马,带着吟儿一路
来到梨花沟。梨花沟离她家不远,出了城,骑上马走二里多地便到了。清明节那大她
和他在这儿偷偷见了面。当时满世界都是白灿灿的梨花。荣庆搂着她骑在马背上,沿
着开满梨花的山溪缓缓而行。风吹落一片片梨花,像点点白雪飘在他们身上,才半个
多月,一切全变了,树上密匝匝的梨花没了,眼前换上一片新绿,连溪水似乎也变绿
了,清清的溪水涨上来,一直浸到岸边柳树的根部。她偎依在他怀里,望着山溪两边
迷人的景色,问他为什么迟到?
他笑笑没说话。马蹄在沟边的山石上敲起清脆的响声。
她觉得纳闷,抬起脸看他一眼。就在他们眼光相互碰上的一瞬间,她突然有种异
样的感觉,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她。
她问他有什么心思。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尽管他什么也不肯说,她还是认定他
有事瞒着她。她追问他,一定要他说。最后他终于吞吞吐吐说了实情。原来昨天一大
早,祖母摔了一跤,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直到他出门前仍然没醒过来,嘴里时不时他
说胡话。
"这……"她愣了一会儿,荣庆祖母年过七旬,万一不行了,她跟他的婚期肯定
泡汤了。
"吟儿!"他知道她心里担心他们的婚期,其实他何尝不担心,但嘴上却安慰她,
说父母亲请了西城根有名的黄大夫替祖母看病,黄大夫的爷爷早年可是皇宫里的御
医,名气很大,"冲他们黄家祖上那份名气,我奶奶准能缓过劲儿来!"他说完笑了笑,
不过笑得有些勉强。其实医生替他奶奶把了脉,临走开了几帖汤药,说试试看,显然
黄大夫对他祖母的病没有把握。
"那就好,那就好。"她一连声他说,其实自己也不明白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
思,是指他奶奶的病,还是指他俩的婚期不会因此而耽误,或是两者都在其中。她看
一眼荣庆,心想人家奶奶病成这样,她不替他和他们家里人着急,反倒为自己的婚期
担心,是不是太那个了。她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可一想到他奶奶真的走了,他俩婚
期肯定要往后延,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心情又变得灰暗了。
与荣庆分手回到家,晚上躺在炕上。她怎么也睡不沉,不停地做梦,尽做些怪怪
的梦,醒过来却什么也记不起。刚吃过中午饭,叶赫将军家突然来人传话,说荣庆妈
一会儿要上她们家来,有重要事跟吟儿母亲商量。
完了!准是荣庆奶奶死了,婚期要往后挪。她悄悄跑到堂屋后门的大屏风边,想
偷听母亲和叶赫夫人说些什么,因为离两位老人说话的地儿太远,什么也没听清。她
站在后门边发呆,突然女佣人张妈走出来叫她,让她进屋里,说叶赫夫人想见她。张
妈边说边向她讨好地笑笑。
"伯母好!"吟儿提心吊胆地走进堂屋,向叶赫夫人行了蹲腿礼。
"好好,你也好。坐,坐坐。"叶赫夫人一连声拍着她身边的红木椅,两眼直直
地盯着她看。不知为什么,吟儿觉得荣庆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怪。叶赫夫人和吟儿母
女俩说一些家常话,又坐了半支香的时间便起身告辞了。曹氏送走叶赫夫人,领着女
儿回到自己睡房,悄悄告诉她,说荣庆家想提前办婚事。起初吟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母亲说了荣庆母亲的来意,这才明白叶赫家为了替昏睡不醒的祖母冲喜,要让她和
荣庆提前办婚事。
"妈!我听你的。"吟几涨红了脸,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她双手按着胸口里那活
蹦乱跳的玩意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还在担心婚期会延迟,所以荣庆母亲一来,
她认定婚期有变,心里非常紧张,没想到叶赫夫人来这儿是为了婚期往前赶。
"你看是不是太急了点?"曹氏担心他说,因为她与荣庆母亲商量妥了,婚期定
在四月初十,也就是说再过七八天她就要嫁过去。
"这……"人就这么怪,等着那事儿心里急得不行,事儿真迎面来了,想到从此
要离开母亲,她心里又泛起莫名的惆怅。
"我知道你心事儿,巴不得明天就嫁过去。"曹氏看一眼女儿,无奈地笑了笑。
"妈!"她撒娇地搂着母亲瘦削的肩膀。
"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曹氏伸手抚摸着女儿乌黑的头发,心里实在舍不
得这个听话乖巧的女儿。荣庆父亲叶赫将军与吟儿父亲同是行伍出身,在一起打过仗。
她看着荣庆长大,无论人品相貌还是武功都非常出色,女儿能嫁给他,不但合她的心
意,也算了却丈夫生前的夙愿。
"这事儿还得等你哥回来,跟他商量一下……"她将女儿拉到炕沿坐下,与她商
量婚事,一想到嫁妆便开始发愁。丈夫去世后,家境一天不如一天,加上那不争气的
儿子是个败家子,这几年将乡下上好的田和房子全输在赌桌上。
"妈,不用为嫁妆的事发愁。荣庆早跟我说好了,什么嫁妆也不要。"
"说是这么说,哪能不送嫁妆?"
"这些年咱们家让哥折腾得差不多了,哪来的嫁妆?"
女儿越是懂事,做母亲的越是觉着不安。按说他丈夫在世时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
好歹也是个带兵打仗的三品武官,门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也得送上百把亩田地作
为嫁妆。
"你放心,我从娘家带过来三十亩上好的田,一直瞒着你哥。"
"我不要,那是你留着养老的田,说什么也不要。"
"傻孩子!这种事儿马虎不得,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什么也不带,就这么一抱清
风坐上花轿去了婆家,那不让人家笑掉了大牙,戳着脊梁骨说我这个当妈的太那个了
不是。"曹氏边说边走到床边一排大木柜边,从衣柜底下摸了老半天,终于取出一只
落满灰尘的小木盒,然后用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上面的锁。
曹氏打开木盒,顿时愣在那儿,明明放在里头的那张发黄的地契不见了。她两只
瘦削的手哆嗦着,将小木盒翻了个遍,嘴里连声说奇怪。最后,当她确信那张偷偷保
存留给女儿作为嫁妆的纸片片确实不在了,气得她从憋紧的喉头发出一声干嚎:
"一准是你哥干的!"她扔下木盒,向门外跑去,"走!你跟我上后院看看,让他
交出来!"任凭女儿怎么劝,老夫人一定要去。吟儿见劝不住母亲,只得一路搀扶着
老人跌跌撞撞奔向哥嫂住的后院。
吟儿与母亲刚走到后花厅前的院子里,便听见花厅内传来一片嘈杂声,其中夹杂
着刘氏的哭声。嫂子与哥整日吵架,经常又哭又闹,家里人上上下下司空见惯,见怪
不怪。听见嫂子哭闹,却听不到哥哥叫骂,多少令吟儿有些疑惑。果然,她搀着母亲
一跨进门,只见哥哥福贵仰面躺在地下,醉得不省人事。
"婆婆!吟儿!福贵他……"福贵妻子刘氏原本蹲在地下围着丈夫身边淌眼泪,
一见曹氏和小姑子赶到,哭得更凶了。
"哭哭!你成天只知道哭。"曹氏原本来找儿子算账的,心里早就憋一肚子气,
看见儿子躺在地下那副狼狈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满肚子火气立即拐了个弯,冲
着儿媳妇来劲了,"还不快让人把他扶上床,给他灌点茶水。你要是有能耐管住他,
他也不会成大在外面赌钱喝酒……"
"福贵他……他……"刘氏委屈得不行,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福贵昨儿一夜没回家,刚才两个人连拖带拽地将他从后院门悄悄抬进来,等
到她出来,送他来的人已经溜了。看见丈夫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下,她本想和丫头将他
扶进睡房,无奈拖不动他。
"你怎么哪,没长嘴,不会让人上前院吃喝人来帮忙?"曹氏心疼儿子,慌忙弯
下身子抱起儿子的脑袋。
"婆婆!你看……"刘氏不敢跟婆婆顶嘴,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撩起丈夫的衣袖,
曹氏与吟儿发现福贵袖管上一片血渍。曹氏抓起儿子的手,只见儿子左手小指上缠着
纱布,纱布被鲜红的血浸透,手指头却凭空短了半截。
"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氏瞪着儿媳妇惊叫着。刘氏连声说不知道。这时两名家
丁匆匆赶到,将福贵抬进内屋。吟儿拉着嫂子手,低声安慰她,说妈一时在气头上,
叫她不要往心里去。"其实她不是生你气,他是气我哥,恨他烂铁不成钢。"她劝了嫂
子,又劝母亲,端着一张圆凳让母亲在床边坐下。
瞅着烂醉如泥的儿子和他血渍斑斑的左手,曹氏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时不知该怎
么办。她原先来这儿,是为了向儿子讨回她留给吟儿当嫁妆的地契,没想到儿子出了
这种意外,吟儿帮着刘氏给福贵灌姜汤,用凉水替他擦脸,一家人围着这个不争气的
福贵少爷又喊又叫,他硬是没一点儿反应。在场的人中,除了昏睡中的福贵,谁也没
有想到他被人剁去的手指背后,一场灾难即将降临,可怕的厄运之剑正悬在吟儿的头
顶。
半夜里,福贵迷迷糊糊醒来,胸口里窜着一团火,口干舌燥直想喝水。他撩起蚊
帐下了床,双脚一落地便觉得身子轻飘飘,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刚走几步便被椅
子绊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刘氏听见动静,慌忙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色看见
丈夫坐在地下。
"福贵!你……你怎么哪?"刘氏用火石点了纸眉,然后点亮床头木柜上的油灯,
举着油灯走到丈夫身边伸手拉他。
"水,水水……"福贵坐在地下不肯起来,张嘴大叫。
刘氏知道他酒喝多了想喝水,连忙走到外间,抱着那只青瓷大茶壶替丈夫倒了一
杯凉茶水,递到福贵手中。福贵一口喝干了茶杯里的水,不等妻子替他倒第二杯,急
不可待地抢过妻子手中的大茶壶,对着壶嘴仰起下巴咕咚咕咚喝了老半天,直到那大
半壶冰凉的茶水咽下肚,这才翻着两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下午到底上哪儿了,醉成那个模样儿,见了我,见了你妈和吟儿都认不出……
还有你手指头,怎么会?……"
妻子说了半天,福贵毫无反应。一提起手指头,他才觉得一股钻心的疼痛,举起
手臂咧着那两片宽厚的嘴唇大叫:"手!我的手?我的手没了!"
"胡说什么,手明明在呢!"刘氏哭笑不得地握住他的手,说手还在,不过小指
头短了半截。福贵惊魂未定地举起左手,瞪着一双烂红眼睛仔细看了半天,这才说起
昨天发生的事。
"夫人!前些日子在外面赌钱,我……我把这只手输给了常五爷,真的,你别笑,
这么大的事能骗你?"
刘氏以为他在说酒话,只得顺着他的思路劝着他:"既然你输掉了,人家怎么会
让你带着它回来?"
经妻子一提醒,福贵张着嘴半天不说话。他伸长脖子想着昨天发生的事,心想这
下完了!我……我怎么能干出这种混帐事!看见神情呆滞的丈夫翻着两眼,嘴里喃喃
念叨着什么,刘氏轻轻拍着丈夫的后胸,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低声劝他,"福
贵!不用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福贵半张着嘴想说什么,结果话说
出口,突然大叫一声,举起手中的茶壶向墙上拼命砸去……
昨儿下午常五爷让人请他去大烟馆,说有重要事找他,他知道一定是向他讨赌债。
他本不想去,又不敢不去。常五爷是赌馆的东家,谁要是欠了他的钱不还,只要他歪
歪嘴使个眼色,为几百两银子打断你一条腿那是极为平常的事儿。他欠常五爷八百两
银子,字据上写明一个月连本带息还给他,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他自知理亏,只得
硬着头皮去见常五爷。他在心里想好了,对付常五爷只能来软的,先用好话哄住对方,
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福贵走进前厅,一股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人们三三两两地半靠半躺在炕上,举
着大烟枪,就着小酒精灯吸鸦片。一位中年人连忙迎上来,将他带进西厢房旁边一间
小包房。包房里有一个条炕,炕上放着小炕几,炕几上摆着一付非常考究的烟具,而
且备有一小包上乘的鸦片膏。
一见那黄褐色的玩意儿就像见到四四方方的骰子,他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
他抢身上了炕,没来得及脱鞋便抖开纸包里的鸦片,抠了一小块,正想塞在烟枪眼上,
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常五爷讨债从来说一不二,今儿怎么这么客气,特地备了烟
请他,会不会除了讨债还有其他别的事儿找他?他心里疑惑了一阵子,终于还是熬不
住那说来就来的烟瘾,等中年伙计点了炕几上的酒精灯,他便迫不及待地捧着烟枪,
就着抖动的火舌烧起鸦片泡来。随着枪管喷出团团烟雾,屋里顿时溢满扑鼻的鸦片香
味儿。
他正抽得云山雾罩浑身来劲儿,常五爷不动声色地走进来。福贵抱着烟管想起身
与对方打招呼,常五爷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然后隔着炕几在福贵身边的条炕上
稳稳落下身子。
"五爷!您也来一口。"福贵讨好地咧开大嘴,将烟管递给对方。
"且过足了瘾再说。"年过四旬的常五爷摆摆手,两眼盯着福贵,端起小茶几上
的茶盏喝着茶。
"多谢五爷!多谢五爷……"福贵边说边贪婪地吸了一通,然后抬起头,低声问
道,"五爷!您让我来是不是为了那笔赌债?"
"知道了就好。"常五爷笑笑,"银子都带来了?"
"这……这不是赶上大事儿了。我妹子出门子,婆家有头有脸儿,我们家也得旗
鼓相当。嫁妆不能寒碜了,现钱都花在这上了。等过了这段儿,我连本带利送到您府
上!"福贵哄着对方。
"利钱我也不指望了,本钱还我就成。"
"五爷!您看,这家财万贯的,还有个一时不便,求你再宽限几天。"
"这可不像您福大爷了!今儿拿不出现的来,这个门儿您出的去吗?"常五爷沉
下脸,脸上毫无表情。"那……那你打算今儿怎么办?是不是想扣我?"福贵一听也
急了。
"你想耍赖!"常五爷并不着急,从怀里掏出借条,不紧不慢他说:"这上头写得
明明白白,过期不还,愿以手相抵。"
福贵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对方只不过是吓吓自己,哪能真的砍下
他的手来抵债。他犹豫片刻,仗着鸦片劲儿带来的胆气,索性放起赖来:"我福大爷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吧!"
"我早知你不会带钱来。"常五爷突然大笑,轻轻拍了两下手掌,门外走进来一
名大汉。大汉随手带着一只铜盘放在炕几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柄利刀放在盘子里,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两眼盯着福贵。这时福贵才知道对方动真格的了,吓得舌头在
嘴里打转,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今儿请你来也不指望你还钱,我是来取你这只手的。"常五爷将铜盘推到福
贵面前,指指进门的大汉,"你是自己动手,还是他帮你?"
"五爷!我……我不是这意思。"福贵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双手抱拳向对方作揖,
"您误会了,我绝不赖账,我欠您八百两,还一千两,我这就回去凑数,明儿一定还
给您!"
"这么说你真的舍不得这只手?"
"五爷!求您千万高抬贵手,放我一码!"
"晚了!"常五爷大喝一声,向身边的大汉递了个眼色,大汉立即上前按住福贵,
二话不说,抓起他左手按在铜盘上,当下一运气,手起刀落,没等他明白过来,他那
半截小拇指裹着一汪鲜血滚落在铜盘里。福贵瞪大眼睛,盯着铜盘中那半截圆圆的指
头,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当一阵钻心的痛楚过电般地掠过,他这才举起
那只鲜血淋淋的左手,发现小拇指明明白白地被人削去半截。他惨叫一声,发狂地跳
过去,从盘子里抓起那半截属于自己的肉身血骨,使劲按在断指处,指望能接上,当
他明白这一切全然自费心机时,竟张口将半截指头吞下,倒在地下抱着血流不住的左
手嚎陶大哭。
常五爷冷眼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涌出万般思绪。二十七
岁的福贵少爷是他赌馆里的常客,也是他生意上的摇钱树。要按平时,他并非一定要
对福贵下此毒手,只是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不得已而为之。他哥哥常二爷生下两个如
花似玉的女儿,小的十二,大的十五岁,按他们旗人规矩,大女儿今年要入选秀女,
进皇宫侍候皇上主子。宗人府下了帖子,再过几天就得送女儿去燕翅楼。哥哥平日最
疼这个女儿,心里说不出的着急,婶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不肯让女儿进宫遭那份罪,
何况她已经许配给常五爷的亲外甥,亲上加亲,这事儿他不能不管。可是皇命难违,
不送也得迭,因此他才想出这个歹毒的办法,让福贵的妹子吟儿顶常家的名份入宫当
宫女。他深知福贵不是个等闲之辈,为了逼福贵送他妹妹入宫,不得不先给他一个下
马威,所以砍下他一个手指,从精神上彻底击垮对方。
那名大汉在福贵断指处抹了云南白药,替他用纱布包上,将他扶上炕,然后走出
小包房。福贵哪里敢坐,翻身跪在地下,一边向常五爷磕头一边连声叫着饶命,他知
道这位五爷说到做到,既然他狠下心砍了自己一个手指,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手上另外
几个指头。
"你真要保住这只手?"
"五爷大恩大德!五爷饶小的一回。"
"福贵!这事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你只要替我办一件事……"
"五爷请指教!只要我办得到,无论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常五爷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对方,从怀里取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契递给对方:"你
只要在这上头按个手印儿,我就当场把欠钱的条儿烧掉。咱们一天云雾散,还是好哥
们儿!"
"这……"福贵抓起文契一看,顿时呆住,原来文契内容是让他向宗人府自请把
妹妹吟儿送到皇宫中当宫女。"五爷!要是别的事儿我一定遵命,我妹子马上就要出
嫁了,这事儿您也知道。"
"那好,我也不难为你。反正这两件事你总得替我办一件,要不在上头按手印儿,
要不接着来,让那人帮你切下这只手。"常五爷看一眼他手上被鲜血染红的纱布,不
紧不慢地捋着下巴上的胡子。
"五爷!宗人府有章程,独女免差,我妈就生下一个女儿呀!"福贵不敢说不,
更不敢说行,要是妈知道他把妹子给卖了,肯定要跟他拼命。
"所以要你自请啊!"
"宗人府会答应?"
"宗人府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了。"其实宗人府那边的事常五爷早已上上下下打点
好了,只要福贵一签字全妥。
"不行!您给我下套儿,福大爷不钻!"福贵突然明白了,大叫着向门外冲去。
没想门外早有两名大汉,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动手剁他手指的人,他刚拉开门便被他们
抓住扔了回来。他一看便知道常五爷早有准备,今儿想躲是躲不过了。他倒吸一口凉
气,扑通一声向常五爷跪下,声泪俱下,心想这是他惹的祸水,绝不能将妹妹送进火
坑,他万万不能按这个手印的,今儿要杀要剐也只得由他去了。,他闭上眼,等着他
们砍去左手。没想到常五爷非但没让人动手,反倒笑起来,接着便让人送了酒菜,又
叫来几名如花似玉的女子,陪着一起喝酒猜拳。他一边喝一边心里打颤,不知常五爷
玩的什么花招。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也顾不得许多,只管大口大口地喝,喝着喝着
便觉得天眩地转,后来的事他再也记不清了……
"福贵!你说话呀,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刘氏焦急的叫声在福贵耳边回响,令
他从极度紧张的回忆中惊醒。他正在想,昨儿下午他在酒桌上究竟怎么了。他迷迷糊
糊觉得酒桌上还干了些什么,但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你少罗嚏!"他瞪一眼妻子,心里说不出的烦乱。
"那你的手?……"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小心碰伤的。"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那只完好无缺的右手,
一眼瞅见右手大拇指上红红的,连忙放在鼻尖下嗅了一下,闻见一股淡淡的印泥油味
儿。常五爷会不会乘他喝多了酒,让他在那文契上按手印?对!他隐隐记起那名大汉
曾拖着他的手,半哄半劝地让他在那纸片上按了手印。他伸直了脑袋拼命想,怎么也
想不出他是先按了那红彤彤的手印再去喝酒,还是他喝得迷迷糊糊然后才按手印的。
糟了!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由得一惊,浑身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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