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九章 不了情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n 25 19:26:38 1999), 转信
荣庆以为吟儿嫁了瑞王府家的傻儿子。又听说她吊死在那儿,心疼如裂的他不知
该如何活下去。他再次找到英英姑娘,和那个曾经被他踹下床的妓女有了一夜欢情。
吟儿在宫中哭祭秀子时,没想到却惹下杀身之祸。
为了让荣庆安心回承德军营,家里人和二舅都骗他,说吟儿确实嫁到瑞王府。荣
庆在迎亲队伍中见到吟儿,心中已经疑惑,二舅等人这一说他更信以为真。但他仍不
肯死心,一连好几天守在赌馆外,瞅准机会找到吟儿哥哥福贵,向他打听真相,以证
明这个痛苦的事实,由于叶赫家退婚,福贵本来就一肚子火,加上恩海花钱买通了他,
他便有意骗荣庆,说荣庆家退婚在先,妹妹无论嫁给谁跟都他没关系。这几句话说得
荣庆呛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痛欲裂、万念俱灰的荣庆像丢了魂,成天泡在酒楼里。一天他喝多了酒,趁着
夜色翻过高高的院墙,摸进了瑞王府,结果被瑞王府的卫士痛打了一顿,然后捆住手
脚将他送回家中。刚回家,承德军营早已派人在这儿等他,说他私自逃出营房,带着
统领的手令前来抓他,并立即押回承德。叶赫将军盛怒之下气得连连大叫"不肖子孙!
不肖子孙!"就这样,老将军亲自将儿子捆起,交给了承德来的护军,由他们一脚回
承德府护军大营。
两名军士将荣庆押送到护军大营,交给了当天营房值官。
值官将荣庆带到左健锐营,让他留在棚里等候命令。营中的兄弟一见荣庆,立即
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因为他私自出走,元六催领替他担下责任,因此被统领下令抓进
大牢,动了几次大刑。
荣庆一听元六因为他而受累,心里便急了,一跺脚要去军帐去找营官,向他说明
情况,多大的罪由自己顶。众人劝住他不让他去,因为闹不好他帮不上忙,反会使事
情更复杂。他不听,一定要去,"不行,我一定要去见元六。"他正吵着要去见元六,
年近三旬一脸威严的营官在值官陪同下,突然带着几名禁军护卫出现在营房门口。众
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营官看一眼众人,然后走到荣庆面前,两眼紧紧盯
着他。
"你就是荣庆吧?"营官问道。营内几百号人,荣庆来得时间不长,他虽认不真
切,但大致模样儿还是记得的。他故意这么问,那是为了显出他的威风。
"荣庆参见营官大人!"荣庆慌忙行礼。
"你想见元六?"营官不动声色,荣庆躲着对方严厉的目光,点点头。
"拿下了!"营官突然变了脸。
禁军护卫一拥而上,抓住荣庆,一路将他押到军帐前的空地上。空地上立着几根
木桩,这些木桩是用来示众的,对那些犯了军规的官兵进行惩罚后,捆在这儿让全营
官兵都能看见,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荣庆看见元六捆在其中一根木桩上,心里自觉对不住他,首先不该骗他,更不该
拖这么长时间,临走前元六再三要他速去速回,至多十天内定要回来,没想他一去二
十天。
"六爷!我……"荣庆愧疚地看了一眼对方,营官叫手下将荣庆捆到与元六相邻
的一根木桩上,然后看一眼荣庆和元六,厉声大叫:
"这叫一根绳上俩蚂蚱,蹦不了你也飞不了他!都给我睁开狗眼,谁敢私跑,谁
敢私放,一样!"
"没有六爷的事儿,是我自个儿偷跑的!"荣庆直起嗓门叫起来。
"好兄弟!"元六惨然一笑,"得了,别逞能。我已然说了是我准的假,没你事儿!"
"不,这事不赖你,没你事儿!我不好,我犯了营规,要罚罚我。"
"住嘴!"营官上前抽荣庆一个耳光,冷笑着说,"你们都没事儿,我还管谁呀?
受人钱财还替人消灾呐,甭说你们吃的是皇上的钱粮!想走就走啊?我又没开大车
店!"
"你哪儿那么些废话?元老六有胳膊有腿儿有脑袋,要哪儿给你哪儿!"元六故
意叫着,想吸引营官的注意力。他心想自己已经受了不少苦,免得荣庆皮肉再受苦。。
"我还不问你呢,问他!"营官瞪一眼元六,转脸对着荣庆,"你跑京里干什么去
了?招了我留你一条命!"
荣庆咬着牙根不说话。
"给台阶儿不下?"营官见他不说话,立即暴跳如雷,指着手下的禁军说,"抽!
有一个算一个,一人抽他十鞭子!挨着来,死了算我的。"
执法的禁军手握鞭子,走到荣庆面前有些犹豫。营官火了,先抽了禁军一马鞭,
那人无奈地举起胳膊,抽了荣庆一鞭。"搔痒痒哪?使劲儿!"营官不满地大叫,禁军
狠下心,用力抽着荣庆,荣庆咬牙忍住。
"孙子!雷公打豆腐,你专拣软的欺负!有本事冲我来!"元六大叫。偏偏营官
不理他,硬是叫手下狠狠抽荣庆。
荣庆任对方怎么抽他,死死咬着牙不吭声,比起他内心的伤痛,皮肉上的疼痛似
乎算不上什么,想起他与吟儿之间的这大半年来所遭遇的一切,特别想到吟儿居然由
老太后赐婚于瑞王府,而她男人就是那捆在马背上的痴呆男人,他真得觉着活在这世
上再也没什么意思。"六爷,让他们打吧,你也别帮我,我根本就不想活了……"他
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出来,怕营官听见自己不想活了,回过头来又对付元六,他已
经给元六惹了天大的麻烦,再不能连累他受苦了。
生性豪爽的元六看见鞭子像雨点般落在荣庆身上,任自己怎么叫人家也不理他,
担心万一荣庆支持不住,出了人命,他可怎么向恩海老爷交待,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对
着营官破口大骂,存心要惹怒对方:"你不敢惹爷爷!哈哈哈……好小子,有孝心哪!"
"龟孙子,这可是你自找的!"营官知道他玩的把戏,硬是不理他,但对方越骂
越难听,当着众部下的面,脸有些撂不住了,伸手从一名执法护军手中夺过鞭子,使
劲抽起元六。
"营官大人!我求求您……"荣庆看出营官下手太狠,苦苦哀求着,"这事儿的
确跟六爷没关系,我想家,编着理由哄他,他不让我走,我瞒着他偷偷跑了……我求
您,要打就打我,打死我也不委屈……"
营官疯劲上来了,根本不理会荣庆,一·从憋紧的喉头挤出一连声的狞笑,一边
挥动牛皮鞭向元六一个劲儿地猛抽。开始元六还不停地骂,后来骂声越来越小,再后
来没了声息,连气也喘不上了……
像这样打下去,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牛也扛不住。面对这种个场面,荣庆懊丧地
闭上眼,心里后悔不已,恨自己不该连累元六。元六这人虽说脾气暴躁,但为人大方
侠义,健锐营中许多弟兄们平日都受过他不少好处,眼看营官真的和元六较上劲儿往
死里打,一个个都急了,不约而同在营官身边齐刷刷地跪下,嘴里叫着"大人,饶了
元六吧!"
营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暴跳如雷:"你们想翻天!"他嘴上叫得凶,看见四周那
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鞭子不由得软下来。为了让自己好下台阶,他上前揪着
元六头发,问他服不服?没想元六睁开眼,"呸"的一声吐了营官一脸唾沫,忍着伤
口的剧痛笑着说:
"你劲儿上哪儿去了?都给娘儿们留着呀?"
本来碍着众护军的情面准备罢手的营官,被元六这一激,气得脸色发青,伸手抹
去脸上的唾沫,举起鞭子再次狠抽着元六。
"混小子,老子不信你皮肉比我鞭子硬,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营官一边打一边
骂,健锐营的兄弟看了心疼,碍着军法如山,加上元六不肯给营官面子,想劝也劝不
住了。正在这时,一个统领身边的亲军跑到营官身边低声叫道:"营官大人,统领大
人传!"
"这会儿没空!"营官看对方一眼。
亲军慌忙将营官拖出人群,悄声告诉他,说北京有人捎信来了,荣庆是大清门领
侍卫恩海大人的亲外甥,统领要他赶紧放人。营官一听恩海的名字便泄了气,低声埋
怨亲兵怎么不早说,"恶人儿全是我当了!"营官边说边扔下手中的鞭子,一赌气走了
第二天上早操,元六和荣庆因为挨打不能出早操,两人趴在大棚内的火炕上养伤,
提起昨儿的事,元六不以为然地对荣庆说,亏着你舅舅来了信,要不,你六哥浑身上
下都便宜他了。
"六爷,我连累你了。"
"嗨,说那个就远了。同船过渡,五百年缘分。甭说咱们一口锅里混饭呢。"元
六兴致来了,咧开大嘴又吹上了,"你知道我干吗往死里骂他?听六哥传道吧。赶上
这火候,开口认松咱不会,憋着又他妈真疼。我就骂,骂他个狗血喷头!下回学着点
儿。"
元六见荣庆皱着眉心不说话,想起他私下告假的事儿,问他这次回北京那事儿办
得怎么样?
荣庆低着头,咬着牙龈不说话。
"什么事儿我不问,你就说成没成?"元六虽说不知道他这次回去究竟为什么,
但有一点,他根本不是为他祖母的病,因为他祖母早在他当兵前就去世了。爷们一般
情况下没啥事可瞒着,编着话哄人的多半是儿女私情,加上上次请他逛窑子,他非但
不感激他,听说半夜里将英姑娘踹下床来,因此估计他肯定是这种事。
荣庆本想说"完了,别提了。"这类气馁话,但想到元六为自己受了这么大的苦,
话到嘴边变为重重的一句,"成了!"
"得了,这顿鞭子没白挨!"元六高兴地拍着炕面,双手撑着身体想爬起来,没
想刚一翻身,身上的伤口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本能地哼了一声,刚抬起的身子又重
重地摔在炕上。
"六爷!"见他打成这样,荣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忍着伤痛由炕面上爬到元六
身边。
"把那爷字儿去了,叫哥。"
"哥?"荣庆心里一热,随即说,"不行,您跟我舅舅是朋友啊。"
"英雄无岁,江湖无辈!我跟你舅舅单论,说到底我也是你舅部下。"
"不不,不行,这不合适!"
"怎么?"元六一脸地不高兴,"嫌我是个兵油子,配不上你大少爷?"
荣庆想到昨儿要不是元六故意骂那营官,他肯定要吃更多的皮肉之苦,心里感激
还来不及,对方居然认为他看不起他。他一急,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即下了炕,在元
六炕头边跪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六哥!从今儿个起,您是我亲哥哥。"
"起来起来!快起来!"元六趴在枕头上,吃力地伸手拉起荣庆双手,一边喘着
粗气,"可就当真啦,今儿起你就是我亲弟弟!"
秀子死了。吟儿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摸着秀子迭给她的那付山貂皮子护膝,瞅
着窗外大殿瓦脊上那迟迟不肯落下的初冬的夕阳,神情十分凝重。想到秀子出宫前曾
在这间下房住过,那天送婚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特别看见瑞王家的小七爷那副傻样
儿,当时吟儿心里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当她亲耳听到她的死讯时,心里仍然一惊,
觉得她走得太快了……
那天下午,光绪皇上刚走不久,瑞王便来叩见慈禧太后,她当时正在侍候慈禧抽
烟。慈禧没发话,所以她也就没回避,当时在场的还有李莲英和柳叶儿宫女。看见瑞
王,老佛爷似乎很高兴,不知是刚才和皇上谈得很投机,还是因为她想念秀子,一见
面就对跪在地上的瑞王笑着说:"亲家来了,没把我们新娘子带来?"
"老佛爷!奴才……"瑞王趴在地上半天不敢抬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不带她来,我派人去接她了,"慈禧最看不上别人跟她说话吱吱唔唔地,半
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瑞王说:"接到这儿,一会儿我赏她饭。这回可让你们家捡了个大
便宜,我亏大了!"
"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这叫什么话。"慈禧不明所以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后悔也不能再
要回来呀。放心吧你。"
"老佛爷,奴才知道老佛爷的天恩高厚,只是,只是秀姑娘她……"瑞王嗑嗑巴
巴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李莲英急了,拼命在一旁向瑞王使眼色,但这会儿他早已六神
无主,哪里还顾得上看别人。吟儿看见瑞王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粒,双唇像离水的鱼儿
上下张合,硬是出不了声,心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顿时紧紧揪在一起,本能地觉
得出了什么事。
"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慈禧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儿子欺侮她了?反正也没
便宜外人儿,我可告诉你,别看她是个宫女儿,你们可不许欺负她!别拿灶王爷不当
神仙!"
"回老佛爷话,奴才的七儿媳,她……昨天夜里悬梁自尽了……"瑞王趴在地下,
吓得浑身哆嗦。
听了瑞王的回话,慈禧愣住,浑身掠过一阵痉挛,手中的佛珠当即掉在地下。接
着四下一片肃静。吟儿跪下,伸手摸起佛珠,轻轻递到慈禧手中。慈禧不动声色接过
佛珠,但吟儿还是感到老人的手微微颤栗,指尖透着凉意。
瑞王趴在地下,不停地说他有罪,他是特意为秀子的死进宫请罪的。
"好好的她怎么会死?"慈禧竭力克制住自己情绪问瑞王,对方刚要回话,慈禧
这才觉得人多有些不妥,看一眼李莲英。李莲英立即挥手让吟儿和另一名宫女退下。
吟儿走到外间紧靠屏风的后殿门外,她不敢走远,随时等着传她进去伺候老佛爷。
她知道老人心里高兴和不高兴时,或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儿,总要让人伺候她闷闷地
抽几袋烟。瑞王跟老佛爷在东一间说了足足一顿饭时间,最后在李莲英陪同下走了。
看得出瑞王一脸的沮丧。李莲英一边送瑞王,一边低声吩咐吟儿快回慈禧身边侍候敬
烟。
吟儿早有准备,很快装好烟,跪在地上将长长的烟嘴递到慈禧嘴边。老人咬住烟
嘴,默默吸了两袋烟,突然低下头看一眼吟儿。
"是秀子教你敬烟的?"慈禧声音很小,眼神有些恍惚。
"是,是秀姑姑教的。"
"难怪连手法都一样。烟丝儿不干不潮,纸眉子不紧不松……"慈禧叹了一口气,
看一眼吟儿手中的铜烟袋。吟儿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再给她装一袋烟递上。
"有人说秀子以死抗命,存心跟我作对……"慈禧望着团团烟雾,像自言自语又
像对吟儿。吟儿吓得低着头,两眼盯着慈禧那双花盆底鞋连大气也不敢出。
"吟儿,你说呢?这事儿怨我还是怨她自己?"她越是不敢出声,慈禧偏偏点了
名要问她。
"这……"吟儿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
"这里没人,你只管说。"
"回老佛爷话,这都是命!"吟儿从秀子想起倩儿,然后想到自己,那么多好人
家的女儿,偏偏让她们碰上了,不是命是什么。
"嗯,说得好,是命,全都是命。"慈禧连连点头,脸上多少有些欣慰。也许秀
子早该死了,如果她头一次死,便死在她手中,而这一次死,却死在瑞王家,怎么能
说她跟自己作对?恰恰相反,秀子临死还顾及她这个当主子的,这是她的孝心啊。
慈禧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挥挥手对吟儿说:"这儿没你事了。"
吟儿慌忙磕头请安,然后侧着身子向门边退去。就在她挑起门帘的一瞬,突然见慈禧
眼窝里湿湿的泛起一层泪雾。她深知老佛爷从不轻易流露自己心思,更不愿意让人知
道内心深处的隐情,因此慌忙低下头,装作儿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走了。
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吟儿耳边突然响起秀子那句话:"……有一天我不
在了,你细细回味我的话,也许能品出一些味儿来。"这话乍一听前言不接后语。现
在细细想来,秀子所说的以及她没说出口的,包括她的死,她似乎早就预感自己会走
上这条不归路。
一连好几天晚上她都做噩梦。梦见秀子那双忧郁的眼,老盯着自己总也不说话,
她怎么问她都不开口。一次吟儿从噩梦中惊醒,坐在炕上直喘气,双手合在胸前,嘴
里喃喃地念着:"秀姑姑!求求你,别吓着我。"她一边念一边躺下。没想真灵,那一
晚上她再也没做噩梦。吟儿心里奇怪,第二天想来想去,突然想起秀子一定是来向自
己讨香火的。她自小死了父母,十三岁不到便进了宫,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家,
宫中就是她的家,我是她宫中唯一的弟子,她不向我讨香火向谁讨?
宫中规矩严,除了皇家爱新觉罗氏祖先,绝不准许替任何外姓氏族烧香磕头,就
连享有最高权力的慈禧也不例外。每逢叶赫那拉氏祭祖,慈禧只能幸驾西山碧云寺烧
香磕头以表示自己的心意,因此吟儿想替秀子点一炷香,烧上一些纸钱谈何容易,要
让人发现了,告到上头那肯定是掉脑袋的事儿。
第二天吃过晚饭,吟儿独自向后殿的佛堂走去。冬天五点开饭,饭后到天完全黑
下大约有个把钟头,这段称之为"后蹬儿"的时间里,一天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宫女
和太监们利用这个空当忙自己的事,如剃头剪指甲洗衣服和整理房间,或三三两两躲
在下房里聊天等等。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穿过后院。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念叨,求秀子在天之
灵保佑她,果然,她一路上没碰见任何人。出了后院门,向东一拐便是佛堂。佛堂里
平时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在那守着,除了慈禧隔三五天来一次,平时几乎都闲
着。到了佛堂门前,她已经想好了,万一老太监在里面,问她什么事,她就说早上来
这儿时丢了头上玉钗,瞅空来找一下。当然,最好他不在。她知道老太监闲得无聊,
常常趁着这后蹬儿的闲暇上别处聊天,只要他不在,她便能替秀子还了这个愿。
吟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佛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亮着佛龛前的长明灯,门
缝里溢出一缕浓郁的檀香味儿,她轻轻推开门,故意咳了两下,见里面没有动静,这
才低声叫着"黄公公"。她沿着佛堂四周走了一圈,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黄太监不
在这儿。她走到门边向外四下张望,外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心里不由得松下一口
气。
她轻轻合上佛堂大门,转身走到佛龛前,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从怀里掏出事
先准备好的纸钱。吟儿是敬烟的,手边有许多草纸,她将草纸裁成巴掌大的方块块揣
在怀里,算是给秀姑姑阴间用的纸钱,让她在地下不用受穷。她将纸钱在蜡烛上点着
了,跪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烧纸钱,嘴里喃喃有词,求菩萨保佑秀姑姑下辈子能投
胎个好人家……
开始她哭秀子,后来由秀子想到自己和荣庆,心里愈加觉得伤心。最近没了荣庆
的消息,她每次问母亲和嫂嫂,她们似乎有意回避。最近一次嫂嫂来看她说漏了嘴,
说荣庆父母想替儿子讨个偏房,荣庆不肯,和家里人吵翻了。她追问嫂子详细情况,
嫂子不肯正面回答,只是安慰她,说荣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想早点抱孙子也是人之常
情。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再等她七年,荣庆二十八了,就是他自己愿意,他们家
里人一定会逼他早早成婚的。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嫂子话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她
怕自己伤心才瞒着不说。一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由得非常紧张,当时要不是冒出哥哥
自请她入宫的事,她早跟荣庆结婚了,两人恩恩爱爱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不怨天不怨地,这都是命!
想起慈禧问她秀子的事,她说这是命,自己也一样。假如她早一天嫁到荣庆家,
假如皇上的圣旨晚一天到,假如她哥不赌钱,或是他赌输了没向常五爷借钱,假如那
天在宗人府选宫女时她没选上……总之,这许许多多假如中有一个假如发生了,她便
不会在这儿,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成天想荣庆想得这么苦。哭着哭着,她哭起自
己来,而且越哭越伤心。
突然,身后传出一声响动。这是大门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她原以为看佛堂的老太监回来了,但从那推门的架势和来人的脚步声判断,她本能地
觉得不对,伸手扑着地下的纸钱。她还没来得及灭了地下的火,身后响起一个非常熟
悉的声音:"拿下!"那是李莲英从憋紧的嗓门眼里发出的。
完了!吟儿心里直哆嗦,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她刚转身,几名太监一拥而上,
将她两条胳膊拧在背后,一路押出佛堂。
元六进京出差回来的当天下午,拖着荣庆一块儿来到街面上一家小酒店,两人一
边喝酒一边说话。元六眉飞色舞地说起京里的事,最后说到他去见了荣庆二舅,恩海
老爷让他带话给荣庆,要他安心留在这儿好好当差。
荣庆一边听他说话,心里却闷闷不乐地想着吟儿,觉得世上的事太不公平,他跟
吟儿天生的一对,硬是让人活活拆散了,嫁给了瑞王府那个傻男人。一想起这个事,
他心里就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老天瞎了眼!当初我为什么要救那个马背上的傻子,要
是他摔死了,吟儿不就不用受这种罪了!话又说回来,纵然他不救,小七爷死了,吟
儿也得按祖制替这位王爷的痴呆儿守一辈子寡啊。
想到他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吟儿在一起,他一夜一夜睡不着,想着怎么样才能将
吟儿从瑞王家救出来,然后跟她一块私奔,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跟她厮
守一辈子,晚上想得好好的,甚至连怎么进瑞王家,怎么带吟儿私奔,他都想得清清
楚楚。可早上一睁眼,立即觉得夜里想的事再荒唐不过,或者说根本行不通。
"你怎么哪?心事儿挺重?"元六说得浑身是劲儿,见对方无精打采,一连打了
几个呵欠,忍不住问道。
"没事儿,正听你说话儿。"荣庆被他一点顿时醒过神,慌忙解释。
"今晚上跟我上抱月楼,英姑娘还惦着你。"
"得了,饶了我吧。"
"那妞儿哪点儿不顺溜?"元六心里纳闷,荣庆为什么成天魂不守舍。听张妈妈
说,那天晚上荣庆和英英睡了一晚上却没干那种事儿。这次他去京里一趟,虽说没向
恩海大人打听这方面情况,从对方语气中,他猜出荣庆在京里一定有女人,他见对方
不回答他的话,便单刀直入点了这个话题:"我早瞧出来了,你上次回北京一趟,事
儿砸了!"
"没那回事儿。"荣庆躲避元六目光,故意在脸上挤出一团笑容。
"非得我点破吗?不吃敬酒吃罚酒,我说出来你可别不认账。你跑回京里,勾魂
儿的是个妞妞!"
荣庆愣了片刻,立即矢口否认。
"我猜错了?"
"错了。"
"你别瞒我。"元六笑笑说,"我眼里有水,窑子里那丫头套不住你,必定是你心
里藏着别人儿,让你牵肠挂肚,魂不守舍,吃不下睡不着。说不定那妞妞水性杨花,
另攀了高枝儿!"
"你是我大哥,无论什么事也不会瞒你。"元六的话一下子碰到荣庆的心病,心
里不由得一惊,但他深知这件事要是透出去,害了吟儿不说,闹不好连自己家里人也
陪进去。
"真没有?"
"真没有。"
"没有才好呢。我这心算搁回肚子里了。"元六半信半疑地问,见对方神情认真,
心想他是自己把兄弟,不至于存心骗他。于是,他又跟荣庆吹起京里的事,从天桥的
戏班子,一直吹到八大胡同的妓院,然后又说起京城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皇上和太后
政见不和,大臣们为了新政发生争执,而其中反对最凶的便是瑞亲王。
"我看瑞王不是个好东西,"荣庆心里恨瑞王,明明儿子是傻子,偏偏还替儿子
娶宫女。
"我看也是。"元六一拍大腿,咧着大嘴叫起来,告诉荣庆说瑞王爷家里出了档
孽事,京里上上下下传遍了。原来瑞王爷的七小子是个傻子,王爷偏要给他娶媳妇,
还非求老佛爷赐婚。老佛爷将身边的宫女赏了他,万没想到,宫女过门半个月就在房
间里上吊死了。
"不会吧!"荣庆听说吟儿死在瑞王家,心里一惊,脱口冒出一句。
"王八蛋才瞎说!等到有人瞧见,身子都凉了!不信下次见了你二舅问问他,这
事儿他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元六根本没注意荣庆的表情,搓着两只大手,唾沫星四
溅地继续说着,"别瞧瑞王爷是军机大臣,这会也毛了爪。正应了那个坎儿--'炒
肝儿不叫炒肝,熬心熬肺啦!'刚办喜事又办丧事,满堂红改了满堂白。"元六说完放
声大笑。
"喝!喝酒!"荣庆举着酒杯,觉得天昏地眩。他只见对方那张阔扁的大嘴上下
张合着,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其实也不想知道,因为最最重要的是吟儿已经死了。
他觉得吟儿是为了他才走上了这条绝路,回想那天在迎亲队伍中见到她,她两眼盯着
自己,脸上表情怪怪的,特别她放下轿帘的一瞬,那眼神充满了某种诀别的毅然。我
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荣庆,你……你不能再喝了……"元六发觉对方眼神不对劲儿,说话时舌头也
大了。
"喝!我没事……再……喝二斤也没事……"
荣庆摇摇晃晃地举着手里的酒杯,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他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
口干了,接着拿起酒壶又要替自己满上。元六正要伸手抢酒壶,营中统领的亲军突然
气喘喘地跑进来,说统领大人有要紧事,让立即赶快回军营。
"荣庆,下次再喝,跟我回营房。"元六拉着对方胳膊,要他跟自己一起走。
"六哥!我没喝多。"荣庆说壶里还有酒,保证喝完了一定回去。元六无奈地笑
笑,犹豫片刻,走到柜台前付了账,同时低声叮嘱酒店老板,说荣庆喝多了,喝完了
这一壶酒,怎么也不能让他再喝了,老板跟他是熟人,自然一口应承,要他放心。
元六走后,荣庆一个人喝着闷酒。不一会儿,他便喝完了一壶酒,扯着嗓门让店
家替他拿酒来。老板亲自跑来,嘴里叫着荣军爷,你喝了不少,刚才六爷交代了,不
能再让你喝了。荣庆拧起脖子叫起来,掏出一把铜钱往桌面上一拍:"怎么哪,怕我
不给钱!"
"明儿再喝,明儿再喝。"店老板陪着笑脸。
"拿酒!"荣庆伸手推开店老板,"再说我揍你!"他见老板冲着他笑,就是不拿
酒,气得从桌边站起,自己跑到到柜台上抢过酒坛子。店老板急了,连声说:"我们
这儿关门儿了!"荣庆像没听见似的,抱起酒坛回到桌边,在粗瓷大碗里满满倒了一
碗。
天刚擦黑,抱月楼的英姑娘由庙里烧了香,坐着小轿由城外回来。她下了轿子走
进妓院大门,张妈妈便将她拖到一边悄悄告诉他说:"荣军爷来了。"
"是不是上回跟六爷一块来的那位?"英英问。
"就是他。"
"男人死光了,我也不见他。"英英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就窝火,一晚上没干
那种事不说,还硬说自己是什么金儿银儿的,她不认帐,那混账东西竟然一脚将她踹
下床。
"他就在你屋里。"张妈妈说。
"你把他轰走,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英英!你听我说,他……他是这儿的贵客,听六爷说,他爸他舅都是京里的大
官,咱们得罪不起。"张妈妈用好话哄着英英,一定要她为了妓院生意千万别得罪他。
英英本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多说也没意思,心想你既然不肯得罪他,看我怎么整
治他吧。她看一眼张妈妈,一路小跑上了楼梯。张妈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连忙叫佣
人送上一壶热茶到英英房间。
英英推开房门,只见荣庆躺在她床上,身体痉挛地弓起像只大虾,趴在那儿一边
呕吐,一边呻吟着。她本来就不高兴,见地下吐了一大滩呕吐物,刚换过的被单也被
他弄得污渍斑斑,心里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去猛地将荣庆身上的床单一扯,同时发
出一声尖叫:"滚!"
荣庆本来就靠床沿躺着,被对方一推,身体顿时滚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看一
眼英英,双手撑着从地下坐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非但不生气反在脸上露出一丝
怪怪的笑容,一个劲地嚷着要喝水。
"水……喝水,我要喝水……"
"滚!滚到楼下去喝,别在我这儿撒酒疯!"
"好吟儿,不不,好英儿。我……我没醉,只是受凉了……"荣庆嗑嗑巴巴地说。
"醉不醉不关我事儿,想喝水就滚出去,我这儿没水,也没什么金儿银儿的。"
英英骂骂咧咧地开了窗,让外面的寒风将满屋的酒气吹散。不一会儿,送茶水的人来
了。她让那人来将荣庆带走,帮她打扫一下房间,并说她在外面等一会儿,等他们帮
他清理掉屋里的污物她再回来。她说完话刚要离开,荣庆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冲到
门边将她一把抱起,嘴里不停地叫着英英。闻着对方那满嘴的酒气,加上荣庆身上的
呕吐的污物,英英厌恶地闪开身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尖叫着跑出去。
过了足足一顿饭时间,英英见到送水的男佣人,问房间清好没有。那男人走了没
有。男佣人说地擦了,床单换了,荣军爷也走了,她这才上了楼,推开房门走进自己
房间。没想到荣庆躲在门后,脱了外面的军服,身穿一套临时不知哪儿弄来的青灰色
长衫,神色恍惚地盯着她。她转身想走,荣庆身体抵在门上,低声恳求着:
"吟儿,不,好英儿!我求求你,我没家了,什么都没了……我是个什么都没的
人……求你让我留在这儿!"
"别碰我!"英英瞪着两眼,一边向后退一边指着他说,"你出去,出去,多会儿
明白多会儿再来!"
"我要喝酒。给我酒!"
"没酒!"
"你有!"
"在哪儿呢?"英英没好气地说。
"在这儿……"荣庆没等话说完,冲上前一把抱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醉猫,醉鬼!"英英尖叫着,挥着胳膊拼命打他。
荣庆大喝一声将她抱起,将她扔在床上,不顾一切地压在她身上。她拼命挣扎着,趁
着荣庆伸手扯她衣服的机会,猛地发力将他推开。荣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下,愣愣地盯
着她,像一条见到骨头的狗,急得直喘气。
"看什么看什么?"英英从床上爬起,一边扣上衣扣,一边没好气地看一眼坐在
地上的荣庆,"怎么着,我不是你的醒酒汤!想着别人儿拿我找补啊?没门儿!有钱
难买不卖的货,姑娘今儿个是'猪八戒摆手儿--不伺候(猴)啦!'"
"英英!我……"
"说啥也没用,快走吧!"
荣庆沮丧地从地上爬起,低着头向门边走去。英英站在那儿,见他真的要走,心
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为什么,对这位总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女人的军爷,她
既有种妒意,又有种好感,甚至暗暗敬重他。不论这个叫吟儿的女人是什么人,哪怕
她跟自己一样,至少他算个有情意的男人。不像其他男人,今儿睡了,明儿大街上碰
见了整个儿不认识。她举着油灯,跟在他身后,准备等他出了门替他照照楼道。
荣庆走到门边,转身看一眼英英,然后拉开房门,正想抬腿跨出门槛,突然那黑
乎乎的门外扑进一股凉风,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想到吟儿死了,这世上他再也没
有这样一个女人让他等让他想让他操心了,心里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不不不!
这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属于我。他缩回身子,反手将门插上,两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女
人,竭力从她脸上那隐隐若现的笑意中寻找着他活下去的意义。
"你……你想干什么?"英英本能地后退一步,她从他眼神中读到某种内容,这
是她熟悉的却并不喜欢的许多男人所共有的。
不等她话音落下,他已经像头恶狼似地扑上来,打翻了她手中的油灯,在一片黑
暗中将她再次抱起按在床上,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英英大叫着要他放手:"放开
我,我不乐意!不乐意……"他根本不理会她,一边喘气一边扯掉她的外衣。她开始
拼命挣扎,后来不怎么挣扎,再后来索性闭上眼,由他接着自己又亲又吻。当他时不
时地把她当作另外一女人,不断叫着吟儿时,英英心头一颤,禁不住哭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heart.hit.edu.cn]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20.16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