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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刺秦(五)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Oct 5 09:42:13 2000), 转信
北美 瞎子
举国上下的乱纷纷好像和我都没多大关系。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与
高子和二狗在一起喝酒,只是醉了以后我不再大哭,而是舞刀。雪娉
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脸上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而红扑扑的,有点像桃
花。私下里我问过她对于我的醉舞的感觉,她微笑着评论说太柔了,
不像个武士,倒像个诗人。我得承认这个评语让我有些尴尬,因为我
对自己即兴的舞蹈还是比较自鸣得意的。于是我不再刮胡子,而是让
它如钢针般,边扎着雪娉边问她现在是不是威武了些,她边躲边咯咯
笑着说些猪鼻子插葱之类的回答,让我啼笑皆非。
我有点担心自己在过分舒适的环境中会变得大腹便便,于是每天
早上做俯卧撑,然后在院子里练几趟刀。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当我正
满头大汗用刀把纷飞的落叶劈来劈去,而雪娉用看个白痴一样略带嘲
弄和怜惜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田光的信使又到了。
田光的信很简单:速来。一个人。
短短的几个字很奇怪地让我心神不宁,但是直觉驱使我立刻收拾
停当。一上车,马车便疾驰而去。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信写得越模糊,
人越会胡思乱想。我在马车的颠簸中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摩挲着刻着
这几个字的竹简。从偶尔向窗外的一瞥中,我注意到天开始变得阴沉。
我找不到思考的答案,似乎只能把这种异样的感觉归咎于阴沉的天气。
正当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乱猜的时候,田光正从他宽大而阴暗的宅子中
出来,送走燕太子丹。他凝视着太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沉思良久,然
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叫仆人烧了一大盆水。
我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因为田老头今天很反常地在大中午洗了
个澡,而且洗了很长时间。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穿了
一件很干净的白色的棉布衣,似乎是新的。他见到我,微微一笑。我
很少见到有人笑得如此从容,就是田光也是如此。田老头的笑往往是
很睿智的,但很少像这样澹泊。他的笑容让我心里安静不少。
“今天太子来见我了,”田光悠闲地坐下,慢慢啜了口茶,很安
详地说,“我劝他不要留下樊将军,可他不听,说是决不做不仁不义
之人。”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您是说让我去杀了他?”田光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
事:“太子在秦国呆了很久,又和嬴政从小玩到大,对他太了解了。
太子这次回来,对我说,秦国对燕国动武是迟早的事情,嬴政是虎狼
之人,不能冀望他看和在太子的交情上对燕国发善心,”说到这儿,
田光嘲弄地笑了笑,“其实,这谁不知道?太子未免宅心仁厚了些。
不过,这次太子已经决定要刺杀嬴政,并且要请我来操持大局,规划
这件事情……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田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
轻,目光迷离,一直望着远处。他沉吟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我,目
光灼灼:“这些事情要请阁下代劳了。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会做
得很好的。我也向太子推荐了你。”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坚硬而冷漠,
我能听出里面不容置疑的意思。他的眼睛也变得非常明亮,我不敢正
视,只是笔直地站着,稍稍垂下了头。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突然站起身来,朝我深深做了个揖。
我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还礼。等我站起来的时候,他手里已经多
了把美丽而且锋利的短剑,冰冷的光芒在阴暗的房间里依然非常耀眼。
田光冲着我微笑:“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在我还没有反
应过来以前,寒光已经闪过。
短剑果然锋利之极,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已经划过田光的脖子。口
子很深,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切了下来,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皮肤相连着。
田光仰面倒下,鲜血如同礼花在屋子里绽放,虽然没有阳光,我依然
觉得很眩目。
很快,屋子里开始弥漫一种浓重的腥香。那些红色的印渍仿佛具
有生命,在洁白的棉布上迅速扩大。我只是沉默地站着注视它们不可
阻挡地淹没。在满屋子的死寂中,我甚至可以听见白布被鲜血浸湿的
嘶嘶声。
半晌,我才慢慢蹲下身,拣起那把短剑。
一把非常漂亮精致的剑,看得出,用了最好的青铜。黛色的花纹
精细而不繁琐,明暗相间,看不出一点生锈的痕迹。刀锋不长,却异
常雪亮,没有一丝瑕疵。我轻轻把手靠近它,不用触到锋刃,就已经
感觉到丝丝的寒气渗入。田光握着剑的手满是湿润的红色,但整把短
剑没有一丝血迹,仿佛刚出炉的工艺精品,美丽恬静,而不是曾经杀
过人的血腥利器。我除下田光腰间的皮制剑鞘,把短剑放好,挂在自
己的腰间。
我知道,这把短剑还将要沾上鲜血,不是嬴政的就是我自己的。
美丽岂非都会和血腥沾边?
我走出田府阴暗而宽大的宅子,突然觉得阳光很温暖。深秋的太
阳总是很柔和。道路两边高大的树木正飘下一片一片金黄的落叶,在
金色的阳光中翻飞,仿佛是美丽的舞蹈。我凝视着一片正飘落的叶子,
阳光的透过使得它如玉一般温润透明,所有的脉络都很清晰。它落得
很从容,似乎对自己的未来了然于胸,而且不怕被遗忘。
我站在十字路口想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去拜见太子。
我对太子丹没什么印象,似乎只剩下那张因为太少见到阳光而过
于苍白和有些浮肿的脸。他说话声音细细的,有点像女人。从我嘴里
听到田光自杀的消息后,一直闪烁不定的目光顿时黯淡,半晌没有说
话,然后他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痛惜还是因为慌张。
他和我说话的语调客气而有些无可奈何,似乎对田老头这么仓促地安
排这件事有些不同看法,但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很想跟他明说
其实我自己也是受人之托,你爱请谁请谁,但是,轻轻抚摸腰间的短
剑,我还能说什么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我向太子提到了樊于期,
他果然坚持不肯。我只有暗自苦笑。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便向他告
辞。
当我走出太子府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以看见深蓝色的天空
上有很多星星。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朝樊于期住的驿馆走去。
老樊还没有睡,我进门就看见灯光把他站立的影子投射在隔帐上,
轮廓分明。他似乎以这样的姿势站立了很久,亦或在沉思。对于我的
到来,他没有任何吃惊的意思,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是荆轲?”“是。”“我知道你来的用意。”“我也理解你
需要考虑。这是个很重大的决定。”“是啊,”他抬起头来,淡淡地
苦笑,“重大得要命。”老樊长得很威武,象所有的秦兵一样剽悍,
眼睛也是小小的,不怎么睁开。但是一睁开就可以看见慑人的光芒。
面色如擦亮的古铜,皱纹不多,但每条都很深,我知道那是多年风餐
露宿和浴血征战给他的奖励。他的嘴唇隐藏在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后面,
很不容易发觉他是否在微笑,除非你注意到他眼角的微微翘起。
在笑容渐渐敛去以后,他的目光依然注视着我,似乎在看一个熟
人。我在记忆中并没有他的印象,一点也没有。这种注视让我警惕,
如同发现危险的野兽,我全身的肌肉开始紧绷。
“果然很像啊……”他轻声地叹息着说。但没有任何解释,虽然
他知道我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含义。
老樊顿了顿,又说:“你明天晚上来罢。到时候我给你确定的答
复。”
这天晚上,外面突然开始下雪,而且整夜都没有停,一直到早晨。
我并没有察觉这场大雪的来临。也许是因为疲劳,也许是因为白
天神经过分紧张,我睡得很死,甚至错过了早上俯卧撑和练刀的时间。
实际上,我是被白雪反射的刺眼的太阳所惊醒的。醒来后,我隐约觉
得有些不安,但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问题。
沉思默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于是去狗肉馆找二狗和高子。
只有高子在,二狗昨天就出门买狗去了,没找着我,因此我直到
现在才意外地知道。高子一边很无聊地喝酒,一边告诉我说二狗可能
要明后天才回来。我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和高子的酒会没有往常那么有劲,即使我
告诉他昨天的变故和我未来的使命。他沉思了半晌,没吭声,只是闷
头喝酒。我也没有说话。看这架势,小二也不敢多嘴,只是撂下酒菜
就走。
我们一直闷头喝到天快黑的时光,大雪又下起来了。
看见我要起身告辞,高子终于抬起头来:“下雪了,小心些。”
“唔。”“祝你好运。”我已经转过了身,停了停,没再回答,也没
有回头,径直走出了狗肉馆,进入了纷飞的大雪中。
我在樊于期的门口停下,两个亲兵向我行礼,并且告诉我樊将军
已经吩咐过了,除了我,谁也不见。
老樊没有食言,他的确给了我确定的答复。
我再见到他的时候,血还未干透,依然是一种很鲜亮的艳红,大
概是因为天冷的缘故,在我到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流淌,在地板上形成
了一大块极粘稠的隆起。也许是由于房门紧闭,屋里的血腥气非常重,
有点呛鼻。我打开窗户,突然注意到地板非常洁净,一尘不染,似乎
还刚刚上过蜡,在雪光映射下闪闪发亮。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血没
有渗入地板中。
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也许他觉得反正以后都不必用力气了整个
脑袋都削了下来,省下了我再把他的头颅切下的麻烦。
我把他滚到一边的脑袋扶正,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的眼睛还是
半睁不睁,跟活着一样,只是里面的光彩已经黯淡。我注意到他嘴角
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讥诮的笑意,仿佛是为自己,也似乎是冲着我来的。
就在我有些迷惑,有些警觉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的手。
还有他手里的刀。
滴泪斩。
我立刻就认出了它独特的形状和精致的雕刻花纹。它已经擦得非
常干净,看得出它的新主人对它很爱护。
瞬间,我明白他说我像谁了,也了然他嘴角的讥诮。
我的嘴里有些发苦。
半晌,我才从他的手里把滴泪斩拾起。那一刻,我很想他能醒转
过来,告诉我是不是他亲手杀死了我父亲,我父母的尸骨如今葬在哪
里,然后再一刀把他劈死。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父母和所有遭逢战乱的平民一样,漫山遍
野的蓬蒿丛就是他们的墓场。
门窗洞开,风呜呜地吹了进来,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雪花落在我的手上,很快就融化了,落在老樊的身上,却依然洁
白。
我有些想哭,又想笑。感觉到一种被捉弄之后的疲惫。到现在为
止,我连一个人都没有杀过,甚至放过了自己的仇人,却被称作了刺
客。
太子丹听到樊于期自杀的消息,照例掉下了痛惜的眼泪。总觉得
那些泪水像街上摆卖的小玩意儿一样廉价。哭完之后,他略带兴奋和
得意地给我介绍我的副手,秦舞阳一个据说十三岁就杀过人的家伙。
我并不喜欢出人意料的安排。特别是打量过他以后。
那是一张浑人的脸,表情呆滞,目光混浊。虽然太子说从来没人
敢正眼瞧他,可我却发现他见了太子手脚都兴奋得微微颤抖。他太年
轻了,没见过世面。我自己就够缺乏经验的了,带着这么个家伙,连
我自己都觉得滑稽。
太子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发,我说再等一天我想让二狗跟我去,
他胆大心细,行动敏捷,而且身材魁梧,力气极大。到了最坏的时候,
只要他抱住嬴政,我捅他十个八个窟窿不成问题。但我并没有说这些,
只是回答想再等等。
太子丹对这个回答好像有些失望。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并没有像
他那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罢,不过他还是勉强同意了。
这场诡异的大雪一直没有停。
而我在狗肉馆里,望着窗外的大雪喝了一天一夜的酒,也没有见
到二狗回来。只有高子陪着我。
第二天的中午,太子丹传来话,如果我不想去了,他可以让秦舞
阳先去。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和雪娉告别,而我以前从来没告诉过她
我将要面对的事情,这也许是因为害怕。令我吃惊的是,她非常沉静
地听完我的叙说,然后默默拿出了一套洁白的棉衣给我。
我轻轻抚摩着它,感觉柔软而舒适,心里平静得想起了小时候曾
经偷偷抚摩过母亲为父亲织就的棉衣。当时记忆里没来由的那场大雪
清晰地在眼前,一瞬间我有些怀疑人是不是可以在不经意间感受未来。
恍惚之中,雪娉换上一袭洁白的长裙,她笑着对我说看过我那么
多次的醉舞,今天也要为我舞一曲。
我微笑着坐在廊下,舒适地倚着柱子,一边慢慢地啜着雪娉为我
温好的酒,一边看她在大雪纷飞中的舞蹈。
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她黑色的长发在白色的世界中漂浮,仿佛
没有重量,使她的身影更显得飘忽轻盈。雪花不断掠过她的面庞,使
我不能看得真切,不过我知道她在微笑。耳边是她的歌声,纤细而清
晰,熟悉得恍若隔世:“猗猗杨舟,载沉载浮,水之涣涣,心之悠悠;
子将行兮,者莪依依,子忘归兮,蒹葭萋萋……”淡淡的微笑中,
我很闲适地听着,仿佛将要来的不是离别,而是相聚。
我知道自己无法抑制双眼的潮湿。在模糊的目光中,我依稀见到
她的泪水随风而飞。
我的出发并不像史书中写得那么悲壮。没有人送行。毕竟这是一
次隐秘的行动。更没有人怒发冲冠。当时高子根本没来,我猜想他一
定在狗肉馆里继续等着二狗。我最后一次和他告别的时候,他甚至没
凝视着我的离开,只是随便说了句:“回见。”仿佛我只是倦了想回
家睡觉而已。
我也没有让雪娉来送。把滴泪斩放到她手上的时候我只是开玩笑
地说:“你小心点啊,这可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等我回来你得还给
我,别贪污哦。”她笑吟吟的,回答得很痛快:“行,这可是你说的。
你要是胆敢见异思迁,负心不回来,上天入地,追到哪儿我也要用这
把刀把你给劈了!”我哈哈大笑,趁她不注意扭过头把泪水揩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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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
但是我不敢说
说了
我怕会死去
我不怕死
但我怕死后没人象我这样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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