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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四章 闯宫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n 25 19:23:58 1999), 转信

    吟儿头一遭来月经,差一点惹下大祸。从此,她的命运紧紧捏在反复无常的宫女
秀子手中。荣庆冒着危险扮成哑巴进宫探望吟儿,连闯数关,终于见到吟儿,竟没能
与心爱的女人说上一句话……
    花园凉亭里吊着两个沙袋,荣庆光着上身,不停地挥着拳头,左右开弓地击着沉
重的沙袋。他一边打,一边从憋紧的胸腔里发出一串吼叫,他将所有的仇恨集中在这
两只沙袋上。他将沙袋比做仇人,一个是常五爷,另一个是福贵,正是他俩害了他未
婚妻吟儿。
    他一连几天去赌馆找常五爷拼命,没想对方早就躲到天津去了,怎么也不露面。
他一怒之下掀翻了赌馆的桌子,砸了那儿的杯碗盘碟和赌具,结果被赌馆里的打手狠
揍了一通。对方五、六个人,他才一个人,自然孤掌难敌。可他还不甘心,仍然成天
在赌馆外面转,希望能遇上姓常的老混帐。今儿中午他又去了,没找到姓常的却碰上
了福贵。他上前揪住福贵一通狠揍。福贵被他打得满地乱滚,趴在地下求饶,他硬是
不停手,周围的人也劝不住,要不是福贵说"我是吟儿的哥,你打死我,日后怎么跟
我妹子交待!"提起吟儿,他这才猛然醒悟,甩手松开了福贵,一边骂道:"既然是她
哥,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坑害她?"
    皇命大于天,他不敢到宫中胡来,只有拿福贵撒气。当然,他更恨的的是常五爷,
可偏偏找不到姓常的。想到这儿,他双拳出的更快,像雨点般落在左右两边的沙袋上,
似乎那沙袋就是常五爷。
    老家人匆匆跑来,说他二舅来了,夫人要他去前厅见舅老爷。他不理老家人,像
没听见似的,继续挥拳击着沙袋。老家人见他不肯走,只得回去复命,不一会儿母亲
来了,亲自劝他去前厅见二舅,"我不去!"
    "一点不懂事儿,你爸不在家,快去陪陪你舅老爷。"母亲劝儿子。看见他那一
身青筋突暴的疙瘩肉上汗水像雨浇似的,知道他疯劲又上来了。自吟儿进了皇宫,他
成天愁眉不展,脸上没现过笑容。二舅是她特意请来的。因为儿子从小就跟二舅亲,
跟他在一起无话不谈,所以想让他开导开导儿子,没想儿子这会儿牛脾气上来了,连
他二舅也不肯见。
    "别管我!"荣庆停下来看一眼母亲,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他知道二舅准是母亲
请来开导他的,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什么皇旨大于天,心强强不过命等一类的话。
    "妈求你了!"
    "别管我,你别管我!"他说着又打起沙袋,叶赫夫人还想说什么,老家人领着
荣庆二舅一路进了后花园,向凉亭这边走来。
    "你来的好……"荣母见到弟弟像见到救星似的。
    恩海以手势示意姐姐,要她别说话,然后走上凉亭,对着荣庆大叫:"喝,少年
立大志,好样儿的!"
    荣庆不理他,继续打沙袋。
    "沙袋轻了点儿吧?明儿再添五十斤细沙子,那才够一卖!"恩海见他一点不给
他脸,心里有些不痛快,多少带点儿嘲讽他说,荣庆瞪一眼舅老爷,双手抱住沙袋,
然后气呼呼地从地下抄起石锁使劲抡起来。
    "石锁又招你了?打算拿它顶门哪,还是砸煤?"
    "我练我的,哪儿也没招着你呀!"荣庆扔下石锁,转身盯着他二舅。
    "嘿!你这浑小子,你想嘛?"舅老爷亲热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
    "管得着你!"荣庆挥手打掉恩海的手,"想干嘛就干嘛!"
    "那该我问你,你想大闹宗人府,还是敢闯紫禁城?实话告诉你,就凭你这点儿
花拳绣腿儿,还嫩了点儿。"舅老爷火了,嗓门也炸开了。
    "你管不着,你管不着!"荣庆又蹦又跳地吼着。
    "巧了,本人是大清门蓝翎侍卫,正管!要是你小子敢乱来,我可是大义灭亲!"
舅老爷本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加上姐姐说外甥这些天尽发火,在家里成天没好脸色不
说,还跑到赌馆跟人撒野,今儿他居然敢不把他这个当老舅的放在眼里,非教训他一
顿不可。他边说边脱掉上衣,"不信你就过来试试?"
    "试就试!"荣庆向舅老爷迎上来。
    "老二!你这不是把他搁火上烤吗?"荣母急了,连忙叫住弟弟,不等她上前拉
住弟弟,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胳膊,她转身发现是他丈夫。叶赫将军一大早出去,现
在突然回来了。叶赫在她耳边低声说:"二弟不过想教训他一下。没你事儿。"荣母一
向听丈夫的话听惯了,只得站在那儿,心里却非常紧张,毕竟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
亲弟弟,万一伤着哪个都不好。
    舅甥两人都光着上身,脸涨得通红。面对这场搏斗,许多家人丫头都围过来,七
嘴八舌地小声议论。两个都是爷们儿,何况是比武,自然谁也不肯输,人一多更来劲
了。荣庆把辫子叼在嘴里,一身疙瘩肉上汗津津地湿透了,格外显出膘悍,舅老爷个
头比对方矮半个头,但脚下步子非常轻灵,他潇洒地踢起辫穗,辫子飞起,落下时正
好绕在他脖子上。两人面对面地"走柳",这是摔跤前的盘旋,双方都在观察对方,
试图找出对方的弱点。准都想抢先进攻对方,但谁都不肯轻易发动进攻,这是一场力
量和心理的交锋。荣庆终于看出舅老爷的破绽,瞅准机会,大吼一声冲向舅老爷。没
想舅老爷故意漏出空当,引他上当,乘他扑上来的一瞬突然一侧身,脚下一绊,借着
对方的冲力一下子将荣庆摔倒。看见儿子摔在地下,荣母急了,想跑上去制止他俩,
她丈夫却死死拽住她:"说没你事就没你事儿,凑什么热闹!"荣庆自然不服,从地上
爬起来扑向舅老爷,舅老爷从容不迫,凭着他不凡的身手,将荣庆一次次摔倒。最后
舅老爷竟然将荣庆扛在肩上,在场地上转了几圈。围观的人无不暗暗称赞他深厚的功
力。
    "爷们儿,服不服?"舅老爷将外甥扛在肩上大叫。
    "不服!"荣庆脸涨得像猎肝,元奈双脚离地使不出劲儿,急得从憋紧的喉头发
出一串吼叫。舅老爷得意地向站在一边的姐姐和姐夫一笑,说"不服也得服!"他边
说边作出一副要将荣庆扔出的架势,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赫夫人吓坏了,上前想阻止二
弟。恩海笑笑,一掀肩膀将荣庆轻轻放下。荣庆站在那儿,满脸通红,嘴上不认输,
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舅老爷那一身功夫。心想要是有他这一身本领,别说赌馆里五六个
人,就再多二个也近不了身啊。
    舅老爷打趣地看一眼外甥,接着走到姐夫姐姐面前,双手抱拳说打扰了,说完抓
起凉亭栏杆上的衣服,正准备离开,荣庆突然叫住他:
    "二舅!"
    "怎么,还不服?"
    "我,我拜你为师!"荣庆单腿跪下。
    "老二,你可别收他!"叶赫将军在一旁叫道。
    "徒弟我不收,当兵我可拦不住!"舅老爷向姐夫眨眨眼,显然在暗示他什么,"姐
夫,你放心交给小弟吧。"
    "让他跟你当护军?"叶赫将军故意问。
    "保护宫廷,拱卫圣驾,本来就是咱们八旗子弟的事儿嘛!"其实舅老爷早就跟
姐姐姐夫商量好了,为了不让他留在京城里闹事,决定让荣庆去南苑当护军,那儿离
城里远,好让他对吟儿死了心。等日子一长,再替他另娶一门亲事。
    "我拜你为师,可不是为了去当护军。"荣庆小声咕噜着,心想到了军营更不自
由,再也找不到机会见到吟儿了。
    "那可不由你,我交不交你,你都得去当兵,这可是大清朝祖宗留下的规矩。"
    荣庆没说话,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吟儿自拜了秀子为姑姑,每天不但要跟其他宫女一起干活,还得抽时间跟秀姑姑
学敬烟。
    替老佛爷敬烟,是贴身丫头露脸的活儿,看起来轻巧,其实不然,这里头的学问
可大了。那时虽然已经有了"洋取灯儿"。也就是火柴,后来称为洋火,但敬烟的宫
女不敢用,怕那玩意儿冒炮,出了事就麻烦了。因此点火仍然靠火石,火镰和蒲绒,
打火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紧火石,右手用一片月牙形钢片猛击火石,当然得使巧劲儿,
钢与石一碰就撞出火花,夹在拇指与火石间隙捏里的蒲绒便燃着了,这才将纸事先用
草搓好的纸眉子贴在蒲绒上一吹,纸眉子便点着了。
    老佛爷喜欢抽水烟袋,不像平常百姓家用的,烟嘴特别长,是一种特制的黄铜水
烟袋,宫中称它为鹤腿烟袋。敬烟时一般不用跪,如果老佛爷坐在炕上,那敬烟的人
就必须跪在地下,一手托着水烟袋,将烟嘴递到老佛爷嘴边,老佛爷她根本不用手拿
烟袋,趁老佛爷轻轻咬住烟管一吸,你得立即用纸眉点上烟锅里填好的烟丝。送烟的
火候最难掌握,烟丝潮了容易灭火,干了呛人。
    "伺候老佛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敬烟,这可是跟火神爷打交道,你掉在老
佛爷身上一点儿火星儿。或是洒在殿里一点儿火星,非扒你皮,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
连我也跟你受连累。你听清楚了?"秀子坐在自己下房的炕沿上,说了敬烟的全部过
程,然后厉声厉色地教训吟儿。
    "姑姑!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我绝不给姑姑丢脸。"吟儿两腿一软,不
由自主地跪下。为了像秀子所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敬烟时飞火星儿,必须练就拇指和食
指一手绝活,那就是不怕烫,哪怕蒲绒烧着了,宁可手指头烤焦了也不能松手。说起
来容易,练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为了练出左手不怕烫的功夫,秀子让吟儿站在墙边,伸出手臂,用五指抓着一只
茶杯,然后提来一壶滚水,缓缓倒进杯子里。滚开的水倒进去杯子没一会儿便热了,
越来越烫手。她咬着牙,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的痛,额头顿时渗出一片细汗,她坚持着,
硬是熬过来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想歇会儿,没想秀子将空杯中的热水倒了,
从壶里又倒了满满一杯滚开的水让她抓住。刚才杯子是凉的,而且只倒了半杯,滚水
先要热透杯子才传到她手指尖上,这会儿杯子本身是热的,而且倒了满满一杯,没过
一会儿她便坚持不住,手臂连同整个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秀子看出她挺不住,大声叫
她坚持住。"疼到底,皮内就麻了,那时也就不觉着痛了!"秀子话音刚落地,杯子已
经从她手中飞出,咣的一声摔在地下。
    "饭桶!"秀子大怒,气得脸色铁青地从炕沿站起。
    "姑姑!"吟儿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是太烫了。我,我……"
    "还敢多嘴!"
    吟儿再也不敢说话,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那儿。"跪下!"秀子一声怒喝,吟儿心里
一惊,她瞅着地下摔得粉碎的茶杯发呆。秀子指着杯子碎片,"就跪这儿!"吟儿抬起
头,似乎想求秀子,看见对方那一脸的冷霜,咬着牙跪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
阵钻心的疼痛从膝盖处传来,眼泪立时涌上她眼眶。秀子若无其事地又取来一只同样
的杯子,塞到吟儿手里,再次提起水壶,将滚开的水倒进杯子。
    "还烫吗?"过了一会儿,秀子淡淡地问。
    "不,不烫……"吟儿一连声地回答。
    "那好,不烫再换一杯。"秀子边说边将杯中的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满杯开水。
    吟儿跪在地下,只觉得浑身哆嗦,前心后背沁出一大片冷汗,这时她已经不知道
是膝盖疼痛还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儿比哪儿疼得更厉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也
得忍住。反正进宫了,无论受多少罪多少苦,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一天她能放出宫外,
能再见到荣庆,能跟他在一起,纵然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她也心甘情愿!正如她
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一次又一次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就算这些苦累是替荣庆受的。
一想到这儿,她果然安心多了,手上腿上也觉得不像先前那么疼,甚至对眼前恶声恶
气的秀子姑姑也不那么恨了。
    晚上回到下房,吟儿手上布满血泡。平儿用针给她一个个挑开,每挑开一个血泡
便用头发丝穿过,这是旗人治烫伤的土办法。
    "疼就忍着点儿,等出来茧子就不疼了。"平儿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起秀子训练
她烟敬时的情况。
    吟儿摇摇头,说没什么。
    "手上血泡哪儿来的?"
    "平姐姐!你说,这熬到哪天是个'了'啊?"吟儿突然所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
    说起这个事,平儿也不说话了。她沉默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指着窗外一棵老
树说:"你数着这棵老榆树,绿六回熬出我,绿七回熬出你。只要你能活到那天!"吟
儿苦笑笑。平儿从衣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药粉,抹在吟儿手上。她看出吟儿似乎
有些诧异,不等她问便告诉她,"不预备这个还行?云南白药,红伤白伤全管用!"她
替吟儿敷好药,从炕边站起,无意中碰了一下吟儿腿膝盖。吟儿"哎哟!"叫了一声,
慌忙伸手护住伤口。平儿觉得不对劲儿,卷起她裤腿,见她双膝上一片血肉模糊,顿
时惊呆了。
    "做错了什么了,对你这样狠?"平凡问吟儿。
    吟儿低着脑袋,任对方怎么追问也不说话。平儿替吟儿伤口敷药,心里却暗暗奇
怪。秀姑姑进宫早,十三岁便进宫,在这儿眼看满八年了,按理说早该离开了。她应
该尽快教会吟儿,好让她接手,顶上她那份敬烟的差事,她就自由了。宫中姑姑辈的
宫女,但凡快到期限,对新来的宫女虽说很严厉,但一般都不会动真格的。秀子平日
很傲气,为人快言快语,但心地一向不坏,为什么偏偏对吟儿如此狠心。
    吟儿非常感激平姑娘,但心里认准一条理,那就是不管有多大委屈,绝不说出口,
就像嘴里打落的牙齿,她宁可带着满嘴的血咽下肚里也不吐出来,自她进宫第一天见
到死去的倩儿被人抬出后院的情景,她便暗暗发誓,在这座深宫大院中,无论听见看
见什么,或是遇到什么,打死也不说出去。她下决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一概不
管,无论谁也不得罪。如平儿说的那样,等窗外的老榆树再绿了七回,她便可以离开
这儿,这就是她唯一目标。一大早,老佛爷去养心殿"叫起"了。所谓叫起,就是早
朝,虽说名义上朝廷的大权已经交给光绪皇帝,但实际上重大事务都得慈禧拍了板子
才算数,因此每天早上七八点左右,老太后都要与皇上一起在养心殿接见部阁大臣,
商议朝廷上大事。
    趁着太后叫起的这段时间,储秀宫上上下下便忙开了。刘姑姑指挥着手下的宫女
送水换缸子,扫地擦门窗等等,将宫中彻底清扫一遍。这其中数储秀宫正殿和老太后
睡觉的地方最紧要,因为这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这段时间老佛爷不在,必须尽快
趁这个空当进去打扫,至于其他地方,随时可以清理。
    秀子让吟儿跟着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让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刚进来的新人,你帮着好好调教调教。"秀子叮嘱平
儿。平儿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爷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护送下去了养心殿,她便领着吟
儿等几个做粗活的宫女匆匆来到大殿西侧的走廊上。这些人手中抓着苫布站在廊下,
等着其他宫女做完事再进殿抹地:。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儿受了罚才派来做这种粗活的。她站在那儿,见宫女
太监们一个个忙里忙外,非常有条理,一点也不乱,宫女们从吟儿身边经过,因为她
是新来的,有意无意地打量她,她自惭形秽地低着头,瞅着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
人。
    过了好大一阵子,宫里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带着抹地的宫女走进大殿,
这时太监已经挑了一担清水在殿上等着,平儿将宫女分作二组,各自进了东西侧室。
她自己领着吟儿等三名宫女,进了东一间。
    她们在水桶里湿了抹布,二个人一组趴在地下,钻在桌子底下,由里到外地抹着
地砖。其中一人先用湿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干布擦去水渍,二人一边擦一边往外退。
吟儿抹好一片地砖,转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过的地砖上留下一处脚印。
    平姑娘慌忙用于苫布擦着她留下的脚印,一边低声告诉她,不能在抹过的地方留
下脚印,否则这样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间房。吟儿连连点头,说她错了,她
们擦了一个多小时,将静室、寝殿和正殿的地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侧院边老太后
平日拜佛念经的佛堂,像刚才一样,分作二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儿累得气喘嘘
嘘,只觉得腰酸腿疼心发慌。她是头一次干这种粗活,不像其他宫女久经锻炼,加上
她膝盖上的伤没好透,跪在地下不敢着力,因此更觉得苦累不堪。
    抹着抹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酸痛,她一手捂着肚子,咬着牙坚持着用另一只手
擦地。平儿见她脸色不对,悄声问她:"怎么哪,哪几不舒服?"
    "没事。"吟儿脸色刹白,心里非常难受,强忍着由嘴边挤出一团笑容。
    "看你裤裆下。"平姑娘突然发现吟儿撩起的衣裙下,两腿间的裤裆下渗出一片
血渍,指着吟儿轻声叫道。
    吟儿低头一看,见裤裆下一片血红,这时才觉得下身一片湿热,顿时吓坏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你流血了,哪儿破了?"
    "没有啊。"吟儿边说边在自己身上寻找伤处。
    "你身上来过吗?"平儿突然省悟过来,认真问道。吟儿盯着平儿,不解地摇头,
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月一回的那个。哎呀!你是头一回呀?"平儿见对方仍然不明白,只得
向她解释,说她来月经了。两人正说着,秀子姑姑突然走进佛堂,径自向她俩走来。
平儿和吟儿不由自主地站起,双手拖在身边恭敬地迎候着秀子。
    秀子看一眼她俩,不经意地低下头,发现地砖上有几滴血,顿时皱起眉头,问她
们怎么回事,吟儿愣了一下,立即低下头说:"是我弄的。"
    "哪儿破了?"秀子问。
    "她磕膝盖儿上刚结了痂,一磨又破了。"平儿慌忙替吟儿打圆场,秀子见平儿
提起吟儿的膝盖上的伤,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因为在官中姑姑教训弟子,只要不伤着
对方明面上的皮肉,怎么也不用外人说三道四。她不满地看一眼吟儿,心想你受了罚
不服气,竟然还在外人面前多嘴。她气得一跺脚转身想走,突然又站住,撩起吟儿衣
裙想看看她膝盖头上的伤,这一眼便瞧出名堂了,心里顿时一惊。
    "这是经血!你不要命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佛堂!老佛爷求神拜佛的地界儿!
你上得罪神灵,下得罪佛爷!我看你死到临头了!"秀子低声骂着,显然不想让其他
宫女听见,吟儿"哦"了一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闯出这么大的祸,吓得胸口里那
活蹦乱跳的玩意儿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未,慌忙趴在地下,用苫布使劲擦着地上的血
迹。
    "姑姑,她是头一回呀!"平儿低声向秀子解释。
    "头回还是一百回,全一样!"秀子瞪一眼平儿,意思显然不让她多嘴。平儿讨
了个没趣,再也不敢吭声,正想蹲下帮吟儿一起擦掉地上的血迹,突然发现宫中掌事
的刘姑姑从佛堂大门外走进。平儿慌忙叫了声"刘姑姑",吟儿也吓得不知所措地跟
着站起来。
    秀子见刘姑姑已经走到身边,伸手夺过吟儿手中苫布扔在地下,不偏不倚正好扔
在吟儿脚下,遮着地上的血迹,瞪一眼吟儿和平儿说:"刘姑姑可不是来这儿听你们
说闲话的,还不快干活!"
    "那是,你们干你们的活。"虽说刘姑姑是掌事儿的,这儿的宫女全归她管,但
秀子是老太后身边得宠的宫女,自然对她另眼相看。她走到秀子面前笑着跟她打招呼。
    "秀姑娘!您怎么也来了?""怕她们偷懒,顺道过来看看。"秀子指着吟儿说。
    "那是,她现在是你跟前的……"刘姑姑想起吟儿刚拜她为姑姑,也没多心,转
身站在那儿拍了两下巴掌,对平儿和其他宫女大声说,一会儿老佛爷要来这儿烧香,
让她们手脚麻利些,尽快将这儿收拾干净,说完便走了。趁着这空当,平儿和吟儿已
经将地上的血擦干净。
    秀子低声关照平儿,要她让吟儿回下房休息,说完准备离开。吟儿走到她身边,
感激涕零他说:"姑姑,多谢你救了我!"
    "少跟我来这一套!"秀子板起脸,"你给我回去,别在这儿生事。我先记你1账,
以后再说!"
    秀子一走,平儿立即将吟儿领到佛堂角落的大圆柱边,慌忙取了一块干净的苫布,
从裤腰上塞进她大腿间,然后让她回下房躺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吟儿一连声地
点头,放下掖在腰上的裙摆走出去。平儿叫住她,叮嘱她去御茶房讨点热水洗洗下身。
    吟儿回到下房,换了身衣服便出了后院找到御茶房。茶房紧靠院墙,是个独门独
院,非常静僻。茶房一溜五间屋,外面两大间专供烧水,东边二间是库房,西边是睡
觉的地儿。茶水房里除了一个砖砌的大炉灶,挨着墙脚放着一排小炭炉,炉子上炖着
一只只做工考究的沙锅,里头熬着各种汤药和炖品,锅口冒出一团团热气。
    刚满四十的章德顺绰号叫"茶水章",他长得清瘦,脸皮子黄白,高高的鼻梁,
淡淡的眉毛几乎看不见,一双枣核眼透着灵气,他在老太后身边当差十多年,慈禧太
后每天一早起身,他就得去那边上茶伺候。太后早晚喝的汤水也都出自他之手。熬汤
是他的绝活,经他配制的汤料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补身养颜,他为人忠厚,宫中上上
下下相处得非常好,从没有什么是非,因此在老佛爷跟前很得宠。
    他细心地掀起一只只沙锅盖,不时用鼻子嗅着,然后根据情况将火头压小,或是
在炉口添些木炭,再往沙锅里加上一些水或汤料,他忙完一阵子,走到门边长条凳上
刚想坐下,突然看见门口一个陌生年轻的宫女出现在眼前。茶水章扬起高高的眉骨,
看见对方手里拎着一只紫铜壶,立即笑了笑:
    "有什么事?"
    "您就是章叔?"吟儿一见他脸上那种笑容,心里宽松了许多。
    "是,我就是。"茶水章点点头。
    "章叔!我……我寻点热水。"
    "寻热水寻到这儿来了?"茶水章一眼看出她是刚进宫的新人,心想一定是其他
人告诉她,她才知道这儿有茶水房。
    "我瞧见热气儿了。"吟儿当然不敢说是平儿告诉她的。
    "水有,可是专供老佛爷喝的。"
    "这……"吟儿一听慌了神,站在那儿犹豫了一阵子,拎着水壶转身要走。
    "回来,你是新来的吧?"茶水章叫住她。
    "是,我叫吟儿,进宫快半月了。"吟儿说。
    "是啊,要不你也不能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撞啊,得了,老佛爷也喝不了那么些,
装一壶吧。"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水壶,替她打了一壶热水。
    吟儿一连声谢谢地从茶水章手中接过水壶,茶水章望着她,发觉她脸色蜡黄,随
口问她是不是病了。吟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茶水章在宫中替老佛爷烧水熬汤,读过
不少黄帝内经之类的医书,一看她模样儿就知道她血脉不和,身子非常虚弱。
    "我看你有内热,身子虚,没烦大医瞧瞧?"
    "哪儿有太医呀?"吟儿反问。
    "整个儿你是'新来的人儿',摸不着门儿,问你们姑姑啊!"茶水章笑笑,觉得
吟儿挺老实,诚心想帮她。没想吟儿苦笑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想起秀子
那副脸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别说去问她,见了她腿肚子就打颤。
    "这么着吧,我先救你个急,我替你配些药材,都是暖心热补的,你冲在水里喝
了。要是还不行,你再让姑姑送去找太医看看。"茶水章边说边走到条架边。架上放
着一溜排大小相同的筛箩,上面放着经过挑选并洗得非常干净的各种汤料,其中有姜。
蒜、枣,枸杞,淮山等等各种干料,一些精贵的料则放在架格上面的陶罐里,茶水章
抓了几味药材,用火纸包好,看看四下没人,这才将纸包递给吟儿。
    "谢谢章叔!"吟儿感激地行了个蹲腿礼。
    "不谢不谢。"茶水章连连摇手说。
    "章叔你先忙着,我该走了,"吟儿望着这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太监,没想到他不
但给了她热水,还看出她身子不舒服,替她配了药,心里说不出地感激,心想怪不得
平儿说他人好,一定让她来这儿找他。
    吟儿正要走,茶水章转念一想,让她拿回去,壶里水早凉了,不如索性在这儿用
滚开的水冲了更能出药劲儿。他叫住吟儿,取了一只青花瓷碗,当即抖开纸包中的药
料,用滚开的水冲了递到她手中。
    "回去没这种滚开的水,就在这儿喝,喝了赶紧回去躺下,被子捂得严实些,出
一身汗,人就舒服了。"吟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眼窝发热,鼻子发酸,一股热
流往眼窝里窜,她竭力忍住眼窝里的泪水,双手接过碗。就在她仰起脖子要喝的当口,
只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尖刻的声音,吓得她双手端着碗,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谁让你来御茶房?"随着一声冷笑,秀子突然出现在吟儿背后。
    "秀子姑娘,坐,请坐。"茶水章看出她一脸的阴沉,慌忙陪笑,"是我让她进来
的。"
    "她身子不干净!"秀子冷冰冰地看一眼茶水章。
    "这……"茶水章顿时吓一跳,"这我可不知道!"
    "老佛爷的茶水,你就是这么孝敬的?"秀子似乎不轻易肯放过茶水章,话中带
着刺。
    "姑姑!是我不好……"吟儿怕给茶水章惹祸,两腿一软跪在地下。没想她的话
刚出口,立即被秀子打断。
    "这儿没你事儿。还不快出去!"吟儿无奈地看一眼章叔,悄然退出门外。吟儿
一走,茶水章连忙向秀子解释,说他瞧见吟儿脸色不对,又听说她是您秀子姑娘手下
的,所以好心给她冲碗药茶,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跟她套近乎,免得吟儿回去后受苦。
没想秀子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你这儿改太医院了?没听说呀。"茶水章盯着秀子,心
里说不出地窝火。秀子姑娘快人快语,说话直来直去的,可心眼儿一向不错,这会儿
不知拧了哪根筋,突然翻脸不认人,跟他也耍起横来。"嗨!不就是老佛爷泡茶用的
几味药材嘛。"他本想回敬对方一句,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觉得作人还是息事宁
人以和为贵。想到这儿他忍住满心的委屈和愤葱,向秀子拱手作揖,一团和气他说:
    "姑娘!怨我,都怨我不好,我在这儿给姑娘赔不是了。"
    "章叔!不是我说您,您可是老佛爷面前的人,人人都知道老佛爷宠您,可您面
子再大,总不该瞒着别人拿老佛爷的东西送人情吧广
    "秀姑娘!这话太重了……"茶水章再好的脾气也急了,连忙说,"我不过是个
烧火的奴才,也不过端汤送水往老佛爷身边跑得勤点儿,哪里说得上得宠。今儿是我
惹的错,不该多管闲事,我给姑娘陪个不是。"
    秀子似乎存心想找茶水章吵架。没想到对方硬是不给她发作的机会。他好歹也算
个八品官的太监,年纪比她大二十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秀子走后,茶水章瞅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在这小小茶水
房里,他可从没受过别人这种气。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捧起他替吟儿冲好的药茶,本
想倒掉,抬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仰起脖子一口气将药茶喝下。
    一想到今儿家里人要来看她,吟儿心里七上八下,胸口里像有好几只兔子四下乱
撞。她天不亮就从床上醒来,听着远处值更太监敲着梆子声,才知道不过四更天,离
天亮还早着呢,可她硬是兴奋得睡不着,她进宫才二个月,要是在其他宫中当差,少
说得半年才能与家里人见面,因为是老佛爷身边的宫女,才有这种特殊优待。
    前几天内廷总管府通知吟儿,今天她家里人要来探宫。因为冒犯了秀子姑姑,她
一直担心秀子会刁难她,不让她与家里人见面。平儿说这是老佛爷对她们这些奴才特
别的恩典,姑姑不会坏她事。话是这么说,谁知秀子到时候会怎样?所幸的是这些天
秀子一直没挑她的刺,但一想起秀子那个臭脾气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这人说变脸就变
脸,因此在她跟家里人见面前,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没准她半路上又会杀
出什么招来。
    吟儿不等老佛爷寝殿里那盏灯上的黑纱除去便悄悄下了炕。为了不惊醒同屋的平
姑娘,她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出了下房,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门外走道上,瞅着黑乎乎的
天空,巴望能见到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宫中两个月,她觉得比两年还要长,她睁眼
闭眼都想见到家里人,特别是母亲和贴身丫头小玉。当然,她更思念荣庆,但他不是
家里人,即便是,探宫的都是女眷,没有上面特别的恩准,哪怕是父亲和兄弟,男人
一律不准探望宫女。
    其实不论见到母亲和小玉,哪怕是见到嫂子,甚至能见到她们家的那条老黄狗也
好,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安慰。自从她进了宫。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与她先前
生活的那个世界全然隔绝,听不到有关那边一丝一毫的消息。今儿她和家里人见面,
不仅是能见到疼爱自己的亲人,从另一层意义上说,她将在这短短的相会中重新接触
那个她熟悉的世界。她能通过家里人,得知有关荣庆的情况,想到这儿,她的心揪得
紧紧的。像一个掉在井底的人,井口那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啊!
    不知等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储秀宫里开始一片忙碌。她要与家里人见面,自然
不用当班,她和平儿一块儿吃了早饭,便回到下房,等着姑姑来通知她去和家里人见
面。
    她坐在炕沿上,心神不宁瞅着镜面中的自己,再三提醒自己,今儿与家里人见面,
怎么也要显得精神些,不能让她们看出自己在宫中的忧愁,要不传到荣庆那边,让他
担心。屋外响起秀子的声音,她顿时心里一紧,腰身立即绷直了从炕沿边站起。
    "都准备好了?"秀子挑起门帘走进。
    "秀姑姑!"吟儿连连点头。
    秀子脸色憔悴,神色显得有些恍惚。她疲惫地在炕边椅子上坐下,摆摆手,示意
吟儿坐下。吟儿不敢坐,侧身站在那儿,低着头,等着对方教训自己。
    "坐下吧。"秀子指着条炕说,"今儿是你好日子,等会儿要和家里人见面,还不
好好打扮一下。"
    "姑姑!"吟儿仍然站着不肯坐下,怯怯他说,"我不懂宫里的规矩,不知该怎么
穿戴……"
    "来!"秀子拍着梳妆台边的圆凳,"坐下,我替你梳头。"
    "使不得,这使不得!"吟儿连连摆手。
    秀子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让你坐下你就坐下。"边说边将吟儿按
在梳妆台边的凳子上,一边打开梳妆盒,取出木梳,帮吟儿梳起头来。吟儿心想秀姑
姑能平平安安让她和家里人见面,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没想她那双侍候老佛爷的
手,竟然替自己梳起头来。吟儿受宠若惊地坐在那儿,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她嘴里小
声说:"姑姑,让我自己来吧。"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由对方摆布。
    秀子并不理她,替她梳起漂亮的二把头,在她耳边插上珠花,然后在她脸上补上
一些淡淡的粉妆,再在她唇上抹上一点鲜艳的口红,秀子忙完了,满意地端详着吟儿,
拿起梳妆台上的小镜子递到对方面前:"你照镜子看看,活脱一个大美人!"
    吟儿慌忙接过镜子,羞涩地看一眼镜面中的自己,果然觉得经姑姑这么一调理,
整个人全变了样儿,变得漂亮不说,更觉得有身分了。秀子得意地让吟儿换上一件浅
色长裙袍,外面套上一件深色斜襟坎肩,一边对她说:"你脸皮子白净,深色坎肩衬
着特别合适。你家里人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要让他们看出个模
样儿来,你说是不是?"
    吟儿嘴上连声谢谢,心里却不明白姑姑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她。在这之前,她设
想过秀子对她与家里人见面的种种态度,譬如她借此机会教训自己一番,或是在刘姑
姑面前告她一状,干脆不让她去;没想到姑姑不但没刁难她,反倒亲自替她梳头打扮。
这是吟儿万万没有想到的。
    过了护城河上汉白玉栏杆大桥,沿皇城北边的神武门外往西走,一百多米处的城
墙边开了个豁口,豁口里砌着两道城门,门上有一徘木栏栅将里外隔开,这便是宫女
与亲属会面的地方。一大早,探宫的家属有的坐着轿子,有的坐着骡子拉的蒲笼车,
经过桥头,在神武门外的空地上下了车,然后贴着城墙根向西边的豁口走去。
    一辆蒲笼车慢悠悠地在桥头停下,小玉坐在车上,赶车的是个中年人。吟儿母亲
曹氏因为前几天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没法走动。曹氏本想让吟儿嫂子代替她来探宫,
考虑到吟儿一向喜欢身边的丫头小玉,加上小玉很快要离开京城回老家了,她一再要
求老夫人让她最后见一见小姐,老夫人终于同意由她代表她们家进宫看望小姐,让她
俩在一起说说知心话。
    车停稳后,赶车人跳下车,抓住牲口的缰绳站在那儿,两名禁军走过去,让那人
拿出放行条,赶车的指手画脚地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小玉连忙掀起车门上的帘子,将
放行条递给其中一个禁军。
    "军爷!他是哑巴,不会说话……"她对禁军说。
    其实这位哑巴就是精心化装后的荣庆。他穿了一身赶车人的粗布短衫,头戴一顶
旧毡帽,抓了把黄土在脸上抹了几下,看上去顿时老了许多,严然像个赶车人。为了
能装作赶车人到城墙边看一眼吟儿,他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他先跟小玉商量。小玉怕
惹事,不敢答应。她苦苦求小玉,说他马上要去南苑当兵,无论如何让他跟她去见见
吟儿。为了让她放心,他扮成哑子,说只看一眼吟儿,绝不开口说一句话,这才勉强
说动了她。他给了赶车人几两银子,将他那一身衣服买下,由赶车人将小玉从家里接
出来,半路上换上荣庆。
    禁军护卫看了探宫条子,然后挑起帘子,将蒲笼车内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
么疑点,便放他们过了桥。他们在城门西边空地上停下蒲笼车,然后沿着城墙向西走。
    小玉和荣庆没走多远,荣庆正为自己这一精心安排暗自得意,想着他马上就能见
到吟儿,心中十分激动时,突然一名禁军头头拦住他们。他看看小玉,又看看荣庆,
从头到脚将他们打量一番,然后取过小玉手中的条子看了看,指着荣庆问:"你是上
官家什么人?"
    荣庆依依呀呀地比划着。
    "怎么?他是个哑巴!"禁军头头看一眼小玉。
    "回军爷话,"小玉紧张得不行,强忍着按荣庆事先教她的话出了一遍:"他……
他原先是我们家老爷的亲兵,打仗时受了伤,从此哑了,留在府上赶车。"
    "那你呐?"
    "我是上官小姐的贴身丫头小玉。"
    "这不行。"禁军头头沉下脸,"条子上明明写着上官太太的名字,太太不来,你
来做什么?"
    "老夫人病了,下不了床,皇上恩典,让夫人进宫探望女儿,她不敢不来,所以
让我顶着她名份来了。军爷!求求您,小姐在老太后身边当差,那里规矩最严,已经
来晚了,再耽误时辰就怕见不到人了。"小玉慌忙解释,其实禁军根本听不进她的话,
只是小玉提到小姐是储秀宫里老太后身边的宫女,禁军头目这才挥挥手放他们进去。
    "那好吧,你进去,赶车的留在这儿。"军爷指着荣庆说。
    荣庆一听急了,连忙向小玉使个眼色。小玉慌忙走到禁军头头面前,趁人不注意,
将手中一只玉镯塞进对方手中,一边低声哀求:"军爷!赶车的大爷从小看着小姐长
大的,只想跟我进去,站在远处瞧一眼。"
    "这……这怕不好办。"禁军手中接过了小玉塞给他的玉镯,仍然不肯放荣庆进
去。正僵持着,一名中年太监向他们走过来。此人是茶水章的老兄弟。茶水章知道吟
儿家里人今儿来探宫,怕她们不懂规矩,特意让他来这儿接应吟儿家里人。当他听见
小玉提到吟儿的名字,连忙走过来问小玉:"你们是上官吟儿家的人?"
    "是,我们是,公公您是?"
    "我姓吴,我一位老兄弟让我来这儿接你们。"吴太监一笑。他显然和禁军头目
很熟,边说边将禁军头头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一通。禁军头头咧开大嘴笑笑,顺手将
手镯塞进怀里,对小玉挥挥手,"算你造化,跟吴公公一块进去吧!"
    小玉连声说谢地向禁军行了礼,一路来到豁口附近。一路连闯二关,荣庆心中不
由得暗喜,想着一会儿便能见到吟儿,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
    城墙豁口高大的门洞里,已经有好几家人隔着栏栅说话。吟儿早早到了,她站在
豁口的栏栅内,心神不宁地望着外面,已望着家里人快点出现。木栏栅内外站着几名
太监,监视着两边的人。
    小玉领着荣庆走到豁口,太监随意看一眼条子,便让小玉走进。荣庆跟在她身后
也想往里走,让太监们挡在豁口外。小玉慌忙求对方,好话说了一萝筐,对方一句话
将她顶回来,"别说是哑子,就是瞎子,没有皇上和老太后的特别恩准,任何男人也
不得擅闯皇宫禁地。"
    小玉知道再僵持下去,连她自己也见不了小姐,她看一眼荣庆,示意他留在这儿,
她先进去见小姐。荣庆非常沮丧,眼看过了二关,最后却被拦在外面,看眼前这架势,
他有三头六臂也没用。他站在那儿,心想说不定能从这儿远远看见吟儿,对于他,哪
怕看她一眼也值了。
    趴在城门栏栅边的吟儿看见小玉,慌忙向她招招手:"小玉姑娘!"
    "小姐!"小玉一眼认出吟儿,慌忙走到她身边,隔着栏栅,话没出口眼圈先红
了。
    荣庆远远站在那片空地上,伸着脖子,远远盯着吟儿,两个月不见面,她似乎长
得更漂亮了。她穿一身宫服,打扮得非常大方得体。他看见她,她却没看见他。远远
看去,只见她和小玉说话,说什么自然听不见,他埋怨小玉,她为什么不告诉吟儿他
来了,此时正站在外面,也好让她看一眼自己啊!他越是想吟儿看他,吟儿越是不看
他。她只要一抬头,他就在她的视线内,偏偏她只顾和小玉说话,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气得在心里骂小玉,这丫头一点也不懂事,难道他跟她来这儿,就为站在这儿看她
跟小姐说话?他焦急万分,既不敢出声,更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一会儿伸脖子,
一会儿踞起脚跟,竭力想引起吟儿那边注意。
    突然,吟儿抬起眼,远远向他这边看来。从她表情看,她显然很惊讶。她目光一
落到他身上便再也不动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视线终于碰上。短短两个月,
对她和他来说,比两年甚至二十年还要长。那道木头栏栅将他俩隔开,他们脚下的地
和头上的天空却是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啊!他们深爱着对方,却不敢跨越一步,活生
生地咽下这比死别更为痛楚的生离之苦。对她和他,他们唯一的选择是等。这是一种
没有尽头的等,一种无可奈何的等,不是在等待中获得重生,便是在这等待中毁灭。
    吟儿远远盯着荣庆,尽管他在脸上抹了尘土,头上顶着破毡帽,身上裹着粗布短
衫,看上去挺像个赶车的大爷,但她一眼便认出他。看见他站在豁口边的空地上,她
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四周全是宗人府的太监,还有在城外走动的卫士,本
能的理智提醒她,他这样做太危险了。为了他的安全,她不敢再看他,可眼睛却不听
使唤,他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住她的目光。
    荣庆望着吟儿,心里非常难过。他使劲捏着手指,扯得指关节发出哗剥的响声,
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他一个堂堂大丈夫,竟然连自己最心爱的恋人(如果算上他
俩那天在她家拜天地,她实际已是他妻子)也无法保护,他实在不配做个男人啊!
    两名卫士同时大叫着向荣庆冲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押走。原来荣庆盯着吟儿,竟
忘了这儿是宫中禁地,他想再看得清楚些,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犯了这儿的规
矩。
    吟儿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瞅着锦衣卫士将荣庆拉走,心里顿时一沉,低声埋
怨小玉不该带他来这儿。小玉说他实在太想小姐了,她要不答应他,他会记恨她一辈
子。
    吟儿低下头半天不说话,心想荣庆不知道宫中的威严,如果有了自己这两个月的
经历,他一定不会干出这种蠢事。她何尝不想他来,只是这儿的环境太凶险。进宫第
一天倩儿被抬出去的情景立即浮现在她眼前。她被人乱棍打死,就因为她在衣箱里藏
了一条男人用的汗巾,不知是她入宫前从家里带到宫中的,还是出自别处,她不肯说,
就为这点小事白白丢了一条命啊!
    小玉见小姐不吭声,知道她为荣庆的事担心,正想换个话题,说她很快要离开她
们家,回河北老家乡下,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她了。站在豁口内的太监突然直起嗓门大
叫:"探宫时间到。"这一声吆喝,站在豁口里的人慌忙隔着栏栅分开,小玉只得依依
不舍跟吟儿互相道别。
    小玉随着其他探宫的亲属一起离开了豁口。人差不多走空了,吟儿却仍然站在原
地,两眼盯着荣庆原先站过的地方发呆。她担心他被卫士带走后会遇到麻烦,万一被
人识破他乔装哑巴和赶车人,后果不堪设想。
    "姑娘!该走人了。"一名清场的内廷太监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着,她这才从沉
思中猛然醒来,慌忙转身向承光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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