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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十五章 一封丢失的情书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n 25 19:29:55 1999), 转信
由情书惹出一场大祸。聪明过人的珍妃认出情诗出自荣庆之手。为了逼他说出收
信人,光绪盛怒之下将他五花大绑,放在烈日下烤灸,茶水章巧妙地传话,珍妃急中
救人。光绪召见袁世凯,两人纸上谈兵,暗探玄机……
面对黄太监送上的这首诗,茶水章心里非常震惊。
这封信是专给皇上剃头、绰号叫"剃头黄"的太监,在东长街离景仁宫不远处捡
到的。因为他是皇上身边的人,茶水章是养心殿的宫监首领,加上他跟茶水章多年前
就相识,关系不错,自然就交到了茶水章手上。
茶水章抖开信笺,坐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这首诗大有文章。
诗文一共四句:荣华似浮云,庆喜洁吾身。思卿常人梦,君子泪沾巾。似五言绝句,
又像古风,写得不考究,但平厌韵脚基本合得上。诗文上下既没写明送给谁,也没有
写诗人的落款,年月日更没了。
这显然是一首情诗。无论从口气还是笔迹,写诗的人多半是男人,也就是说是男
人写给女人的情诗。看了半天,他终于看出门道,诗写在宫中特制的八行笺上,这种
信笺一共印了八行朱红色直行,天头地角留得特别宽,对着灯光,可以见到上好的宣
纸中隐藏着万寿字图案,这种八行笺除了皇上和老佛爷,再就是皇后宫中有,其他宫
中的信笺隐印的是松竹兰草图。因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写诗的是这几处宫中的男人。但
这人究竟是谁,光是皇上身边的卫士和太监就上百人。
想要瞒着万岁爷是不可能的,现在是晚上,珍主子来这边陪皇上,此刻当然不能
打扰皇上,但最迟明儿一大早就得向皇上禀报这封信的事。茶水章想趁着交到皇上手
里之前解出诗中的奥秘,推敲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急得他一头大汗。他将诗文一推,
烦躁地由案桌边站起,拿起折扇使劲扇了好一阵子,仍然觉着热得不行,索性将纸扇
往桌上一扔,走到值房门外的回廊上。
外面比屋里凉爽。晚风习习,吹干了他身上的汗,脑子也清醒许多。他在外面站
了好一阵子,然后重新回到值房的案桌前,他下决心不再研究那首歪诗了,可人往桌
子前一站,眼睛却不听使唤,忍不住又向桌面上的八行笺望去。这一看还真的看出了
名堂。正巧那把纸折扇横在那首歪诗上,不偏不倚遮住了那首诗的下半截,上面露出
每行的头一个字,横着一看,每行诗的起头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分明是"荣庆思君"
四个字。
茶水章站在那儿顿时呆住。
从荣庆进宫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位从承德调到宫中的蓝翎长是吟儿的心上人,
吟儿死到临头,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人。虽然吟儿后来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问,
但两人却心照不宣。正因为这个原因,从荣庆进宫的那会儿起,他就本能地觉得他和
吟儿早晚要出什么事。尽管如此,面对这一突发事件,他仍然觉得这事儿出得太快,
也闹得太大了。
想起吟儿进宫后的一连串遭遇,茶水章心里说不出的纳闷。你能说吟儿不聪明,
她在宫中侍候主子不够精心,或是她侍人刻薄,人缘不好?显然都不是。她不但聪明,
心地善良,而且诗人忠厚,平时更是沉默寡言,从不惹是生非,是个极本分的宫女,
偏偏像她这样一个好人,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让她撞上了。
这不,荣庆调入宫中,成为皇上的侍卫,按说也是吟儿的造化。一个在珍主子身
边,一个在万岁爷身边,这两个人早晚总有机会见面的,凭啥要递什么条儿,而且写
上这种歪诗?且不说皇上了,珍主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这种诗中藏话的雕虫小技,
到了她手上一眼就识穿了。偏偏这个荣庆会干出这种蠢事,不但坑了吟儿,也坑了他
自己。
一大早,趁着皇上没上大殿"叫起"之前,茶水章便赶到光绪寝殿外的起居室,
将剃头黄捡到的诗文递到了光绪手上。光绪看了一眼,似乎没在意,往桌上一放,一
边喝茶一边问起茶水章宫里的其他事,问完了宫里的事,光绪本能地再次抓起荣庆的
歪诗,没等看完,气得将信笺往地下一扔,厉声喝道:"这还了得!从哪儿得来的?"
"回皇上话,剃头黄在宫中捡来的。"
"好噢,传书递简,红叶题诗,居然闹到宫廷里边了。荒唐,太荒唐!"光绪脸
色铁青,拍着桌子叫开了,"你给我去查,谁写的,写给谁的?朕要按家法重办!"
"奴才遵旨!"茶水章趴在地上磕了头,然后从地上爬起,倒退着身子向殿外退
出去。等到他刚退到门边,光绪突然叫住他,让他立即宣珍娘娘。话刚出口,突然想
起珍妃正在自己睡房,又对茶水章挥挥手说算了。
茶水章掀起门帘刚走,珍妃闻声从寝殿走出。她听见光绪发脾气,慌忙从里面走
出来,连声问光绪出了什么事儿。
"不像话,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光绪一连说了三个不像话,将桌面上的歪诗
递给珍妃,珍妃拿起信笺,先看了一遍,然后又读了起来。光绪在一旁连声叫着:"狗
屁不通!"
"诗倒是好诗。看来是一位男人,思念妻子吧。"珍妃笑笑,压在心上的石头顿
时松开了。她原以为朝廷上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现在一看不过是儿女情长一类的。
"男人是谁?妻子是谁?后宫里除了朕,还能有别人的妻子?"光绪沉下脸反问
对方。
"那……那可能就是一名宫女。"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光绪被珍妃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惹火了,本来就为朝廷
上的事烦心,扯起嗓门冲着珍妃叫起来,"跑到我宫里来唱'西厢记',皇太后会怎么
说?连几个宫女都看不住,何况四百兆百姓,八千里江山,皇后不在这儿,你是后宫
主管。我一再告诉你,不要授人以柄!咱们的麻烦还嫌不多吗?"
光绪从来没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珍妃心里委屈,眼圈先红了。她正想撒娇,等
听完光绪这一通话,立即觉得事态严重,收起脸上不悦的神情,再次抓起诗文认真揣
摸起来。果然如茶水章所料,聪明过人的珍妃从诗上一下子便识破了里面的蹊跷。
"皇上,您看。"珍妃将诗文递到光绪面前,"这是一首藏头诗,写诗的人留了名
儿。"
"谁?"光绪走到珍妃身边,似乎觉得他刚才不该发那么大脾气,为了表示心里
的歉意,脑袋亲切地凑到她耳边。
"名儿藏在诗中每句的头一个字上!"
"给我看。"
"皇上!"珍妃把信藏到背后,望着光绪,"不过,这人是皇上的爱将,就看皇上
舍不舍得挥泪斩马谡了。"
"管他什么人,也不能让他坏了宫中的规矩!"光绪严肃他说。
珍妃用信封遮住四行诗文的下半部,露出每句的第一个字。正是"荣庆思君"四
个字,光绪愣了一会儿,梢稍迟疑了片刻,突然愤怒地叫着"传荣庆!"珍妃劝光绪,
让他想好了怎么处置这件事,再传荣庆也不迟。盛怒之中的光绪不顾她的劝阻,当即
让茶水章传荣庆上殿。
荣庆正在值班。茶水章进了值房,说奉皇上口谕,传他立即进殿。他跟着茶水章
一路向养心殿走去,心想皇上一定是为了小回回的事传他。他当下稳住神,将那天他
在街上盘问小回回的情况回忆了一遍,见了皇上面该怎么说。
荣庆进了养心门,大清门蓝翎侍卫抢上一步,下了他的佩刀。荣庆心里一怔。按
说他也是皇上贴身卫士,平时进进出出从不下刀,这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搜他
的身,他看一眼茶水章,脚步明显放慢。"走哇。"茶水章毫无表情地催着他。
荣庆进了养心殿东书房,见光绪沉着脸站在书桌前。荣庆忐忑不安地跪下,给光
绪请了大安。光绪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知罪吗?"
"回皇上话。荣庆知罪。皇上派荣庆办的事,荣庆还没找着机会。"荣庆以为光
绪为了小回回的事不高兴,好几天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话,其实他早就想到皇上跟
前回话,只是他一时想不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该说的怎么说,不该说的怎样自圆
其说,但认准一条,那就是小回回和吟儿之间绝没有背着皇上搞阴谋。这会儿面对面,
他不敢编着话儿回皇上,万一说走了嘴,对方抓住破绽,反倒弄巧成拙。因此他一推
了之,等想好了再向光绪禀报。
"没问你那个!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光绪拍着案桌,随手扔下荣庆托小回
回捎给吟儿的那封信。
荣庆从地上抓起信笺,当他看见上面写的是他托小回回送给吟儿的诗文时,几乎
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皇上从哪儿弄来的,小回回不小心丢了,还是从吟儿身边查出的?
完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无论是什么情况,他都跑不了,他跪在地下,双手捏
着信笺,认真思量着不堪设想的后果。
"说!是不是你写的?"光绪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见荣庆跪在地下不
吭声,在他面前站定,"说呀!"
"是奴才写的。"荣庆无可奈何地回答着。
"与给认的?"光绪见对方不说话,接着问道,"收信的人是个女的,而且就在
宫里?"
"不,她不在宫里。"荣庆慌忙分辩说,唯恐将吟儿卷进来。由皇上的问话来看,
这封信不像是从吟儿那儿搜出的。"是吗?那信怎么掉在宫里了?"光绪冷笑道。
"回皇上话,想必是奴才值班时,不小心丢失的……"
"那好啊。既然收信的是外边人,朕也没工夫管你的风花雪月。告诉朕她姓甚名
谁,朕打发人给她送去。"光绪明知对方骗他,故意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走到书案
边提起笔,催荣庆说出对方姓名。这样一来,光绪一下子将荣庆抵在墙角里,令他再
也没有后退的余地。荣庆急得满脸通红,趴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说:
"奴才荒唐,奴才该死!"
"欺君如欺天!荣庆,就看你对朕老实不老实、忠心不忠心!"
"荣庆效忠皇上,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朕不听那个,快说出那女人的芳名吧。"光绪紧追不放。
"请皇上开恩,奴才……奴才实在是不便启齿……"
光绪正要发脾气,茶水章突然走进,递上光绪皇上用来召见大臣的"绿头牌"。
见到绿头牌,光绪知道有大臣要进殿磕头。他本想说不见,当茶水章轻声告诉他,在
宫门外等候召见的是直隶按察使袁世凯,这才改变主意。这位新军统领是从天津奉光
绪之命专程进京的,他所带领的军队不但佩有洋枪洋炮,而且连军装也跟洋人的军服
差不多,光绪一直把袁世凯训练的这支新军看成是推行新政的重要保证,所以要亲自
接见这位新军统领。想到不能因为荣庆耽误自己的大事,当即让茶水章传袁世凯进殿,
同时将荣庆交给茶水章,让他将荣庆带到后宫大院,将他扒光衣服,四肢捆在一扇门
板上,丢在太阳下晒烤,直到他招认为止。
茶水章带走荣庆后,光绪便走出东书房,在养心殿大殿正式接见了新军统领袁世
凯,光绪给袁世凯以很高的礼遇。袁世凯进殿磕头后,光绪当即赐座,问起对方的情
况,问袁世凯是不是两榜出身的进士,什么时候带兵等等。其实有关袁世凯的情况光
绪早已知道,无非借着这类近乎客套的谈话令气氛轻松一些。
"回皇上话,臣军功出身,蒙皇太后和皇上恩典,臣才有了前程。"袁世凯说他
甲午年间,随大军远征高丽,立了军功才一路升上来。袁世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
按当时规矩,凡汉人在朝廷作官,不论官职大小,当皇上的面一律称自己为臣。而满
人不论做多大的官,哪怕是王爷,在皇上皇太后面前一律称自己为奴才。
光绪提起袁世凯在天津训练新军,夸奖他练的不错。提到新军,袁世凯立即浑身
是劲,他告诉光绪,他们新军用的都是洋枪洋炮,采取西洋教法,专请德意志国的军
事教官教习操练。从军服到兵器,都和西方各国列强军队一样。光绪听后非常高兴,
心想要是大清国全国的军队都能像袁世凯的新军,各国列强也不敢随便欺侮我大清国
了。
一想到这儿,光绪认定朝廷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推行新政,进行改革,国家才能
富强。但偏偏许多王公大臣们反对新政。随着自己向全国颁发诏书,江南和两广各省
起而响应,改革的步子已经迈开时,这些人反对得越加激烈。过去慈禧对此一直态度
暧昧,但私下也曾表示支持他实行新政,但现在却越来越对他的新政表示怀疑。这样
一来,反对改革的大臣们有了后台,成天往颐和园跑,半公开地打着慈禧的大旗反对
他的新政,甚至公开指责他背弃了祖宗的大法。对此,他一方面非常气愤,另一方面
由于有慈禧从中作梗而无可奈何。特别恭亲王、瑞王这些人,不但坚决反对他,同时
这些人手中握有兵权,因此他不得不提防。过去,珍妃提醒他要抓住军队,对此他总
不以为然,但现在他却越来越感到这方面的紧迫,这也是他正式召见新军统领袁世凯
的重要原因。
"袁世凯,朕问你一句话,"光绪盯着袁世凯说。
"臣洗耳恭听。"袁世凯感觉到皇上说话中有种不寻常的东西,慌忙将身体凑近
光绪。
"北京一旦有事,你能不能起兵勤王?"光绪试探地。
"皇上这话,臣不明白。"袁世凯当下心里一震。君无戏言,对方开口问这种话,
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儿,他本能地装起糊涂。
"朕只问你能不能?"光绪显然察觉到对方的犹豫,笑了笑,不想将气氛绷得太
紧,也给自己留点回旋的余地。
"皇上放心。"袁世凯顿时松下一口气,随即敏感到这是皇上对自己的试探。他
本能地挺直胸膛,像军人一样果断他说,"只要有皇上的诏书,臣无不从命!"
"如果朕让你杀人呢?"光绪咬着牙龈紧逼对方。
"那一定是他罪该万死!"
"天津发兵,几时能到京城?"
"新军运兵坐火车,朝发可以夕至。"
光绪目不转睛地盯着袁世凯,突然松下脸上绷紧的肌肉,放声大笑:"朕在说笑
话。"
"不管皇上说什么,臣都当成圣旨!"
光绪点点头,连声说好。显然他对袁世凯的回答非常满意,再也不提用兵的事儿,
与对方说起了家常话。袁世凯说新军从国外买了一辆轿车,准备进贡给皇上,光绪高
兴他说好,这时君臣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光绪当下派人传军机处拟旨:直隶按察
使袁世凯,督练新军有功,即升为二品京堂,以侍郎候补。传旨太监离开后,袁世凯
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嘴上却说"臣才疏学浅,恐怕难当重任",推辞了一番。光
绪鼓励了他一番,吩咐他继续在天津小站认真督练新军。袁世凯听出光绪的意思,临
到磕头请辞之前,低声对光绪说:
"皇上,如果有什么急事交给臣办,最好派一个身边亲近的人,这人最好跟臣见
过面,以熟人为好。"
"为什么?"光绪不解地望着袁世凯。
"臣见了他,就知道真的假不了!"袁世凯狡黠地一笑。
光绪沉吟片刻,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会意地一笑,点点头说:"想得很周到。"
袁世凯离开大殿后,光绪靠在龙椅上,细细回味着他与袁世凯刚才的谈话,心里
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召见天津来的新军首领,与他"独对"了一个多小时,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袁世凯是恭亲王的部下,而恭亲王是慈禧的亲
信,也是反对新政的一员重要干将,如果袁世凯将消息走漏,非但他用心良苦的打算
全然落空,而且会引起对方的警惕,所幸的是袁世凯没有令他失望。特别临走前,对
方暗示自己,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要他派一位身边的同时对方也认识的熟人直接去
找他。这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袁世凯在这一场斗争中将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所
以他需要光绪派一位最可靠的联络人员与他单线联络。
光绪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这个身肩重任的人选。他走下龙椅,望着大殿外热辣
辣的大太阳,突然想起了荣庆。他是宫中的卫士,进出比太监自由得多,加上他武功
高强,胆大心细,对天津、承德一带情况又比较熟悉,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他是最
合适不过的人选,偏偏他这会儿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
一想到荣庆竟敢在宫中与宫女暗通关节,搞红叶传书一类的名堂,心里便涌出一
股无名火。可以说由于清王朝家规甚严,宫中的规矩森严,二百多年来宫中很少出这
种男男女女的事。茶水章将荣庆带到后宫审问,为的是对外封锁消息,不让外人知道
这件事。他正在朝廷推行新政,怕别人借此事攻击他乱了祖宗的大法,乱了宫中的规
矩。
他本想亲自去后宫了解情况,看荣庆招认了没有,但想到自己身为六宫之主,这
样做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他转身进了侧殿,从案桌上拿起一本书,按下心中的焦急,
刚翻了几页,突然军机处的章京谭嗣同求见。谭嗣同是当时有名的改革派,光绪刚刚
将他从湖南召到北京,摧四品卿衔军机处章京,因此立即宣他上殿。除了听他的奏章,
更想趁此机会,吩咐他晚上去袁世凯处拜访,以便于日后跟对方直接联系。
荣庆四肢横叉开,顶着头上的烈日,像个大字躺在门板上,狠毒的日头咬着他全
身的肌肤,仿佛无数只猫爪撕开他的皮肉,伸出软软的舌头舐着皮肉下的血。起初,
他还能感到皮肉上的痛楚,后来渐渐地再也不觉得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生存极限的
煎熬。他浑身所有的毛孔全张开,不停地往外冒汗,汗水将他身上唯一的短裤浸透,
又被热辣辣的日头烤干,内裤变得像硬壳般留下一层白乎乎的盐渍,后来他体内水分
一点点地被挤干,再也流不出汗,身子越来越干枯,像一截烧焦灼炭灰。
"水!给我水!"这是他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唯一残留的意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
的干渴,不仅是干裂的嘴巴、灼热的皮肤的需要,这是发自他全身的、一种生命赖以
维系的最本能的渴求。他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地离他而去的痛楚,心中涌出一种难言
的悲凉。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仅仅为了吟儿,他也有一千
个一万个理由要活下去啊!只要给他水,他什么都肯说。他喃喃地叫着这个字,但嘴
巴里的舌头却无法动弹,无法将他此刻最需要的这个字吐出来。
突然,他眼前那刺眼的明亮变得暗淡,像一片云遮住了头上的烈日,接着,他感
到唇边碰触到一片凉凉的湿润。他本能地张开嘴,狠狠咬着那片湿润的物体,死也不
肯松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挣扎着睁开眼,这时他才发现他咬住的是一块湿毛巾,
他眼前的暗淡是因为有人撑着一把伞。渐渐地,他看见茶水章站在那儿,手中抓着一
把伞,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铜盆,铜盆里放着水,盆沿露出一只铜勺的长柄。
"荣侍卫!您这是何苦呢?"茶水章看一眼门板上荣庆那张焦黄的脸,喃喃地劝
着对方,"先招认了,以后的事总有办法的。"
"水!给我水……"荣庆惜着嘴边的湿毛巾的滋润,终于发出微弱的叫声,"章
公公,求求您。"
"招认了?"茶水章凑上前问。
荣庆点点头。茶水章从铜盆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慢慢灌进他嘴里。他抬起头,
一口气喝下,接着又求茶水章再给他喝一勺。茶水章摇摇头,说皇上有旨,等他招认
了才能喝第二勺。荣庆看一眼站在一边端铜盆的小太监,茶水章立即明白他意思,何
况皇上一再交待这事儿除了他,不能让宫中任何人知道。茶水章让小太监放下铜盆,
等小太监离开后,这才低声问:
"说吧,这会儿没人了,只要你说出那个人,立即放了你……"
"章宫监!我求求您,再……再喝一点儿……喝了也好招认……"荣庆恳求着茶
水章,刚才那点儿水唤起他求生的本能。
其实荣庆不说,茶水章也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吟儿的。他觉得荣庆太天真。因为他
交出吟儿,并不能救他的命,相反,反倒多害了一条命啊。但话又说回来,看见荣庆
被烈日烤成这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人们常说的生不如死,这会儿用在他头上再准
确不过了。想到这儿,他又从铜盆里舀了半勺水,一边喂他一边低声说:"好吧,我
看你是个明白人。你要是说出那人是谁,不定皇上能饶了您。万一不能饶您,您也不
亏啊,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让您一个人担着……"
经茶水章这一提醒,荣庆突然清醒过来,正如茶水章刚才所说,他就是交出吟儿,
皇上也不能饶了自己,他死了不说,也害吟儿跟着自己陪掉一条命。不,我绝不能说
出吟儿。
"荣侍卫!您想好了,水也喝了,说吧,那人是谁?"茶水章见他翻着眼睛不说
话,故意敦促他。
"章公公,这首诗确是写给宫外女人的……说了不怕您笑话,是我在承德认识的
一位烟花女子……"荣庆突然想起承德抱月楼的妓女英英。
"这……"茶水章心里长长喘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总算够意思,没把吟儿一块卖
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那这女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在承德什么地方?"
"她是抱月楼的英英姑娘。"
"姓什么?"
"那种地方不兴问,别人怎么称呼你就跟着叫呗。章公公,不信您可以派人上那
边核查,这位英姑娘人长得特别漂亮,去抱月楼人没有不知道的……要是查无此人,
立马砍我脑袋!"
"好了好了。"茶水章打断对方,心想你脑袋早就搁在皇上那支朱笔上了,还有
心思跟自己玩心眼,"荣侍卫!您存心蒙我,还是想让我站在这儿替你撑一片荫凉地?
说点近处的地儿不行,非往那么老远说!""章公公!您不信我也没办法。只求您就把
我的话报呈皇上,要死要活都是命了……"荣庆实在舍不得他头上这顶伞,心想多说
一会儿话也好。要么就快点儿死,免得躺在门板上活活晒一天,死了也成了人干。
荣庆咬住舌根硬是不说出吟儿,茶水章反倒心里佩服他是一条汉子,看来吟儿没
看错人。但事情闹到这种分上,错也好不错也好,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荣庆面临必死
的命运,想到他就是吟儿的心上人,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心里想怎么才能帮对方
一把,他肯定帮不上她。也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的宠妃珍主子。
茶水章离开了后宫大院,听说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谭嗣同,立即快步赶到东后殿
观鱼亭。亭子边一长溜浓密的葡萄架,架子下放着好几只大水缸,水缸里放养着许多
名贵的金鱼。
珍妃正由吟儿陪着,在葡萄架下喂金鱼,茶水章匆匆来,一见珍妃纳头便拜:"珍
主子!奴才章德顺给您请安了。"珍妃心一惊,以为光绪那边出了什么事,慌忙问:"皇
上叫我了?"因为她已经听说皇上将荣庆抓起来,一定要他交出那封信究竟写给什么
人。
"您说什么?"茶水章故意装作没听清,其实他知道珍主子是个急性子,只要他
耐得住性子,就能逗她先说出她想说的事儿。
"起来吧,是不是前头又有什么事?"珍主子一见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就急了。这
几天朝廷里的事特别多,偏偏又出了荣庆的事。她竭力劝光绪先将荣庆的事按下,等
等再说。光绪不听,一定要亲处审讯荣庆,"是不是为那个侍卫的事,听说皇上要亲
自问他。"
"噢,是有这事儿。"茶水章垂手站在那儿回答说。
"他招供了没有?"
"珍主子!奴才不是为这件事……"茶水章慌忙岔开话题。他担心吟儿突然知道
荣庆出事,一时沉不住气,会把事情弄糟了,"湖南刚进贞了君山茶,珍主子爱喝这
口儿,奴才特意挑了些送来给您尝尝。"
"就为这事儿?"珍妃嗔怪地说,"你吓了我一跳。"
"奴才该死。"茶水章认真他说,"君山茶得泡出味儿来才成。奴才还得求珍主子
赏个脸,让奴才嘱咐您的宫女一声。"
其实他是想借教吟儿沏茶的机会,先给吟儿透个风。茶水章熬汤沏茶在宫中一向
名声在外,珍妃一听他要教宫女沏茶,心里自然高兴,立即让吟儿跟他一块去屋里,
并叮嘱她用心学。
珍妃留在那儿继续喂鱼。吟儿跟着茶水章进了屋,他将事先备好的茶叶盒放在方
桌上教她泡茶,大声告诉她:"这茶跟别的茶不一样,它长在洞庭湖里,君山上头,
得了水气儿又得山气儿,你可别给糟践了。"
吟儿一边应答,一边觉得他眼神里有别的意思,茶水章趁着这一问一答的间隙,
低声告诉她,说前边出事了,要她沉住气,"无论出什么事,你一概不闻不问,做的
到吗?"吟儿问:"什么事?"茶水章说:"别问!就是扎到你肺管子,你该怎么着还
怎么着。"两人正说话,珍妃迸了门。茶水章笑着夸吟姑娘机灵,一学就会。
"章德顺,前头真的风平浪静的?"珍妃一想到荣庆的事便放心不下,忍不住追
进门来问,"那个侍卫呢?就是写信的那个,查着了吗?"'
"您是说那个……那个叫荣庆的侍卫吧?"
"对,是他。"
一听荣庆出了事,她脑子顿时轰的一下,心想完了,一定是小回回丢的那封信让
别人捡去了。吟儿咬紧牙关,竭力克制着,这才明白刚才茶水章为什么再三提醒自己,
无论出什么事都得沉住气。当她听茶水章说荣庆躺在门板上,手脚捆柱放在太阳地里
烤,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楚。
"他到底招了没有?"
"要是招了,还惹皇上生气吗?"
"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奴才跟侍卫们从不说话,不过要让奴才说,这小子太没良心!您想啊,皇上刚
赏他一把手枪。为了个妞儿,就敢跟皇上较劲,值吗?"茶水章知道珍妃是个非常懂
得情感的人,故意拧着说,想挑起她的同情心,同时在向吟儿递话,万一出现什么意
外情况,让她有所准备。
"唉,名缰利索都大不过情网啊!"珍妃心有所动地看一眼茶水章,心想你们这
些人算是废人,自然不明白这男男女女之间的道理,特别想到光绪和自己这种深情厚
爱。慈禧的压力越大,他俩人越是爱得深,这大概是慈禧和隆裕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光绪私下不止一次跟她说,只要他能自由自在地和珍妃在一起,他宁可不当皇上也值
得。这虽然是玩笑话,但这玩笑里的真正含意只有她心里才能明白。
"奴才得回去了。"茶水章见珍主子动了心,按道理他似乎应该接着往下劝,但
他偏偏不这样。因为他深知珍主子脾气,你越是沉住气,她反倒沉不住气,这也是她
比不过老佛爷的地方。
"章德顺!……"珍妃本想叫住他,见他没听见,也就算了。没想吟儿急了,追
上前大声叫着:"章监宫!主子叫您啦!"
"奴才在。"听见吟儿呼喝自己,茶水章走到门边,又转身站住。
珍妃看看吟儿,又看看茶水章,叹了口气,像对茶水章和吟儿,又像对自己在说:
"可惜了,这个傻小子是个人才,本来皇上挺看重他的,偏偏冒出来这档子事儿!"
"主子救救他吧!"吟儿脱口而出。
"怎么,你认识他?"珍妃盯着吟儿,心中涌出一丝疑虑。
"奴婢不认识!"吟儿自知失言,满脸通红地站在那儿。
"非亲非故你说什么人情儿?"聪明过人的珍妃突然联想起她追查吟儿与太监小
回回之间的事,吟儿曾向自己但白过她有个心上人,那人是她的命根子,求自己不要
再追问。这一想,她突然开悟。这边一个女子宁死也不肯说出那男人的名字,那边一
个男人同样也不肯招出这个女人的出处,他们俩会不会正好是一对儿?
茶水章走后,珍妃本想就荣庆这件事私下问问吟儿,话到嘴边,想想又忍住。她
思忖片刻,决定暂时不想捅破这层关系,怕证据不足,万一弄错了令吟儿非常尴尬;
如果真的让她说中,下一步更不好办,是将他和吟儿一并赶出宫外,还是由着他俩暗
中传情。显然这都不是好办法。这还不说,要是这事儿传出去让慈禧知道了,对方正
愁着抓不住这边的把柄来攻击皇上的新政,肯定会借这个事大举发难。
"既然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也不认识他,你为什么替他说情?"珍妃故意装作一
副不知情的样子问吟儿。
吟儿心里怦怦直跳,她不敢再碰这个话题,怕万一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像刚才那
样脱口说。出他和她不该说和不能说的话,救不了荣庆不说,闹不好反会害了他。但
一想到荣庆被人搁在大太阳下晒干鱼,随时可能中暑至死,强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鼓
起勇气对珍妃说:"主子不是说,皇上挺看重他吗?"
"那倒是,可惜了他这样一个人才。"从吟儿那竭力克制的紧张来看,珍妃敢断
言自己的怀疑八九不离十,她不动声色地望着吟儿,以鼓励的眼光示意对方接着说下
去。
"主子!"吟儿知道只有珍主子能救荣庆,觉得自己再要不说就没机会了,犹豫
片刻,硬着头皮说,"奴婢听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上要是能施恩于他,这
种人一定会死心塌地效忠皇上的!"
"可他不该为了一个丫头,让皇上下不了台呀!"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对于珍
妃来说,吟儿这一番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尽管对方出于私心,拼命想替荣庆说
好话,但不能说她的话没道理。吟儿见珍主子沉默不语,心里说不出地焦急。这种非
常时刻,连茶水章都不顾风险,特意来这儿通风报信,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想到这
儿,她的心跳得更急,不顾一切地对珍妃说:
"主子!一个人如果连他爱的人都不能护着,还能指着他护着皇上吗?"
吟儿话音刚落地,珍妃不由心头一颤。光绪就曾对她说过与这意思差不多的话。
有人为皇上专宠珍妃的事告到慈禧那儿,慈禧对此甚为不满,特意找光绪谈话,那天
他从储秀宫回到养心殿,当晚照旧去了景仁宫。珍妃为了他好,劝他这几天少到她这
儿来,光绪听了当即沉下脸说:"朕连跟自己心爱的人都无法在一起,还配坐江山?"
珍妃犹豫片刻,连忙回到书房,给光绪写了一封短信,让吟儿带上立即送到养心
殿,吩咐她务必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东侧殿与后宫大院紧连着,吟儿急急穿过侧门向前殿走去,多远就看见荣庆光着
上身,躺在门板上任由烈日的煎烤,两名小太监远远站在回廊下监视着,一见这情景,
吟儿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两腿不由自主地发抖。想到她跟荣庆之间一年多来的苦
苦相思,没想竟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她想走过去看一眼,见小太监在场监视,想
去又不敢去,不去又不甘心。她站在回廊下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吟儿!你来这儿作什么?"突然她身后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吟儿回头一看,
茶水章绷着脸站在那儿。
"章叔!珍主子让我送信给皇上……"她心慌意乱他说。
"珍主子有心要帮他?"他问。
"是。"她点点头。
"那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他催她。
"我……我刚巧路过……"她心慌意乱。
"还不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他瞪她一眼。
吟儿吓得慌忙转身向前殿跑去。一边跑一边想,从来没见章叔发这么大脾气,今
儿是怎么了,为什么对自己恶声恶气的。等她一跑到养心殿正殿,光绪刚刚接见过谭
嗣同,正在为茶水章没有从荣庆嘴里问出情况而生气。
吟儿磕了头,赶忙将珍主子的信递上。
光绪接过信封,从中取出信笺,见信笺上写着珍妃的笔迹,八个大字,扑进他的
眼帘:"人心宜用,一将难求。"光绪苦笑笑,心想她也来说情了。
"去吧。"光绪挥挥衣袖,让吟儿回去。
其实为了荣庆的事,已经有不少人前来说情。荣庆二舅恩海是大清门侍卫首领,
他首先听到风声,急得跑到军机处找瑞王。瑞王兼宫中禁军统领,按名份荣庆也属于
他管辖范围,听恩海说他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皇上,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首先
荣庆是他保荐进宫的,万一他惹了大祸,自己逃脱不了干系。其次他与傻儿子是把兄
弟,他不能见死不救,他借这叫起的机会,求皇上饶了荣庆。没想他一说情,光绪更
加生气,将他臭骂一通赶出宫外。
瑞王回到军机处朝房,对荣庆二舅连连摇头,说没辙了,让他赶紧回去通知他们
家人准备后事。恩海一听眼都绿了,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瑞王连声说这事儿到头了,
再也没救了。除非老佛爷出面,但这是不可能的。荣庆究竟为什么事得罪皇上,瑞王
心里一直没底,唯恐因为承德犒赏三军的事识穿了,皇上借罚荣庆为名,矛头冲着他
来就麻烦了。
两人正忧心忡忡,养心殿的首领太监茶水章突然来了。章宫宫当即对瑞王传下皇
上的口谕:说荣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鉴于宫中禁军统领瑞王的保举,特开恩免于
追查。荣庆舅老爷一听高兴得差点流下眼泪。瑞王张着那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整个
儿云里雾里闹不清怎么回事。刚才光绪将他臭骂一通从养心殿赶了出来,这会儿怎么
又说是因为他竭力说情才饶了荣庆。
傍晚,光绪回到寝宫,告诉珍妃说:"好你个'人心宜用,一将难求'。我谁的劝
都没听,合着就把面子留给你了。"
"我够遭恨的了,对外头,您得说是别人的面子!"
"我早就想到这一层,谁专门搞鬼就让谁担这个名份。我现在让瑞王担了面子,
看他将来在皇太后那边怎么挑拨。"
"好主意!"珍妃对光绪这一着棋深为佩服。
原来光绪决定饶了荣庆,除了珍妃的字条外,还有另一层更深的考虑。袁世凯离
开养心殿之际,特意要求光绪派一位直接联系人,光绪本打算让谭嗣同担任这个角色,
考虑到他身为军机处章京,也就是军机处秘书,俗称小军机,这身分太惹人注目,万
一有情况对方会盯住他,加上他出入宫中也不像太监和卫士们那样自由,要担当这一
角色显然有难处。相反,荣庆是个普通七品侍卫,出入宫中比较方便,也不惹人注意。
另外,荣庆是瑞上推举的人,对方不会怀疑他,特别这次他受处罚,别人更以为他与
自己不一条心。就在这时,珍妃送上来的便条一下子提醒了他,才毅然决定施重恩而
图后报。饶了荣庆,让他带罪立功。为了避嫌,特意将珍妃的面子给了瑞王,令对方
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瑞王这个草包,做梦也没想到朕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光绪得意地说,心想他
饶了荣庆,给了爱妃面子,迷惑了瑞王等人,同时找了一位与袁世凯最合适联系的人,
这才叫一石三鸟。
"瑞王好对付。"珍妃提醒光绪:"就怕太后知道了这事儿,她可不像瑞上。"
"她怎么会知道?就算听说了,也不过捕风捉影。"光绪不以为然地说。
"皇上!我总觉着,老佛爷虽然去了颐和园,可她的眼睛和耳朵仍留在宫里呢!"
珍妃凑到光绪身边,压低声音说。
"什么意思?"光绪警觉地抬起脸。
"不知为什么,我对皇上身边的人总有些不放心……"
"你指谁?"光绪追问。
珍妃犹豫片刻,用手蘸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章"字,光绪心里一惊,
半天没有说话。
西铁门总管值房大院的东厢房里,茶水章正与李莲英进行一场艰难而微妙的谈
话。
李莲英一听说养心殿的侍卫荣庆出了事,连夜从颐和园赶回宫中,神不知鬼不觉
地在宫中呆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让小回回以敬事房的名义,通知各宫来这儿领夏季
瓜果费为由,将茶水章叫到西铁门,向他打探详细情况。
李莲英像往常一样,与茶水章闲聊了一阵子,然后才转弯抹角地绕到了荣庆出事
的问题上。
"章德顺,你跟我说实话,万岁爷身边的荣侍卫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瞒老叔,这事儿是万岁爷亲自过问的,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茶水章心
里一愣,心想前天宫中发生的事,他人在大老远的颐和园里陪老佛爷,居然这么快就
知道了。他沉吟片刻,避重就轻地将荣庆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荣庆写的信你见到了?上头写了些什么?"
"是剃头黄捡到的,我没敢看就交给皇上了。"茶水章说他没看信中的内容,也
没敢告诉对方,这封信是由景仁宫不远处的东长街捡到的。
"不会吧,你身为宫监首领太监,信没看过?"李莲英眨巴着一双小眼,显然对
茶水章的话非常怀疑。他告诉茶水章,说信上的四句诗他都知道了。
茶水章一听当即傻了,半天说不出话。由此看来,养心殿这边发生的一切都在他
的掌股之中,说得不好听,这边放个屁,他在颐和园那边也能闻出味儿来。想到这儿,
他心里不寒而粟,禁不住替皇上和珍妃担心。
"老哥!"李莲英亲热地叫着茶水章,唇边挂着狡黠的笑容,"您说真话,皇上真
的因为瑞王爷说情才饶了荣庆?"
"是呀,皇上让我传的口谕,假不了。"
"我看不像,这里头一定有别的原因,这不过是万岁爷的借口。你想想,真要追
着荣庆刨根究底,万一查出什么事来,他是皇上身边的侍卫,皇上脸面往哪儿搁?"
"这……"茶水章看一眼对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看来你心里还是向着万岁爷!"
"老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能是那种人?这些年来老佛爷对奴才恩重如
山,我怎么敢偏心眼儿……"
"那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起万岁爷身边的事?实话跟你说了,好多事儿我都是从
别处听说的,事后问起你,你才吱吱唔唔地告诉我。"
"老叔,您误会了。"茶水章满脸通红。
"万岁爷身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该通报我一声。你想想,我是内廷总管,
就是你我没这种交情,也该告诉我。万一老佛爷那边怪罪下来,我也好帮你说话啊!"
"老叔!"茶水章急了,捶着自己脑袋说,"都怨我……都怨我心笨口拙,凡事只
往实处想,一碰到拐弯就摸不着头脑了……我是准备向你报告的,只是一时找不到人
捎话……"
"敬事房天天有人,你跟谁招呼一声不行?还有小回回,也常往宫里跑。"李莲
英不动声色地笑笑:"我看你是装糊涂。"
"老叔!我……我可以对天起誓。要是我对老佛爷和你有半点外心,天打五雷轰!"
茶水章脸憋得通红,嗑嗑巴巴他说。
李莲英盯着茶水章不说话。茶水章面对李莲英满腹狐疑,就是有几张嘴也说不清
楚,何况他确实没有向对方报告,他深知李莲英非常精明,想骗他是骗不了的,思忖
了半天,唯有跟他说实话。
"老叔!跟你说句掏心话、老佛爷对我的好,对我的恩,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里,
做梦也不敢忘记的,我生就是老佛爷的一条狗。老佛爷让我咬谁我都不在乎!只是……
只是有时张大嘴巴咬不下去。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敢,是因为一张嘴,发现满嘴的牙
全没了。真的,您别笑话。我……我是个没用的奴才,是一条没长牙的狗啊!"茶水
章心想慈禧与光绪都是主子,他不过是个奴才,按理说主子间闹得不和睦,他这个当
奴才的不应该在中间传播是非,而李总管偏要逼自己去做他不想做、不该做和不能做
的事,不做反倒有了错。话说到这种份上,他心里涌出说不出的酸楚,伸手往自己脸
上打了几个耳光。
"老哥!别别别……"李莲英慌忙拦住茶水章,"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埋怨你
的意思,不管荣卫士的信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处置得挺好!"
茶水章不明所以地望着对方,不敢接对方话茬。
"老哥!我说的是真话。说到底,不过是男女私情一类的事儿,何必太认真?再
说万岁爷既然给了瑞王面子,保住了荣卫士,顾全了万岁爷的面子,也顾全了宫中的
面子,对大家都好。你说是不?"
"老哥!你……你骂我?"茶水章瞪着两眼,不知李莲英究竟什么意思,是想用
这种办法掏他的话,还是故意嘲弄他。
"哪能呢?你我多年的老兄弟,都是主子的奴才,骂你等于骂我……"李莲英压
低声音,"眼下时局纷乱,万岁爷要搞维新,明面上老佛爷交了权,其实她人在颐和
园里,心却无时无刻不留神着外面的动静……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啊!"
"那……那可就苦了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是呀!"李莲英点点头说,"你说的对。不论怎么说,老佛爷跟万岁爷终究是一
家人……无论是万岁爷从此掌上实权,还是新政搞不下去,由老佛爷出面收拾残局,
总之他们娘儿俩个是不会动真刀真枪的。相反,要是你我这些当奴才的跟在后面闹腾,
掉脑袋的准是我们这些人……我仔细想过,老佛爷这边由我替你挡着,万岁爷那边你
也得替我说说话,这样无论将来出什么事儿,你我好歹总算有个照应。"
茶水章倒抽一口冷气,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李莲英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茶水章和他一起串通好,各人在各人主子面前替对
方打马虎眼,其实李莲英并非一时兴起,信口说出这番话。最近一年来,他一直在思
索慈禧与光绪之间的矛盾。特别这些天,光绪摆出一副大干的架势,而慈禧私下拼命
搞小动作,表面上却依着对方,究竟是老佛爷老了,真的不想管事了;还是皇上靠着
新党,加上南方各省的支持,渐渐在朝廷中占了上风?不论哪一种结果,都不能不令
他担心,就算老佛爷目前仍然占上风,毕竟她上了年纪,万一有一天撒手人寰,天下
始终是皇上的。到了那时,光绪想收拾自己,那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为此,他不
得不替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茶水章便是他最好的后路。皇上坐大,茶水章能证明自己
不想借着慈禧的势力与皇上作对;相反,要是老佛爷卷土重来,他也可以证明茶水章
没有辜负老佛爷,这就是他所设想的"互相有个照应"。
"老叔,我听你的。"
"老哥!我这边你放心,可你得留神一个人!"李莲英深知玩这种游戏,光靠练
嘴皮子是不行的,他得拿出点真东西给茶水章,让他在皇上面前邀功买好才行,否则
人家凭什么信你?
"谁?"
"崔玉贵。"
"崔回事?"茶水章皱起眉心。说起这位身高马大的崔玉贵,宫中老人没有不知
道的。他原先是敬事房回事太监,两年前提为敬事房二总管,在内廷中地位仅次于李
莲英,此人三十好几,争强好胜,颇有野心,在慈禧与光绪的矛盾中公开站在老佛爷
一边,因此深得慈禧重用,大有取李总管而代之的势头。
"我在颐和园,他留在宫中,荣庆的事就是他昨儿传给老佛爷的。你得当心,宫
中各处都有他的人。我趁他这会儿在园子里,特意昨晚上偷偷赶回来,就是来给你提
个醒。"
"老叔!您苦心我明白了。"想起那年少气盛的崔玉贵,茶水章立即明白了李莲
英的意思。有了对方这些话,他心里也有底了,往后在皇上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
么,心里自然更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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