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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六章 秀子抗嫁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n 25 19:24:56 1999), 转信
吟儿进宫五个月,在一次踢毽子游戏中,第一次见到权极位尊的慈禧太后。在
她眼里,她是一位慈祥而善良的老人。一直跟吟儿过不去的秀子突然出事了,被太监
抬出储秀宫。她想以死抗命,结果……
西风一起,天说凉就凉了。一天下午,储秀宫的宫女们聚在体和殿北院的砖地上
比赛踢毽子。
这对与世隔绝蜗居深宫的年轻少女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娱乐。尽管宫中节庆多,
每逢春节大典。元宵灯节和中秋等重大节日,都有各种各样庆祝活动。如春日御花园
赏花,秋天景山登高观月等等。遇上慈禧太后和皇上生日,宫中称之为万寿日,便会
在宫中搭台唱戏,从天桥请戏班子到西六宫的漱芬斋大戏台演出,那种场面自然非常
热闹。在其他宫里,特别像皇后、皇妃等年轻主子那儿,宫女们可以陪主子一起荡秋
千,但无论怎么说。这种种游乐中,宫女只不过是陪主子们耍乐,唯有踢毽子,才是
宫女们自己的游戏。
今儿是吟儿进宫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她忘乎所以地踢着,似乎又回到了入宫
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么多天她浑身憋着的劲儿突然放开了。
她踢出各种各式花样。毽子在她脚下踢活了,像只鸟儿在她周身上下翻滚飞舞,怎么
也掉不下。其他人都让她比下去了,场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踢。望着她不凡的身手,
四下围观的宫女和妈妈们一个个赞佩不已,有人禁不住拍巴掌叫好。周围人一叫好,
她踢得更带劲儿。
正当人们围在那儿看吟儿踢毽子时,一群太监和宫女前呼后拥地围着储秀宫的女
主人,慈禧太后出现在丹墀上,一见太后御驾,宫女们顿时散开,毕恭毕敬地站在那
儿等着给慈禧请安。
吟儿踢得正兴起,而且背对着太后鸾驾,丝毫没有注意慈禧的出现,两眼目不转
睛地盯着空中的毽子,在空地上踢出各种花样,平儿急得不行,想叫吟儿停下,又不
敢大声叫,只得一个劲地向她使眼色。偏偏她浑然不知,依然踢得一身是劲儿。其他
人站在一旁,紧张地等着太后身边的内廷总管李莲英一张口,便跪下给老佛爷磕头请
安。没想到李莲英非但不出声,反而和慈禧低声议论什么。年过六旬的慈禧则站在那
儿,专注地望着场子中的吟儿。
宫女们见慈禧不发话,不知该怎么办,互相交头接耳,都替吟儿捏把汗。平儿急
了,走上前狠狠瞪吟儿一眼,低声说:"你怎么一点儿没眼色,老佛爷来了!"
一听平儿说老佛爷来了,吟儿吓坏了,心上一走神,脚下的毽子顿时飞了。毽子
不偏不依,直向慈禧脸面上飞去,在场的人全都吓坏了。没想慈禧一抬手,居然稳稳
将毽子接住。
"大胆!"李莲英见吟儿脚下的毽子飞向慈禧脸上,吓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
大喝一声。他这一声喝令,场地上的人全都吓坏了,一个个屏住声息,双手肃立,谁
都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吟儿刚站稳,听见李总管一声怒喝,她甚至没看清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长得什
么模样,便吓得趴在地下连连磕头: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吟儿这一跪,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口中叫着老佛爷吉祥。场面上人人都很紧张,
特别是平儿,不知老佛爷会怎么处置吟儿,担心事情闹大了,把她这个同往一屋的人
牵累上。
慈禧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瞅着手中的毽子,所有人都在看她脸色,特别李莲英,
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突然,慈禧挥挥衣袖,脸上露出笑意:"起来起来,统统起
来!这不是在玩吗,我是来瞧你们玩的。踢吧,该怎么踢还怎么踢,我在一边瞧你们
踢。"
慈禧非但不生气,反而将毽子抛给地下的吟儿,让她们接着踢。吟儿趴在地下,
感恩戴德地接过毽子,趁着她伸手接毽子的一瞬间偷偷看一眼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
后。进宫四个多月,这是头一回见到她的面容。老太后那细洁白润的皮肤一点也不像
六十多岁的老人,除此之外再没有特别之处,一点也不像外边传的那样神秘。老太后
那淡淡的眉毛,长长的鼻子,特别她下巴上那张微笑着的嘴巴,以及下巴周围松弛的
肌肉,令她想起奶奶在世时的模样。她觉得人老了,都有些相似。
老佛爷这一笑,李莲英第一个反应过来,没等老佛爷的笑容完全在脸上消失,他
那张长驴脸已经像开了一朵花。大总管的表情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宫女妈妈们一个
个跟着他笑起来。众人站起,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抓着毽子一个个跃跃欲试,但谁也
不敢争先。掌事的刘姑姑推出吟儿和平儿:"这儿数你们俩踢得好,还不快上去,拿
出真本事让老佛爷看看!"
刘姑姑是掌事的,她发了话,众人自然推出吟儿与平儿,两人谦让一番,终于走
进场子中央,首先向慈禧拜了拜,然后抛起毽子踢起来。
今几天好,心情也难得这么好,慈禧瞅着吟儿和平儿敏捷的身手,若有所思地想
起自己儿时的光景。她自小就爱踢毽子,进了宫还经常踢。后来年岁大了,踢不动了,
但她经常让宫女在宫中比赛踢这玩意儿。近些年来,因为洋人不断生事,德国人占了
胶东,日本人攻下大连,南方与法国人战事不断,加上光绪又不听话,大臣们更是意
见不和,一派要与洋人打仗,另一派则主和,甚至认为要学洋人治国的方略,总之,
国事家事闹得她心里烦乱,所以好几年没在宫中看宫女们玩这种游戏了。
吟儿与平儿见老太后在一旁观看,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踢出各种花样。两人踢了
几圈,突然分别将毽子踢得高高的送到对方身边,然后各人接过对方踢过来的毽子接
着往下踢,对她们精彩的表演,慈禧高兴地拍着手说好。众人一见太后说好,也跟着
叫好。空地上人越围越多,最后,吟儿与平儿再一次交换着毽子,将毽子踢到半空,
然后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毽子,双双向慈禧行了个大礼。
"好好!踢得好!"慈禧高兴他说,发现吟儿的脸生,心想她一定是新来的,顿
了片刻问道:"叫什么名字?"
吟儿慌忙要下跪。
"你就站着说。"慈禧摆摆手。
"回老佛爷话,"吟儿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老太后:"奴才姓上官,名儿叫吟儿。"
"嗯,你是新来的?"
"奴才进宫四个多月了。"
"在这儿习惯吗,想不想家?"
"奴才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的福气。"
慈禧瞅着吟儿漂亮的脸蛋,和她踢毽子时的活泼劲儿,心中想起一个人,那就是
她当年没有进宫前的贴身丫头小竹。当时在家里,她经常跟小竹在一起踢毽子,自她
被咸丰皇上选入宫中不久,小竹便病死了。要是小竹活到现在,也该有六十了。想到
这儿慈禧不胜感慨,这一晃四十多年了,想到这儿,慈禧多少有些伤感。
李莲英看看天色,在太后耳边轻声提醒她,说瑞王在前殿等她晋见。慈禧点点头,
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对李莲英说:"传我的话,赏吟儿平儿各人一只玉
簪。"
李莲英连忙应声,对吟儿等人说:"老佛爷看赏!""奴才谢老佛爷恩典!"吟儿与
平儿慌忙跪下谢赏。当然,赏物要等李莲英回去后才能给她们,但这是一种礼节,奴
才一定要先谢恩的。
回到下房,平儿高兴地搂着吟儿肩膀说:"今儿下午的事儿你可真露了脸,连带
我也跟着露脸啊!听说从前老佛爷喜欢看我们奴才踢毽子,近几年很少,像今儿这样
因为有人踢得好,当场赏这么贵重的东西却从没听说过!"
"没想到老佛爷待人这么亲和。"吟儿连连点头,颇为感慨他说:"你不相信,我
虽说从来没见过老佛爷,不知为什么,当时见了她老人家,好像早几年就见过,那副
慈眉善目的模样儿,跟我想的差不多。"
"这怕是前世里的缘分。"
"说不清了。"吟儿本想说老佛爷跟她祖母长得有些相像,怕犯了宫中的规矩,
没敢说。她看一眼平儿,心里乐滋滋的,心想对方来了一年多,也只远远见过太后几
面。自己进宫才四个月,不但真切地见到了老佛爷本人模样儿,还当面跟老人家说了
话,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不知为什么,先前那种神秘的面纱一撩开,一方面生出一
种亲切感,另一方面又觉得有难以言状的失落感,难道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太大便是威
震四方的大清国皇太后,紫禁城权力宝座上至尊无上的人物?
偏东的太阳照在窗纸上,映得满屋一片通黄。
秀子坐在下房内的炕沿上,板着脸对吟儿说着:"记住,给老佛爷敬烟不是一般
差事,是跟火神爷打交道,要千万小心,现在开始,就当你真的在老佛爷身边,一招
一式不能有半点马虎。"侍候老佛爷抽烟,宫中称之为"敬烟"。今儿她要正式教吟儿
敬烟,为了让她身临其境,由秀子扮作太后,让吟儿替她装烟点火,侍候抽烟。
"姑姑!知道了。"吟儿连忙应着声,她知道秀子在宫里很快满八年了,她必须
在她走之前将自己带出师。
"知道了还愣着干嘛!"秀子瞥一眼吟儿。
吟儿连忙拿过一只铜烟袋,将生黄的烟丝填在烟壶里。烟壶有两只,轮换放在烟
袋上使用。她装好烟丝,将烟壶放在烟袋里,用火石碰出火,点着了纸眉,半跪在地
下,用手托着烟壶递到秀子面前。
水烟壶上长长的烟管正好递在秀子下巴边。秀子用嘴咬住烟管,在吟儿点火时轻
轻地吸着,随着烟壶里发出一串水响声,她下已四周喷出一团团烟雾。显然她对吟儿
的手法比较满意。
秀子从吟儿手中接过水烟袋,又满满地吸了几口,便让吟儿起来,"还跪着做什
么,又不是真的服侍老佛爷。一般情况下,老佛爷不一定要你跪在地下敬烟。为了让
你练真本事,才让你跪着学起,然后你站着敬烟就容易多了。"
"姑姑,要不要我再替你装一壶烟?"吟儿讨好地问。
秀子犹豫片刻,将水烟壶递给吟儿,让她又装上一壶烟丝。秀子一边抽烟一边耐
心地告诉吟儿说:"点烟时纸眉子特别有讲究,搓得太紧火头闷,不容易点火。相反,
松了又容易飞火星儿。太后喜欢抽南方出的烟丝,宫中称为'青条儿',这种烟丝不
能湿也不能干。湿了容易灭,干了呛人。怎么样才知道烟丝干湿呢?主要靠眼睛看色,
鼻子闻味儿,一般人分辨不出,你一定要分辨得出,否则就麻烦了,要想练出这种本
事,只有靠你平日留心,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你大概没想到这一小小袋烟里头有这
么多学问吧?"
"总之,你本事没学到家,千万不要急着替老佛爷敬烟,这可不像你踢毽子,火
星儿要是飞到老佛爷身上,闹不好要杀头的。"秀子说了一大通,最后语重心长地叮
嘱吟儿。
吟儿认真听着,真没想到这小小一袋烟竟有许多学问。透过秀子嘴边喷出的团团
烟雾,吟儿发现她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忧愁,似乎心事很重。听人说,秀子似乎不想离
开储秀宫。吟儿不明白,就算她在这儿呆久了,是老佛爷身边贴身宫女,但这儿再好
也无法与宫外比。你想想,在这儿再好,你也不过是主子的奴才,就像关在笼子里的
狗儿猫儿与世隔绝。相反,在宫外你不但能和家中亲人朋友们在一起,而且自由自在
的想去哪儿就到哪儿,不必看主子的脸色,不会有那么多规矩,更不会连心爱的男人
都嫁不了啊!
我要能像她这样,很快就放出宫外那该多好啊!一想到宫外的荣庆,想到能跟他
和和美美在一起生活,她的心顿时乱得不行。她怎么也不明白,对她们这些当奴才的,
竟然还有人不肯离开这儿,秀子一定有其他难言之隐,所以她不想离开这儿。吟儿想
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什么样的理由,能令一位宫女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一
直到老死。
今儿秀子对吟儿特别好,不像往常总绷着脸,她和声细语地将敬奉老佛爷吸烟的
事项一一交待,好像她明儿就要离开这里。她俩相处快五个月了,尽管秀子平日对她
恶声恶气,非常苛刻,但每逢大处反倒不动声色,就像她冲撞茶水房的事,顶着她面
恶狠狠地骂她,但事后却瞒着别人,否则仅这一条她脑袋就得搬家了。还有她家里人
来豁口探亲,姑姑非但不拦她,还亲自替她梳头妆扮,让她穿上合适的衣服……总之,
她摸不透秀子姑姑的性情,说她对自己好谈不上,说她对自己不好吧,为什么她在一
些要害问题上却宽容她。
秀子抽着烟,屋里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秀子终于抽完了
烟,她放下烟袋,看一眼默不出声的吟儿问道:
"在想心事呢?"
"没,没想,什么也没想……"吟儿躲着对方的眼睛,明知秀子不想再抽烟,偏
偏没话找话地问对方,要不要再替她装一袋烟。
"不用了。"秀子摇摇头。
"姑姑,"吟儿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她本能地害怕和对方单独相处,特别是没
什么具体事的时候,"我可以走了?"
"去吧。"秀子挥挥手。吟儿向她行了蹲腿礼,转身向门外走去。当她走到门边,
刚要伸手掀门帘,秀子叫住她。吟儿怯怯地站住,转身走到炕沿,两眼瞅着自己鞋面
上的花纹。她正想问:"姑姑叫我有什么事?"话没出口,秀子突然低声说了句前后
不搭界的话。
"吟姑娘,你恨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吟儿一时愣在那儿,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才挤出发颤
的声音,"没有,从来没有……姑姑都是为我好……"
"吟儿!"秀子打断对方,"你不说真话,刚进宫时,我也拜过姑姑,跟她学做事,
学宫中的规矩,嘴上讨她好,心里恨她一个洞,我总觉得她处处难为我,专挑毛病,
只要看不顺眼,不是用掸子抽我,就是让我跪着,一跪就是半天,夏天衣服单薄,有
时连膝盖头都跪出血来。"
"姑姑!我……我真的不恨你!"吟儿不知所惜地望着秀子,不知她说这些话究
竟什么意思。
"实话跟你说了,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我在世上能碰面,能一起服
侍老佛爷,是前世的缘分,都是命,告诉你,在宫中,你我都是主子的猫儿狗儿,你
只管想应该对主子怎样怎样,永远也别想你自个儿该怎样怎样,要把你自个儿忘得干
干争净。""是!"吟儿站那儿连连点头,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自她拜秀子为姑姑,对
方从不和她谈心,更不会说什么奴才和主子之类的话题。
"兴许有一天我走了,你还活着,想起我今儿跟你说的这些话,说不定能品出点
味儿来!"秀子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从炕沿边站起,神色黯然地走到窗前。
"姑姑,我……"吟儿一时愣住。她从对方语气中感到了某种悲凉,却不明白她
这些话里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瞅着窗边秀子姑姑单薄的侧影,心想她一定有许多苦
处深藏在心里,不愿也不好说出来。她突然生出一股柔情,想留在这儿陪她说说话。
她正想说什么,秀子突然挥挥手说:"你去吧,这儿没你事儿了。"
离开秀子下房,吟儿心里非常纳闷,一路上耳边总响起秀子临分手前的那几句话,
不明白秀子所说的"她走了"究竟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她出宫的事,为什么紧接着冒
出死呀活的,她想来想去不明所以。
一天下午,吟儿坐在炕沿绣花,心里又想起这件事,便跟同屋的平儿提起那天秀
子教她敬烟的情况。
"平姐!你说,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平儿听后半天不出声。吟儿一再追问她,她才摇摇头说不知道。平儿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在品味秀姑姑话中的意思。她听到一些风声,好像秀姑姑父母双亡,老佛爷替
她作主,准备将她赐婚给某王爷的儿子做媳妇。按理说这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可秀姑
姑好像不以为然,又私下跟吟儿说这种话,话里话外,显然透着一些弦外之音。
"我觉得她心事很重,好像不愿离开储秀宫。"吟儿说。
"那不行。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宫女一般做满七年就得放出宫外,听人说她已
经在这儿满八年了。"其实有关秀子的事她早就听说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诉吟儿,怕
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出麻烦来。
吟儿还想说什么,见平儿一脸的凝重,似乎不愿再谈秀子的事。宫中呆了一段时
间,别的本领没学多少,看人脸色却是大有长进的,一见对方的神情,吟儿也不再提
秀子的事。
两人闷头绣着手中的鞋面花,谁也不说话。绣花是宫女们闲下来必做的活儿。宫
中心静得下,加上宫中图案花色多,所以宫女绣出的花色堪称一绝,后来流传到宫外,
许多有钱人肯花大价钱来收买。特别自咸丰十年洋人打迸京城,放火烧了圆明园,朝
廷赔了洋人无数两银子后,宫中花钱比以前紧得多,有些皇妃。贵人因为内廷拨下的
钱不够花,常常让宫女们绣了花拿到外面去卖,作为宫中费用补贴。储秀宫是老佛爷
的住处,花多少钱也不在乎,不存在手头紧这个问题,所以宫女们绣的鞋面都是替自
己绣的,宫中穿衣服一年四季都有严格的规定和讲究,不敢太惹眼,免得过分招摇,
因此人人都在鞋面花上比试,看谁的花式更新更漂亮,所以宫女们谁也不肯马虎。
两人正埋头绣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一个叫柳叶儿的宫女挑开门帘,
一脸慌张地跑进来,紧张地压低声音对平儿和吟儿说:"不好了,秀姑姑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吟儿心里一惊,手上一哆嗦,针尖当即挑破了皮肉,疼得她捏
紧指头从炕沿边站起。
"不知道。"柳叶儿摇摇头,说几个太监在刘姑姑陪同下进了秀姑姑的下房,那
些人一个个板着脸。她这一说,吟儿这才想起秀子一连好几天没露面,她曾去看过她,
她关着房门睡觉,没让她进去。
"我去看看。"吟儿套上马甲背心出了房门。平儿和柳叶儿也跟着她,一路向后
院走去。
吟儿等人走进后院,只见几名太监抬着一副担架,从西偏殿走出来。小太监王回
回脸色慌张地跟在后面。吟儿一眼认出担架上躺着秀子。她裹着被子,脑袋露在外面,
吟儿慌忙走上前,只见秀子姑姑脸色蜡黄,两眼紧闭,不省人事地昏睡着。
见此光景,吟儿脑袋"轰"的一声,心一下提到喉头口,顿时想起她进宫的头一
天,见到担架上抬着屈死的倩儿。她顾不得许多,伸手扯住走在担架后面的王回回:
"回哥儿,姑姑她怎么了。"
小回回急忙向吟儿使了个眼色,意思分明是让她不要再问。
"回哥儿!"吟儿不甘心地追着王回回,想问出个究竟,平儿上前一把将她拽回
来。
"你给我站住,早跟你说过,在这儿不该你知道的,就当你眼瞎了,不该你听到
的,就当你耳聋了。"平儿脸色铁青,激动地对吟儿吼着,"还不快回屋里去。"
吟儿望着太监们抬着担架出了边门,这才随平儿回到下房。
秀子被人抬走后,一连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得了一种怪病,住进了太
医院;有人说她犯了宫中的规矩,关进了空房;还有人说她不肯离开储秀宫,故意装
病等等。围绕着秀子的事,众说纷坛,各有各的说法,究竟怎么回事,别说吟儿和平
儿这些小宫女,就连掌事儿的刘姑姑也不知其中底细。
吟儿盘腿坐在炕桌边,细心擦拭着专给老佛爷用的水烟袋,然后按秀子教她的方
法用草纸搓着点火的纸眉子,同时在心里想着秀姑姑,脑海里浮出一片茫然,不知秀
姑姑到底怎么样了?现在人在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自秀子出事后,刘姑姑便让人从秀子屋里取了姑姑敬烟用的小木箱,送到吟儿手
里,显然是让她接秀子的班,也就是说,秀子再也不会回来伺候老佛爷了,瞅着木箱
里装着火纸,火石,烟丝和铜条,烟袋等物品,这都是秀子姑姑用过的东西,睹物思
人,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秀姑姑。
平儿挑起门帘悄悄走进,她看见吟儿捧着小木箱发呆,竟然连自己进屋也没发现,
不由得叹口气。心想这丫头也太实心眼了,按说秀姑姑对她够恶的,可她非但不记恨
她,反倒成天替她相心。
平儿站在门边,故意轻轻咳了一下。
"平姐!"吟儿听见响动,慌忙抬起脸向平儿一笑。
"又想什么心事?"
"没什么,"吟儿慌忙否认,低下头继续整理着小木箱。
平儿在她炕几对面的炕沿上落下身子。她今儿听到一些有关秀姑姑的事,想告诉
她,见她专心地低着头,便忍住了说话的兴头。又过了一阵子,两人同时抬起头,眼
光正好碰上。吟儿刚想跟平儿张口说话,话到嘴边又忍住,她怕对方笑话她太罗嗦。
"刚才你想说什么来着?"平儿看出对方心思,追着问她。
"其实也没什么……"
"我知道,想说秀姑姑的事,对不?"
吟儿点点头。
"那就说说吧。"
这些天,只要吟儿提起秀子的事,平儿总拦住她不让她说,今儿对方却主动让她
说,其实吟儿自己也不知道该跟平儿说什么,似乎只要说和秀子有关的事就行,至于
具体说什么并不重要。
"你说怪不怪,平日想起秀姑姑,心里又恨她又怕她,可她出了事儿,几天看不
见她脸色听不见她声音,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空落。"吟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
了她本不想说的话。
"这叫命贱!平时让人吆喝惯了,没人管你反而觉得不自在。"平儿笑笑说。
"平姐姐!你说秀姑姑还活得成不?"
"不许乱说,年纪轻轻的,哪能说走就走了?"平儿犹豫片刻,终于以极低的声
音说了她刚听来的消息,"她没啥大病。我听人说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好像存心想
那个……"
"不会吧,她是老佛爷身边得宠的人,怎么会动这种念头?"尽管平凡没说出最
后那个字,吟儿立即明白了,这是宫女们平时练就的一种特殊本领,凡事听一半就明
白了,就像看人脸色,不等别人拉下脸就知道对方要拉脸了。她之所以说"不会吧",
其实就是想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不是一种否定,相反是一种鼓励。
"我也这么想。可那天没看见她躺在担架上的模样儿,脸色像草纸蜡黄蜡黄的,
没一丝血色。"平儿仍然用一种不肯定的语气说着。在宫中,哪怕最确切的事,她们
这些当奴才的也不能肯定,因为真正的肯定权在那些主子手中,只有他们才能决定一
切,包括对奴才们的生杀予夺。
"真要这样就太可惜了,她在宫中已经呆了八年,眼看就要放出宫外,怎么会出
这种事?"吟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清楚,秀姑姑尽管是老太后身边得宠的,
但这下子肯定玩完了,要不,刘姑姑能从她屋里取过她敬烟的用具交给自己?
吟儿还想说什么,听见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慌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平
儿也连忙拿起一张火纸,学着吟儿的样子搓起纸眉来。脚步声走过窗口,在门边停了
一下,接着掌事儿的刘姑姑掀起门帘走进。
一看见刘姑姑,吟儿和平姑娘连忙下了炕,一边叫着"刘姑姑",一边恭恭敬敬
地站在那儿,刘姑姑看一眼她们:"在搓纸眉?"
"是,平姑娘帮着我一起搓。"吟儿点点头。
"吟儿,从明儿起,由你去替老佛爷敬烟。"
"姑姑!这……"吟儿顿时愣住,看来她的担心已经被证实,秀子姑姑将从此在
储秀宫里消失。
"怎么呐?这可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福分啊!"
"我……我怕手法不够熟练。"这也是宫中的说话方式,她不敢说不行,只敢说
怕做不好,对不起主子,刘姑姑一听这话便沉下脸。
"那就小心伺候着吧,实话告诉你,这可是老佛爷点名让你去的,出了事非扒你
皮不可。"刘姑姑说完便转身走了。
"姑姑!您慢走!"吟儿和平儿同声将对方送出门外。
一向脸色亲和的刘姑姑怎么突然变了脸?吟儿诚惶诚恐地瞅着姑姑的背影呆愣
着。看来这儿的人全都有两副脸,包括平儿,当然还有她自己,因为没有两张脸,你
就无法在这儿生存。就像此刻,她心里再不高兴,也得在脸上装作一副高兴的样子,
恭恭敬敬送走掌事儿的姑姑,由刘姑姑的脸,想起秀姑姑的脸,虽说秀姑姑那张脸说
变就变,有时叫你难以捉摸,但比起周围有些难得一变的脸似乎更为真实。
深秋,正午的太阳懒懒地爬在御茶房向南的窗台上。眼下正是老佛爷睡午觉的时
候,储秀宫里里外外静得可怕,听不到一丝一毫动静。章德顺手里捧着水烟袋,坐在
门口靠墙的条凳上打盹,他那双会动的耳廓有着神奇的听力,就像他鼻子有特殊的嗅
觉一样。在这片肃然静谧中,他不但能嗅出太阳光的香味儿,甚至能感觉到窗台上阳
光爬动的声音,并在这种声音中安心地垂下松弛的眼皮。
章德顺绰号"茶水章",这自然与他在储秀宫替老佛爷烧水熬汤分不开。他今年
四十一岁,十八岁进宫,至今二十三年。他刚进宫时,同治皇上还没驾崩,他在宫中
帮杂活。后来同治病故,光绪皇上才进宫的,那时皇上刚满六岁,他被分到小皇上身
边当差,成为宫中一名膳食太监,后来,他伺候过皇后和其他小主子,直到李莲英当
了内廷总管,这才将他调人储秀宫,在这儿一呆就是十多年。慈禧喜欢他,因为他熬
得一手好汤水,加上他生性淳厚,从来不生事。宫中太监宫女们敬重他,因为他心地
宽厚,为人随和,和他同辈的,像李莲英等人佩服他,因为他心静如水,从不邀功恃
宠,更没有半点向上爬的野心。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苍蝇,在他脑袋边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苍蝇飞了几圈,最后
落在他鼻尖上,他感到一阵奇痒,皱着鼻子,试图将苍蝇赶走。苍蝇毫不理会地在他
鼻尖上爬来爬去。他半闭着眼,挥着手将那讨厌的小飞虫赶走。没过一会儿,苍蝇又
飞到他鼻尖上。他火了,轻轻放下手中的烟袋,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猛然发力,一
把抓住了讨厌的小活物。
他捏着手中的苍蝇,得意地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走到炉灶边,想将苍蝇扔进火
膛。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主意,掀起门上的竹帘走到门外,伸开手掌将苍蝇放了。
苍蝇飞走了。他仍然站在原处,瞅着空中发呆。
吟儿悄悄走到茶水章身后,见他望着空中发呆,轻轻叫着:"章叔!"
"吟姑娘!"茶水章急忙转过脸,"有什么事?"
"章叔!我给您捎来一样东西。"吟儿举起手中的鸟笼。
"画眉。"茶水章接过鸟笼,瞅着里面的活蹦乱跳的画眉,瞪着一双眼睛,脸上
透着欣喜,"从哪儿得来的?"
"家里人送的。您总一个人呆在茶水房,除了伺候老佛爷,平日没个说话的人,
特意送来给您做伴儿。"前几天母亲来看她,怕她在宫中寂寞,特意带了这只可爱的
小鸟,让她闲下来逗着玩玩,想起章叔平时对她的关照,特别是当她冲撞茶水房,秀
子发难,他出面解围的恩情,决定将鸟儿转送给他,另外,她知道章叔是宫中老人,
在这儿时间长,人缘好,知道的事多,因此也想乘机打探一下有关秀姑姑的情况。
没等吟儿话声落地,笼中的画眉突然欢快地叫起来,悦耳的叫声,一下子将茶水
章带回儿时的光景。他好像又回到从前,在乡下那片树林子里,他和邻家的孩子一起
玩耍,一起上树掏鸟蛋,摘野果子。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被打开,要不是笼中小小的
鸟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有着非常生动的童年。
"有意思!真有意思。"茶水章激动地瞅着手中的鸟笼,感慨万分地对吟儿说:"要
说宫中宝贝,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儿多的,可谁能在这儿听到画眉叫?记得小时候在乡
下,林子里都常能抓到这玩意儿,当时不觉得,现在才知道这可是个小活宝啊!"
"章叔,我就知道您会喜欢,所以特意送给您。"
"吟姑娘,心意我领了。既然是你家里人带给你的,你还是留着和小姐妹们一起
玩吧。"他边说边将画眉递给吟儿。
"章叔,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家里人每次来这儿,进进出出多亏您照应,特别城
门外的吴公公,总到桥头接我妈,想找机会谢你都来不及。"
"这话儿就太客气了。吴公公跟我一起进宫,是自小一块儿提扫帚长大的把兄弟,
他在外面当差,这事儿就归他管,说不上帮忙。"
"不论怎么说,反正这鸟儿留在您这儿了!你要不肯收,我就得跪下给您磕头了。"
吟儿说完真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茶水章慌忙拦住对方说,"我收下,我收下。"
他将手中的鸟笼挂在门外走廊上,再三表示谢意,吟儿连声说不谢,站在那儿想
打探秀子的事,话在嘴边,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茶水章似乎看出她心思,便主动问
有没有别的事?吟儿犹豫再三,终于提起秀子的事,茶水章听后半天不语。吟儿看出
对方为难,本想告辞,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吟姑娘!这事儿你别打听了。"他想起那天吟儿来茶水房讨热水,秀子一脸的
蛮横,没想到她对秀子依然这样关心,真是非常难得。
"章叔,这我知道,我不过但心她身体,伯她受不住……"
"唉,这都是命!"
吟儿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揣着一团疑虑告辞了。吟儿走后,茶水章
站在回廊下瞅着乌笼里的画眉。画眉像知道他心事,抖着翅膀叫起来。老太监瞅着那
生动的小活物,眼窝湿湿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其实有关秀子的事他不但知道,
而且劝过李莲英,可惜再劝也来不及了。
半个月前,慈禧睡过午觉刚起床,他匆匆赶到静室奉茶,他在靠门边的条案上放
好精致的盖碗,在碗里放了满满一把茶叶,用小铜壶里的温开水过了一遍,然后再用
大壶里滚开的水沏了二遍,盖上碗盖闷了一会儿,这才用托盘送到慈禧身边的茶几上。
那天秀子伺候慈禧抽完了二袋烟,见他要伺候茶水,她便趴在地下给慈禧磕了三
个响头,一边说"老佛爷!奴才走了!"秀子眼圈红红的,一步步退着走出起居室。
慈禧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老佛爷请用茶。"茶水章掀起碗盖,恭敬地跪在地下,将托盘递到慈禧手边。
慈禧这才回过神,拿起碗盖,抿了一口,对茶水章说:"起来吧。"
"谢老佛爷!"茶水章站起,双手垂在身边。
慈禧又喝了一口,突然间章德顺:"你觉得秀子怎么样?"
茶水章不知她什么意思,犹豫片刻:"人聪明,也勤快,心地也好。"
慈禧笑笑:"章德顺!你嘴巴里,我从没听你说过谁人有什么毛病。"
茶水章慌忙说:"老佛爷!奴才嘴笨,眼耳也笨,总觉得别人处处比奴才强。"
"秀子很快要出嫁了。"
"是吗?"他故作惊讶,其实他已经从李莲英那儿知道老太后将秀子赐给瑞王府
家的七公子,而且这位七公子天生的痴呆。
"早在三个月前,我就把她赐给了瑞王家的儿子。"
"那是秀子的福气啊!"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由得可怜起秀子,正如人常说的,
一朵花插在牛粪上。
"听说瑞王这个儿子没多大出息。"慈禧从椅子上站起,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这
个小李子也够混帐的,事先也不问问清楚。"
茶水章低着头,没敢再出声。他心里非常清楚,李总管那么精明,能不知道瑞王
儿子是个残废人。他大内廷总管,另一个是朝廷大臣,王爷需要他从中帮忙,他也想
利用王爷的势力,互相利用而已,没想到秀子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小七王爷的事,躺在
床上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这下惹怒了慈禧,一道懿旨,将秀子打入空房。
吟儿走后,茶水章正出神地想着有关秀子的事,小回回跑来提醒他给老佛爷上茶。
他慌忙准备好茶具,向慈禧起居的正殿走去。
茶水章挑起静室的门帘走进,见慈禧神色凝重地站在红木长案上的观音玉佛前,
立即意识到老佛爷心里有事。只有碰上重大变故,或是非常不顺心的难题,慈禧才会
独自一人躲在这间静室里苦苦思索。一般情况下,这儿是不让奴才进来的,平时无论
敬烟,上茶,都在东西侧殿的起居室。
想到这儿,茶水章更加小心翼翼,先在茶几上放好茶具,然后跪在地下,双手捧
着托盘,将刚刚炖好的银耳汤递到慈禧面前:"老佛爷吉祥!奴才给老佛爷请汤!"
慈禧拿起托盘上的银耳汤,抿了一口便放下,转身走回观音菩萨像前,竭力使自
己的心神稳下来,因为她必须作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回想这些年来,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几乎没有一样顺心。洋人不说了,朝廷内
冒出个姓康的酸秀才,和一班吃饱饭没事做的读书人,联名上书皇上,要搞什么新政。
没想到皇上耳根子软,居然想重用这些人,也不跟她商量,便将康有为调人工部。不
像话,大不像话!真要是这么闹下去还了得,祖宗打下的江山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事
本来已经搅得她非常烦心,这还不算,偏偏自己后院也起火了。她不过将秀子赐婚给
瑞王的七公子,偏偏秀子一个小小宫女,竟敢以死抗命,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再这
样下去那还了得!
她想拿秀子开刀,毕竟她跟自己八年,又狠不下心,但为了储秀宫的声誉,为了
她说一不二的威严,她又不得不这样做,因此越想越犯难。本来她既不想喝汤也不想
喝茶,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于是便传茶水章来伺候她。
"章德顺!"她看一眼跪在地下的茶水章。
"奴才在。"茶水章跪在地下应道。
"知道你在。"慈禧不高兴他说:"所以才问你话。"
茶水章被她这一说更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什么也没问,他就算是她肚子里的蛔
虫,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还没说出口,猜中了也不敢乱说啊。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天生的耳背,没听清老佛爷的话……"明知对方没说
出她要问什么,却不得不先请罪。
慈禧本想发脾气,转念一想,她是想问他话,但还没有说出口,不由得苦笑起来,
摆摆手对茶水章说:"起来吧。谁还让你跪着。"
"谢老佛爷!"茶水章爬起来,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你说说,秀子的事该怎么样办?"
"老佛爷!这还用得着说,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是您身边的姑娘,她自小
没了爸妈,她能伺候您可是她的福分啊!"
"这就是了。"慈禧愤愤地咬着牙根,"我为了她前程,将她许配给瑞王家的七公
子,她非但不领情,竟然敢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我在宫中四十多年,可从没遇过
这种晦气的事儿,你说她该不该死?"
老太后一言九鼎,听慈禧说到秀子该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茶水章顿时吓得趴
在地下不停地磕头。
"我问你话,没让你磕头。"
"奴才嘴笨,不敢乱说,"他抬起那张清瘦的脸,扬起额头下淡淡的眉毛,眼神
里隐含着某种企盼。
"你嘴笨心不笨。你说,说错了也没事儿。"往常她决心要办的事,从不想听别
人意见,这次不知为什么,她想听听身边人,特别像茶水章这样亲和厚道的人怎么想
的。
"依奴才看,秀子是真心爱戴老佛爷,舍不得离开这儿,才干出这种大不敬的事
几。将心比心,奴才跟着老佛爷十多年,要是让奴才离开您,奴才也不知该怎么着?
所以……"他知道此刻每一句话都跟人命有关联,因此出言更加谨慎,既要帮秀子说
话,听上去更要像帮慈禧说话才行。
"说呀,所以怎么着?"
"老佛爷!秀子有错,对不起老佛爷,只是老佛爷已经将她赐给瑞王府,要是这
事儿传出去……"
"好办。就说她病死了,再选个有头有脸的宫女赐给瑞王府就成了。"慈禧沉下
脸,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踢毽子踢得非常好
的小宫女,脱口问道,"那踢毽子的宫女怎么样?对了,她叫吟儿,就让她顶秀子的
名份嫁到瑞王府!"
听慈禧说要让吟儿顶秀子的名份,茶水章心里大吃一惊,这不仅意味着秀子姑娘
必死无疑,吟儿也将从此送进火炕,想到这儿,他心里乱得不行,特别吟儿,这姑娘
不仅模样长得好,心地更好,刚才她还在茶水房担心秀子的事,想从他这儿套话,要
是连她也栽进去,闹不好那又是一条人命啊!
"你怎么不说话?"慈禧见他趴在地下,茶水章抬起头,一连给自己几个耳光,
然后趴在地下说道:"老佛爷一定要奴才说,我只得先打自己耳光子,说错了老佛爷
千万宽容奴才!"
"快说吧,免你无罪。"
"老佛爷圣明!奴才以为,储秀宫的名声在外,宫中上上下下无论什么人都知道
这儿的威严,更知道在老佛爷跟前当差是极光彩的事儿。所以奴才以为秀子的事,最
好别让外面人知道,更不能因为秀子一念之差坏了储秀宫的名声啊!"对于宫中的事,
无论大小,茶水章平日从不在慈禧和其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态度。现在为了秀子的人
命,同时也算为了吟儿,再也顾不得许多。
他说了这一番话,慈禧竟然愣了片刻,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这可不像平日的
茶水章。
"大胆!你想替秀子说情?"慈禧沉下脸,猛然喝道。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只是替老佛爷着想,储秀宫是
皇城中天字第一号的地儿,秀子纵然该死,也绝不能让她坏了储秀宫的声威啊!"茶
水章心中一沉,心想今儿非但帮不了秀子和吟儿,反倒会因此激怒慈禧,真要那样他
也没有办法,这都是命。
慈禧听后半天不语,最后无奈地回到茶几边坐下,端起银耳汤。茶水章慌忙说汤
凉了,要替她换一碗。慈禧不听,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干了。因为喝得急,呛了几
下。茶水章磕头请罪,一边说自己该死,一边迭上半温的茶水。
慈禧喝了茶,止住了咳,瞅着趴在地下的茶水章半天不说话。一方面她觉得茶水
章的话确实有道理,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老了,缺少当年的决断,连这种小事也变得
犹疑不决。她似乎有些后悔,不该硬逼对方说。尽管对方是个奴才,既然他说得有道
理,按理说就该听,碍着皇家的威严,她又不能听,两难之间,她目光突然落在案边
那只铜烟袋上,眼前不自觉地浮起秀子那张脸,心中不由一动。她沉默了一会儿,走
到观音玉佛前双手合掌静默片刻,然后顺手抓起案桌上一枚铜钱往空中抛去。只见铜
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一声脆响落在案几的桌腿边。
"你去看看,那钱儿要是正出朝上,就饶了秀子。要是背面朝上,那就不好说了,
这是天意!"慈禧有意背过身,让茶水章上前看个究竟。
茶水章巍巍颤颤一路向案桌边爬去,心想一枚小小铜钱,这一瞬间将决定二条人
命,相比之下,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多么不值钱啊!他终于爬到桌腿下,瞅着地下那枚
铜钱半天不说话,一股热流顿时涌上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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