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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十章 粉红色腰带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n 25 19:27:08 1999), 转信
哭秀子,吟儿被平儿告发,犯下死罪。面临大难,吟儿求茶水章给荣庆捎个口信。
临刑前,茶水章看似不经心的一句话救了她。没想到她逃过大难,却得知荣庆家已退
婚,万念俱灰的吟儿在房梁上系上一条粉红色腰带……
吟儿上佛堂哭秀子是平儿头一个发现的。晚饭后,她从前殿回到下房准备整理房
间,半道上看见吟儿独自一人出了后院门,心里觉着纳闷,心想那儿除了佛堂啥也没
有,她上那儿干什么?出于本能的好奇,平儿远远尾随着她,一路到了佛堂。当她透
过门缝见到吟儿跪在菩萨前一边哭秀姑姑,一边烧纸钱,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她活
得不耐烦了,竟敢在这儿哭一个死去的宫女。
平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报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回头一看,原来守殿的老
太监回来了。她心中一惊,她不报告也得报告,要不别人以为她和吟儿串通一气,特
意在这儿替对方把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她连忙将吟儿进殿烧纸钱的事告诉老
太监,老太监二话没说,让平儿留在这儿守着现场,转身向李莲英报告去了。
当吟儿被太监们捆着押出佛堂时,远远躲在暗处的平儿心情极为复杂。想起吟儿
进宫后抢尽了风头,地位青云直上,令她非常忌妒,甚至认为由于她的缘故,自己才
一直被压在最底层,做宫女们所不齿的粗活。但看见李莲英带着太监们抓吟儿时的那
种气势汹汹的架势,想到她因此犯下杀身大祸,心里顿时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后悔。
平儿忐忑不安地回到下房,小回回便一脸紧张地跑来传话,说老佛爷让她立即上
前边去问话。
到了储秀宫正殿门外,李莲英早在那儿等着,一见平儿立即沉下脸,叮嘱她老老
实实将吟儿佛堂哭祭的事报告老佛爷。平儿连连点头,迸了侧殿慌忙跪在地上给慈禧
请安,然后偷偷瞅一眼站在慈禧身后的李莲英,在对方脸上看到认可的表情后,这才
向老太后说起刚才佛堂发生的事。
"嗯,我都知道了。你叫什么?"慈禧打断平儿的话,想起这位宫女和吟儿一块
踢键子的事。
"回老佛爷话,奴才叫平儿。"平儿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
"哎,听说你跟吟儿还有秀子,不是挺不错吗?"除了李莲英和一些贴身宫女,
慈禧和一般宫女太监接触不多,但对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和恩怨一向很注意,她无论在
宫中或朝廷,也无论是身边的奴才还是王公大臣,谁在她面前议论谁,她总装作漫不
经心地听着,从不表态,有时甚至作出一副很在意的样子,鼓励你说下去,因此她不
仅对那些王公大臣,包括身边的这些奴才间的关系都摸得很清楚。"回老佛爷话。奴
婢心里只有老佛爷!"见到慈禧问,平儿先前的后悔顿时少了许多,一心想讨好对方,
巴望着慈禧能重用自己。
"您瞧呀,老佛爷。这丫头还知道哪头炕热哪。"李莲英连忙接着平儿的话头,
想逗慈禧高兴。
"就冲你能识大体,我得提拔提拔你吧?"慈禧听得出李莲英在帮平儿说话,犹
豫片刻,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奴才谢老佛爷大恩大德!"平儿慌忙趴在地下磕头谢恩。
"老佛爷!"李莲英心想提拔平儿这样的人,下面的情况自然会摸得更清楚,连
忙笑着说,"让奴才说,她留在老佛爷跟前儿就合适。正好顶吟儿那一摊儿!"
"回老佛爷话!吟儿刚进宫时,是奴婢带出来的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管保比
她干的更好。"
慈禧一向喜欢别人向她打小报告,但有一条,得看什么样的人。李莲英是她跟前
的,不用说,这是他分内的事。瑞王,恭亲王是她皇家亲戚,私底下跟她说什么她也
愿意听。而李鸿章和倭仁这些当朝重臣,她巴不得他们在她跟前打小报告,总嫌他们
跟自己说得太少了。但对平儿这类奴才,除了她有意安排的,一般说这些人是没有资
格打小报告,对平儿告发她好朋友吟儿,尽管慈禧觉得告得对,但心里却生出一种厌
恶。她从不喜欢饶舌的女人,更不喜欢挑拨是非的女人,当她发现平儿迫不及待地想
取吟儿而代之,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奴才不能留在身边。
当然,慈禧没有流露出对平儿的反感,相反,她要让她包括小李子在内,觉得她
是个赏罚分明的主子。前天,她刚答应让茶水章给光绪当差,过几天选过好日子就要
将茶水章送过去。其实她心里并不情愿,为了拢住皇上儿子才忍痛割爱。既然这样,
何不将平儿赐给珍妃,面子上是一种礼遇,实际上是在珍妃身边埋下一个耳线,那边
有什么动静平儿这张烂嘴都会传过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珍妃比光绪要危险得多,看
住她也就看住了生性懦弱、优柔寡断的光绪。这样不但面子上提了平儿,在珍妃那儿
安了钉子,同时又将这个不安分的宫女从身边撵走,这岂不是一石三鸟,该办的都办
了。
慈禧看一眼李莲英。李莲英就像慈禧肚子里的蛔虫,立即从她那无声一瞥中心领
神会,当即向跪在地下的平儿挥挥衣袖,要她赶紧给慈禧磕头请安,先回下房等着领
赏。平儿慌忙磕了头退出殿门。
平儿一走,慈禧立即吩咐李莲英,要他即日将平儿调出储秀宫,前往景仁宫去伺
候珍妃。李莲英听后楞了一会儿神,不知慈禧这个安排究竟什么意思。尽管他伺候慈
禧近三十年,对她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但每每被她突然冒出的主意弄得目瞪口呆。
"小李子,犯糊涂了不是?"慈禧笑笑,每每看见她身边最忠心的走狗摸不清她
意思时,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得意,"那儿是她英雄用武之地。听明白了吗?""奴才
明白,奴才明白了。"李莲英眼珠转了几圈,顿时恍然大悟,连声夸老佛爷英明。
"找个好日子,将章德顺和她一块赏了。"
"碴!"李莲英这时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心里不得不佩服慈禧,她已经六十
多岁的人,无论做什么事用心很深,却滴水不漏。他高声答应后,垂着双手站了一会
儿,等着老太后下面的旨令,没想慈禧坐在那儿,垂着眼帘半天不说话。他犹豫片刻,
走近她身边低声问怎么处置吟儿。
"都是你惹的事儿!"慈禧盯一眼李莲英,满心的不高兴。秀子的死已经在宫廷
内外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又冒出吟儿佛堂哭祭的烦心事,她觉得这一切都跟眼前这个
外号"佛见喜"的总管分不开。要不是他跟瑞王串通好了活局让她钻,她也不会将秀
子赐给瑞王府,后来的事便不会发生。她本想将李莲英臭骂一通,转念一想又觉得没
意思。
当奴才的死心塌地跟着你图个什么,不就为名图利?特别像李莲英这号人,本来
就是废人,不像王公大臣们光宗耀祖名留千秋,他和"名"沾不上边,因此只剩下"利"
了,别人见他是自己身边的,不用他开口,好处自然往他手上送。其实王爷大臣们又
何尝不是?她希望身边的人清廉,但也深深明白"水至清无鱼"的道理,能管到现在
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慈禧想到这一层不由叹了口气,说怎么处置吟儿她还没想好,
但有一条,尽量不要让外面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暂时既不能将她送到宗人府空房关起
来,也不能让她留在储秀宫下房,最好找个清静地儿将她悄悄藏起来,等自己想好了
再说。
李莲英不愧有心眼儿,吟儿一出事,他便和慈禧想到一处了,早已将吟儿带到单
门独院的寿茶房,关在寿茶房隔壁一间空着的库房里,听李莲英说吟儿关在茶水房,
而且派人守住储秀宫通往那儿的院门,不让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并由章德顺暂时守
在那边,心里才松下一口气。对老实、忠厚从不生事的茶水章她是非常放心的。
吟儿双手紧紧抱着前胸,蜷缩在墙旮旯里,浑身冻得直哆嗦。她越坐越冷,越冷
脑子越发木,空空的脑壳里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对不住荣庆,
我答应过他,在宫中好好当差,将来有一天出去再跟他一起过。没想再也等不到那一
天了。她两眼盯着黑乎乎的窗外,想到这便是她人世间最后的日子,咬紧的牙不由得
松开,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哭了又哭,直到她哭干了眼泪,人又饿又渴,浑身发软,这才瞪着眼睛打量起
这间空空的库房。她知道这儿和御茶房紧挨着,章叔就在附近,想到这一层,心里又
生出一丝侥幸,总管没将她关进空房,也没报宗人府,会不会留她一条命?突然门外
传来一阵响动。她竖起耳朵,听见有人开门上的铜锁,并从门缝里透进一缕摇曳的灯
光。她本能地伸着脖子,等着人进来。
大门吱吱呀呀地推开。茶水章举着手中的油灯走进。他将油灯放在一只木箱上,
转身出去了一会儿,接着端着一只托盘走回来,托盘里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他
将托盘递到吟儿身边,"吟姑娘,吃吧,吃了暖暖身子。"刚才还饿得不行。这会儿看
见茶水章送上的热汤,反倒毫无食欲了,因为一个更强烈的求生欲支配着她,她想求
茶水章救救她。盯着茶水章,叫了声"章叔",下面的话堵在喉头半天说不出来。
"吟姑娘!纸钱儿真是你烧的?"茶水章同情地问。
"是。"吟儿点点头。
"你……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梦见秀姑姑,她让我替她烧的。"
"宫中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看来这一劫你说什么也躲不过了。这叫什么?咒
主子不死啊!十恶不赦的大罪里,它是头一条儿。"
"章叔,您得救救我!我不是给主子烧的,是送秀子姐姐的!不骗您,真的是她
托梦给我,让我替她烧香……"
吟儿将她梦见秀子的情景说了一遍,茶水章听后半天不吭声,心想秀子死得太委
屈,所以阴魂不散。他深知慈禧十分迷信,如果吟儿说出梦中情景,慈禧可能会从轻
处置她,问题是谁能证明她真的做了这个梦,而不是为了逃脱罪名才编着谎话哄老佛
爷的。要是慈禧认为吟儿有意骗她,那反倒弄巧成拙,说不定原先能赐吟儿一个完尸,
一怒之下斩了她脑袋,再后悔就晚了。再退一步说,即便慈禧信以为真,有心饶了吟
儿恐怕也很难,因为宫中哭祭外人罪不容诛,这可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就是老佛爷想饶你,祖制还不答应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也变不了!"
茶水章非常可怜吟儿,但却无计可施,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想法,"实话告诉你,这宫
里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除了主子,我们太监,你们宫女儿,都不算人!懂不懂?"
"咱们不算人?"
"咱们是奴才。"茶水章苦涩地笑了笑,心想人死了升天,无论男女他先得是人!
既然在这儿人都算不上,还升什么天?他本想将这一层意思告诉吟儿,转念一想觉得
说了她也不懂,懂了也没用了。他望着吟儿那张惊慌的脸,心里非常可怜她,想安慰
她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想到宫中与世隔绝,也许吟儿临死前
有什么话想跟家里人说,从前大凡受刑的太监和宫女几乎都要求人捎口信给家里人,
吟儿一定也有话传出宫外,这也许是他唯一能帮她做的事。"你给家里留什么话儿,
快跟我说,晚了就来不及了!"
"章叔!我……"吟儿惊恐地张大嘴巴,浑身掠过一阵惊悸,"我当真活不了了?"
茶水章无奈地点点头。
"吟儿,咱们可没工夫了。有话快说。我一定想法儿给你们家捎信儿!"
"您真的能给我传到?"吟儿问。
"你都快死的人了,我能骗你?"
"章叔!我……我想求您往宫外捎个口信。"
"行,我一定帮忙给你家捎个信。"
"不是我们家,是……"
"不是你们家是什么人?"茶水章纳闷地问。
"算了,还是不跟他说了……"吟儿心情极为矛盾,一方面想请茶水章帮她捎信
给荣庆,另一方面又觉得事情到了这种份上,说不说反正都是死,加上对方是个太监,
对这些男男女女问的事儿不像常人那样明白,话在嘴边又咽回去。
茶水章心里纳闷,不知吟儿说的那个他究竟是什么人,甚至连男人还是女人他都
不知道。他本想问个清楚,但多年呆在宫中的习惯令他本能地不向任何人追问任何事,
别人该说的他听着,别人不该说的那便是他不该听的。他苦笑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
多事,深深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临走前告诉吟儿:"你准备准备,一会儿他们就要来
这儿带你走了。"
茶水章转身走了。当他走到门边,吟儿突然叫住他。她趴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
刚要张口说她跟荣庆的事儿,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小回回领着几名太监一
拥而进。
"带犯罪宫女吟儿!"随着太监们的通报声,吟儿被人带进储秀宫东一间,她一
进门便看见慈禧坐在椅子上,脸上毫无表情,李莲英站在慈禧身后拉着一张驴脸,两
眼瞪着她。她心里有说不出地慌乱,不等走到慈禧椅座前,两腿一软便在门边跪下,
嗑嗑巴巴地给慈禧请安。
李莲英向小回回等人挥挥手,小回回立即和押送吟儿的太监一起退出。
慈禧瞅着地下的吟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吟儿和秀子一样,是她喜欢的贴
身宫女,偏偏这些人总出事,好像老天爷存心跟她过不去。要按她过去脾气,吟儿犯
下这种大不敬的事,早就送进宫中专门用来囚禁宫女太监的空房,等着上断头台了,
哪会带到这儿由她亲自问话。
"你跑到佛堂烧纸去了?"慈禧问着吟儿,口气平和,不但吟儿没想到,连李莲
英也觉着奇怪。
"奴婢错了,奴婢有罪!"
"你烧给谁呀?"慈禧明知故问。
"回老佛爷话,奴婢想给秀子姑姑送个行。"
"我早说了,谁也不许再提秀子!你没长耳朵吗?"
"所以奴婢才偷偷去烧的……"
"大胆!"李莲英打断吟儿的话,"偷着就行了?你是成心抗旨。"
吟儿被他一吼,慌忙吓得截住话头。
"怎么不说话?"慈禧不满地看一眼李莲英。
"奴婢不敢说……"
"为什么?"
"回老佛爷话,奴婢昨晚上梦见了秀子。"吟儿明知慈禧态度再好,自己也逃不
了必死的命运,心里反倒不那么乱了。想起茶水章说慈禧一向很迷信,也许秀子托梦
给她,是让她转告老佛爷。因为秀子死得太冤了。既然说不说都是死,那还不如说给
慈禧听听,让慈禧知道她是受秀子之托才烧纸钱的。
"哦,有这种事?"慈禧心头一颤,因为昨天夜里她也梦见了秀子。她本来就非
常迷信,加上心里对秀子的死有些内疚,醒后耿耿于怀,现在听说吟儿也梦见秀子,
心里顿时暗暗紧张起来。
李莲英本来想训斥吟儿胡说,看见慈禧一脸认真地追问吟儿,要她说出梦中的情
景,只得忍住。
吟儿说她梦见自己正在寝殿替慈禧值夜,靠在墙边坐在地上,突然一阵阴风吹进,
罩着黑纱的油灯忽明忽暗。她正疑惑,迷迷糊糊中觉着窗户外头有个人影儿,不等她
问是谁,那人影居然穿过墙进了屋里,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秀子,她穿着那天出嫁的
一身红旗袍,一边轻声叫着她名字,让她别害怕。
"我问秀子,您走道儿怎么没声儿啊?她说她不是走来的,是飘来的,因为她怕
惊动了老佛爷睡觉,"吟儿说到这儿,见慈禧脸上隐现出竭力克制的恐惧,便收住口
不再往下说。
慈禧心里有些慌乱。昨晚上她也梦见秀子一身新娘打扮,真的见鬼了!她情不自
禁地看了眼黑乎乎的窗棂,本想让吟儿别说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心,硬着头皮让吟儿
往下说。李莲英不知慈禧的心事,更不知她昨晚上居然也梦到秀子,但听吟儿说得活
灵活现,想起自己在这事儿中做了手脚,心里自然有些胆怯,但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
但然的神态。
"我让秀子出去,别惊动了老佛爷睡觉。秀子不肯走,要我答应她一件事才肯走。
我说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办到一定替她办。秀子说她自小没了家,宫中就是她家,求
我替她烧点纸钱。我说宫中不让烧纸钱。她说没事,她生前老佛爷疼她,奴才自会托
梦给老佛爷的……"
"别说了!你想编着法儿哄我。"慈禧突然沉下脸打断吟儿,让李莲英将吟儿赶
快带走。
"那是梦,梦是反的,不是真事儿!"吟儿被太监们带走后,李莲英慌忙安慰慈
禧。慈禧沉默着不说话,心里拿定主意,无论吟儿骗她还是没骗她,反正不能饶了她,
不能因此而坏了皇家的大法。尽管慈禧骨子里非常迷信,但明面上从不在别人面前,
也不让别人在自己面前谈鬼神之类的邪说,否则正不压邪,皇家的威严往哪儿放?她
信鬼神,但坚信自己是神让她投胎下凡的,成为世上万人之上的皇太后,难道能因为
小小一名宫女的胡说八道而退缩。即便说的是真话,她也不怕,她是当今皇母,岂能
怕什么鬼怪!
小回回带人将吟儿再次送到茶水房隔壁的库房关起来:。
吟儿没被慈禧当场赐死,也没让人押送到宗人府空房关起来,是因为慈禧没有想
好是以白绫绞死,还是让人乱棍打死,然后赐口棺材抬到她家,就说她病死的,这样
不但保住她的名声,也好让她家里人心里好受些。
茶水章按上面传下的话,替吟儿送了一碗莲子汤。
又冷又饿的吟儿双手捧着热腾腾的汤碗,一口气喝干了。她连声谢谢着茶水章,
说了刚才慈禧审问她的情况。她告诉茶水章,说老佛爷听说秀子托梦给她,问了她许
多话,还说慈禧态度很好,说话也挺和气。
"章叔!老佛爷没让他们把我关进空房,会不会老佛爷因为秀子托梦的缘故,饶
了我一条命?"
"这……"茶水章一时被吟儿问住。面对她可怜的侥幸,他不敢将事情说穿,因
为事情与她想像得正好相反。按这儿的规矩,如果她被送进空房,她也许能多活几天,
甚至有可能捡回一条小命。眼下慈禧没有送她到宗人府空房,又让他给她送汤水,这
意味着她大限己到,这碗汤在宫中称为"送命汤",就像狱中砍头的罪犯临死前送上
一顿酒菜,因此她肯定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章叔!为啥不说话?"
他一直很喜欢吟儿为人,此刻不仅没法救她,连真话也不敢告诉她,想到这儿他
心里有说不出地痛楚。他没在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却再次劝她有什么话要传到外面,
这会儿就跟他说,并问她认不认字,如果她能写张便条就更好,他一定替她带出去。
吟儿见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再次提起给外面捎话的事,心里便直犯疑惑。她两眼
瞪着茶水章,竭力在他脸上寻找着某种答案。当她见对方紧锁双眉,一脸苦涩的笑,
眼睛一碰到她眼神便躲开,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想起倩儿的死便是在宫中发生的,
相反,秀姑姑送进了空房,没几天又送回来,最后嫁到宫外,在瑞王家自尽身亡。前
思后想,她立即明白了茶水章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心里像一口滚开的油锅沸腾起来。
从茶水章的神情以及他又一次让自己留话来看,她肯定难逃一死。人间阴界,互
不相通,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荣庆和家里人了,包括那个不争气的哥哥,眼前这场
悲剧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原先她非常恨她哥,特别刚进宫时,后来慢慢地不那么恨了,
此刻面临即将到来的厄运,心里反倒一点恨意都没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随秀姑姑一
起离开这个人世,除了荣庆,她最不放心的是母亲,因此应该给哥哥留几句话,让他
不要再赌钱,与嫂子一起好好孝敬母亲,这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至于荣庆那边留什么话,她怎么也想不出。让他忘掉自己,再娶个女人,这不是
实话。但眼下不说这些话,又能说什么?想来想去,她觉着说什么也不合适,于是从
头上拔下老佛爷赏给她的玉簪,递给茶水章,没等开口说话,眼泪便刷刷地往下淌。
茶水章接过她手中的佩玉,连声劝她别哭,说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话慢慢说,他
一定会帮她将这块玉簪送到宫外,交给她想交的人。一听他说时间不多,吟儿哭得更
凶。他再三安慰她,她才忍住哭泣,趴在地下,不顾茶水章阻拦,一连给他磕了三个
响头。
"章叔!我求您想法儿上承德府禁军大营找到荣庆……将佩玉交给他,就说我对
不住他。"听说这人不在京城,茶水章心里立即犯起难来。他不想知道玉管是老佛爷
赏给她的,却想知道她跟荣庆什么关系,但要将这玩意儿送到承德府那人手中,这就
不比在京城里,他兄弟多,四处一打听便能办到。
"吟儿,有些事按说我不该问。可承德禁军大营上万人,这位荣军爷究竟在哪个
营,属哪儿管,你说出来我也好托人去找。"
"听说……他好像在健锐营。属承德护军大营管。"
"左营还是右营?"他追问。
吟儿摇摇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正在这时,宗人府慎刑司的太监来了,其
中一位首领太监与茶水章是老熟人。他将茶水章叫到一边,问他送过汤水没有。茶水
章说送过了。首领当场让人将吟儿手脚捆住,等着上面发话立即用刑。首领走后,特
意留下两名小太监守在门边。吟儿一见这架势,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两眼瞪着黑乎乎
的窗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送走吟儿,已经晚上九点,按平时习惯,一向准时就寝的慈禧应该上床了,但此
刻慎刑司的人在后边等着她发话,只要她一发话就要对吟儿用刑了。尽管她已经拿定
主意要吟儿死,按说现在就可以传话,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发话。她突然觉得自己老
了。年轻时她绝不会这样犹豫,该发的话早就发了,她迟迟不发话,其中主要原因是
因为她与吟儿同时梦见秀子,这仅仅是巧合吗
她烦躁不安地在静室里走来走去,脑子里时时浮现出昨晚的梦境。比起吟儿,她
的梦简单得多。秀子身穿新衣向她不停地磕头。她问秀子,你不是死了,怎么又回来
了,秀子笑笑说她舍不得老佛爷,所以回来给她磕头。奇怪的是吟儿梦中所见,秀子
也是一身新娘打扮,有些话说得也差不多,当真是秀子托梦让吟儿烧香的?
突然窗榻上传出吱溜一声响动。她吓了一跳,猛然转身盯着窗根,昏黄的灯影投
射在窗纸上,似乎没什么可疑的。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到观音菩萨前,刚
想点一支香,身后再次发出一声怪响。她慌忙跑到窗边,仔细查看了一阵,然后站在
窗边喃喃地说:"秀子!你别吓唬我……你好好走吧。吟儿也给你烧了纸,就算她替
我送你了。"
窗外的风声骤然而起,贴着屋檐发出一片尖利的呼啸。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嘴里
喃喃不停地说:"吟儿只怕得陪着你去了。我不是不想饶她,是祖宗的规矩我改不了
哇。"这时窗外的风声更猛,好像夏天暴风雨来临前,大殿的地砖都在这吓人的响声
中微微震动。邪了门!眼下已经初冬,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秀子鬼魂在作怪。想
到这儿,她本能地在脸上做出威严状,仿佛秀子就站在她面前。
"秀子,你快走!我是太后,我可不怕你。"她挥动着衣袖,一边说一边从窗口
向后退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她话音刚刚落下不久,外面的风声戛然而止,她走到红
木隔架边,拿起一串佛珠,嘴里喃喃念叨着,仍不住想着刚才那阵怪风。一方面她觉
得秀子当真有孝心,一见她发威便不作祟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让她嫁
了个废人。
慈禧正站在那儿发愣,身后传来殿门吱呀的响动。她心里一惊,以为秀子从门外
进来了,脱口叫了声"谁?"随着门帘挑起,茶水章笑呵呵地走进,双手端着茶盘,
给慈禧请跪安。
"奴才章德顺参见老佛爷。"
"你……你来做什么?"慈禧惊魂未定地盯着茶水章。
茶水章慌忙说小回回上那边叫他来这儿请茶。她这才想起是自己传他来敬茶的。
其实她并不想喝茶,只是不过借这个机会跟他说说话,一来她心情烦乱,二来茶水章
后天便要和平儿一块离开储秀宫,去养心殿那边当差了,从此御茶房就要换新人了,
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他。
茶水章早在外屋沏好热茶,将茶放到茶几边,双手捧着盖碗递到慈禧手中,慈禧
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这是四川巡抚进贡的八宝茶。今年还是头回伺候您用呢。"茶水章深知慈禧一
向严格遵守作息时间,这么晚她还不睡觉,一定是为吟儿和秀子的事心情大坏。
"知道了。下去吧。"她叫茶水章来本想跟他说说话,不知为什么,见了他面又
不想说了。
"喳!"茶水章请了跪安,侧着身子向门边退去。他刚走到门边,慈禧叫住他。
他连忙转身站住,一边说:"奴才伺候老佛爷。"
"吟儿押在你那儿?"慈禧问。
"回老佛爷话,她就押在寿茶房边的库房里。"
"章德顺,你听清了,这是她自个找死,不是谁跟她过不去。"
"喳。"
"你回去告诉她,她死了我好好发送她。"
"喳。"
"你怎么还不走?"
"奴才想讨老佛爷个话儿。"
"你要是给吟儿讲情,那算白饶一回儿!"
"老佛爷!奴才怎么敢。后天奴才就得离开您身边,今晚上是奴才最后一次侍候
您,我才想问问,今天是先朝孝贞显皇后的祭日。佛堂上供,寿茶房是不是也得供茶
汤?"茶水章知道慈禧心里想饶了吟儿,只是祖宗规矩放在那儿谁也不敢动。尽管慈
禧在宫中向来说一不二,但对这方面一向不敢越轨,就连早上起床晚上睡觉这类小事
也不马虎,所以她一向早上五点起身,晚上九点必定上床。这就是她当政多年,这方
面的口碑一向很好的缘故。他嘴上不说替吟儿说情,其实来这儿之前就想到今儿是孝
贞皇后的祭日,如果慈禧想饶了吟儿,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果然如他所料,慈禧显得非常意外,因为这种对先人的祭祈非常繁杂,全都由宗
人府属下的礼司通知有关部门。先朝孝贞显皇后祭日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慈禧对此
不知道一点儿也不奇怪。
"什么什么?你说是谁的祭日?"
"道光老祖宗的孝贞显皇后啊。"
"日子没错儿吧?"慈禧心中不由一动。
"佛堂里供着列祖列宗二十位皇后主子的神像,奴才都记着日子呢。"
"供,当然得供,就供四川的八宝茶!"慈禧暗暗高兴,她终于找到机会饶吟儿
一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其说饶吟儿一命,不如说替秀子还了一个愿,应了她托
梦给自己的缘分。
"老佛爷!奴才该走了。"茶水章见慈禧被自己说动了,心里暗暗替吟儿庆幸,
总算帮她捡回一条命。
"章德顺!后天你就要上皇上那边了。"慈禧心里感激对方替自己解了一个难,
但脸上不动声色,问起他去光绪身边当差的事。
"老佛爷,其实奴才跟炉子汤罐混熟了,让奴才去那边管那么多事儿,又要指派
别的奴才,实在是勉为其难啊!"想到今儿是自己最后一次替慈禧敬茶,今后到了皇
上那边,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你这人好也好在这儿,要说没出息也在这儿。你想想,总不能让你一辈子烧水
熬汤吧,你进宫二十多年,一直是个内廷八品,你这一去,在万岁爷身边当上宫监督
领侍,一下子升为正六品,这有什么不好?以后那边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李莲英,
他这人主意多,凡事多问问他。"
"奴才遵旨,凡事一定多多请教李总管。"茶水章听出弦外之音,似乎慈禧将他
放到皇上身边,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不敢多问,请了跪安后
便一路回到茶水房。
茶水章走后,慈禧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开。特别是经过刚才的一阵怪风,令她非
常紧张,嘴上说不怕,心里其实多少有些害怕。这样一来,她找到由头饶了吟儿,也
还了秀子一个心愿,她走到观音菩萨像前插上一根线香,然后双手合掌,口中念着阿
弥陀佛。
不一会儿李莲英挑起门帘走进,他给慈禧请了跪安后,低声告诉她,说宗人府慎
刑司的人在外面等着给吟儿用刑,请老佛爷发落。
"发什么落?吟儿照旧当差。"
"老佛爷!这……这祖宗的……"李莲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碍不着规矩!吟儿今天就是给老祖宗烧纸呢!"慈禧不紧不慢地说,心里头对
他老大不乐意。她一向就不愿意让别人牵着她鼻子走,加上瑞王家的事,因此对他催
自己发话本能地生出一种反感。
"她给老祖宗烧纸钱,奴才怎么不知道?"李莲英永远也摸不透这位储秀宫说一
不二的女主人的脾气,眨巴着眼睛想了一圈,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硬着头
皮问。
"不知道?找明白人打听去。差事越当越回去了!"慈禧看他一眼,故意不说显
孝贞皇后祭日的事。看见他一脸的愕然,她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对于奴才,哪怕像李
莲英这种最贴心的奴才,也不能让他完全摸透自己。不用说这种大事,就连吃饭喝茶
这类小事,面对几十盘美味佳肴,她从不说哪样菜好,再喜欢吃的菜至多吃两口,决
不会动第三筷子。再爱喝的茶,也得五天轮一回,到了期就得换另一种茶。否则,你
的好恶一旦让奴才掌握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可能被人利用,成为你的弱点。因此让
奴才知道你一些心思,却永远不能让他们完全了解你心思。
一大早茶水章就被小回回传到内廷总管值房李莲英的住处。
内廷总管设在西六宫北面紧靠西铁门的重华宫一侧。慈禧住西六宫,而光绪住的
养心殿与西六宫仅隔一条横街,值房设在这儿自然是以这两者为中心考虑的。出了西
铁门,就能由神武门出皇城,进出非常方便。
李莲英喝了早茶,手中捏着玛瑙鼻烟壶,放在鼻尖下使劲嗅着,一股带薄荷味的
清香由鼻孔一直冲进他脑门。他站在值房陈列架边,仔细端详着那只德国制造的自鸣
钟。他伸手拨着钟上的发条,钟内立即响起叮咚悦耳的音乐声,同时玻璃罩内走出一
列跳舞的男女小人,一个个都是黄头发白脸皮,男的燕尾服,女的西式长裙。瞅着玻
璃罩内那些金发碧眼小洋人,他心情好多了。
茶水章掀起门帘,悄悄地走进,站在门边轻轻叫了一声:"总管!您让小回回叫
我来有事?"
李莲英转身见是茶水章,立即招手让他过来:"老哥!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叫我
莲英,要不就叫我老叔。来,你来这儿看看,这是老佛爷赏给我的报时钟,是德国人
造的。这玩意儿比宫中的水漏准多了不说,还能转出许多小人来。你看,这里头的小
人活灵活现的,可惜这些小人儿唱什么听不懂,要是能像大戏台上角儿会唱京戏就太
棒了,你说是不?"
"那是那是,看来这些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不光会开枪放炮使蛮力,做起工来也
挺精巧的……"茶水章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着他叫他来这儿究竟有什么事。
"老哥,"李莲英叹口气说,"这些洋人是我们老佛爷一块心病。现在朝廷中有人
主张学洋人,其实老佛爷也不反对,只不过不能让祖宗大法全给改了……你说是不
是?"
"那是那是!"
一名小太监进来替他们沏了一壶茶,替他们各人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悄无
声息地走出去,李莲英与茶水章在茶几边坐下。
"老哥!最近好一阵子没跟你单独说话了,挺想你的,所以让你过来坐坐,喝杯
茶,这可是上好的龙井茶啊。"
"好茶,好茶。"茶水章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低声问道,"老
叔,您叫我来就为让我品茶?""品茶当然是其次,主要是恭喜你高升啦!"
"老叔!"茶水章盯着李莲英,"这又是您的保举。我好好的茶水房不让干,愣把
我搁火上烤。我是那个材料儿吗?"
"是万岁爷自个儿看上你,硬是从老佛爷身边把你要过去的。"李莲英端着小茶
壶一边喝水一边笑着说,"其实老佛爷心里舍不得,但为了你前程,才让你去的。你
在寿茶房是八品侍监,熬到头儿不过赏你个七品。到了养心殿,上来就是宫监,正六
品!连升几级呀。你说哪头儿挑子热?"
"反正我说不过你。咱们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就是别倒出来!"
"还有美事儿呢。储秀宫这边儿,你的钱粮照发!"
"这里边儿又憋着什么宝呢?"
"说对了。养心殿那边儿有什么大动静,你别忘了赏我个信儿!"
"什么?"茶水章一愣,"闹了半天,你让我给你当眼线呀?"
"这有什么不好。一手托两家。"
"得了吧,我老章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不不,就是你了。"
"我还是留在储秀宫烧水,这就跟老佛爷辞去。"
"你呀你,"李莲英笑得一口水喷出来,"你混!你也不琢磨琢磨,要不是老佛爷,
我敢往皇上身边儿卧个底吗?老佛爷瞧上你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还得告诉
你,要是干砸了,别往老佛爷那儿推。我也不认账!"茶水章呆呆地坐在那儿两眼发
直,这才想起慈禧昨儿晚上说的话,顿时觉得自己被李莲英装进了套子,而且一定是
他出的馊主意。看见对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上说不出的凝重,李莲英放开嗓门
大笑起来,伸手拍着茶水章的肩膀:
"害怕了?是不是担心现在暗中替老佛爷做事,有一天老佛爷不在了,万岁爷掌
了大权,让万岁爷知道就完了……"
"老叔!你我多年的交情,既跟定你,出什么事我都不在乎。"茶水章硬着头皮
说,其实心里非常厌恶这种差事。
"好好!"李莲英满意地点点头,"就要听你这句话。你让我放心,我也让你放心,
以后无论出什么事,我也绝不会供出你。你只要自己小心,不要让万岁爷和他身边的
人知道这一层关系就行了。"
"老叔,"茶水章犹豫半天,终于硬着头皮说:"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把我调
回老佛爷身边好。"
"为什么?"李莲英眯着两只长眼,额头下面像裂了一道缝。
"跟你说实话,我这人嘴笨心实,实在当不了这份差事……"
"看你又来了。忘了老佛爷怎么说的!"
"老佛爷说得不错,我天生没出息,只能是个烧水熬汤的命,不像你,生就做大
事的料。"
"老哥!"李莲英盯着茶水章,神色凝重地,"你该明白,有些事一旦起了头,非
做到底不可。就像我,既然坐上这个位子,只要不被别人拉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老叔!您想过没有,老佛爷跟万岁爷是一家子,娘儿俩,无论什么事闹翻了,
不多会儿就好了,你我夹在中间,到头来两头不是人。你说是不?"茶水章不敢说自
己不愿当眼线,反过来以站在李莲英的立场上说出其中的利害。
果然,茶水章这几句话一下子说到李莲英心里。他盯着茶水章,半天没说话,心
里却翻江倒海。
近来接二连三出事,秀子的死和吟儿闯下的祸,搅得他心烦意乱。昨晚上慈禧出
人意料地饶了吟儿,他当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后来一查才知道昨儿是道光老祖宗显
孝贞皇后的祭日,这样吟儿才捡回一条命。这件事令他担心,随着慈禧年纪越来越老,
脾气也越来越怪,经常心血来潮,说变脸就变脸。正如茶水章所说,眼下皇上主理朝
政,她是既想放下心来享清福,又放不下心不管朝政,心情非常矛盾。特别围绕着新
政之争,她骨子里不赞成,但又不愿正面出来反对光绪。朝廷上不顺心的事积在心里,
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发作,故意找光绪的茬。比如光绪成天不理皇后,专宠珍主子,
为了这慈禧让他暗中派人盯梢,查出珍妃一个月到底和皇上在一起多少天。其实这些
事对皇上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历朝历代,从来没人过问,而她偏偏要管。他不敢
不听命慈禧,但这样做肯定会得罪光绪,因此无论他怎么做,正如茶水章所说,到头
来他只能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他十三岁进宫,今年整四十一个年头。想到自己已经五十四岁,官居内廷二品,
这可是大清国历朝历代所没有的,他不能不感激慈禧特别的恩宠。但另一方面,慈禧
今年已经六十二岁,虽说身体很硬朗,但毕竟不年轻。皇上才二十六岁,不用说眼下
万岁爷主政,就是他暂不问朝政,这大清国江山迟早也是他的天下。他不能不给自己
留条后路。
他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他嘴上却没有说,脸上更没有流露出任何
表情。他看一眼茶水章,仍在揣摸他说的话,并在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千万别小瞧了
这个人。
茶水章回到茶水房,站在窗前瞅着鸟笼里那只画眉,这是吟儿送他的。听着小鸟
无忧无虑的叫声,想到明儿他就要离开这儿,从此再也不会回到储秀宫了,心中涌出
一股淡淡的惆怅。
他十八岁进宫,连头带尾二十三年,干过各种差事,就数伺候慈禧时间最长,连
头带尾十四年,先是在长春宫,后来搬到储秀宫,他已经习惯了寿茶房,这儿似乎成
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特别像现在,外面刮着西北风,屋里炭火烧得红红的暖暖的,炉
边冒出淡蓝的火舌带有一种特别的木质的香味,一溜红泥炉上的砂锅冒着热气,热气
中透出各种各样的香味儿。他不用舌头尝,凭着气味儿便能分辨出汤水的咸淡酸甜,
知道哪个砂罐该添哪些料,什么时候加水,哪个炉子要压火、添炭等等。总之,他好
像命中注定属于这儿,他也乐得在这儿呆一辈子。这一切,将随着他的离开结束了。
他本来以为回万岁爷身边当差,自己一心一意好好侍候万岁爷,尽一个当奴才的
本分就行了,没想李莲英却暗示要他当眼线,皇上那边有什么情况要向他报告。他心
里生出一种怨恨,恨李莲英不该做了套子让他钻。他早就听说慈禧与光绪政见不同,
但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不清楚,正如朝廷的事国家的事他不清楚一样。他也不想弄清楚,
这些大事是主子的事,从来没奴才的份,何况大清国历代都有严格的规矩,内臣干预
朝政者都要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
在慈禧与光绪的复杂纠葛中,他不敢背叛老佛爷,也不想对不起万岁爷。过去他
在茶水房烧火,对他不是个问题,现在却无法回避这一现实,偏偏李莲英又找到他,
硬要将他拖进这个他竭力避免卷人的漩涡中。怎么办?他苦苦思忖着,似乎干也不行,
不干也不妥,越想越觉得前面的路非常凶险。
他双手捧着水烟袋,闷闷地吸烟,一边望着挂在窗前的鸟笼中那只活蹦乱跳的画
眉,心里不由得羡慕起笼中的鸟儿。尽管它关在笼子里,自己站在笼子外,从某种意
义上说,鸟儿比自己要自由得多,也自在得多。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轻轻叫他。他慌忙转身,只见吟儿来了,因为他心思太
重,那一双听力极好的耳朵居然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章叔!"吟儿伸手挑着额前的发丝,苦涩地一笑,再往下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没话找话,"您在这儿听鸟叫呢。"
"是呀,瞧着它那活泛劲儿,叫不叫都让人高兴。"
"那是。"她难为情地笑笑。正如他所说,笼子里画眉压根儿没叫。
躲过了前天晚上那一场死到临头的大难,她一下子瘦了许多,平时白净的脸皮子
顿时变得灰暗,像生了一场大病。瞅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想起她关在这儿的经
历,茶水章一方面替她庆幸,另一方面觉得她可怜,为了不让她伤心,他故意不提前
晚上的事儿,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问:"老佛爷这会儿让你在哪儿当差?"
出了这么大的事,吟儿自然受到惩罚,刘姑姑将她暂时从慈禧身边调开,让她去
做粗活,就像她刚来时跟着平儿抹地擦灰之类的。她说了自己的情况,然后神秘地告
诉他,说道光老祖宗的皇后娘娘救了她,因为那天是显孝贞皇后的祭日:"昨晚上的
事儿太玄了!多亏了李总管,要不是他在老佛爷面前提起这件事,我早就完了。"
说到这事儿她仍然惊魂未定,茶水章笑了笑,心想李莲英也太能讨好人了,明明
是他想到了这一点,说动了慈禧,功劳却让他抢跑了,茶水章本想问她这话儿从哪儿
听来的,想想觉得没意思。他心里清楚,是慈禧不想她死,才借着这个由头饶了她,
要是换另一个人,或是慈禧没有心存这个念头,哪怕十个吟儿也没命了。所以吟儿得
救的原因不在他这儿,更与李莲英沾不上边,甚至连老佛爷也算不上,这是她的命,
她命中注定不该死。
"章叔!听说您高升了?"她问。
"瞧你说的,在哪儿不是当差,升得再高也是奴才。"他脸上笑,心里却非常苦,
特别想到今后两头为难的日子,更加觉得还是这间茶水房好。
"也不能这么说。都是奴才,奴才跟奴才大不一样。"她说。
李莲英、崔玉贵这些人也是奴才,秀子和自己也是奴才,这能比吗?当然,后面
这些话她没敢说,只能藏在心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起前天晚上的事,说章
叔对她非常关照,说他心地好,将她对他的感激和谢意说了一番。她几次想提起求他
捎口信的事,又不敢说。其实她来看他,除了心里感激他,替他送个行,主要的目的
是为了从他那儿讨回那支玉簪。死到临头,她无奈中托他带给荣庆,并让他捎话给他。
现在大难逃脱,越想越觉得不妥,他明儿就要离开这儿,虽说都在宫中,再想见面就
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了,所以想趁他没走之前将玉簪讨回来。
长期在宫中当差的茶水章,一向能从别人嘴里听出别人没说出的话。他见吟儿围
着前晚上的事说了一圈,说了许多不沾边的活,偏偏不提她求他给荣军爷送信的事,
而且嘴上说要告辞,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多半。她来这儿为了那
支玉簪。宫女与外面男人互通私情是犯法的。她那晚上死到临头,顾不得许多,这会
儿没事了,自然要向他讨回去,不留下把柄。想到这儿,他主动提起送信物的事:
"现在没事了,前晚上你托我办的事大概不用办了吧?"
"章叔,我……"一提这事儿她脸腾地红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茶水章看出她神色挺为难,知道她说是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既然如此,他何必
太认真。他让她在门口等一会,转身进了睡房,取了玉簪走出来递给她,一语双关地
叮嘱她:
"吟儿!这是老佛爷赏的,千万收好了。"
"谢谢章叔,我……我前儿晚上急昏了头,吓坏了,满嘴胡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您千万别在意。"她嗑嗑巴巴地解释着,甚至想说根本没荣军爷这个人,话到嘴边觉
得太矫情,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既然肯答应帮她捎话到宫外,总不至于反过来害她。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想到这次佛堂哭祭,恰恰是平日对她非常关照,俩人像亲姐妹
似的平儿告上去的,心里又本能地警觉起来。
"其实那会儿我也上火,什么也没听见。"茶水章接着对方话头,索性将她托他
捎信到宫外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这不仅对她好,对自己也好,因为一旦事发,她要治
重罪,他也跑不了。
吟儿站在那儿,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玉簪,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前天儿将它交给茶
水章,现在又回到自己手中,正如自己经历的这场大难不死的劫数。怨不得人人都说
章叔人好。吟儿望着他那张忠厚的脸,想起自己进宫后他处处关照自己帮自己,特别
是那天晚上面临大难,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她,现在她没事了,不等她开口便将玉簪
还给她,井一口咬定他什么也不知道。想到这儿,她双膝一软,两腿不由自主地面对
他跪下:"章叔!谢谢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刚过了一个坑,又碰上一个坎。
当吟儿听嫂子说荣庆家要退婚,顿时呆若木鸡,浑身像浇了一头凉水站在刺骨的
寒风中。她好不容易从前一阵的大难中回过神,成天兢兢业业地从头做起,在宫中干
着最粗最重的活,没想到一声惊雷从天上劈下。
呜呜的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色愈加灰暗,眼见要下雪了。吟儿与家里人在城
墙豁口见面后,一路匆匆赶回储秀宫,心情比这下雪前的天空更加凝重和灰暗,她几
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她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瞅着窗外的天色,想着刚才嫂子见面时明确的暗示,心
里说不出的沮丧和痛苦。似乎荣庆家父母不肯再等下去,要退婚,并准备替荣庆另择
一门亲事。其实嫂子的话令她吃惊却并不意外。因为二个多月前和母亲见面时她已经
有种预感。老人只字不提有关荣庆的情况,她不停地追问,母亲总是吱吱唔唔地岔开
话题,硬是不接她话茬。嫂子为了安慰她,说荣庆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可能是他们家
里人的主意。
对于这一点她倒是坚信不疑,因为他跟自己一起对天发过誓,无论她在宫中当多
少年差,他一定等她,不但这辈子跟她在一起,下一辈子也要在一起。不过他态度再
坚决也没用,按旗下风俗,这种婚姻大事一向由父母做主,何况他人远在承德,即便
想过问也是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啊!
为了怕女儿伤心,母亲特意没来宫中看她,而且拖了三个多月才由嫂子出面告诉
她婚变情况。家里人所以告诉她,因为这事儿早晚要让她知道,更主要是为了让她安
心在宫中当差,断了荣庆这边的想头。但对她来说,她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深宫中,甚
至在这个世上,荣庆是她唯一的想头,没了这个想头,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想起她和他一起跪在地下对着老天爷发誓的情景,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大
半年前她还满心喜悦地等着成为他的新娘,如今荣家一退婚,她跟他再也没法在一起
了。她在这儿成天小心翼翼地捏着心眼做人,一丝不苟地替主子当差,不就为了出去
能嫁到荣家,日后能跟他在一起过上好日子?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老天爷瞎了眼,
存心不让她活下去!
她靠在炕墙上,两眼盯着上方的房梁,心里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恨自己没出息,前一阵子因为哭秀姑姑慈禧要治她罪,她竟吓得浑身发软。其实她
那会儿真要死了,茶水章想办法捎话给他,也好让他们家人后悔一阵子,荣庆会为自
己伤心掉泪,这不也挺好,现在两家退了婚,他跟她再也没关系,她死了也就死了。
对,我死了,消息传到他们家,传到他耳朵里,正好说明是他害死了我。荣庆呀
荣庆,我死也得死个样儿给你看看,一股热勃勃的血沿着她脖颈子往上爬,将她耳根
和腮帮烧得一片灼热。她从炕上找出一条粉红色腰带,搬了一张椅子放到炕面上,人
站在椅子上,然后将腰带抛上头顶的横梁。她一连抛了几次,终于将腰带套住横梁,
打了一个死结。她双手握住腰带圈,两眼死死盯着那粉红色的绸带,本能地倒抽一口
凉气,只要她脖子往圈套里一伸,一了百了,一切都了结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口飘进。秀姑姑!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秀姑姑笑笑,向她摇摇手,好像在跟她说什么。她急忙松开手,从椅子上爬下,想问
问清楚她说什么。她向站在窗边的秀姑姑走去,秀子突然不见了,像她来时一样从窗
口飘然而去。
吟儿站在那儿发呆,心里思索着秀子刚才向自己摇手的意思,不明白秀子究竟是
让她别害怕,还是劝她别上吊?她走到架在炕面上的椅子旁,只觉得浑身疲软,四肢
无力。她看一眼悬在头上的粉红色腰带,再也没力气,也没先前那股勇气爬上去。半
年多来她在宫中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前一阵子刚刚逃过了鬼门关,她实在不想死,也
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撒手人寰。不,我不能死!她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她
必须活下去,为了一个理由,也许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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