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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三十二章 鹤顶红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26 10:29:31 1999), 转信

第三十二章 鹤顶红

   荣庆悄悄回到北京,最终通过小回回找到了吟儿。当他得知茶水章娶了他心爱的女

人,心中大怒。吟儿见了荣庆,不知该怎么办。茶水章为了成全他俩,作出了个人意外

的选择。这一对有情人经过了十三年的苦难终于走到一起,就在他俩新婚前夕,突然冒

出一个鹤顶红之谜……

    荣庆悄悄回到北京,这才发现尽管天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座高大的青灰色的紫

禁城依然像从前一样风雨不透,那金黄的瓦顶和褚红色宫墙下,仍然编织着一个个神秘

的故事。    整整九年过去了。宫中的老关系全没了。舅老爷老得连腰也弯了。别说宫

里的事,就连身边的事也是说了前面丢了后面。元六和茶水章也找不到。总之,紫禁城

高高的城墙,隔断了他所有的线索。他回到乡下祖屋,见了母亲,安顿好她老人家,再

次回到城里,成天像无头苍蝇四处乱转,希望能出现奇迹。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任何奇迹也没出现。

    一天,他经过西四街口那家老字号当铺店。望着那热闹的当铺,想起他两次在这儿

碰上小回回,脚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他发现这儿比从前更热闹,所不同的是不但有大家

子弟出入,更有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其中有不少日本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来这儿洋人

特别多的原因是这家当铺一直与宫廷太监有密切联系,太监们偷来的脏物,或是从四处

搜刮的宝贝不少都是从这儿脱手的。他进了当铺店,找到一位管事的掌柜,二话没说,

当下掏出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向他打听一个叫王回回的太监。那人见他出手大方,以为

他一定是想通过王公公倒卖宫中的宝贝,几乎没有犹豫,便将王公公宫外的住址告诉他

。    暖意融融的春日下午,小回回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翘着一条腿,手里捧着一只

宫中偷来的长管紫铜水烟袋,一边抽烟一边抿茶。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小回回了,他现在

是敬事房的回事太监。这差事不但清闲,而且手上有权,加上他是老佛爷身边的老人,

隆裕成了皇太后,自然对他另眼相看。老佛爷不在了,宫中的规矩比从前松多了,因此

过去他替李莲英出货,现在轮他自己替自己收银了。这不,他在宫外置了三进院的四合

院,里里外外几十间房,佣人好几个,居然还讨了个老婆当摆设。

    他望着自己吐出的一团团烟雾,目光落在长案上那只造型精美的德国制造的自鸣钟

上,心里美滋滋的。这是隆裕皇太后赏他的,值好几百两银子。由这个名贵的钟表,想

起了吟儿,当年她住景仁宫里,老佛爷特意赏了一座跟这差不多大小的自鸣钟。要是她

不出事,这会儿该她儿子当上皇上,她就成了皇太后了,他也就不是现在这身价,至少

崔玉贵总管的角色非他莫属了。

    “王公公!有客人要见你。”男佣人匆匆跑进堂屋。

    “不见!”小回回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不见也得见!”跟在男佣人身后的客人突然出现在小回回面前。

    “荣……荣侍卫!”小回回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他一下子从椅子里蹿起,毕

恭毕敬地给他让了坐,一边叫佣人上茶。

    “没想到吧?”荣庆笑笑,打量着堂屋里的摆设,加上他来这儿前就听掌柜的介绍

了他的情况,知道他赚了不少黑心钱。时间过得真快,头一次见到他,他才不过十四岁

,转眼就成了大人了,往少里说也二十六了,眼看往三十上奔了。

    “您这一猛子扎得不浅哪,将我们全撂那儿了!”佣人一走,小回回立即打量起荣

庆,见他衣着考究,似乎在国外混得不错,“听说你娶了瑞王家的格格了?”

    “吟儿还在宫里?”他顾不上跟小回回闲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别提了!”小回回深深叹口气,每每想到这事就说不出地窝心,“眼瞅她当上了

主子,我也跟着喝上汤了,谁能想到,她疯病说犯就犯了,自个把自个儿卖了。要不稀

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我问你她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对方。

    “还能怎么样?能活下来就算天大的命了。”

    “她还在宫里?”他追问。

    “这……她早就不在宫里了。”小回回吱吱唔唔。他让吟儿和他的事闹怕了,凡事

跟他俩沾上边准没好。

    “那她在哪儿?”他紧逼不放。

    “反正是走了大半年了,究竟在哪儿不清楚。”

    “那茶水章呢?”他急了。

    “茶水章?”小回回皱起眉头。

    “就是章德顺。原先伺候过皇上……当年我托他给吟儿捎话的。”

    “他呀,你就别提了。”小回回是茶水章徒弟,能不认识茶水章。当年他进宫给吟

儿递话儿时,就是他向老佛爷报的信。此刻他闹不清荣庆的来头,但有一条,跟他犯不

上结仇。既然这样,他已经对不起章老头一回,再对不起一回也无所谓了。

    “死了?”他心里一沉。

    “您再往好处想想。”

    “紫禁城铁桶一般,跑得了?”

    “别跟我卖关子,有什么你直说。”

    “您问他他敢见您吗?他怕您活吃了他!”

    “我凭什么呀?你这叫人话!”荣庆觉得有些不对头,觉得他话里还有意思。“他

娶媳妇儿了。”小回回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子。

    “你能娶媳妇,他就不能娶媳妇?”他笑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可不一样,他娶的是宫女。您还不明白?”这下轮小回回沉不住气了。

    “她爱娶谁娶谁,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打听吟儿。”

    “我说荣侍卫,您怎么就点不透呢?”小回回脸红脖子粗地叫起来,“您怎么就不

问问,茶水章娶的谁呢?”

    “谁?”他心里一愣,闷闷地问道。

    “您让我给谁捎话呀?”小回回反问。

    “你说吟儿?”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团热血往上涌,脸红得像猪肝。

    “我可没点名。”小回回正话反说,为的是故意激他,

    “你放屁!”

    荣庆上前揪住小回回衣领,小回回急了,说我又没娶你媳妇,他一想也对,只得松

开手,站在那儿两手叉腰破口大骂,一定要小回回告诉他,茶水章住哪儿,他非得宰了

他不可。小回回半大不说话,等他骂完了,小回回突然老成持重地对他说:

    “心字头上一把刀。您得忍,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忍不下!”他暴跳如雷,吓得小回回慌忙摆手。

    “您怎么不明这个理?等他一死,吟姑娘还是您的啊!”

    看上去小回回晴蜓点水,这话儿说到哪儿也挑不出毛病,但在他听来,却犹如晴天

里的雷声,心头不禁一震。对方分明暗示他,茶水章死了吟儿就是他的。换一种说法,

只有茶水章死,他才能得到吟儿。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双手贴在大腿边紧紧捏成一团,

半大不说话,他突然大吼一声,一拳砸在茶几上,炸耳的响声中,结实的红木几面竟然

炸裂开,上面的茶壶茶盏飞得老高,摔在地下一片狼藉。

    茶水章一大早去找李莲英了,想让他帮自己在外面找个活做做,老佛爷死后,李莲

英便辞了总管职务、由宫中搬到黄庄的民宅里。崔玉贵当上了总管后,将茶水章宫中的

外差开缺了,为了支撑这个家,他才去找李莲英帮忙。李总管认识人多,介绍他在哪个

王府里当一份差事,对他都是驾轻就熟的事儿。吟儿劝他,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别出去找活了。他不肯,说这些年当奴才当惯了,闲下来身体反倒会更不好。他嘴上

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怕吟儿跟着他受委屈,所以坚持要出去找一份差事。

    茶水章走后,她在院子里洗衣服,小回回突然来了,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荣庆

从日本国回来了。乍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的心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来。等她静下心

来仔细一想,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不知该怎么办好。特别当小回回告诉他,说荣庆这些

年来一直没成亲,一心等着她。一听说他至今仍然独身一人,心里更乱了。这一晃八年

了,心想他怎么也娶媳妇成家了,没想他竟那么死心眼儿。她这一急,忍不住哭了。

    小回回让她别哭,要她趁早打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她不明所以地反问。

    “求求隆裕太后,让她下个旨令,把你跟章叔分开不就得了。”

    “这是老佛爷的旨令,她怕不肯答应。再说我早就不在宫中了,想求也求不上。”

    “这倒也是。看来,除非章大叔‘无常’了,那会儿你正正经经成了寡妇,你再嫁

人就谁也拦不住了。”宫中为了忌讳,人死了就称之为“无常”。小回回这么说,显然

隐喻着某种意思。

    “你胡说些什么?”一听小回回扯到什么死不死的,她心里顿时毛了。

    “就算我什么也没说,你就跟他白头到老吧。至于荣庆呢,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回回临走前,走到院门边丢下一句话:“你要是回过神来,想找荣庆,上我那儿,或

是上他舅老爷家。”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用腰上的围裙擦干双手,一路追出门外,小回回早经不见了人

影。她站在那儿,望着空落的胡同,心里象堵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她回到院子里,匆匆晾了衣服,神情恍惚地站在那儿发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

任何有荣庆的消息。一开始,她说不出的焦急惶恐,只要一想到他,便会六神无主,啥

事也干不成,后来,这种焦灼渐渐变成一种无奈,像一团灰烬,捧不起也放不下。再后

来,她似乎习惯了,对他的思念像一片飘渺无痕的烟雾,说忘忘不了,要想也想不下去

了,可是,正当她已经接受了这个没有他的世界时,偏偏他出现了,令那几乎被忘却的

、藏在她心底深处对荣庆的思念突然潮水般地涌上来。

    她从衣箱底下取出那只藏着她头发的锦囊仔细端详着,当年那乌黑的发丝已经有些

发黄,变得没有光泽了。这是她留给他作纪念的,后来他又交给茶水章交还到她手里。

望着手上的锦囊,想着小回回刚才说的话,她心口里的那活蹦乱跳的玩意突然收得紧紧

的,两片肺叶像鸟儿垂死的翅膀,沉重地粘在她那石头般冰凉的胸腔里。面对荣庆突然

归来的事实,一时间,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她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也

不是后也不是。想到最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茶水章回到家,兴奋地告诉她,说李总管替他找一个好人家,到某王爷家当内差,

每月例银四十两。既不累人,收入也算不错,另带冬夏制服各一套。她替他打了盆热水

,让他洗脸洗手。他说得高兴,拿起毛巾往盆里一放,烫得他差点没叫出声,水溅得一

脸一身。原来盆里是滚开的水,忘了兑凉水。她慌忙问他烫着没有,一边替他加了凉水

。他说没事。洗了脸,他按往常惯例在方桌边坐下,等着开饭。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为了缓和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

    “看我忙昏了头。”她突然回过神,慌忙系上围裙张罗开,“到现在还没顾上做饭

呢!您今儿想吃什么?烙饼还是面条儿?”

    “吟儿,你心里有事儿了?”他一进门便发觉她神情恍惚,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其

实他心里也有心思。今儿上黄庄李总管家,听李莲英说有人见到荣庆回来了。

    “没有啊。”她竭力掩饰,手下揉着面团。

    “有客人上我们家来?”他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壶茶。

    “忘了跟你说,小回回来了。”她心里有些虚,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

。    “他来这儿有什么事?”他心里有些疑惑。“没什么事,路过这儿,顺便坐了一

会儿。”

    “他还没忘了咱们?”他心想小回回发了财,连老婆也讨上了,如今哪看得上他。

    她没答话,端着瓦盆里的面团进了厨房,他瞅着她背影,心想会不会是小回回跟她

说了荣庆的消息,小回回在敬事房任外差,外面认识人多,耳朵特别长,说不准他已经

知道荣庆回来了。他坐在那儿,抽了一袋烟,直到吟儿在桌面上摆好饭菜,这才跟她面

对面坐下。他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块烙饼,喝了一大碗校鹤粥,然后舒坦地抹了一下嘴

巴,终于告诉她,有人见到荣庆了。

    “是吗?”她心中一颤,“听谁说的?”

    “老叔告诉我的。”宫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么称呼李莲英。提到这个情况,他情

绪显得挺激动,“我本想找元六,让他帮着打听打听。因为时间太晚,只好明儿再去。

要是荣庆真的回来了,一定得尽快找到他。”

    “他,他回来又怎么样?不还得这么着吗?”

    “当初不是说好了,只要他一回来,我就成全你们。”他说得很诚恳。

    “算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她抬起眼皮,望着比她大二十好几的茶水

章,“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他回来,我也不跟他过。”

    “不不,你俩不容易,对头等了快十三年了,连我瞧着也着急!”

    “我说真的,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她心里非常苦涩。过去她跟荣庆总也没

机会在一起,这会儿有机会了,她突然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茶水章和荣庆,这两头

她哪头也放不下。

    “千万甭这么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他边放下筷子从桌边站起。她叫

住他。

    “不用去了。像你说的,他回来了。”

    “真的?”他激动地盯着她。

    “小回回跟他见着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明儿就去找他……”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莫名地觉着空落

。虽说他早就有思想准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荣庆消息,心里常常冒出个念头

,荣庆不会回来了。跟她在一起呆得时间越久,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烈。有时他在心里

骂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但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晚上,两人在灯下说话,听着窗

外的风雨声,想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实在想像不出那是一

种什么样的滋味啊!    “你不许找他。”她说。

    “为什么?”他不明白。

    “不为什么,反正不许你找他!”她认真他说。

    “我一定要去!”他也很认真。

    “德顺,你信我,去了也不会有结果。这是前世里注定的命,你硬是要跟命抗,到

头来不会有结果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这次回来,准会闹出事来。什么事她不

知道,反正他俩一沾边,准有事,所以她不想让茶水章卷进来。

    他被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所震撼,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望着老实巴交的茶水章,她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习惯也是一种力量,虽说她跟茶水

章没那种男女之间的事,也不可能有,但毕竟两人在一块儿呆久了,前后快八年了。别

说人,哪怕狗儿猫儿的,呆长了也有说不出的亲情,何况他有恩于她,帮她渡过了一个

又一个难关。现在他上了年纪,身体也越来越差,尽管她非常非常渴望跟荣庆在一起,

但仍然无法想像她会扔下他,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再说,老佛爷虽然死

了,大清国还在,她作为茶水章的老婆这一法定事实绝不会改变。她背了太监老婆的名

份,即使茶水章肯让出来,荣庆会怎么想?就算他不嫌弃她,他们家,他亲戚,还有周

围的人怎么看待她?    茶水章躺在炕上一夜没合眼。

    面对自己多年来一直深爱的恋人,吟儿竟然选择他这样一个六根不齐的废男人,不

论她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他生平最大的福气。别说他一个太监,就是好人家的男儿,

能碰上这样一位贤惠、善良和温情的女子,那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份。她越是这样对他

,他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她。他想起许多年前她跟他说过的话:“章叔!你这不是害了

我一辈子!活着没法跟他在一起,死了也没法埋在他们家坟地里。”此刻,他真正明白

了她的意思。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活着本身就是害了她。

    横在她与荣庆之间的障碍虽说有许多其他原因,但他的存在,是最大的障碍。明白

了这一点,他非常沮丧,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毕竟这世上有个人,如此看重他,

而这个人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她肯为了他而牺牲自己,难道我

就不能力她做点儿什么?

    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个办法。

    今天是吟儿母亲生日,一大早她就出城了。他本答应送她回乡下去看她老妈,他骗

她说他腰疼得厉害。她知道这是他在宫中落下的病根子,也没疑心,便一个人走了,其

实他昨天找到了小回回,让他想办法找到荣侍卫,说他想跟他见面,并说好他一个人在

家里等他。    他从街上买了几碟凉菜,摆了酒,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荣庆。等了好久,

始终不见有人来。他急了,心想小回回会不会没带到话。想想觉得不对,小回回当时一

口答应,说荣庆明儿上午一准来。直到日头上了屋脊,他实在熬不住了,急得打开院门

,想出去看看有没有荣庆的动静。他刚开了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

尽管许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对方。

    “荣侍卫!”他惊喜地叫着对方。

    “章公公!多年不见了。”荣庆笑了笑,他没想到他会老得这样快。

    “快,快进来!我一直在这儿等您。”他激动地将荣庆迎进了院门,带他进了堂屋

,连声感叹,“没想到,没想到还能见着您……”

    “瞧!早就有准备了,酒菜现成的。”荣庆走进堂屋见桌上放了酒菜,将手中的一

罐名贵的绍兴黄酒放在桌面上,高兴地说:“您瞧,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女儿红’啊!

”    “太好了,太好了!我让小回回给你捎话儿,就是想跟您一块儿喝几盅,说说话

,算是替你洗尘。”他让荣庆在方桌边坐下,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吟儿不在?”荣庆明知故问。他不但知道她不在家,而且知道她并不打算扔下茶

水章跟他去日本。起初小回回告诉他,他不信,一连过了好几天,吟儿非但没去找小回

回,也没上二舅家来找他。后来他又让小回回托人给她捎话,提出跟她见一面,没想她

居然不肯跟他见面。这时他才觉得不对劲儿,心里说不出地委屈和忿懑。

    他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他在国外等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没跟小格格结婚,不就是为

了她,现在他人回来了,她不想跟他去日本不说,甚至躲着他不跟他见面。其实他不知

道,吟儿不是不想跟他见面,是不敢跟他见面,怕一见到他,挡不住又变了心思,到头

来对不起老章叔啊。

    “回乡下了,明儿再回来。我想趁她不在,跟你说说心里话儿。”茶水章将他带的

绍兴黄洒倒进锡壶里,放在盆里用滚水烫热了,给荣庆先斟了一杯,再给自己满上,感

慨万端地对荣庆说:“这些年,吟儿可盼死你了!”

    “他嫁给你不也挺好的?”荣庆反话正说,勉强作出一副笑脸,心里恶狠狠地咒着

,少跟我来这一套,占了我媳妇这么多年,又说这种虚头滑脑的话。他举起酒杯,“对

了,还没给你道喜哪。”

    “道喜?什么喜?”茶水章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

    “老佛爷替你指婚,怎么不算喜?”

    “瞧您说的,我一个太监,结得了婚吗?当时没办法,要不我和吟儿全没命了!”

茶水章心里一沉,不知荣庆什么意思,慌忙说起当时情况,特别强调他是为了活命,不

得已才这么做的。

    “来,不论什么酒,我先敬你一杯!”荣庆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他早听小回回说

过其中的情况,只是版本不同,但说来说去也都是这些意思。对他来说,过去的事并不

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茶水章不但是吟儿名义上的丈夫,而且也是横在他和吟儿之间的

障碍,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章因为心里高兴,喝了不少酒。他本打算告诉荣庆,他

让出来,成全他和吟儿。他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你想想,他俩

本就是天生的一对儿,什么你让不让的,压根儿你就不该占这个位子。“让”这个字多

难听,荣庆听了不高兴,吟儿也会不高兴的,他拿定主意,过几天就一个人悄悄离开这

个家,去一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外甥女英英也不说。只要他一走,人们找不

到他,吟儿自然而然就回到荣庆身边了,这是个最好不过办法。想到这儿,他的一口喝

干了杯中的黄酒,心里觉得挺顺畅。

    荣庆盯着满脸通红的茶水章,提起酒壶给茶水章斟了满满一杯。他的手微微哆嗦,

心也随着一起哆嗦。刚才他趁着对方上厨房的机会,将他带来的那小瓶鹤顶红悄悄倒了

一半在酒壶里。也就是说,放在茶水章面前是一杯毒酒,只要他一沾唇就没救了。他望

着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太监,心里突然犹豫起来。他不但跟他共过事,患过难,而且他是

吟儿的救命恩人,也是自己的恩人。另一方面,要是不除了他,善良的吟儿为了报答他

,为了尽人妻的责任,绝不会轻易跟他去日本的。纵然肯,也会一辈子不安心。他盯着

茶水章,心里说不出地紧张,箭在弦上,毒在酒中,一瞬间的犹豫便是一世的遗憾。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茶水章推开面前的酒杯。

    “再干了这一杯,最后一杯。”荣庆拿起酒杯,塞到茶水章手中。

    “真的不行了。我还有正经事想跟你说。”茶水章无奈地接过酒杯,他所说的正经

事,指的是荣庆和吟儿之间的事。

    “你我八年没见面,这杯酒你一定得喝!”荣庆两眼紧盯着他,心悬在喉头里,逼

着他一定喝这杯酒。

    他抬起头,目光碰上荣庆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间,他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一种异样的

眼神,心头不由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握住酒杯,由鼻尖下一晃而过。他替老佛爷熬了一

辈子汤水,配了那么多年药茶,练就了一种特殊的嗅觉,一下子就闻出酒里有名堂。

    “痛快点!我还等着你说正经事呢!”荣庆见他迟迟不肯举杯,有些沉不住气了。

    “您真的想听?”他望着对方。鼻尖下的气味告诉他,酒里是极毒的玩意儿,不是

孔雀胆便是鹤顶红,心想荣侍卫,你心好狠呀。

    “想啊。”

    “那好,最后这杯咱俩换着喝吧。”

    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故意提出换酒喝。荣庆一听便慌了神,说他酒杯脏了,还是

各人喝各人的。为了不让他有换酒的机会,干脆一口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洒,将杯子倒

着扣桌在上。他指着自己的酒杯对荣庆说,“酒里有东西。”“不喝就不喝,乱说些什

么呀!”荣庆本来就心虚,一听他这么说,慌忙伸手去抢那杯毒酒,免得落下把柄。

    “我没说不喝呀!”茶水章伸手按住酒杯,“您说,我是喝了再说事,还是说了事

再喝?”

    “你自便吧。”荣庆不知他唱的哪出戏。心想无论哪出戏,今儿绝不能让他活着离

开这儿。

    “好吧,那就先说事儿。这么说吧,你嫌多了我这人,其实我也嫌自个儿,想想这

些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等你回来……”他盯着杯子里黑黄色的液体,心里说不出

地凄惶。说着说着,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觉得人世间的事越说越说不清,这不,荣庆

想害他,因为他在世一天,吟儿就不肯扔下他,就算肯,也不安心。他与吟儿成亲是老

佛爷想整治吟儿,他没办法,说到底也是为了救她,救她是为了荣庆。荣庆恨他,认为

他不该娶了她,所以想害了他。仔细想想,两头都有理,就看你站在哪边看。

    “你说了半天,这酒到底喝不喝。”荣庆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酒,根本听不进他说什

么。想起当年,他为了得到吟儿,为了阻止她成为皇家主子,不惜冒险去害太子爷(后

来才知道是自己亲生儿子)。直到今天,他仍然不后悔。他觉得儿子没了。吟儿可以为

他再生一个,要是她没了,这世界对他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对他来说,世上任何人,妨

碍他与吟儿在一起,都是他的敌人,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消灭。此刻不是非杀他不

可,是非得到吟儿不可。要想得到吟儿,也只得狠下这个心来。

    茶水章笑笑,没接荣庆话茬,指指自己身上刚换上的新衣,问对方瞧见了没有。这

时荣庆才发现他穿着宫中太监的服装,但不知他玩的什么把戏。

    “荣庆!跟你实说了,我原打算当‘河飘子’呢。现在这样可就利索多了。不论哪

头,反正我该让吟儿当回寡妇了!”

    “等等!你别喝,酒里有‘鹤顶红’。”荣庆突然一跃而起,伸手要夺对方酒杯。

他慢了一步,酒已经倒进了茶水章嘴里。

    “当朝一品,才配喝这个呢。值了!”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边用手抹着嘴,一

边笑着说。

    荣庆愣在那儿。当他明白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时,缓缓跪下,给茶水章磕了三个头

,然后低声说道:“章公公!您大恩大德,我一世也忘不了。您放心走吧,我一定好好

送发您,我替吟儿一块儿给您磕头了。”

    “您跟吟儿好好过吧!”

    茶水章抬起脸,平静地望着荣庆,心里说不出的痛楚。他本打算与荣庆见过面,然

后趁吟儿没回来之前的一走了之。这个走,就是找个水面,往水里一跳就完事了,自己

了结自己。没想他来不及了结自己,荣庆先逼他交出这条命来。自个儿死,和别人让你

死,这是两码事儿。特别这个别人,恰恰是与他共同患难过的朋友啊!……

    茶水章说走就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却并不非常意外。吟儿站在他的牌位前,想着

他生前对自己的好处,心中说不出地悲伤。

    记得那天她从娘家回来,发现院门从里面插上,怎么敲也没动静,当时她心里就发

毛。她找来邻居,从院墙翻进院子,从里面拉开门栓,慌慌张张进了屋子。当她看到茶

水章一身新衣,平躺在炕床上,顿时吓呆了。官府里人来看过,里里外外没什么可疑的

。只有她心里明白,他是为了她和荣庆才死的。

    他一死,她自然打算和荣庆在一起了,这是她和荣庆苦苦等了多年的期盼,也是茶

水章的心愿。前些天,她披麻戴孝,将茶水章送走了,葬在皇家太监专用的官地里。作

为茶水章世上唯一的亲属,元六和英英自然来了,荣庆跟他们一块儿来的。荣庆哭得非

常伤心,他不但送了挽幛,还出了许多钱,替茶水章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送走了茶水章,荣庆留下来陪吟儿。她没想到茶水章的死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打击,

要不是为了荣庆,她真的不想活了。那天她趴在他怀里,哭了又哭,不知哪儿来的那么

多眼泪。要说好,她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茶水章更好的人。他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别人

活着。先是为了老佛爷,后来为皇上,再后来便是为了她。八年来,她不记得他说过一

句硬话,丢过一个眼色。想起他,全是好处,怎么也想不出一处毛病来。直到他走完人

生最后一步,这一步,也是为了替她着想,怕她为难,主动替荣庆腾出个位子来。

    本来荣庆打算将她先接到他二舅那儿住一阵子,等她过了这阵子伤心劲头再跟他办

婚事。她不肯,一定要留在这儿替茶水章守七七四十九天。她答应守满了日子,立即跟

他去日本,走得越远越好。她不肯举行结婚仪式,理由很简单,大清国还在,她背了太

监老婆的名义,不想让人笑话她,更不想连累荣庆的名声。对她来说,只要能跟荣庆在

一起,她这辈子死也闭眼了。荣庆觉得她说法有道理,要说结婚,他俩早就结过了。但

他还是说服了她,就在他二舅家里,请一些家里人,比如英英和元六以及舅老爷一家子

,再就是吟儿的母亲和嫂子,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喝点酒,也算是庆祝一下。然后他们便

离开这儿,取道天津去日本。    “吟儿,”他双手搭在她肩上,扬起两道浓眉问她,

“前一阵子你明知我回来了,我也让人给你带话,为什么不肯见我?”

    “已经过去了,不说了。”她低下头,躲着他眼睛。

    “舍不得章叔?”他问,心里说不出的紧张。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是不是?”

    “怎么说呢?实在不忍心啊!为了我,他吃尽了苦……他年纪大了,身边没亲人,

扔下他一个人怎么办?再说我也怕自己背了名份,让你脸上不好看。”

    “他就那么好,连我也不要了?”他盯着她,心里说不出地妒意。他非常不情愿证

实他害了茶水章是必要的,这会儿看来,恰恰有必要啊。

    “两码事儿。我感你的情,可我感他的是恩啊!”她这一句话将他堵死在那儿,半

天说不出话来。俩人站在那儿,半天不出声。她突然抬起脸,迎着灯光问他:“我老了

吧?”    “一点也不老,还是老样子。”

    “瞎话儿。这么多年,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这我知道。都怨我。”

    “说差了,是我不好,咱们孩子也没了……”

    “再生,生一堆,”他咬着牙狠狠地说,心里不由得想起那次他混进宫中害太子爷

的事。他不敢往下想,至今他仍然不清楚这儿子是不是他害的。他曾问过她,她说了儿

子死前的情况,既像他又不像是他害的。

    “我还拜过一回堂……”她指和茶水章宫中结婚的仪式,歉意地望着他。

    “没事儿,那不算!”他不以为然。

    “你真的不嫌我?”

    “从今后我俩在一起,只许说好的,不准说坏。”

    “庆哥!”她动情地突然抱住他。

    “我不走了,留这儿陪你。”荣庆不肯回去,抱起她往床边走去。她挣扎着,害羞

地指着茶水章牌位,说不满日子。他看一眼牌位,说人死如灯灭,意思到了就成了。“

不,他全听得见。”她认真地说。荣庆愣住了。当他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牌位,心里掠过

一丝惊虑,两手不同自主地松开。

    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将她从沉思中凉醒。

    她慌忙跑进院子里,一边走一边间“谁呀?”她开了门,小回回由脸一直红到脖子

,满嘴的酒气,一看就喝多了。小回回拎了许多礼物,一进堂屋便往桌面上一放,说他

是特意给她和荣庆送礼来了,她连声说谢谢,小回回问荣庆上哪儿了,她说他在他二舅

家,小回回想了想,说他在这儿等他。

    “光您说谢不行,我得让荣大哥谢我!”小回回接过吟儿送上的茶,得意地对他说

。其实他来这儿是为了银子,荣庆答应事成后给五百两银票。

    “我谢他谢不是一码事儿?”

    “一码是一码。他心里明白,要不是我小回回鞍前马后,他能这么顺顺当当把你弄

到手?章叔也能那么老老实实进棺材呀!”

    “你喝多了,跑这儿来尽说醉话!”

    “您得了。你们两口子那点猫腻儿,全在我肚子里,别不认帐!”他得意地奸笑着

。    “你说章叔他怎么哪?”她心里一惊。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难道这里头真有什么

名堂。    “荣庆真的没跟你说过?”他觉得不可能。

    “什么呀,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她急了。

    “那……那你还是问他吧。”

    “小回回,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想来蒙我!”见他吞吞吐吐,她心里更疑惑了,

故意激他。

    “凭什么说不知道!”小回回本来就喝多了,经不起她一激,顿时叫开了,“你真

当我不知道,我问你,茶水章他喝了什么毒?”

    “听李总管说,喝下了什么‘鹤顶红’。”

    “这就对了,那玩意儿比金子还贵,是皇上专用来给当朝一品赐死的,章德顺怎么

会有啊?”

    “你意思是?……”对方这一说,她立即想起那天李总管上家里来,对茶水章吞了

鹤顶红百思不得其解,奇怪茶水章哪来这样名贵的玩意儿。

    小回回似乎知道自己失言,无论吟儿怎么问,再也不肯往下说了,她一定要他说,

他急了,说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等荣庆回来,匆匆走了。

    她站在那儿,心里说不出地慌乱。记得元六和英英也说过,她舅舅喝的是宫庭特有

的毒药,一般人不会有,一定有人害了他。英英求荣庆帮他查出舅舅的仇家,元六还说

只要他查出来,其他事由他来办。如果真有人害了他,别说英英要找人讨个公道,就是

她也不能放过那个仇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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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

礼!

            Baggio

            baggio@fengyun.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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