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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unknown (明天再说),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刺秦(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Oct 5 09:41:53 2000), 转信
北美 瞎子
我又来到了一片荒凉的旷野。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这片旷野上逗留整整七个年头。在这
七年当中,我渐渐熟悉了这里的每棵树木,每一株蒿草。它们每年都
在固定的时候变黄、枯干、老去,又在另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悄悄发
芽,再不可阻挡地成为一片绿色的海洋。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
练剑的闲暇,静静地坐在大树下,感觉它顶端的枝条随着微风轻轻摆
动,或者专注地凝视着煦暖的阳光下在空气中飘荡的尘埃和草絮,它
们的轮廓总是有一圈柔和的光芒,让我安详和沉静。我就这么呆呆地
看着,然后不知不觉地睡去。
我很少在梦里见到父亲和母亲,除了在生病的时候。至今没有明
白其中的原因,有时候我想,大概是父母已然在天国重逢,过着太快
乐的日子,把他们的儿子忘记了罢。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既可以
少为我操心,我也可以不被梦魇所折磨。自从那天在灰衣人的背后停
下脚步以来,我发觉自己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极不爱说话,沉
静得可怕的人。孩提时代外向得一惊一诧的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
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抹去了。
练剑其实是一种很枯燥的生活,每天上千次地挥舞着那把沉重的
铸铁,以固定的方式,从固定的角度。有时候我会想恐怕劈柴都会比
这有趣得多。虽然我很怀疑能否坚持下去,但似乎自己的性格中突然
冒出了一个以前从未发觉的阴影,远远强大过自己的浮躁和不安。它
操纵着我的一举一动,使得忍受成了我最擅长的本领和最习惯的生活。
偶尔,我闭着眼躺在正午的树荫里,想找回自己小时候那种肆无
忌惮的快乐,但遍寻不果。它再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
死水般的沉静,即便是我悠闲地躺在正午阳光下的树荫里也是如此。
于是我不再寻找喜悦,而是专注地磨砺感觉。我时常用心去分辨身后
摇曳的蒿草的位置,仅仅根据它们在微风中细小的声响,或者倚靠在
树下,倾听透过树干传来的叶子的摆动。
七年以来,那把沉重的铁剑换成了轻飘的木剑,又换成了小巧的
匕首,最后,又变成了最平淡无奇的大片刀。它们在我手中不再有任
何区别,只是一种工具。我可以随意地把笨重的铁剑用最轻巧的招式
挥舞起来,准确地削下灰衣人随手指定的蓬蒿的叶尖,仿佛那只是把
匕首,或者我可以随意地拿起最细小的匕首,一划而过,剖开一人合
抱的青铜鼎,仿佛在使一把大砍刀。我知道千钧之力并非来自手里的
武器,而是来自内心。
我很少和灰衣人交谈,也许因为彼此都不爱说话。有时候我会猜
测他其实应该有很多故事,但他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这么长时
间我对他惟一的了解是他的名字:盖聂。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只有在
多年以后,我全神贯注地倾听别人述说他和我们家惊心动魄的恩怨的
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后悔现在的吝啬于交流。
在我练习的时候,他总是眺望远方,而不是专注地面对着我,虽
然我知道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然希望他能凝视着我。他仅仅从
我挥动武器的风声来判定我是否学到了他的技艺。如果我做错了,他
身上的杀气就会立刻把我包围。我也渐渐发现,当自己专注于感觉的
时候,身上也会有类似的杀气。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也越来越属于
自己。七年后,我已经有超越常人的感觉,也可以游刃有余地控制自
己的杀气了。
这是一个平常的早晨。天气很好,阳光温暖而不猛烈。
我步出房间,瞎子静静地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等我。他手里握着一
把剑。
按道理,我的武功已经和他不相上下,但是每次交手,却胜不了
他。每次失败后,我都会躺到那熟悉的树荫里苦苦思索,但始终不明
白为什么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我就打不败他呢?我也知道应该有
耐心,可每次我缓缓地走到他跟前,弥漫起全身的杀气的时候,他一
击就破了我的保护。如果是真的格杀,我早就死了几十遍了。
我握紧手中的刀,站在他对面。远远地我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杀
气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我冷笑了一下,突然拔足向他狂奔而去,
手里的刀松垮地拖在身后。身后的蒿草纷纷倒下。
他对我的到来恍然不觉。
突然,我把刀紧紧握住,将全身的杀气凝聚在刀尖,向他扑去!
这次我变了,我知道自己应该改变。把全身保护得周全,似乎哪
儿都没有破绽,反倒哪儿都是破绽,他随便往哪儿一击都是杀招。想
通了这点,这次我将不再缓缓进逼,而是把所有的杀气集中在一点上,
突破他的铜墙铁壁!
寒光一闪,我的刀已经破了他的杀气!他虽然比我功力深厚,但
我凝聚的一点比他分散的力道要强得多。他举剑格挡,只有轻轻“嚓”
的一声,利剑断成两截,我的刀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他只有退。
我穷追不舍,因为我也无法立刻让自己停顿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停下。
我的刀尖一直指着他的咽喉。
漫天飞舞着折断了的蓬蒿,如同大雨一般。身后的草丛中显露出
一条长长而笔直的路,那时刚才我们踏出来的。
他凝视着我背后的天空。良久,脸上似乎有淡淡的笑意。
我知道我赢了。
“你的武功已经比我强啦,”他的嗓子似乎有点干涩,“可惜,
你还是个瞎子……”他似乎知道我并未听懂,想要再说什么,可是只
有嘴唇动了动,便沉默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遗憾的是,这他对我说
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那片熟悉而寂寥的旷野,再也没
有出现。那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立刻发觉有一种熟悉的东西正在
消失那种熟悉的杀气。顿时我明白他已经悄悄离去。
灰衣人走得隐秘而突然,没有对我以后的日子做出任何指导或评
价除了说我这个明眼人是个瞎子以外。我独自在旷野里沉思了好几天,
最后决定去做一个普通人。这不是因为害怕寂寞,而是我觉得城镇里
的日常琐碎能让我更加安静而平庸。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如
此渴望平庸是因为心里深知自己是如此的不平凡。
很容易我就在卫元君开的贤人馆里找了个清闲的工作。你知道,
在那么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点功夫的人找个类似门客的职位并不难。
你不用出示一大堆文凭或履历证明你的才能和经验,只要露一手给招
纳的人看就可以了,况且,当时人口不是很多,竞争者也就没有几个。
我仅仅表演了一套最花哨的刀法就过了关,那个主持人甚至连一袋烟
都没抽完。
我在贤人馆里日子过得很悠闲,不禁想到,这个馆名字其实应该
是“闲人馆”才对。除了喝酒,吃饭,偶尔为卫元君和他的亲戚宾客
们耍套刀法,听听他们的掌声,或者为出得起价钱的达官贵人、富商
巨贾做做保镖,好像就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这里的饭菜丰盛,酒也
凑合,不过,给的零用很少。我是个不大喜欢购物的人,虽然很喜欢
坐在馆门口(这个贤人馆在卫国最繁华的大街中心)看看来往的人群,
听听他们喧闹的声音,所以这点零用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是对于那
些需要频繁地向女孩子献殷勤的门客来说,日子就不是很好过。时不
时会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向我借,然后不还。我个头不高,身板不壮,
在馆里属于那种特别不起眼的人,经常碰到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当然有不借的时候,因为我也要花钱,他们一般都能理解。不过
麻烦总会出现。有一次我当面拒绝了一个自称是馆里第一的高手,他
划下道来要和我比试。我没理他,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我快
要进门的时候他开始破口大骂,很难听,甚至侮辱了我的父母亲。
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他在百步以外,仍然轻蔑地笑着骂着。
旁边是一群讪笑起哄的看客。我低着头静静地站了一会,感觉阴寒的
杀气从每个毛孔弥漫出来。看来我要第一次杀人了。
我抬起头,突然拔步向他冲去。左手拎着的长刀斜在身后,刀尖
与青石板路摩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据后来的旁观者说,我奔跑
的时候,刀锋和青石擦出明亮的青色火花,非常漂亮。
很遗憾我第一次的杀人没有成功,原因并不是他的武功更加强大。
在我离他还有五十多步的时候,他立刻转身就逃,速度之快让我无法
追上。所以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武艺到底有多精深不过他倒是跑步的好
手,我很少见到能跑得这么迅速的人,以他如此魁梧的体格,更加罕
见。
从此,馆里再也没人朝我借钱。
一个安静而明亮的晌午,我斜斜地靠在馆门前宽厚的青石门槛上,
看着空中漂浮的尘埃,它们因为阳光而有了闪烁的轮廓。街道两旁高
大的梧桐树时常缓缓飘下金黄的落叶,和秋天阳光一样的金碧辉煌。
我怔怔地望着空中漂浮似乎永不停歇的尘埃,忽然感到极度的荒凉和
落寞。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这个闲人馆。
在确定再一次渡过易水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个方向是决定我一
生命运的抉择。我竟然如此随意地做出了如此重要的选择,这使我在
以后的日子中常常感到意外,但我即便是在生命的终点也没有后悔。
有时候我也问起自己关于理由的问题,不过没有答案,我只能把这归
于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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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来了,云就会少一点,我住在雨里面
车来了,坐上你的明天,我还在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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