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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ingziyiren (回家的感觉真好),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1月24日01:48:05 星期六), 站内信件
(二十七)
肖然在法国认识了一个真正的贵族,此贵族姓多纳诺,据说有皇族血统,祖上
有位姑奶奶嫁过一个路易,还出过数不清的公侯伯子男。此贵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纪
的蜂巢式古堡里,依山面水,四周绿树环绕,房间里到处摆着文物,连夜壶都是明
朝的官瓷。肖然在这里呆了三个小时,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红葡萄酒,用银餐具
吃了几只蜗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听了几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心中隐隐约
约有点自卑,说我比你有钱,但你比我过得舒服。说得贵族摇头而笑。送他们出来
时,多纳诺随手搂着夫人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满头白发了,下意识地拉过丈夫的手
,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夕阳的余晖中,她的脸庞微微发红,表情羞涩而甜蜜,就
象热恋中的少女。肖然看着,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
出来后默默前行,一直没说过话。
那是2001年11月,离他的死只有几个月。濒临死亡的亿万富翁看见了一个黄昏
之吻,心中会想起谁?
那时韩灵就要满30岁了,肖然举起那杯造价不菲的美酒时,她正在回家的路上
,口袋里装着她刚领到的一笔工资,987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小区的暖气断断
续续的,有一天半夜被冻醒了,听见她妈在梦里大声咳嗽,韩灵拿出一床棉被,轻
轻给她盖在身上,回到房里再也睡不着了,北风吹起雪花,呼呼地响,韩灵站在窗
口,失神地望了一会儿,十一月了,鞍山处处冰雪,但深圳应该还是一片青绿吧。
和所有离婚的妻子一样,韩灵伤心了大半年,刚开始每天都要哭几次,后来慢
慢地学会了淡忘,不哭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贸易
公司里找了一份会计工作,一个月800块,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来就跟她妈抢着
做家务,她妈也已经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
的冬夜漫长难熬,韩灵一边听着她妈的咳嗽,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半天都说不
上一句话。每当屏幕上出现卿卿我我的镜头,她就会悄悄地转过脸去,感觉心中迟
迟钝钝地疼。她睡眠还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几次,有时候深夜醒来,看着空荡荡、
黑漆漆的屋子,感觉自己就象住在坟墓里,一切都在变冷变硬,而她自己,早已成
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
女儿外表柔和、内心刚强,这一点韩妈妈比谁都清楚,劝也不能劝,说也说不
得,有几次她心中恨极,提着肖然的名字骂,刚骂上两句,韩灵就冷着脸走开。韩
妈妈看在眼里,心中疼得难受,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那是99年底的事,韩灵
一开始不肯去,后来实在是不忍看那张愁苦的脸,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一次是
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刚离了婚,有个上初中的女儿,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不过
瘸着一条腿。两次相亲,韩灵都没怎么说话,静静地听科长吹自己的神通广大,听
瘸子说自己的厚道和善良,听着听着她就会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约她时的情景:
他穿一件崭新的红T恤衫,故作潇洒其实很害羞地问她:“晚上礼堂放《魂断蓝桥
》,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四月,花开草长,春光怡人,女生韩灵看得眼泪直流,男生肖然递
给她一张纸巾,擦过泪后皱成一团。九年之后,她已经记不起电影的任何情节,就
象当年的那张纸巾,沾满了她的泪水,最终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
韩灵离婚后在鞍山生活了将近四年,四年里越过越艰难。她刚回家时还有点钱
,买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剩下不到五万块。那时鞍山的经济已经开始走
下坡路,大量产业工人下岗,乞丐越来越多,治安越来越差,经常听说抢劫杀人的
恶性案件,有一次就发生在他们旁边的那栋楼,一对教师夫妇在家里被人活活砍死
,财物洗劫一空,因为这事,韩灵至少有三天没敢出门。她有个比她大很多的表哥
,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厂里玩,现在两口子一起下岗,每月领两百块失业救济金,穷
得连肉都吃不上。韩灵有次去他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馒头就咸菜,看
得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时就下楼提了三千块钱,把表哥感动得浑身哆嗦,
说老妹啊,有了你这钱,你侄儿就能继续上学了。表嫂当时大哭。韩灵坐了一会儿
,越坐越难受,最后红着眼睛下楼。沉沉夜色中,许多女人象幽灵一样陈列在路边
,表面欢笑,内心忧愁,不断骚扰着过路的单身男性,希望他们光顾自己不再年轻
的身体,用最卑贱、最屈辱的方式来换取明天的生活费和儿子的书包。
她们也是人,韩灵说,仔细想想,她们也许就是我自己。
99年韩灵干过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没干长,直到她进了那家子弟小学。子弟小
学跟普通学校不同,普通学校里老师就是上帝,家长要时不时地进点贡,以便上帝
心情好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开开小灶;但子弟小学的老师不过是企业的基层员工,
家长要么是你的领导,要么是你的同事,别说进贡了,对学生稍微严厉点都可能饭
碗不保。再说韩灵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腰不粗腿不壮,说话就更没有底气。这
一年韩灵还不满28岁,但看起来就象38岁,脸黄人瘦,容颜枯槁,离婚后也不大注
意修饰,显得越发憔悴。她妈隔三岔五地住院,每次都要花几千块,身体不仅没见
好,反而越来越差。眼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韩灵又愁又慌,吃得越来越省
,2001年全年只买过一件内衣。她妈死时,韩灵哭得人事不省,她表哥一手操持了
丧礼,一切结束后,韩灵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着她妈的遗照,眼泪都哭干了,心
中只想一头撞死,表嫂看她神色不对,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几天都不敢离眼。那
时的韩灵几乎分文皆无,躺了一个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从楼上跳
下来。不过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表哥表嫂那么苦心地劝,老宋还带着学生来看
过她两次,又送鲜花又送水果,就这么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最后还是咬着牙活
了下来,第一次走进课堂时,学生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韩老师,您的学生想念您
!韩老师看了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那是她最困难的时候。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打那个电话,虽然她一直都记得那个
号码。
你恨他?
韩灵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迟疑地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越是艰难,心里就越平安,我希望他明白:他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我要
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也许是世间最温柔的惩罚,也许是最恶毒的。但肖然的死终结了一切。韩灵
虐待了自己三年,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一千万,她还没想好这钱要怎么花,不过最大
的可能是回鞍山开个公司,不一定要赚多少钱,但至少可以养活一部分人。
那笔钱,一开始就是她的,最后依然是,只不过隔了三年,隔了生与死。
肖然从法国回来那天,正好是韩灵30岁的生日,那时她妈已经病危了,韩灵买
了点鸡和青菜,回家烧了一菜一汤,到医院喂她妈吃完后,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到家
里,在电视前坐了一会儿,刚想去睡觉,电视上开始放“伊能净”的广告,连着放
了两次,韩灵看第一次的时候笑了一下,想起1995粤海工业村的那栋灰色楼房,肖
然一脸兴奋地冲进卫生间,大声对她说:“韩灵,我想到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
,伊能净香皂!”过了几分钟,又播了一次,韩灵的笑容慢慢隐去,想起多年前的
一句话:“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那是真的还是假的?真有人这么疼
过你吗?
那天是她的生日。但除了她自己,再也没人记得。夜深了,韩灵睡了一会儿,
突然醒了过来,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感觉心象被一根细线拴住了,每动一下都会隐
隐地疼。那时夜很黑,窗外风声呼啸,韩灵慢慢地翻过身,举起右臂,张开嘴狠狠
地咬了一下。
那时肖然正在最豪华的日光城夜总会喝酒,一个自称姓岳的野模特妖妖娆娆地
坐在旁边,又搂又抱的,还不断拿话恭维他,说老板你很帅,又斯文又有男人气,
肖然一直没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后岳野模抓起他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挑逗
地揉措着,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说老板你这里是怎么了,肖然倏地抽回手,
冷冷地回答:“咬的。”岳野模不识趣,继续问:“谁这么变态啊,还咬人?”
肖然腾地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凶狠地瞪着眼,说你再胡说,我他
妈弄死你!然后满脸通红地走了出去,走过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走过美女的丛林
,在楼梯口站了很久,不知道该向上还是向下,过了半天,他举起手,看着那排永
不消失的牙印,身体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那夜繁星满天,星光穿过百万年的光阴,静静照临人间,照着每一处疼痛过的
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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