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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oadie (月亮底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蔷薇岛屿》(annibaby)之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Dec 20 19:38:39 2003), 站内信件


                               再见,时光

  她说,当一个人快死亡的时候,他会经历潮状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
。汹涌极了。就像大海的声音。

  她说,苏,你不会听到这些。你听到的大海的声音,是有生命力的。是幻觉中的。而
我听到的声音,是属于死亡的。是真实的。

  她与苏去看大叻的火车站。在海拔近1500米的高山顶上的火车站,只能象征性地开出
短短的距离。但依然有乘客。结婚的新嫁娘和她的家人,坐在候车室外面的廊檐下。木门
上贴着时刻表。他们等待2点半的那次火车。只是一个仪式。

  灼热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新娘的白纱拖在木椅子下面的沙地上。苏走过
去,把手中的一朵淡粉红的月季递给她。她说,我要给你拍一张照片。她说“要”而不是
“想”。 

  她取出摄影包里的哈苏,半蹲下身,用连续的快门,拍下廊檐阴影下的新娘。她的崭
新婚纱,和背后烙满时光印痕的埃及蓝的木门。她移动着角度,身体像一头敏捷的豹子,
充满粗野的活力。她的脸在瞬间里进入专注的状态,忘了世界的存在。

  月台边上有一节火车车厢被废弃了,划满锈迹。铁轨延伸在长满野草的空地上,远处
,是盛开的虞美人,在风中轻轻招摇。天空这样的蓝。有一段旧日的时光被凝固在此地。
她们一直没有说话。

  苏对她说,成为一个摄影师,唯一的幸福,是在于对时间的获取。如果美只存在与一
秒,那么我对它的观察,会增加到两秒,然后喀嚓,把它凝固。她说。当然,在大部分时
间里,我像大部分人那样,只是在浪费底片和药水。 

  好的照片,应该能留下世界绝望的美感。那种逝去的漫漫时光。

  就在两年之前,苏开始自由摄影师的生涯,带着相机到处旅行和拍摄。她居住在上海
,曾同时为数家知名的时尚性杂志工作,包括时装,广告等种种商业性的订单。在行业里
她有她独特的风格和名声。然后她辞了职,成立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按照主题做摄影
集。这一年,她的主题是海。她来到了越南。她的书用了一支英国乐队Cure的歌名:From
 the edge of the deep green sea.

  在赤道炎热漫长的夏季旅途上,两个女人的邂逅。她们都已经过了25岁,独自旅行,
忽略过往和历史。两个人绝口不提。一个是摄影师,在上海。一个是不再工作的写作者,
在北京。

  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停止了写作,有一年她的时间用在了睡眠,对着菜谱做菜和行走
中。在电影的出场里,她变成了一个旅行者。整整一个巴士车的鬼佬里,唯一的中国女人
。脸上有长期离群索居的流离生活的痕迹。她的背囊很庞大,因为里面放下了包括枕头等
所有细小的熟悉的物品。没有安全感的人,都是这样。带着所有的旧物转移。 

  她是在每一本书里出现过的女人。她们是一个人。是唯一在出发在行走在告别着的人
。这是我的写作。是我为之而写作的唯一原由。

  她在大巴车上睡觉。和那些鬼佬一样,把衣服塞在脖子底下睡眠。把光脚蜷缩在椅子
上,或者伸直在过道上。醒过来她就喝大瓶的饮用水。她很少吃东西。大部分时间她都在
凝望窗外的夜色,但没有任何的趣味盎然。只是平静。

  她的旅途注定只是一条漫无边际的道路。随时可以停留。随时可以失踪。

  有时候我们都这样的伤心,但从不表达。就如同我们从不说爱。从不。爱是被封闭被
禁忌被拖延被搁置的。这样的爱,是我手里唯一的救赎。所以我被我的罪吞噬。 

  她看见站在学校门口的父亲。她在郊外的小学里读书。学校在一座破庙里,有一片露
天的天井,长满开黄花的野草。她被寄养在一户种棉花的农民家里,父亲每个星期六的黄
昏来接她回家。他把她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两个人骑车赶路。路边的田野渐渐黑暗下来
。父亲那时候多么年轻而强壮。他们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说。

  她听到耳边的声音。唰唰唰。自行车的轮胎摩擦在小石子公路上。父亲的下巴搁在她
的头发上,夜风清凉,繁星漫天。她渐渐疲倦。感觉到父亲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托住
了她的脸。于是她睡着。 

  半夜醒过来,看到大巴车停在不知名的小镇加油站。鬼佬们排队上洗手间,然后三三
两两地站在黑暗中抽烟。车厢因为停顿下来变得炎热沉闷。她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都是粘
湿的汗水。她跨过堆在过道里的背包,走到车厢外。她把脸凑近水龙头,把冷水用手泼在
脸上。她止住了胸中的呕吐感。

  天气持续闷热潮湿。这个国度,一年只以干季和雨季划分。热带的高温像疾病一样控
制人的身体和神经。每天无数的鬼佬扛着庞大而肮脏的背囊走来走去。他们从泰国和柬埔
寨过来。背囊上用绳子系着沾满泥泞风尘的大头靴子。白种女孩的脸被晒成了胭脂红。那
种红,好象随时会从脆薄柔软的皮肤下面膨胀出来,开出巨大的烂醉花朵。脸颊,颧骨,
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色小雀斑。 

  阳光是多么甜美的罪恶。靠近它,进入它,融化它。他们贪婪地注视烧灼般的明亮天
空,一边抹着防晒霜,一边眯起眼睛,轻声地说,哦,我的天。我的天。My God.

  3月越南的阳光,更像一场暴雨。直接,激烈,无处可逃。仰起头的时候,感觉窒息。


  在河内,她遇见了苏。

  这是她这样喜欢的城市。阳光让人盲目不知所从。在Pho Hang Bac一家旧书店。炎热
的天气。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动。她在读一本印度小说。她在河内无所事事,靠阅读
和闲逛打发时间,但沉浸其中,并不打算离开。苏来找LP的旧书。她的计划是越南从北到
南的海岸线旅行。

  苏的漆黑长发上插着几朵洁白的小茉莉。她的皮肤暗,小麦色,且粗糙。额头高,脸
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长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极少。微笑。仿佛是会在水中消失一
样的笑容。

  她们开始说中文。对话是关于摄影。说话也不多。门口有挑着藤筐的水果贩子慢腾腾
地走过,苏走过去买了几只李子。苏用矿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后递给她吃。深红色的烂
熟李子,摸上去很软,旁边还留着细小的新鲜绿叶。她接过来一只。轻咬一口,酸涩进入
骨髓。她不动声色。 

  苏说,有时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但后来明白,那也许是太沉溺于此
。亦或已结合其中而感觉困顿。她们坐在书店的旧木头餐桌边。桌子上放着两杯冰冻咖啡
。暮色笼罩过来,市街的喧嚣和热浪仍未平息。她的一只手拢在杯子上。洁净的手工创作
者的手指。细瘦的手腕上有一只镂刻拙朴的银镯。

  她在进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广西一个名叫东兴的小镇里。因为要办理健康证,她在那
里住了一天。晚上睡在交通宾馆潮湿闷热的房间里。长久的失眠。于是独自走到街上。坐
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圆干和鸡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轻的男子,安静地坐在树下发呆
。小镇极其寂静,偶尔有自行车骑过,对面的裁缝店传出哒哒哒踩动机器的声音。洗头店
的女孩子,涂了艳红的唇,站在街口,脸色惘然。她又走到小学校的操场,坐在破旧的石
头台阶上,看孩子们在月光下踢足球。他们奔跑。然后消失。 

  她已经把自己的手机停掉。不会有任何电话。所有的人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个小镇消失掉。

  她在睡觉的时候,用白床单裹住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她用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睡
觉。

  你这样的保护自己。你不爱任何人。她看到他失望的脸。他没有任何一种姿势能够拥
抱到她。她离开。最后一个男人。
 
  她约苏去看水上木偶戏。她坐在餐厅里等苏。是平时一直在去的小餐馆,名字叫Hano
i Rose。临街的二层大露台。楼下是衣服铺子,走上去要穿过窄小的木楼梯。夜色降临的
时候,大帮的异乡客聚集在这里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边的灯光略带昏暗,旁边是
广告牌和耸立的杂乱的电线秆。对面破旧的法式殖民地风格的公寓,挂着晾干的衣服。谁
家种的花,大簇大簇,诡异而妖艳。绿色的法式木窗和明黄色的斑驳墙面留下了时光的痕
迹。

  楼下白天的集市已经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烂的气息。长茎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
被废弃,横陈在路面上。摩托车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声音还未平息下来。空气中有茉莉
花,啤酒,烟草,灰尘,香水,汗液的气味。不知道哪家的CD店又放起了音乐。低音萨克
斯风缓慢地吹奏起来,一个沙哑沉静的男声在唱,I saw your face shining my way……


  她坐在粗壮的大木桌子前,点了酸笋,混合蔬菜和烤鱼。她喝柠檬汁。大杯的白水,
放入冰块,两片绿色的柠檬。如此洁净简单。洁净简单的生活,她在25岁之后才能够获得
。有了一个人住的房子。有了一个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身边桌子上的一个鬼佬问她借打火机。他穿细格子的棉衬衣,短短的金色头发,眼神
敏感。他把打火机还给她的时候,问她,你喜欢越南吗。她说,很喜欢。他说,你是日本
人?她说,不,我在北京生活。他说,你看起来很像越南女人。你的眼睛和她们很像。这
样亮。 

  她微笑。按照西式的做法,女人会耸耸肩,抬高眉毛。而她只是侧着脸,低下头笑。
她告诉他,她的故乡在中国东南部。江南。她曾经写作。一个女人要让自己慢慢变得美好
,需要穿越生活的起源。而这些起源,也是痛苦的根基。像一条河。从不停息。最终流入
大海。

  10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家里吵架。还是住在老房子里,狭小的厨房。夏天的汗流
浃背。母亲不停地说,父亲一径地沉默。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打了母亲一个耳光,然后父
亲走出房间,骑车离开。母亲砸掉了厨房里所有的碗。地上全都是洁白的碎裂的瓷片。哭
泣。她站在门外。看着。月光透过路边高大的梧桐树叶,洒在她的脸上。她从来没有再拥
抱他们。路边的梧桐树后来全部被砍光。他们搬了家。父亲在此之后,从未再打过母亲一
次。他什么都不说。沉默。 

  从没有拥抱。父亲和母亲。父亲和她。她和母亲。

  她一个人走到郊外的田野。独自躺在收割之后的稻田里,看黄昏天空中的飞鸟。她迷
路。她半夜激烈地吃冰冷的米饭,用手抓着,一团一团往嘴巴里塞,直到噎得满眼泪水。
后来她常常觉得饿。需要吃很多东西。她那时候那么地沉默。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苏。

  在16岁的时候我开始恋爱。和一个垃圾中学里的差生,高而英俊的男生。我看书,在
重点中学里参加竞赛。他只喜欢打台球和做爱。我们完全不同。可是我急迫地要让自己被
爱。我们在深夜的楼道里接吻。他抱得我那么痛。那么痛。

  我根本不爱他。

  成长是这样的痛苦的事情。苏。那时候,我总是想,我什么时候能够有钱。什么时候
能够出走。

  然后有一天,我离开。

  苏在她住的旅馆里留条,说她即将乘上开往顺化的夜车。她说,我最后一站是在西贡
。我觉得我们还会见面。苏留给她一本手工水粉的小画册。Wild Plants of Ha Long Bay
。一页一页翻开来,都是诡异艳丽的夏龙湾山谷中盛开的野花。有拉丁文的花名。作画的
是一个女子。极其简单而清雅的笔触。

  她们要各自行走。独行的旅行者看重自由,从来不受任何束缚。她不准备接受苏的不
告而别。于是跟随她的路线。只为在旅途中和她再次不期而遇。

  有时候是在停车休息的路边餐馆里。有时候是在海边的咖啡店里。有时候是在阳光暴
烈的大街上。她看见苏。苏始终一个人。在人群中,她这样寂寞洁白,像山茶。

  每一次她们遥遥相望。视线的距离犹如没入黑暗的火焰,过分鲜明。然后她们再次分
开。 

  在大叻,她住在旅游公司大巴车停车点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偏僻的高势地形。一条
有坡度的小街道。推开窗,举手可触的就是山腰的岩石和植被。是建造在山上的家庭式旅
馆。回旋的小走廊幽暗逼仄。木窗框是法式的一小格一小格,非常多的窗户。黄昏的大风
把露台上的木门吹得啪啪响。整个空旷的房间风声呼啸。

  她午后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远处淡淡的山影。对面阳台上的鬼佬坐在秋千上阅读小
说。庭院里有男人在劈柴。空气中有木头和花朵的刺鼻芳香。小镇的暮色苍茫,隐约地听
到狗吠。

  她躺在白棉布洁净的床单上,闭着眼睛,听风的声音。 

  电影里不应该有音乐。如果有,那就应该随时都有。在每一个没有台词的时刻。

  要么彻底空缺。要么直到漫溢。我倾向这样的状态。没有极端就没有终点。

  随着年龄渐长,渐渐喜欢上提琴。

  钢琴只属于少年,因为它过于明确清晰。不够暧昧。

  她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是在大叻中央市场附近的Long Hoa.

  那家餐馆的主人是一个嫁到了欧洲的越南女人,显然她的家境富裕并在海外受了良好
教育。餐厅里摆设着瓷器,月季花,烛台,台灯和长沙发。还有中国古诗。

  苏邀请她吃晚饭。她说她喜欢这家店的手工制作酸奶和荷花沙拉。那一天,她们都穿
着白色的衣服。苏是白粗布的衬衣,她穿越南丝。

  喜欢穿白色的女人,她们有自信心,旁若无人。这种自信也许来自于拥有了很多常人
无法企及的东西。又也许来自于一无所有但无所求。苏经历过无数繁华的场面,但依然只
喜欢光脚穿一双麻底的草编凉鞋。她有她的平常心。

  她们喝冰冻的柠檬汁。相对抽烟。沉默无语。

  门外的街道上有喧嚣的人潮。大叻的夜市热闹得丧失了睡眠。

  56岁的父亲,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机场的大厅里。他看过去胖而苍老。她的飞机晚点,
让他在那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是下午的时候,南方的阳光带着温润的湿气,和北方的干燥
寒冷截然不同。父亲从小而清冷的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柔软的笑。她只在春节回家,停留
两三天左右。父亲的笑容。见到她的喜悦。父亲眼睛的眼白很浑浊。她留意到父亲的眼白
。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场景她一再想起。她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这样痛,但什么也不说,只说了一句,
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门外面走。他跟在后面,因为腿疾复发,走路很迟缓。但是
他这样地喜悦着。

  他们不拥抱。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父亲的腿已经走不上楼梯。她下意
识地扶他,他推开她的手。他从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17岁的时候,他带她去旅行。他们去苏州。父亲在火车里看报纸,一页接一页,哗哗
地响。她坐在他的对面,穿着校服的白衣蓝裙,看着窗外。他们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张
宝丽来照片。父亲在小餐馆里点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夹到她的碗里。他不知道怎么样才
能让她高兴。他们闷头吃饭。半夜她睡在旅馆黑暗的单人房间里,对着墙壁哭泣。后来她
把他放逐在离自己很远的城市里,把自己放逐在离他很远的城市里。她的生活是,异乡的
漂泊。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写作。陌生人。危险。不安全。男人。告别。还有漫长的
漫长的孤独。

  他们不说话。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怜悯,却无法伸
手触及。从没有倾诉。争吵,隔膜,冷漠,固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就是这样。有
些人,他们这样地爱。他们的爱相隔两岸,只能观望,不可靠近。

  苏。那种感情,就好象是父亲的腿疾,与生俱来的残疾,年龄渐长就渐痛。有时候是
羞耻的,不能碰触。这样的痛苦。仿佛宿命。

  她们去电影院看了一部韩国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顶上的电影院,有一个很边缘的
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许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没有记住。却记得在黑暗闷热的电影院
里,她流下泪来。这眼泪和正在上演的喜剧剧情无关,和空旷影院里散落的寥寥观众无关
,和身边沉默的苏无关。她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会轻易脱离身边的处境,进入一些茫茫
不着边际的寂静里面。所以,她常常不记得别人对她说什么,她只记得某一刻她所面对的
气味和声音。她容易失神。

  她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的夜市灯火和人群正沸腾。法式高级餐厅霓虹闪耀,湖
边的妓女穿着高跟鞋不动声色地等待,丝绸店放着整匹整匹的缎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马路
边,露天咖啡店坐满了当地的越南男人和女人。

  苏说,我们去看市场。市场堆满了货品,从茶叶到鲜花到干货到草莓,到处都是人和
垃圾。巨大的声浪汇集成潮水,把人覆盖至无法呼吸。炎热。夜色。汗水。声音。烟。气
味。手上的皮肤。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烂泥。苏走上天桥,扒在栏杆上俯拍涌满了人的街
道。两边是陈旧高大的建筑,隔出一条被昏暗的路灯照耀的马路,全都是摊贩和游客。混
乱,肮脏,泛滥成灾。苏明显地兴奋起来。她手里的相机频繁地发出刺眼的闪光。

  让我们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苏。

  她在深夜,搭上从北京赶回家去的飞机。母亲在电话里哭诉,父亲病重。她的飞机再
次晚点,在机场等到天黑。同时出发的,从北京开往大连的航班,在一个小时之后坠毁在
海里。112个人死去。那天是5月7日。

  在飞机上,她这样疲倦。她又饿。她已经过了25岁,依然独自一人,没有给过父亲她
的婚礼和孩子。没有给过父亲任何安慰。她要带他回北京。把他留在她的身边。照顾他。
她蜷缩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看到父亲在机场喜悦的脸。但是她知道,这一次,父亲不会
出现。他已经病危。看见她,他会多么的高兴。

  将睡未睡的昏沉。看见父亲带着她去买衣服。父亲对母亲说,女儿都读高中了,应该
穿些漂亮的衣服。他带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看。是冬天。她挑了两件大衣
,一件刺绣的木扣子羊毛开衫。还有围巾。店员替她拿着换下来的衣服,一边说,怎么会
有这么好的爸爸呢。这样好的爸爸。疼爱女儿。父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的腿因为走路
而疼痛。他看她试穿衣服。他从没有带她看电影,从不带她去冰激凌店,从没有拥抱过她
。那是他们很少的几次单独相处。她记得这样清楚。那件羊毛开衫她穿了近8年。这样喜欢
。直到纯羊毛被蛀了大大小小的洞。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父亲的床位放在值班室门外的走廊里。她看到他
的第一眼。看到他带着血迹胀大的脑袋,看到他嘴巴里的氧气管,脑子里划过洁白的闪电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切都晚了。她知道她已经不能带他走。

  母亲说,脑溢血。早上7点吃完早饭,一切无事,仅仅是站起来的一瞬间。送进医院抢
救,脑部清除掉血液后,再次出血。医生已经放弃了他。说,结果是一样的,你清楚了吗
。你清楚不清楚。她说,我清楚。她坚持让他们动第二次手术。母亲哭。不要再让他痛了
。还要再打开脑部,他怎么受得了。她说,我们要动手术。必须动。必须。

  她在手术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铺了张报纸,坐在地上等。门口已经坐满了人。空气污浊
闷热。她靠着墙壁,沉默着,不吃不喝,无声地掉眼泪。等了9个小时。她不能让他死。她
要把他带走。

  最后一次争吵。她辞了职,在上海找到工作。她要走。她对着他说,我要离开这个家
庭。我一定要离开。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她不吃饭。整夜地失眠。父亲沉默。什么话也不
说,脸上是一条一条突然苍老起来的纹路。无能为力的。悲哀的。就像她回家过年之后,
要回去。父亲送她,一再地看着她,等她进了安检,还在张望。同样的神情。她知道他难
过。他会一再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她一走千里。她对他说,爸爸,以后你来北京和我一起
住。我带你去医院看病。我们去旅行。他说,你自己先稳定下来。还是有些高兴地笑。他
的眼睛,眼白已经浑浊。这样苍老的男人。他的笑容像以前的黑白照片里一样,宽宽的前
额,嘴角带着天真。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的内容。

  她们去了中央广场附近的大排挡。当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种食
物:炭火上烤熟的玉米,鲜嫩清香,微微有些焦。大盆大盆的贝壳和螺,与野菜及姜一起
煮,1万越南盾一碟子,就着啤酒吃。整桶的鲜豆浆和玉米糊,放了白糖。孵出了小鸡形状
的鸡蛋,煮熟后用勺子挖出来吃,能看到内脏和肌肉。放了牛肉片,鲜虾和野菜叶子的米
粉。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在做生意,越南女子都是结实而勤劳的。广场边的台阶上有乞丐
裹着麻布睡觉。卖手工编织丝披肩的小摊女人在抽烟。

  她们坐下来,要了两碟不知道名字的螺。从远处掠过来的凉风把帐篷吹得哗哗响。高
山上的夜,在风中开始感觉到些微的寒意。她们喝酒。抽越南的当地烟。
 
  苏说,你是否觉得不安?

  她说,这里都是当地人,鬼佬太少。他们不来这里。他们不来危险的地方。

  苏说,你不习惯和别人没有距离地相处。也许他们离你太近。她说,我不知道。

  你出来从不和其他人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你看那些日本来的独自旅行的孩子,他们也总是沉默的,神
情严肃。东方人都习惯收敛自己的感情。

  以前曾经看到过三句话,是这样说,工作的时候,不计报酬,爱的时候,想不起曾经
受过的伤害,跳舞的时候,不知道别人的存在。 

  你会这样做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爱和跳舞。她说。那你做什么。

  行走。只是行走。不说话地行走。

  电影中的场景是这样的:异乡的高山顶上的小镇,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坐在灯
光昏暗人声鼎沸的大排挡里。旁边是食物的热气,孩子,妇女,即将枯萎的长枝玫瑰,女
人手指间的烟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啸的大风和越南语的声音。

  她们独自出来旅行,各有历史和往事,绝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一
个女人在黑暗闷热的剧院里流下了眼泪。另一个女人在天桥上俯拍一个混乱肮脏的市场。
她们沉默。倾诉变成了嘴唇之间明明灭灭的阳光,穿越一座庞大阴暗的森林。
 
  语言最后是禁忌的。是被废弃,被遏制,被压抑的。我们对自己说话,或者对陌生人
说话。语言无法穿越时间。只有痛苦才能够穿越一切永恒。

  在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在他身边守到很晚。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窗口,能够看
到雨水倾泻一样地倒下来。深夜又有被急送进来的病人,是一个被卡车撞伤的男人。他的
头上有血迹,但身体看起来完整无缺。医生很快就给他罩上了氧气,进行输液。他的推车
就在父亲的病床附近。男人的一只脚上没有鞋子。 

  就这样,她看到了他的潮状呼吸。那么用力地呼吸着,似乎要把胸部的隔膜全部顶破
。似乎要把灵魂释放出来。寂静的走廊里,除了雨滴的声音,就是这有规律的一起一落的
呼吸。

  5分钟后,男人被蒙上了白布。

  那时候父亲还在弥留。他的呼吸还是强盛着的,口中的氧气管随着头部晃动。她开始
感觉,他也许真的不会再睁开眼睛。她站在他的床边。他们相隔着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
她一个人。她计划的蓝图全部落空,曾经以为会有的赎罪和补偿的时间,如同流水一样,
从手指间一股一股地滑落,消失。不会再有。

  她记得自己跪在父亲床边的水泥地上,在深夜空寂的走廊里,把头埋进床单里祈祷,
神,请你宽恕我的罪。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含糊而深重地,穿透了尘埃。

  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多么的卑微,脆弱,徒劳挣扎。

  除了顺服命运,我们一无所知。

  苏,我们曾经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赎。

  她抬起头看苏。她的眼睛很亮,浸润着水,仿佛始终泪水闪烁。她说,我们再要一盘
炒田螺,只要你不怕拉肚子。

  不会,我带着药品。苏说,如果我们恐惧太多,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穿越。有一个美
国的摄影师,Joel Peter Witkin.,他从小生长纽约布鲁克林贫民区,6岁时目睹一场车祸
,被碾的小女孩的头颅滚到他的脚边,这个童年经验影响了他日后的创作,所有的作品都
是在探索暴力,痛苦,死亡,指向畸形人和人类的病态。有记者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拍些
清纯的东西,是觉得那样会滥俗吗。他说,赏心悦目的事情很容易做,但就像用自动相机
,我无法得到满足。我的作品是处于趋向光明的需要,但必先经过黑暗。

  这句话我极喜欢。苏说。我也是一个摄影师,但我不拍像Joel那样的照片。我不拍用
睾丸上吊的男人,伤口里堆满蔬果的死狗,没有肢体的活人,接吻的死亡头颅。经过黑暗
的时间如果太漫长,会让我们觉得寒冷。你一直想拍的是什么。 

  大海。除了大海。还是大海。

  他们说,从顺化到会安,中途会经过岘港。而从岘港到会安的那段路途,属于50个一
生中必须看一次的地方。

  大巴车一直在盘山公路回旋。高山的另一端,就是深绿色的空旷寂静的大海。天空有
淡淡的阳光,海面幽暗清凉,如同地狱。它倒影着高山连绵起伏的苍翠峰峦。越到山顶,
空气越潮湿寒冷,大片的云雾笼罩在山谷中,车子穿过去的时候,雾气扑面而来。沙滩。
高山。山顶的云层。深浅不一的绿色树林。渔村。海面上的阳光。

  越南的旅途,其实一直是沿着狭长的海岸线在行走。沿着大海,从北到南。 

  苏说,那是离我们的灵魂很近的东西。或者说,我们要一直地,住在里面。

  最后一个夜晚。包围着父亲的仪器,全部停止了运作。父亲的脑袋因为水肿,膨胀得
比常人大很多。头上的白棉线网兜因为太紧,一格一格地撕裂。左侧有动手术留下的缝线
,已经被血浸泡成黑色。手术损害了神经,他的左眼皮青紫色地隆起,嘴巴里一直插着氧
气管。当护士把粘着氧气管的胶带从父亲脸上撕掉,他的嘴唇变得雪白。并且没有办法闭
上。值班医生给父亲拉了心电图,窄小的白纸上是一条直线。这是医院做为死亡的证明。


  她直直地站在一边,伸出手,托住父亲的下巴,试图把他的嘴唇合起来。手心所接触
的那块皮肤依然柔软,有胡须茬。在一个瞬间,深不见底的寂静把她包裹起来。她听到值
班室里的医生和护士在说话,有笑声。隔壁房间里的病人在吵闹和哭泣,那个乡下来的女
人手术后一直疼痛难忍,于是咒骂她身边所有的亲人。空气中有灰尘和雨水的湿气。可是
她听到的声音,唯一清晰的,是那个男人说,囡囡,摸摸爸爸的胡子。童年夏天午睡的时
候,父亲让她趴在他的身上,摸他的下巴。短短的硬的青色胡须茬,刺着手心发痒。他们
住在弄堂里的老家,木板地上铺着凉席。父亲是年轻的男人。这样干净英俊的男人。 

  那是他们曾经带过给彼此快乐和安慰的最短暂的一段时光。她很快就长大了,变成一
个桀骜不驯服的女子。父亲很快因为重担和劳苦而沉默了,不再说话。

  身边是一大堆在哭泣的人。她给父亲穿衣服。父亲的身体迅速地变重。体温还在。她
把一直围在脖子上的一条棉头巾扎在父亲腰上。她希望他能穿着喜欢的旧衣服走,但是他
们买来的是崭新的寿衣。太平间的老头把父亲放到推车上。推过走廊,推进电梯,推出大
门,推在下雨的水泥路上,推过一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最后推进医院后面一座残破的
楼里。父亲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行进,一有颠簸就晃动起来。她护住他的头,怕他的身体因
为太重摔下来。父亲看过去没有任何依靠。 

  太平间像仓库一样空空荡荡。里面有一个大冰柜,用来烧锡箔的搪瓷盆,摆供品的旧
桌子,和一长排空空的椅子。他们把父亲放在水泥台子上。墙壁上有两个换气扇,叶片缓
慢地转动,雨水打在上面,发出叮叮的声音。大门洞开,潮湿的冷风吹进来,能看到被雨
水洗得发亮的树叶,和渐渐沉寂下来的深夜的马路。

  一切可以结束了。

  她们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地上是凌乱的烟头。苏说,我带你去看看教堂。大叻有一座
1931年建造的天主教堂,你不会有太多机会见到高山顶上的教堂。

  她买了一只烤玉米。用手扳成两半,分给苏。玉米冒出清香的热气,嚼在唇齿间,软
而温糯。她像童年时般一粒一粒地咬下来吃。心里有微微的快乐涌出来。那种平常的淡泊
的简简单单的快乐。苏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也快乐。但两个都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快乐
的人,所以只是在黑暗的山间坡道上,快快地行走着。 

  她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亲密的人。

  苏。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父亲最平静最长久的一次相处,是在医院简陋冰冷的太平
间里。

  深夜的时候,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每到整点,一点,两点,三点……我就起身给他扣
头。因为按照风俗的说法,父亲已经动身,在越走越远。他要吃点东西,喝点水,带一些
钱走。于是我不断地在烧锡箔,在续上香火,在向他叩头告别。 

  我们这样平静地在一起。苏。父亲的身上蒙着被单。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被遗留在
黑暗的夜色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身体。
他的肩膀,胸部,手,脚,疾病的腿,缝着线的鲜血残留的脑袋。我又抚摸他的脸。他的
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
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这样的重。这样的冷。

  凌晨的破晓时分即将到来。父亲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我一次
次,一遍遍,抚摸他。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白布,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渗
透出来的寒气。这是他曾经给予我的感情的物证。一具尸体。上天把他收回去了。这个唯
一关心着我,不放弃我的男人。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深夜抱我
去医院的男人。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
。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们再不
会冷漠和僵持。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他已经死了。我这样的不舍得。苏。 

  我什么都不能做。苏。 

  我的身体有一部分也已经死了。再没有回应。苏,当门外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
看到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微蓝的潮湿的容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新的一天就在眼前。
我觉得这样的孤独。

  苏。你知道那种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吗。所有的人都和你没有关系了。所有的人都消
失了。

  于是我只能哭泣。

  …………

  夜色中的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颗星辰。她们拉开铁门,走上宽大的水泥
台阶。大风呼啸而过。苏说,教堂里面有绿黄相间的彩色玻璃,刻着圣母和耶酥的画像。
天顶很高,白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好象是天堂开出来的路途。白天我曾来拍过照片。 

  苏问她,你相信上帝吗。

  她说,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着我们的巨大的力量。从不允许我们违抗和逃避的力量


  苏说,听听黑暗中的声音。听。你听到什么。

  她沉默地站在台阶上。她伸出手摸到苏的手指。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苏说,我只能
听到大海的声音。小时候我的母亲在小镇开了一个杂货店,我睡在店的柜台上,她和继父
睡在里面小房间里。后来,我在城市,住在单身公寓里面,深夜煮完泡面,累得无法洗澡
,躺在床上。我一直,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你没有见过父亲吗?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一直和母亲继父生活。父亲的概念,对我不存在。所以你永远
都不会想他。 

  是。永远都不想。

  在殡仪馆里,她看着父亲被推进了焚烧炉。她站在那个巨大的轰隆轰隆作响的房子里
,地上全都是干燥的粉末。工人对她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
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呆。

  父亲被推进去之前的脸,感觉很陌生。他在冰库里被放了一夜,脸上因为被化妆抹了
一点点胭脂,以便让脸色显得红润一些。父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她记忆中的痕迹。她相
信他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而他们要烧掉的,只是一具尸体。


  在落满鞭炮碎纸的空地上,她看到了巨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
空中盘旋,然后逐渐褪淡,直到消失。 

  从窗口里接出骨灰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手上的热量。她用信封装了一部分骨灰,准备
带回北京。物证。她要留下这感情的物证,不能手中一无所有。

  按照习俗,必须在正午12点之前把骨灰入墓。车子经过村庄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说,
这是父亲教过很多年书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大雨滂沱。路边已经有村民打着伞,
扛着花圈在等。父亲曾在这个偏僻而幽美的小村里,在小学里教书,度过他的青春时光。
高中毕业,没有机会进入大学,因为文革开始,他必须下乡。当他回到城市里,真正开始
创业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知道。

  车子停在公路上。沿着泥泞的田野小路走过去,长长的一串队伍。空旷的群山和稻田
被雨雾弥漫。雨太大,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父亲的骨灰盒。骨灰盒捧在怀里,这
样地重。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用尽全力支撑着父亲的重量。一堆白灰的重量。

  一连串的仪式。在农村,丧葬已经带有神圣的宗教意味。每一种风俗,都被用来安慰
生者的伤怀,不愿意承认死者的消失。就像殡仪馆的灵车来接父亲的尸体时,他们告诉她
,要一路扔锡箔,这是买路钱。过桥的时候,要对父亲说,过桥了。手里的香不能熄灭,
要一直续,一直续。仿佛父亲的灵魂就栖息在这微弱的一点香火上。可是她眼看着他们用
一块布包裹住父亲的尸体,打上结,然后塞进了白色面包车的底部空位。父亲被包裹得像
一段树桩。 

  11点48分的时候,父亲的骨灰盒入了墓,一起放进去的有他平时一直在使用的笔,公
文包,梳子,她给他买的羊绒衫和衬衣,她已经出版的书。父亲只能带走这些。雨水中的
泥地上,插满了点燃的香。他们开始焚烧大堆的锡箔,父亲的其他衣物。火在风中发出哗
啦啦的声音。雨突然变小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车等在码头上等轮渡。等了很长时间。她睡着了。很多杂乱而奇怪
的梦。在梦中看到了一棵棵树,树上是用绳子悬挂着梨。一只一只,长长地悬挂在那里。
是一片空空荡荡的果园。看不到尽头。连绵的苍翠青山。空旷的田埂小路上,一个男人走
过去。转身,对她微笑。喜悦的面容。这样喜悦的笑容。 

  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自制。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指蜷
曲着,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色。和往日一样沉寂。玫瑰灰的天边的云层。路上的人表情平淡。生
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时间迅速地填平一切。就像海水覆盖了地球所有的凹陷。

 
  苏,我知道死亡是这样平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疾病
,灾祸,谋杀,战争,死刑,贫穷,愚昧,自杀……生命像野草一样蓬勃而卑微。

  我们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没有怜悯。所以我们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地球只是一颗
孤独的蓝色星球,脆弱地转动,没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人,被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我
们只拥有如此短暂的生之甘甜:季节,爱抚,温暖,往事,肉体……我们为此而生存。如
此的盲目而无从得知。爱的人,我们亲手送走他。看他化成了一堆灰。自己亦将如此。


  苏。如果我们能够有怜悯。我们该如何地沉默,如何拥抱。谁又能够来告诉我们,如
何来穿越这漫长的,漫长的绝望…… 

  她们离开了教堂。深蓝色的天空上有异常明亮的星群。离得这样的近,能够看到跃动
的光泽。远处的农居有明灭的灯火。路灯照亮洁白的山路。旁边的小旅馆露台上,有年轻
的男人独自黑暗中,喝着一罐啤酒。她们沿着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边,重新回到
广场。

  已经是接近凌晨的时候。广场上的人逐渐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嚣过后的荒
凉,苏拿出相机。她用闪光灯。她极为喜欢闪光灯。她说这刺眼的闪光,能更为剧烈地感
受到时光的凝固。

  苏拍广场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着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惫而冷漠的妓女,
拍昏暗灯光下陈旧的墙。 

  她站在旁边,点了一根烟。

  开始清理父亲的遗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岁的父亲,站在上海的外滩。早熟的少年,脸上有一种傲然神情。那时候家境已经
开始败落,他是家里的长子。

  20岁,去了乡下。在偏僻山村里和孩子在一起。

  27岁,和母亲结婚。两个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着黑色中山装。身边是大辫子黑眼睛
的漂亮女孩。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忧伤。相伴近30年。30岁,回城。上班。辞去公职
,建立公司。风雨数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全国各个城市的车站拍下。瘦而英挺,眼睛有一
种炽热的光芒。40岁。经历了事业上的挫折,爷爷去世,孤独逐渐渗透出来。神情中有疲
倦。

  50岁,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园的阳光下,身边是妻儿和回家过
年的女儿。孤独和理想,压抑和激情,坎坷和智慧,劳碌和责任。一路牵绊。

  56岁,脑溢血。去世。

  ……还有大堆的旧物:旧书,旧报纸,旧杂志,旧照片。各种资料。30多年前的发票
,凭证,车船票。

  有一个发黄的牛皮纸大信封,拆开来,里面有她婴儿时穿过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奶
奶手工缝制的,已经发霉。小学入学的学费发票,成绩报告单,写着歪歪扭扭字体的日记
,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就职推荐,工作时的培训笔记……所有她根本想不起来或丢弃已久的
东西,他全部收藏起来。在银行里的保管箱。拉出来。里面没有任何一张存折或存单,只
有一堆旧的票据,全都是取款凭证。父亲已经把他所有的钱投入到公司的扩大再生产。身
边没有留下一分钱。有一叠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应该是曾经爱过的女人。还有一个
纸包。里面是一小撮幼细的黑发。是她婴儿时候的头发。 

  没有了。这就是父亲最为隐秘的收藏。从不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闭。陷入在对旧事旧物所有的沉浸之中。从不表达。不习惯,
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达。从不表达。 

  她看着身边的母亲。她说,妈妈,父亲已经走了。不要计较他。母亲点头。母亲和父
亲,都是这样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并不能保证幸福。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孤独
着。无法靠近。

  分离的时候,甚至都未曾说声再见。

  那个夜晚,她手心里捏着自己婴儿时候的头发,身边放着发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
之后的放松,终于睡下来。囡囡。她听到他叫她。改不了口,25岁之后还这样叫。江南人
对婴儿的爱称。她是他手心上的宝贝。只是谁也不说。在梦中她看到自己照镜子。漆黑浓
密的大把头发,全部倏倏地掉下来。全部掉完。
 
  我很想说声再见。苏。只是一声道别。

  再见,时光。

  再见,我的爱。

  黑暗中,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大风呼啸而过。风四面八方地呼啸而过。

  是在她的小旅馆里。她和苏,一起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上。她把身体蜷缩起来,
那种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苏从背后抱住她。苏温暖的身体靠近她。苏的手,柔软的
手指,抚摸她屈起来的背脊和膝盖,一点一点,把她扳直。

  我拥抱着你。你感觉到了吗。

  是。你拥抱着我。

  我没有办法和你做爱。可是我爱你。

  我也爱你。苏。

  不要恐惧。 

  不。我不恐惧。

  我们相爱。多么好。…………

  相爱才能带来活。才能活着。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带来慰藉。它温暖。平淡至极。

  7岁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路过小镇,走进我家里的杂货店,来买一包香烟。我就站在柜
台旁边。他背着很大很重的行囊,穿着一件浅褐色的粗布衬衣。他问我去往渔港浦湾的路
途。我告诉他。然后他说,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我说,想。于是我们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们在海边待了一个晚上。整夜都在看海。他是一个摄影师
,我不知道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他替杂志来拍一组照片。他教我透过镜头看大海。他说,
你看到了吗。这所有的时间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轻轻一按,喀嚓。它就愿意为你停留下来


  半夜下起雨。在海边山上的旅馆房间里,他抚摸我。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暖地抚摸过我
,从头发到脚趾。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样,没有声音,也留不下痕迹。他最起码应该有近30
岁。我喜欢他的气味,他肌肤的温度,他的手指。我们拥抱在一起。他整夜拥抱着我。


  他说话吗。

  不。他不说话。他似乎竭尽全力。他要给我的,不是他的欲望,不是绝望。他爱我,
就像爱着日出时候的大海,爱着旅馆房间外面盛开的栀子花,爱着每一个逝去而又来临的
夜晚。

  第二天,他离开了小镇。留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什么。

  我的裸体。栀子花。黑暗中的洁白。他对我说,你们都这样的美。虽然一切都会消失
。照片后面写着一个英文。10年之后我才知道它的原义。是癌。这对我来说,也已经不重
要。因为他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们彼此一无所知。

  就像黑暗一样盲目并且真实。

  后来我离开了家。我见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湾。但都不是我童年中的
大海。不是那种样子。它留在我的记忆中。不可言说…………

  他理着平头,很瘦,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清爽味道。眼睛明亮得像一块灼烧之后的煤


  你会记得他。

  是。一直记得他。

  电影里出现多次大海的空镜头。什么都没有。只有潮水的声音。日头出来,日头落下
,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
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我们去看海。只是为了看到虚空的真理。

  房间外,是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天空的蓝,褪淡了。苏入睡。苏的面容,洁白如山
茶。

  她看着苏。长久地凝望她。伸出手去,抚摸她脸上的肌肤。然后往下移,脖子,肩头
,胸,腰肢……那是活着的,新鲜的,清新的肌肤。能感受到脆薄的肌肤下,血管的跳动
,血液的轻盈声音。还有丝丝缕缕渗透出来的温度。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间的留恋
。这双曾经抚摸过父亲尸体的手,对生命充满了全新的感知。

  多么好的肌肤。活着的肌肤。

  她把脸贴在苏的脖子上。靠近她。她听到了苏的心跳,坚强有力。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这是在离南方故乡非常遥远的一个地方。越南的大叻。高山上的小镇。

  电影里面,两个拥抱在一起入睡的旅途中的女子。她们陌生。她们靠近。她们即将告
别。她们之间的倾诉,并没有发生。

  发生过的,只是往事。

  大风呼啸。远处,有大海的声音。

  …………

  告诉我,你曾多么的留恋。



--
The more you learn, the more you know, 
The more you know, the more you forget. 
The more you forget, the less you know. 
So why bother to lea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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