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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ndary (藍天白雲⊙⌒⊙雲淡風輕),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十二章 回归(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Mar  3 21:59:39 2004), 站内信件


  大巴从高速公路下来,停靠在永川市客运中心。候车室里南来北往的人歪七扭八地坐
在玻璃钢椅子上,里面混合着香烟和汗味儿,还有谁包里浓烈的海产品干鲜味道。我仰着
脖子,看了看显示屏上滚动着的客车时刻表,费劲地寻找去黄瓜山最近的车次,那是十分
钟过后一辆到四川泸州的过境客车。
  
  半个小时后,客车就颠簸在了黄瓜山山脉。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车窗外掠过
的都是掉光了叶子的孤独的梨树枝条。一些梨树枝条上挂着采摘后没有清理的白色塑料袋
,远远看去,就像开着一大片繁茂的梨花。大概见我看着梨园的目光过于专注,旁边有个
本地农民主动告诉我,这些塑料袋是梨子成长期套在果子上延长生长并起保护作用的。我
向他微笑了一下,继续看着窗外。

  单调的景色终于让我厌倦,我昏昏欲睡,于是告诉驾驶员,请他在客车达到一个叫尖
山的地方的时候提醒我下车。驾驶员告诉我,这条公路沿途没有一个叫尖山的地方。我感
到十分错愕,难道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根本没有叫尖山的地方?坐我身旁的青年农民笑
了,向我说:"我也到茯苓--尖山是那里很久以前的地名了。"我再次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并很快进入梦境。梦境中,我似乎在一个晃动着的永动器上,想停止,可是怎么也停止
不了。

  当我和那个青年农民走下客车,走上一段山路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进入了十分熟悉而
亲切的情景。眼前的一切和十多年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远处层峦叠嶂,黛色的山形起
伏不定,像是一个姑娘的侧影,端庄而妩媚。山路两旁是一些浓密的蕨类植物,宽大的叶
面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这是一种对现状无动于衷的植物,从冬到春,并不曾有什么变化
,它们完全脱离人类的生物钟,从几万年前就以这种姿势生长,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它们
眼里不过是新长出而注定将枯黄的叶片。行进了一会儿,山路钻进了一片树林,全是松树
,远远看过去,松针就像雾一样轻盈。路上落满了已经枯黄的松针,踏上去很柔软,让人
的心也跟着陷落。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溪流淙淙地流着。

  这个青年农民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路上只有我们脚步的沙沙声,这让我身处其中
感觉十分惬意。快要钻出树林的时候,一条几尺宽的小溪流到脚边来,水的清澈让我一下
子变得轻松起来。青年农民趴在溪边掬了几捧水扑在脸上,又埋下头大喝了几口,溪水经
过喉咙的声响很大,"咕隆咕隆",让人感到这种享受的感觉十分愉快。他站起来,打了个
很响的嗝,说:"这水没一点污染,比你们城里的矿泉水还好。"我点点头,但并没有去尝
试,那个味道我知道,清冽甘甜,似乎是把整个山林的味道久久地留在齿颊间。

  走出树林,青年农民向我指了指山脚的几处村落:"下面就是文胜村。"然后道别,向
另一条路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层薄薄的水雾中。我看了看山下那些反射着天空蓝光
的水田,以及掩映在几处竹林间的村落,然后继续走在山路。

  进入文胜村的土地,路旁有几个农民在悠闲地劳作,不时有人和我点头打招呼,我不
知道自己是不是认识他们,但他们自然的亲切劲还是使我不由得点头回应。有一个小伙子
远远地看见我,飞快地跑了。一会儿,在通往大傻家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姑娘,我没怎么
费劲就认出了她是谁,是的,这双眼睛我还认得。

  "安哥!"玉茭惊喜地喊,"真是你,刚才大强说是你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刚才跑开的那个小伙子站在她的身后,带着腼腆的笑容看着我。

  "你就是大强啊!长壮实了。"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秋天,一个老跟在我们后面跑的小孩
的身影。奇怪,一来到这里,我的记忆就开始逐渐变得清晰。

  大强跟我招呼了一声,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我们一起往玉茭家走去,转过一片竹林,在我眼前的不是那破旧的石屋,而是一栋贴
着外墙砖的两层小楼房。

  "房子变了。" 

  "是啊,从1994年起,我哥部队每年都要从重庆寄来一万抚恤金,我们就盖了这房子,
另外种了一大片果树,你看--"玉茭指着屋后的半坡上,"全是黄花梨,你要是早两个月来
,就可以尝到香甜的梨子了。" 

  部队每年给大傻一万抚恤金?大傻和扁脑壳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哥的死……部队是怎么通知你的?" 

  "说是意外死亡。我去部队的时候,就看到两个骨灰盒。"玉茭说着这些事的时候,虽
然眼睛突然变得有些迷茫,但语调还是很冷静。

  "两个骨灰盒?" 

  "对,我哥的另一个战友,是个孤儿。我想,他们是希望不孤独的,就把两个骨灰盒都
领回来了。现在就在那片梨子园里,每当春暖花开,很美。" 

  我看着那片梨园,想像光秃秃的枝条上开满梨花的样子。

  我们没有进屋,玉茭领着我绕过房屋,跨过屋后的一个小溪,来到半坡,在一片梨树
环绕下,静静地躺着一方坟茔,没有墓碑。我们在坟前站了很久,我无法将大傻和扁脑壳
和这个沉默的土堆联系起来,他们对于我的记忆,只能是那片亚热带丛林。我从没有试图
走进过大傻和扁脑壳的内心,他们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想法,我们甚至对对方的经历都不
是很了了。我们三个人,总是能在那个孤独的哨所长时间的保持着沉默,就像三棵植物。


  "那个时候我没有看到安哥,有人说,你在部队的一个什么疗养院。那个地方不允许人
随便进出。"我们重新走下山坡,涉过小溪的时候,玉茭说。

  "我记不得了。"我看着眼前这片宁静的田野,坦然地说。

  "你不记得了?"她惊鄂地转脸看着我。

  我点点头,指着自己的脑袋:"记忆缺失。"顿了顿,又说,"你说的部队疗养院我知道
,那其实是一个精神病恢复所。" 

  她站住了:"近几年你还好吗?" 

  "很好。除了缺失一段记忆。你呢?" 

  "我现在是乡村教师,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忙碌,也充实,剩余的时间可以管护那片
梨树。"她继续走,隔了一会儿,轻轻问:"那么,你也不知道我哥死去的真相了?" 

  我在后面看着她的身影,觉得十分优雅,完全不像是个农村少女。我叹了口气:"是的
,就是这里,我也是最近才想起。" 

  我们走进屋,玉茭招呼我坐,给我倒茶,抓来花生和胡豆。

  "饿了吧?我给弄点饭去。" 

  我点点头,她走进厨房,忙碌起来。

  "你随便坐坐吧。"她在厨房里喊。

  "哎。" 

  墙上有个很大的镜框,里面整齐地放了十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是大傻、扁脑壳和我
在丛林里照的,还有一张是在新兵连,大概是一次匍匐前行练习后的合影,照片里的七八
个人胸前都满是泥土。所有人都傻呼呼地张着嘴,我站在他们中间,表情严肃,一笑不笑
。镜框右下角竟然是一张汇款单,时间是2001年10月,金额一万。我的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因为汇款单上的字迹,分明是我的!汇款人地址栏写的是560832部队重庆办事处。

  "这张汇款我本来想退回去,可是邮局说并没有这个地址,我就放在这里,再也没有去
领--家里并不需要这笔钱了。"玉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哦。" 

  这个新的发现让我摸不着头脑,1994年应该是我的广告公司刚走上正轨的时候,从那
时候起,我每年都给大傻家寄来一万元。从我和大傻、扁脑壳的关系,寄钱无可厚非,可
我为什么要杜撰一个没有的地址呢?

  "吃饭吧。" 

  吃完饭,天色渐渐暗下来,玉茭带我上楼,指给我休息的房间:"这是我哥的房间,我
的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 

  "你哥的房间?" 

  "……是的,建房的时候,专门留了这么一间,这样,让我感觉我哥还在,说不定什么
时候就会从部队回来。" 

  玉茭说话的时候,看着我,昏暗中,我看见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温情。我也看着她,
就像看着自己的姐妹。

  "安哥,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玉茭说,顿了顿,后面这句话明显带着一点鼻音,
"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 

  "我也是。" 

  我伸出手,她也把手自然地伸过来,我把它们握在手里。这是一双略微有些粗糙,但
十分温暖的手。她好像有些无力,于是干脆把肩膀靠过来。我轻轻地搂着她。夜色越来越
沉。她的身上是一股好闻的山野的清香。

  "我六岁那年,爸爸精神病发作,用斧头砍死了妈妈,哥哥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我们家
精神病是有遗传的,据说传男不传女,男的在四十岁以后都会有精神病征兆,爸爸精神病
发作以后,对哥哥打击很大,他沉默了很久,跟谁也不说话。后来爸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哥哥也在第二年去了部队,把我托给了大姨。" 

  大傻从没有对我说起过他的这些经历,他像我一样把自己埋藏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
候保持几天沉默,有时候又狂放得吓人。那些在丛林的日子,我们与各自不相干的个体相
处融洽。

  玉茭在黑暗里轻声说着,身体有些发颤,这些话,也许她从没有跟别人说起过。我用
了用力,她于是转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我听到低低的啜泣,我无力安慰,也知道她
需要的并不是几句安慰的话。怀里的躯体有些柔软,健壮而有弹性的乳房在我的胸前随着
啜泣微微颤动。虽然此刻我根本没有什么下流想法,但下面依然不自觉地有些发热发硬。
她也许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慌乱地离开我的怀抱。我放开她,看着夜色,心里骂自己真他
妈不是人。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阵。我突然想到妖妖。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像妖妖在白天的某个时
候停留在某地的山溪小涧,听水流的咚咚声,然后茫然地望着没有穷尽的天空。或者,行
走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置身在没有空隙的人群之中,让脑袋失去思考的余力。然而,
在某个间歇,她还是会走到一个没有人注意的窗前,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轻轻地啜一口
手中的绿茶,若有所思。城市糜烂着,她是唯一的美丽。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隐隐地发
疼。

  "我哥常提起你和那片丛林。"玉茭看着夜色中的不知处,说。

  "你哥和扁脑壳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我哥也是这么说你们。" 

  "那些在丛林里的日子永生难忘。" 

  "永生难忘。"黑暗里,玉茭的眼神熠熠发光,好像那些日子她曾亲历,"我常听我哥说
起。那是一个远离世人的环境,一切都单纯地保持原始的生态,好像那里才是人最好的归
宿。" 

  归宿!这个词一下击中了我,我感觉脑子里有些东西瞬间分崩离析,又慢慢地重新组
合。是的,归宿,大傻、扁脑壳、我,我们的确是在寻找归宿。当我们一遍一遍地玩跳坑
游戏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希冀有一次会亲吻上那尖利的竹片呢?我走进房间,没有向
玉茭道晚安,忍住突然出现的剧烈疼痛,身子一折一折地弯下去,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在窗前远远地看了看掩映在梨园里的大傻和扁脑壳的坟茔,我没有再去打
搅他们,和玉茭说了声道别。

  "这么快就走?" 

  "是啊,原来想来寻找什么东西,可是用不着了。" 

  "寻找什么东西?"玉茭看着我,不明就里。

  我指指脑子:"这里缺失的东西。" 

  "记忆?" 

  "归宿。其实哪里都是归宿。" 

  我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上了回归城市的路。她站在那里,好像还不明白,努力地思索
。我转过几道田坎,走上了上坡的路,看见她还在原地。然后她突然扬起手,向我挥动,
大声喊:"哥!" 

  我向她挥挥手,心里有一种被牵挂的温馨,转身钻进了那片松林。

  一个小时后,我乘上了一辆由泸州开往重庆的大巴,由于是中途上车,已经没有了座
位,我拉着手环,站在门边,身子随大巴一晃一晃的。有一刻,售票员以为我在打瞌睡,
善意地提醒我要小心,我对她笑了笑,说:"没事儿。"重新把身体站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乘客中途下车,售票员招呼我后面有空位。我走过去,空位旁坐的
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我对她笑着点了点头,弯腰坐下。就在我还没有坐上座位的一瞬间
,大巴突然紧急刹车,我向前一扑,额头狠狠地撞在了前排扶手上。

  "你没事吧?"我身边那姑娘在我坐下来后问。

  "没事。"我摸摸额头,确实没事。

  大巴重新开动,我看到一个老农牵着一头牛从车窗边走过,刚才就是这头牛闯了祸。
那头牛看着大巴,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哞"地叫了一声。我转过脸的时候,正好和它四目
相对,它的眼睑上驻着一只苍蝇,它把舌头卷起来驱赶,可是够不着,难受地眨了眨眼睛
。看到它这副表情,我笑了,想跟身边这个姑娘侃句玩笑,但眼前黑暗突然来临,我慢慢
地滑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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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际间的缘分,是在生活中邂逅,又在生活中流失。 
有些人与你,也曾心心相印,也曾相携相扶, 
后来随着空间的阻隔和时间的流逝, 
那缘分也就由浓而淡,由淡而终至于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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