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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ao (飘逸),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外 婆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Jun 10 09:51:05 1999), 转信


                外 婆

                ·百合·

  不只一次这样哭着从梦里醒来。刚睁开眼那一瞬间,触及床前缕缕金色阳光
,有鸟儿在屋外的树枝上吟唱,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闭上眼,想再回那梦境,
去向那从也没停止过思念的亲人倾诉,尖锐的痛却噎在胸口,挥之不去。坐起来
,怔怔地,想弄明白什么才是真实。那种绝望,说不清,道不白,真想干点什么
杀死自己!

  昨夜,又梦见外婆了。在她去世的这十年半中,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梦见她。
而她活着时那些点点滴滴,却有些模糊。记在心里的,是她灰白的头发和灰黑的
衣衫。爸爸是远洋海员,常年不在家,是外婆帮妈妈把我们带大。记得最清楚的
,是夏天,在蚊帐里,外婆的大蒲扇就轻轻地摇啊摇啊,摇上一夜。有时候,我
醒来,看她闭着眼睛,好象睡着了,可那大扇子还在照着不变的节奏轻轻地摇着。

  外婆身体不好,总说活不到我们长大。我总说,会的会的,说外婆你使劲活
,看我考上大学。上大学后,我又说,你使劲活,活到我大学毕业,给你买好多
好吃的。

  可外婆没等到我大学毕业。最后见她是毕业前的那年春节。去了外婆家,我
还是和往常一样,觉得没什么话说,不象妹妹,学校的人和事都说。我那时总觉
得,外婆又不认得我的同学,说了她也不知。我总低头咬指甲,偶尔抬起头来,
就看见外婆在注视我。我于是便又低下头去。我在外婆家只呆了一夜,她让我多
呆几天,我觉太无聊,不肯。

  回上海后,没几个星期,收到妈妈的信,说外婆病得很厉害,任何东西都吃
不下,是从我离开外婆家半个月开始的。我记得我买了些杏仁霜,酸楂条之类的
寄了回去,说一定让外婆吃点,比较开胃。又过了几天,妈妈来信说外婆的病好
了,让我别担心,好好念书。我很高兴,刚好那时爸爸也在,便兴高采烈地把好
消息告诉他。

  毕业分配完后,回家的第一天,妈妈边做饭,边轻声细语地告诉我,我中学
一个好朋友的妈妈死了。我听了后,很难过,因为常去那同学家玩,知他妈妈是
那种任劳任怨一心为丈夫和孩子的人。妈妈又接着说:“外婆已经没有了。”当
时只觉震惊得胜过晴天霹雳,脑子里空白一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
:“什么时候?”“就是给你写第二封信时。外婆病了一个月就走了。她说不要
告诉你和妹妹,让你们好好念书。”妈妈又说,我见到爸爸时,爸爸已知外婆去
世了。爸爸说他看着我那么高兴地告诉他外婆病好了的样子,心如刀绞。

  我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什么也想不了,泪水慢慢地无知无觉地
流。我没有外婆了,我竟没有外婆了!

  和爸爸、舅舅、妹妹一起去看外婆,在一块玉米田地中间,一座小小的长着
些零星绿草的坟丘。爸爸和舅舅跪在坟前,嚎啕大哭。而我只是站在旁边,无声
流泪。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恸哭——是不是不相信那土堆下长眠的就
是疼我爱我盼我长大成人的外婆!那是夏日的午后,阳光洒在腿弯高的玉米叶子
上,亮晃晃的。微风掠过,唏唏嗦嗦作响,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是站在外婆的面前!

  可从没觉得外婆真地死了。以后再去舅舅家,望着墙上的外婆的遗像,总觉
她又去哪个阿姨家了,暂时不在而已。那些日子里,只是挺想她,却没多少悲痛。

  然而,自从来了美国,却不时地梦见外婆。总是哭着醒来,然后便哭着给妈
妈写信。妈妈总回信说她不怎么想外婆了,更不梦见,因为人老后总是要死,怎
可长生不老?

  去年的秋天,不知为什么,竟连续一星期梦见外婆。走在路上,看着澄清如
洗的蓝天,和五彩缤粉的树叶,总盼望外婆会从那一汪蓝色中,或从那一片彩色
中走出。人说好人死后进天堂,外婆是个心善得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人,所以
我总相信外婆会从天堂向我走来,让我了却思念她梦想她的无奈的苦楚。可只有
蓝天,只有落叶,不见外婆踪影。

  听人说练气功可练出特异功能,有的还可以和死去的亲人见面、对话。于是
便学练气功,想有一天也许可出现特异功能,让我不再忍受这种阴阳两界无法触
摸的无奈。晚上十二点时,关了灯,躺在床上,双手覆在丹田,深呼吸,默默念
叨着“外婆,外婆”,可是,外婆没有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
——只有橡树的影子在窗玻璃上微微摇动。

  在信里告诉妈妈说:“听说人死后有灵魂,那是不是死去的亲人在死后都可
再见?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死,好让我去见外婆!也有人说人死后会再投生,那
谁能告诉我外婆投生在哪?哪怕踏破铁鞋,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外婆!”
妈妈回信说:“你可能是在外面呆得时间太长了,精神上太孤单。回来吧,回来
就好了。人死如灯灭,哪有灵魂?”我甚恨妈妈残忍,断了我与外婆相见的希望。

  在国内呆了两个月后,回来不再梦见外婆。可昨晚又梦见了,而且,那梦是
那样令我悲恸!在梦里,我和小阿姨在一起,外婆来了,和我们说话,说她比较
喜欢妹妹,因为妹妹乖,我却不孝。正当我请外婆原谅我时,东方渐渐发白。外
婆说:“我该回去了,再过一会儿,就来不及了。”说完,外婆的影子便轻烟一
般在晨光熹微中消逝了。我哭喊着“外婆,外婆……”醒来。心痛得做不了别的
事,也不相信这是种可以打电话向朋友诉说的心情,只好自己到外面走。天还是
水洗般的蓝,绿树的顶端有微微的泛红。不时地有车从身边驰过,更使我糊涂于
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生死。我痛恨自己的执迷不悟!毕竟,“死者长已矣”,而
我活着,活着……

  我深知在外婆去世这么多年我还无法释然的原因——因为心中有种负罪感。
以前,一直把这种感觉藏在心里,不敢承认。去年,也是有天晚上,给妈妈写完
信后,无法忍受那种痛,便给一个从没见过面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我愧疚了这
么多年的原因。他听我哭诉,反复安慰说外婆的死,不是我的过错。可是,我从
没原谅过自己。

  外婆去世前的那年夏天,暑假的一天中午,外婆把她的裤子放到盆里,准备
洗。妈妈正烧饭,对我说:“帮你外婆把裤子洗了。”我没吱声,想老人的衣服
比较脏,才不帮她洗呢。外婆自己洗的,而我,这一生也忘不了这件事了!尽管
妈妈一遍一遍地告诉我,外婆爱我,会原谅我,更会保佑我,可是,没有外婆亲
口告诉我,我怎能相信?

  就是那个暑假开学后的学期末,我们去师范学校实习,规定周末可回大学,
但星期天晚上必须回师范。有个周末,我因想和那时的男朋友多呆会,便在星期
一早上才回去。不凑巧的是,在车站,碰上那个本来就对我看不惯的矮个辅导员
。她责问我为什么头天晚上不回去,我骗她说我生病了。可是,不知为何,鬼使
神差地,我竟然又说:“我刚收到我妈妈的信,说外婆病了。我好怕,怕她死。
”说完,我竟然真哭起来了。我根本没收到妈妈的信,外婆那时好好的!

  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负罪感压得我窒息——也从没敢告诉妈妈这事。在那
事的三个月后,外婆真地病了,四个月后,外婆死了。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
当时要加上这么段没必要的谎言。再说,即使想撒谎,为什么不象往常说是外公
呢?我从没见过外公,他在妈妈十几岁时就去世了。念大学时,有时想去济南看
朋友们,便让他们中的一个拍电报说:“外公病重,速来济南。”我总觉得是我
咒死了外婆,假如我不那样说的话,她不会死得那么早。这样的负担,我得背一
辈子了吧。

  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边听别人昨天从国内带到的唱片。又有那首《来生缘
》,又是那样让人心痛却不知所措的歌词:“痛苦痛心痛悲痛恨痛失你……只愿
来生里……”外婆,只愿来生里,我有机会向你忏悔,有机会好好孝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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