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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三十章 灾星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26 10:28:44 1999), 转信
第三十章 灾星
吟儿被打入冷宫,茶水章来看她,被人当场抓住。为了折磨吟儿,慈禧下令吟儿嫁
给茶水章,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吟儿一心想死,但被茶水章的真诚所感动,在无望的等
待中活下来……
吟儿坐在草垫上,双手抱膝靠在墙根下,两眼望着窗口,窗上钉着厚厚的木条,透
过木条间的缝隙,可以看到秋日那一片黄昏的天空。
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像只干瘪的茄子塞在肺叶和肋骨之间,浸泡在无比沮丧无比
酸楚的苦水里。无病无灾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到
底孩子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说害死的,房间里成天有人看着,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老佛爷下令将景仁宫里的奴才全押进空房,要让他们招认,结果也没问出任何名堂。
说病死的也说不通,因为连太医都说不出得的什么病。
儿子死了不说,荣庆也被牵累。这都怨她,因为儿子的死悲伤过度,以至精神恍惚
胡言乱语,让慈禧知道了儿子的生父的真相。听说荣庆逃跑了,他父亲被抓进大牢,他
们全家也被赶出北京,连他舅老爷恩海也罢了宫中的差事,削职为民。她哥哥要不是因
为抽大烟,眼看快死的人,也跑不了蹲大牢。总之,这一下牵连了许多人,至于眼下荣
庆究竟跑到哪儿,她不知道,也许这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 她的目光离开窗口,不情愿地落在对面墙上,望着斑驳脱落的石灰墙面上,珍主
子在上面刻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印子,那是珍妃关在这儿时,为了记下她在这儿渡过的
日子所做的记号,珍主子住在这座北三所平房里长达二年,她作为伺候珍主子的宫女,
前后陪她在这儿渡过了大半年。没想珍主子死了,这会儿却轮到她关进这个被人遗忘的
角落。按理说,她作为宫女身分,本应该关进宗人府空房等候老佛爷处置。由于慈禧原
以为她怀的孩子是光绪的,虽说未正式册封她为贵人,但她已经住进了景仁宫,如果一
下子将她送进空房,等于自己打自己耳光,让别人看笑话。
她不比珍妃,没人伺候她,所以门上一直上了锁,每日有太监上这儿送三顿饭,除
此之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偶尔小回回来看看她,因为名义上,小回回仍是她身边的太
监,加上这事儿是他向慈禧报告的。
望着珍主子在墙面上留下的记号,她知道自己的下场也将和她这位主子一样。她对
死早已有所准备,她宁可早点死。她知道老佛爷不会轻易放过她,让她这样简简单单地
这么死去,一定会想出非常恶毒的招数来对付她。这也不怪老佛爷,她实在太伤老佛爷
的心了,她必须对她的所作所为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突然听见窗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原以为是送饭太监,想到晚饭早就送过了,
心想一定是小回回又来传老佛爷的旨令了。她缓缓转过脸,向窗外看去,心里一惊,以
为自己看走了眼。“吟姑娘,是我!”窗外人见她两眼发呆,一连声叫她。
“章叔!”她从地上爬起,迅速扑到窗前,“我这不是做梦吧?”
“是我,是你章叔,我又回宫里当差了。”茶水章见吟儿瘦得脱了形,心里非常疼
惜。 “您不该上这儿来,让他们知道了,可了不得。”尽管吟儿非常想与茶水章见
面,想问问他分手后的情况。但想到他在皇家陵墓看园子,好不容易从成天与鬼魂打交
道的地方调回宫中,不能再连累他,所以一个劲儿地催他快离开这儿。
“不怕,小回回好歹也是我徒弟。”
“那也不行,别人会看见的。”
“他没事了!”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其实他是指荣庆没事了。见吟儿一时没反
应过来,这才补了一句,“荣庆走了,从天津去了日本国。”
“您几时见他的?”她疑虑地问。
“前些天,怕有十天了。”
“我不信。您哄我。”
“我把脑袋掖裤腰带上,就为哄你?”
“章叔,我知道您心里疼我,想说些好听的……”这些年她已经被好话儿吓怕了。
因为到头到来,几乎所有的好事都成了坏事。特别这一次,替荣庆生了个大胖儿子,不
料闹出了天大的祸事。
他见她不信,心里说不出地着急,突然想起荣庆给她带的东西,这才从怀里取出一
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你看,这是他临走时丢下的,让我一定交给你,这种假不了吧
?” “可我……把他孩子丢了。”锦囊里装着她的头发。是那年他来她们家娶亲,
得知她被召入宫,两人躲在屋里抱头痛哭时,她从头上绞下的一缕青丝。为了怀念她,
他将这一缕青丝藏在锦囊里,挂在脖子上,从不离身。睹物思人,看来茶水章没骗她。
她双手紧紧捏着锦囊,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别哭,别哭,没那工夫。”他连忙劝她。
“他还说了些什么?”她拭着眼窝里的泪。
“他……”他刚张嘴便愣在那儿,因为荣庆要她别等他了,让他劝劝她,从此死了
这条心,将来出宫后找个好人家。看见她那付伤心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他怎么说的?”她追问。
“他让你好好活着。说不论三年五载,只要你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临时编
着一番话哄她。
吟儿听后半天不说话。想起当初,也是在这儿,她不止一次地骗珍主子,说只要她
好好活着,她一定能与皇上团圆的。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连面都没见上,就被人塞进井
口里。且不说茶水章是不是哄她,就算真的,他能等她,她也不可能从这儿出去了。
“章叔!他一片心我领了,我是没指望活着从这儿出去了,等到有一天,您能见到
他,把这还给他,就说我对不住他……”她将锦囊里的头发递给他,希望他有一天能交
到荣庆手里,也算是留给他作个纪念。
“吟姑娘,你听我说……”
不等茶水章话说完,突然许多太监从小屋四周一涌而上,一个个手里握着杖棍,将
茶水章围在当中。为首的掌刑太监身高马大,他一声令下,手下七手八脚地将茶水章捆
得结结实实。
吟儿趴在窗口,眼睁睁地瞅着这些人将茶水章带走。她站在那儿想哭哭不出,想叫
叫不出,靠着窗口滑坐在地下,过了老半天,她才扯着头发又哭又叫,两手捶打着胸口
:天啦,我怎么就这样倒霉呢?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
跟她沾上边,都变得乱七八糟,没有任何好结果。我前世里作了孽,我天生是个灾星啊
! 自吟儿生太子的一出闹剧发生后,慈禧一直躲在自己的静室里,连上朝与大臣们
见面的“叫起儿”也免了。她捏着那串平日很少离手的佛珠,望着案上那尊白玉观音菩
萨,心窝里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
自从戊戌年间她杀了谭嗣同,自己再一次从幕后走到台前,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
可以说没一样称她的心。朝廷上的事,最叫她窝心的自然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她堂堂
大清国圣母皇太后竟带着皇上儿子一路躲到西安去了,然后又在洋人的压力下下诏变法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杀谭嗣同?光绪变法变到天上,还能将她这个老祖宗怎么样?这
几年国事不堪回首,一塌糊涂。
家事更不用提了,害死了珍妃,仍然无法令光绪回心转意。一手养大的儿皇帝,面
子上对她不敢怎么样,心里却恨“一个洞”不好理解。现在不论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
家事政事,他绝不说一个字。虽说政务全由她作主,但她对外总想用皇上的名义,他干
脆来个“一切由皇爸爸说了算”。无论身边有人没人,他都是这句话,这也够绝的。
再就是吟儿这件事。一个宫女,怀上了野种,竟敢栽在皇上头上,这种丑事别说大
清国几百年闻所未闻,就连前朝前代也很少听说。更叫她哭笑不得的是,这事儿竟是她
一手促成的。她硬将吟儿送到光绪身边当差,一心想让皇上收她为下房,事情发生后,
光绪不承认,她还以为光绪面子薄,不好意思承认他与宫女有私情。她一本正经地册封
她为贵人,满心以为她怀的是皇上的骨肉。没等她“太子爷”的梦做醒,孩子莫名其妙
地死了,这才发现所谓的小龙种是别人的种,这件事让她丢尽了面子。
要弄死吟儿,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她不甘心就这样让吟儿随便一死了之。她所
以迟迟没处置她,因为她一时没想到更好处置她于死地的好办法。所以当小回回前来密
报,茶水章悄悄跑到北三所与吟儿偷偷见面时,她心里立即惊过一个恶毒的念头。
茶水章被人捆住送到总管值房,李莲英让人解开他身上绳子,让其他人退下,这才
恼火地埋怨他:“我说老哥,咱好不容易将你调回宫,现在又闹这么大的事,你不是存
心要我好看?”
“老叔!是我不好。你对我够意思,全怨我自个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无半
点怨言。”茶水章说。
“要是由得我怎么办就好了。现在不是我怎么办,是老佛爷怎么办。”李莲英苦笑
笑,说老佛爷刚发话,要带他去储秀宫,她要当面问话。
“我这儿刚出事,她那边就知道了?”茶水章问。
“你人还没去,老佛爷已经知道了。”
茶水章心里一沉,顿时明白是小回回卖了他。他一生与人为善,从没得罪过人,特
别在宫中,更是好人做到家了,没想事情坏在自己的徒弟手里。其实他没怎么把小回回
的事放在心上,他想得更多的是老佛爷将会怎么处置他。
李莲英将茶水章带到储秀宫静室,挑起门上的珠帘,让他一个人进去,自己则留在
门外。茶水章一进门,眼前一切布置都和他在这儿当差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案桌上
那座观音像前多了一只香炉,案前地下放着一只拜垫。过去老佛爷一向认为自己是前世
的菩萨身,只念经作揖,从不烧香磕头,看来,她比过去更虔诚了。慈禧站在佛像前出
神,看见他走进,转脸看他一眼。
“奴才章德顺叩见老佛爷!”茶水章慌忙趴在地下给慈禧磕头。
“章德顺!你好大的胆子啊!”慈禧语气一点不像茶水章想像那样严厉,这反倒令
他更加不安了。
“奴才该死!”
“要不是李莲英替你说情,你这会儿还在乡下守园子呢?”三年不见,慈禧觉得他
老了许多。记得他刚进宫时在光绪宫那里当差,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
“老佛爷宽宏大量,奴才才能回宫里。”
“你这是说好听的哄我?”
“奴才是心里话。”
“那为什么回这儿后不好好当差,跑到北三所去干什么?”她追问。
“奴才是念旧,吟儿本和奴才一起在储秀宫当差,听说她出了事,觉得她不该,所
以才……”他吞吞吐吐地说。
“瞎话儿。”她打断他。
“不信可以问王回回,我事先跟他打了招呼。”
“不过瞎话儿编圆了就不错。”她叹了口气,在宽大的龙凤椅里落下身子,“以前
的事儿呢,过眼烟云,我也懒得再问了,你说,眼下就这件事儿,我该怎么处置你?”
“回老佛爷话,按规矩该乱棍打死。要是老佛爷念奴才烟熏火燎的,给您烧了一辈
子茶水,能赏奴才一个全尸,奴才就感恩不尽了!”
“说的倒是大实话。”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不再开口。
茶水章跪在地下,慈禧坐在椅上,两人都没说话。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
思。茶水章知道他必死无疑,只觉得死得太冤了。这不,仅仅因为他给吟儿捎了几句话
,而且这些话对他们已经毫无意义。就为这丢了一条命。他不怨天不怨地,甚至连小回
回也不怨,他只怨他自己。像他这样一个废人,活到这种年纪,已经足够了。再往后,
也不过就这样了。他不羡慕李莲英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活着已经成为单纯的活着,
生命本身之外已经没多大意思。他虽然不想死,但并不那么怕死,眼下只要老佛爷给他
留个全尸,对他就是最好的结果。
对茶水章,慈禧一向有种说不出的好感,虽说他一再有负于她,令她非常恼怒。她
是个性格坚强而又偏执的老女人,她的坚强来源于她的偏执,而这种偏执又反过来令她
更为坚强。她总觉得茶水章从来没跟她作对,加上他是身边的老人,记得她儿子同治在
位时,他就入宫当差了,这一晃二十多年了。除了李莲英,宫中像他这样的老人实在太
少了。 “章德顺,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祖宗的规矩你也该知道,杀你呢,在情在
理。你说是不是?”慈禧终于打破沉默。
“奴才明白。”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茶水章进门后一直趴在地下,慈禧居然没见过他这些年
变样儿没有。他缓缓抬起脸,眼睛躲着她审视的目光。迎着宫灯暖黄的光线,她一眼瞅
见他比过去老了许多,两鬓突然爬满了白发,心里不由得一愣,他比自己小了二十岁,
白头发却比她还多。
“可真要杀,我也真有点儿不忍心。像你这样的,宫中也没剩几个了,要不想说说
老话儿,眼前都没几个人儿了。”她不紧不慢地将两边的理部说了一遍。让茶水章摸不
清她到底什么意思,跪在地下不敢接她的话。她见他不说话,便继续说下去,而且越说
越激动,越说越愤怒,“说到底,你跟吟儿不一样。我这两眼,从没揉进过沙子。她…
…她可是登梯爬高儿,硬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决不能便宜她!”
“老佛爷!奴对是要死的人了,大胆说句话。其实吟儿没进宫之前便和荣庆定了亲
,而且她是独生女,本不该进宫当差。由于宗人府出了差错,这才选进宫中。”他了解
她脾气,她嘴上叫得越凶,说明她心里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吟儿她……她情有可原
,是奴才去找她的,她事先并不知道。要杀就杀奴才,念她在您跟前伺候过,饶了她一
条校狐吧!” “你还挺疼她的,按你这么说,规矩就不要了?”
“老佛爷!规矩也是人定的呀。”
慈禧突然失声笑了,在这之前,她就想好了一个恶毒的方法惩治吟儿,没想茶水章
的态度正好帮了她的忙。想到这儿,她收住笑容,对茶水章说:“我喝了你半辈子茶水
,但凡你有二心,害我八百回也有了。这会儿,我就卖你一个人情,饶了吟儿!”
“谢老佛爷慈恩如天!”他不敢相信慈禧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慌忙趴在地下,一
连磕了几个响头。
“别忙磕头,我还没说出怎么个饶法子呐。我不但饶她,也要饶你,还得给你们俩
一个天大的恩典呢!”
茶水章不明白慈禧什么意思,心里激动不已。他趴在地下,诚惶诚恐,心想会不会
因为他说了吟儿和荣庆原先定了亲,恩准他俩在一起,从而了断他俩多年的情缘。慈禧
说到这儿突然打住,静室里一片肃静,他竖起耳朵,抬起两眼,似乎那天大的恩典就写
在她脸上。过了好一阵子,慈禧终于说出她给他和吟儿的恩典。
她的话音刚落地,茶水章浑身不由掠过一阵惊悸,几乎不敢相信他耳朵听到的一切
。然而,老佛爷金口玉言,她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她给的恩典对吟儿来说太残酷
,也太狠毒。而对他来说,更是个可怕的恶作剧。但为了保住吟儿一条校狐,当然也包
括他自己,他不得不趴在地下,一边磕头谢恩,一边老泪纵横。
“我做主,挑个好日子,你们俩郎才女貌,谁也别嫌谁,配成一家子。”这就是老
佛爷的恩典,让吟儿嫁给茶水章,成为他正式妻子。因为是老佛爷指的婚,即便有一天
茶水章走了,吟儿也不得他嫁。也就是说,茶水章在世,她守一个废人。茶水章死了,
她守一座空房,只要大清国一天不变天,吟儿就得为按这个规矩守一辈子。
宫女嫁给太监,古代早有先例。汉、唐时称之为“菜户”,明代称为“对食”。由
名称上一看就知道,表示这一对宫中男女享有在一块儿吃饭的特权。这种假夫妻,是皇
上赐给那些太监中的特别人物的一种恩典。像明代大太监魏忠贤娶了皇上的奶妈客巴巴
,就是熹宗皇上作的主。到了满清国,因为满汉不通婚,太监都是汉人,宫女则都是满
人家子女,所以这假夫假妻的做法自然而然取消了。因此太监要想讨老婆,只能在宫外
讨个汉人当名义上的老婆。,去年慈禧在西安宣布变法,其中一条就是废除满汉不准通
婚的条例。因此,茶水章与吟儿结婚,不仅是宫女和太监的结合的首例,也是宫中头一
次满汉通婚,因此来这儿看热闹的人特别多。
李莲英特意派人将北三所的平房粉刷一遍,修了房顶上的漏雨处,作为茶水章和吟
儿的新房。然后按宫中规矩,煞有其事地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吟儿作慈禧的宫女
,从储秀宫后门上花轿,由太监们一路抬到北三所,茶水章则在北三所等着迎亲。平房
前的空地上,围着许多太监宫女,包括一些上了年纪的妈妈,他们都是来这儿看热闹的
。 太监事先在平房门口放上火盆、马鞍,等花轿一到,人们将事先准备好的弓箭递
给茶水章。他挽弓搭箭,向花轿顶上空射了一箭,接着送亲的宫女和妈妈便打起轿帘,
将吟儿扶下花轿,再接着茶水章抱起吟儿,跨过马鞍。这时看热闹的人站在一旁,在妈
妈的带领下同声大叫:“跨马鞍,平平安安。”跨过马鞍接着又跨火盆。火盆里燃着红
通通的炭火,茶水章跨过火盆,众人齐声叫着“火啦!火啦!”在一片欢腾的鼓乐声和
人群的呼叫声中,茶水章将吟儿抱进了北三所平房。
众人一直闹到天黑透了才余兴未消地散去。
吟儿坐在挂着纱帐的炕沿,头上顶着一块红软绸头盖。她睁开眼,四周一片血红。
刚才听着众人的笑闹和震耳的鼓乐,她像做梦似的,迷迷盹盹的什么也闹不清,也不想
闹清楚。这会儿人一散,屋里没人了,四下一片肃静,她脑子反倒说不出地清醒。
昨天,储秀宫里当掌事儿的姑姑告诉她,老佛爷恩典,不但不杀她,反倒要替她指
婚,让她嫁给茶水章。她听后虽说心里非常震惊,表面上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她知道
,老佛爷心窝里恨透了她,才会想出这个绝招,她不想让她就这么痛痛快快一死了之。
她饶她一条命,让她活着,是为了慢慢折磨她,就像当年对付珍主子一样。
你不是心里想着荣庆吗?好,我就让你慢慢去想吧,我就给你一个啥也不能干的废
男人,跟这男人在一起,任你去想啥,她已经想好了,你老佛爷再狠再绝,我不就一条
命?这条命捏在我手里,我大不了一死了之。你不让我死,我偏死给你看,就像珍主子
,她死了,老佛爷非但没法再整治她,还偷偷跑到井口边给她烧香呢。
茶水章在屋里来回走着,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这双手是他身上所有零配件中最好的
一个。十指修长,掌心偏薄但富有弹性,皮肤细洁而白皙,这是一双充满智慧的巧手。
因为这双手太优雅,令这张嘴更显得笨拙。他想跟吟儿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老佛
爷的恩典,将他推到没有退路的悬崖上,这不,你不是替吟儿说情吗?你不是想帮荣庆
的忙吗?那好,我饶了吟儿,让她嫁给你,看你还怎么说。这样一来,不仅吟儿会心生
疑虑,荣庆知道了更了不得,以为他趁人之危,抢了他的吟儿,他知道自己个六根不全
,纵然为了荣庆,他可以一死了之。问题是老佛爷指媒为婚,即便他死了,吟儿仍然不
得和荣庆在一起啊。老佛爷存心做了个套子让他钻,让他成为吟儿和荣庆这一对情深意
笃的恋人之间,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障碍。
“吟姑娘!你先睡吧。”他终于开口了。
“章叔,你也不掀掉我头盖?嫌我丑怪?”她问。
“不是不是,我这就掀,算我替荣庆掀的……”他慌忙走到她身边,正要伸手去掀
她头上的红绸,吟儿一把捉住他的手。
“这是老佛爷赐的婚,你敢说瞎话儿?”
“这……这你是误会了。”他缩回手,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她什么意思。
“我心里比什么都明白。”她自己扯掉头上的头盖,平静地望着他。
“吟姑娘,我……这是为了你好……”
“这我知道。可你实在不该为了救我,反倒害了我。”
“无论怎么说,活着总比死了好。要不荣庆那头……”
“别提他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你,你怎么能这样想?”
“你非逼我把话儿说白了?”
“……”他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章叔!你想想,你这么一来,别说我活着没法跟他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没法埋
在他们家坟地里。你断了我所有的后路啊!”她越说越激动,两行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
往下滚:“再说你担了这样的名份,他心里会怎么想?”
他没想到这么做会深深伤害了她。他鼓荡着腮帮,两片厚厚的嘴唇上下张合着,像
头离水的鱼儿,怎么也出不了声。当时慈禧说饶了吟儿,他就冲这给老佛爷磕头的。说
到赐婚的事,他想得非常简单。他是个废人,名义上娶了她,别的全沾不上边,有一天
荣庆回来了,一定会体谅他。万一他永远回不来,往后他和她搬到宫外,他再想办法替
她找个好人家。他相信,吟儿会为此感激他的。
“别哭别哭!怨我,都怨我不好。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先留下一条命,往后
总有办法的。”他劝她别伤心,一边捶胸顿足骂自己不好。他告诉她等日后有机会,再
求老佛爷替他俩去掉夫妻的名份。
“说得容易,你没见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见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软了。
当时一心想着你不能死,别的没多想……总之是我不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在那儿,伴着炕几上那盏罩着红色绢绸的纱灯,低声聊起分手后这几年的情
况。俩人从北京说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话题由荣庆说到皇上,由皇上说到珍主子
,又从珍主子之死说起西行路上的情况,绕了一大圈,最后又落在荣庆头上。
茶水章知道吟儿心里最放不下心的是荣庆,便将那天傍晚他与荣庆一块儿喝酒,最
后由他外甥女婿将荣庆送到丰台车站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你放心,无六看他上了
火车才离开的。要是个误点,天不亮就到天津了。”听他说了这些情况,她情绪显然比
先前平静得多。不知不觉,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听见远处的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他
这才说已经夜深了,她也太累了,劝她上床休息。
吟儿显然很累,但却硬撑着沉甸甸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会儿。这么多年来,她头
一次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即便与珍主子在一起,也没敢像这样敞开心怀,想说什
么就说什么)。她想,这是她进宫中当差以来头一回,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回了。她已
经在心中想好了自己的归宿,所以恨不能将自己心里话统统倒出来。希望将来有一天,
章叔与荣庆能再次见面,将他们今晚上的谈话转告荣庆,她这辈子是为他生的,更是为
他活的,既然再没指望了,她再活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时间过得真快,窗外隐隐透出一丝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觉。她
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间走去。吟儿瞅着他向外屋走去
,跟着他走到门边,突然叫了一声“章叔!”他转身望着她脸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
么重要话要跟他说。他站在那儿等着。过了老半天,她什么也没说,“有什么话儿明儿
再说吧。”他慈祥地笑了笑,随手带上房门走出去,她靠在门板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
的天色,伸手将门栓插上,然后走到屋子中间,爬上一只方凳,从怀里掏出她事先准备
好的一截绳子,轻轻扔在房梁上,打了一个结。
她站在方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绳圈,心想只要将头伸进绳圈,两脚一蹬,一切都结
束了。死,也许是世上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特别死之前的这一瞬间,生命对
死亡本能的抗拒,以及她在这个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
死去啊!不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太多的恨,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改变,特别
这后一条,那她对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
茶水章披着外套坐在墙角里,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瞅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
,心里犹如一团乱麻。他救了吟儿,反倒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一
开始甚至有些埋怨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许这就是老佛厉害之处。不知内情的人一
定以为他趁人之危,打着救荣庆媳妇的借口,将人家媳妇搞到手。别人不说,就是他外
甥女婿元六怕也会这么想。
他越想觉得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上了老佛爷当,要是这会儿荣庆突然回来了,
他怎么向他解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将这位子腾出来让给荣庆。除
此而外,再解释也多余。这里所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这可怕的字眼从
他脑壳里蹦出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刚才吟儿站在门边,她那双眼睛一瞬间所流露出的
神色。一种本能的不样之感从他心里升起,他从墙角里爬起,冲到门边,一边拍着房门
一边叫着吟儿。骗她说外屋风大天凉,让她递给他一床被子。
当他发现门栓已经插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
。他趴在门缝里一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地下横躺着一只方凳。他急了,慌忙抱
起门边地下那只残缺不全的磨盘石,狠狠向门上砸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本来就不结实,訇的一声与门框一块儿倒下。在一片飞扬的灰土中
,他看见房梁上悬着吟儿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将吟儿从房梁上抱下……
他将她平放在炕上,一边用手抹着她胸口,一边嘴对嘴巴向她嘴里吹气吸气。折腾
了好一阵子,她渐渐有了气息,脸色也由青变白,白里渐渐有了些肉红。他心里松下一
口气,用胳膊枕着她脑袋,慢慢向她半张的嘴巴里喂着温热的茶水。
吟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边那张方凳上,两眼可
怜巴已地紧盯着她,双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说什么。
“你不该救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脑壳里首先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声音如此
之微弱,连她自己部听不真切,但茶水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你不该这样。”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着脖子,觉得被绳子勒过的部位紧紧的,说不出的憋气
。 “其实,想死容易,撒手闭眼就齐了,要活,才是难事儿。”他放下茶碗,深为
痛惜地说,“荣庆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你别哄我,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绝望地摇摇头。
“听你章叔一句,百日阴还有一日晴呢,你俩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说回来就回
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回不回来另说了,反正老佛爷绝不会放过我,这回我伤透了她的心!”
“不是还有皇上吗?你就等着雨过天晴吧!”
“皇上不是老佛爷对手啊!”
他笑笑,说也不见得。当初皇上变法那会儿,老佛爷由颐和园杀回紫禁城,那是什
么劲头。杀了谭嗣同,关了珍主子,皇上也软禁了。这还不说,立了端王儿子为大阿哥
,眼看就要废了皇上。结果呢?大阿哥废了,随端王一块儿充军到边疆。皇上不但没废
掉,老佛爷反倒在西安下诏,在全国实行变法。到头来老佛爷也认了当初皇上那一套啊
,这就叫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自西安回来以后,老佛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
手走了,坐江山还是皇上。他说起这三年多的事,尽管悦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
白不过了:耐心等着,会有雨过天晴的日子。
她瞪大眼睛,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的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笨,她怎么就没想到
这些?当初她怀上荣庆的孩子,皇上都说有办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
。如果茶水章没能及时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将再也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儿
她心尖上掠过一丝震颤,个知为什么,当她越过死神的门槛,重新回到人世间,突然觉
得死亡的可怕。如果再让她站在凳子上,她绝没有勇气将头伸进那小小的绳圈里。也许
他说得对,有时候活比处要难得多。但有一条,只要她活着,哪怕再难,也许还能等到
那一天,相反,如果死了,这一天就永远地失去了
荣庆跑到日本前后已经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来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康有为一名保皇党手下来这儿找他,要他参加保皇党,致力于建
立以光绪皇上为首的君主立宪国家。虽说他曾是皇上的卫侍,但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
一关心的是吟儿,再就是家里人。父亲去年死在牢中,母亲搬到乡下,身体一天不如一
天。想到他害了一大家子,包括他二舅,心里说不出地内疚。一天他去神户郊外一座寺
庙里烧香求签,那位白眉长须的老主持说他心魔缠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头,最后必将
死在自己心魔的纠缠中。
他仔细想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点,
成天在这座典型的日本本屋建筑里念经打坐,竭力忘掉过去的恶梦。但他始终忘不了过
去,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吟儿在向他微笑。不过他并不灰心,为了修身养性,仍
然坚持每天下午打坐。
送走了康有为派来的人,他拉上书房的木头门,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无论什么
人来找他,都说他不在。正当他闭目养神,气沉丹田之际,突然门外传来一片争吵声。
好像有人吵着要进来找他,而且是个女人。下女不让她进,于是来人便吵开了。这位日
本下女一向说话客气,声音不大,因此只听见那位来客的声音,却不见她进来。
他心里正在疑虑,这儿几乎没有什么相识的女客,就算有那么一两位朋友的夫人或
女朋友,下女都认识,他气恼地睁开眼,刚要拉开书房的门,突然愣在那儿。这不是小
格格的声音吗?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从门上缩回手,门突然从外面拉开,小格格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下女惊慌地
站在小格格身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想躲也躲不过,只挥挥手让下女去泡茶,硬着
头皮将小格格带进客厅。
“哼!这个小妖精敢拦着我不让进来。”小格格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指着那穿和服
的年轻下女,得意地对荣庆说,“我早就算准了你躲在里面,这不,一拿一个准儿。—
— 怎么,你又躲我哪?我是老虎?是不是叫这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她看一眼荣庆
,见他不说话,扯着嗓门又叫起来。
“没那回事。你不是才来吗,来之前又没通知……”他无奈地笑笑。
“你别来这一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连个回音也没有?”她质问他。
“不是怕连累瑞王吗?”他歉意地说。
“好了,我别的也不多说了。从头一次定亲到现在,你耽误我五,六年了。你到武
昌我追到武昌,你跑到天津我赶到天津,现在我又追到日本来了,这会儿我再也不走了
。”她气呼呼地说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下女从门厅拎着两只大皮箱
走进,荣庆这才发现她带了许多行李。她说火车站还有托运的慢件,看来她真的不打算
走了。他望着小格格,面对她近乎疯狂的追求,他既有些害怕,又非常感动。
见到她,他本能地又想打听吟儿的情况。想到瑞王罢了军机处,这几年专在国外当
公使,她一直随着瑞王在国外跑,对宫里情况也不甚了解,话到嘴边又忍住。三年多来
,他一直没吟儿消息。他曾给家里人写信问过她情况,家里人只字不提。自父亲进了大
牢,母亲认定吟儿是他们家灾星,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我这来没别的,就是来跟你结婚,来这儿伺候你。你把那个小妖精赶走,赶明儿
我替你做饭。”小格格抿了一口日本的清茶,两眼盯着他,那神情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你真的愿意跟我过苦日子?”
“什么真的假的,按理我俩早就是夫妻了。”她委屈地说,一边从皮箱里取出当年
光绪亲笔写的喜字,仔细摊在地下,用手抹平上面的折皱,一边走到他身边,动情地搂
着他肩膀说,“你说,咱俩是不是该操办一下?”
“这儿不比国内,规矩不一样。”他被她真情所打动,伸手捉住她凉凉的小手,将
她搂在怀里,“下女就不必赶走了,你是格格身分,没人伺候行吗?你放心,你想在这
儿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叫什么话儿?不结婚怎么住一起呀?”她不高兴地嘟着小嘴。
“跟你说了,这儿是国外,规矩不一样,这儿兴同居。同居跟结婚意思差不多,等
有一天回国了,你我再补办婚事!”
“庆哥,你不哄我?”她抬起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眼窝里湿湿的。
他用那喘着粗气的大嘴紧紧压在她嘴上,不让她说下去。他紧紧接着她娇小的身体
。他感到她单薄的衣服下,那像猫儿一样柔软的身子透着温馨的气息,在他怀里微微哆
嗦。一股血气从他夹紧的大腿间往上涌着,脑袋顿时感到一种像醉酒的晕眩和快感。他
突然粗鲁地将她一把抱起,激动地穿过客厅,登上楼梯,向二楼睡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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