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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oasis (还没想好),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离愁别绪 百合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Nov 22 21:54:21 1999), 转信

                离 愁 别 绪

                 ·百 合·

  现在想起那一切,很是怀疑它的真实性。可它的确是真的,而且,我想虽不会
永远忘不了,至少很长时间之内忘不了吧?

                   一

  回来时,先从青岛坐船到上海。家人、朋友共七人去送。父母要去,我不让,
怕见到妈妈的泪,我会更伤心。就在出家门之前,爸爸把我从来也不怎么擦的皮鞋
,很仔细地擦的又黑又亮,递给我。我强忍哽咽,连再见也没说,钻进车,不敢回
头。又要走了,又要有长长绵绵的思念,又要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悲哀……泪水,
从脸上淌到胸前,车上的人都不说话,坐在旁边的那个小我七八岁却和我一见如故
很能谈得来的女孩伸出手,覆在我的手上。

  到码头时,小弟和他女朋友已在那儿等了。那个小巧玲珑甜甜的女孩,一见我
,便奔上来,挽住我的臂说:“姐,你不要这么伤心好不好?我们结婚你再回来吧
。”他们两年后结婚。

  T和G都在那儿了。我走到他俩面前,望着他们,只是流泪,说不出一句话。
G一手搂我,一手搂T,说:“别哭,别哭,你还会回来,是不是?用不着着再等
五年,是不是?我们会常给你写信,你要在那里好好的。不要再五年不写一封信了
。”而我,只是哭,擦面纸一张一张地往垃圾箱里扔。别的人都看着我,不说话。

  认识他俩,是十年前,刚去教书时。T最大,大G四个月,G又比我大四个月
。那时我们都二十岁,还象大孩子,尽管站在讲台上也能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回
到宿舍,却天天闹得比学生还凶。常常,一起去食堂插学生的队,晚饭后一起边走
边唱到护城河边散步,然后叫学生来打牌。也吵架,吵得几天不说话,有次和T吵
得三个月互不理睬。但是,从那时后的这十年,尽管我有八年不和他们在一起(三
年研究生,加上近五年异国他乡),却一直情同手足。特别是来美国后,发现再也
交不到这样的朋友了,越发想念他们。

  他们也想我。回去后第一次见到T,说了还没几句话,他就埋怨说:“我们几
个每次聚会,都要念叨你。恨得我说:‘百合阴魂不散,去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五年
,还要让我们整天念着她。’你的耳朵是不是常发烧?”他笑着问我,我心里一热
,泪落下来。他伸出手,拭去我的泪,笑道:“五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爱哭?走
时怎么嘱咐的你?”五年前,他去送行时,双手环住我的肩,很郑重其事地对抽泣
的我说:“以后,就没有我们几个宠着你让着你护着你了,凡事靠你自己,坚强些
,不要动不动就哭,像在这里一样。”

  回国后第一次见到G,就是在这个码头。那时我去送T去上海出差,G送他研
究生时的同学。看到我,狠狠地晃着我的肩:“敢回来这么久不去我那儿?”“我
没时间!”我跺着脚说。“有时间去T那儿?”“他离得近。你又妒忌了?”他和
T以前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总是说他们是同性恋,可现在已不在一个单位。
那晚便去了他那儿。他的女朋友,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小他八岁,是他的学生,
我大叫他“诱拐少女”。为了畅所欲言,便把她赶走,我俩便一会儿笑一会儿叫地
追忆着那些共有的回忆,我还不时地掉着眼泪。那些日子,是多么年轻,多么单纯
,多么快乐啊!十年了,在人生的长河中,是段不短的日子,况且,这十年,从二
十岁到三十岁,是一生里最美的年华。这时候的友谊,该是永远不死,永远美丽如
初吧?

  “你还是那样,傻傻的,还象小姑娘。”他认真地说。“你还是那样,站没站
相,坐没坐相。我老了呀!”我说。我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在家里,看到五年前的
照片,发现已差很多。

  他扳过我的肩,仔细打量着我。“让我好好看看,有几条皱纹了?没有,一条
都没有,和我记忆里的一样,没变。”他认真地说。我希望我没变,从外表到内心
。可是,能不变吗?四年半,在那么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压力
,没有父母和家人疼着,没有往昔那么多朋友帮着,何况还有年华流逝,我能不变
吗?唯一不变的是那份爱,对父母家人的依恋,对朋友的不舍,依然如故。

                   二

  我站在船舷下,看着他们。妹夫已是快做父亲的人了,高挑潇洒的大弟五天前
做了新郎——因为我,他们特意提前了婚期。清秀活泼的小弟和他女朋友站在一起
,就象金童玉女。上次离开时,他们还是少年,现在,都是相当成熟的男子汉了。
我想把他们拥在怀里,紧紧地抱他们一下,可是,又觉有些拘禁——他们是大人了
。在国内,毕竟还不习惯这些。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任我不停地流泪。两个月,这么短暂,突然有种未曾回来
,所有的一切只是梦的感觉。他们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不知道。在别的人,离
别也许不算什么,只是下次相聚的开始而已。对我,却是种悲哀,是无奈,是对无
定性的命运的恐怖。我不想漂泊,不想流浪,我想心中有种稳定踏实的感觉,可是
,我总在漂泊,总在流浪,总是漂泊流浪得精疲力尽。

  刚回国没多久,去看一个朋友,她第一句话就是:“百合,怎么一副流浪三毛
的样子?”“为什么?”我心里掠过阵痛楚——三毛又不曾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
有什么可羡慕的?“想象你回来就应是这样,长发,长裙,很忧郁的样子。”那天
是黑衣,黑裙,黑色和玫瑰红色相间格子长丝巾,也许由于回国时旅途太累,加上
到家后未曾休息就东奔西跑,一直很疲倦,所以看来不是很快乐的样子。“为什么
应是很忧郁的样子?”“你的性格。你太敏感。美国不适合你这样做梦的人——同
龄人都已长大,你却还停在读言情小说的年纪。我去过美国几次了,发现很受不了
——那儿好象是沙漠,对于我们这种多愁善感的人来说。你比我更甚。”我低下头
,让头发垂下来长长地遮住脸-不愿她看到我眼中的泪。

  “上船了,快上船,再过几分钟就开船了,”一个穿制服的人嚷嚷道。我擦去
泪,扫视着送行的人——可我看不清,因又泪水模糊了——总这么爱哭!

  “走吧,”T挽起我。“不!”我狠命地挣开他:“我不走了,再也不要回去
了,你们让我留下来,好不好?五年前你们让我自己走了,现在你们又要让我走?
”天有些燥热,我那样一哭,便觉汗水淋淋,有些很虚弱的感觉。

  “走吧,别任性,你的性格,在这边没法过——你太任性了,太桀傲不驯了。
在那边,你会比在这边过得轻松些。”G拍着我的肩。

  是吗?我在别人的土地上会过得轻松?可我怎么从未有回家的感觉!我是在回
去,我要从家里回到那个我生存了近五年却依然陌生的国度。回来这两个月,我每
天都很紧张很疲倦——时间不够,为了有更多时间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睡觉从不超
过五六个小时。特别是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常是通宵。但在美国的这些年,除了对
一个人,从没对任何人这般依恋过。朋友已经不同,不知是过了这样交朋友的年纪
,还是美国根本不是交朋友的地方——一切太现实?在美国,有好友离开时,也会
难过,会流泪,但不会这样撕心裂肺的疼!亲情本浓于血,而那友情也业已经受了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考验,早就成了对以往多梦时节回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
了我生命相当宝贵的一个篇章。没有这份友情,我的日子会是很苍白,很单调,很
无味的吧?想象不出没有这样友情的我的回忆,会是怎样?大多朋友在济南,去那
已见过想见的了,也有已来送行过的,青岛这几个,也是陆陆续续从济南过来的。
虽然对所有的朋友都很留恋,唯独在T和G面前,我才完全地是我自己——想哭就
哭,想笑就笑,想说就说。

                   三

  把行李送进船舱再回到甲板上时,发现船已离岸了。弟弟他们已走,T和G还
在那儿和我隔水相望。我趴在船舷上,凝视着他们,任泪不停地滴在手上和船舷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越来越远。就这样,我又要走了。海风吹起长发,不
时在眼前舞动,我恨恨地将它们甩到背后-不要遮挡我的视线!我抬起手,挥挥,
看到G也挥挥手,然后环住低下头的T,好象在对他说什么。我知道T在流泪——
他是个感情很脆弱的男人。我用牙齿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周围的人都好奇
地看着我。那片隔断我和他们的海水越来越宽,白色的鸥群在水面旋转着飞,他俩
慢慢变成依稀仿佛的小黑点。心里象有把刀不停地翻搅着,痛阵阵涌来,我拼命咽
下那种想呕吐的感觉。“相见时难别亦难”,别更难!为什么我总缺少一种对人生
中的一切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冷静?为什么总不能释然,总过得这么劳累?总不
知不觉间地夸大对于红尘凡世所有事情的感觉?我为自己的无助感到绝望,而那辽
阔无比的蔚蓝的海,那同样辽阔同样蔚蓝的天,都使我觉得自己比不上那随船而翔
的海鸥坚强自如。我是个无能的不可救药的女人。我的敏感,软弱和逃避,总是给
自己的生活加上一层又一层人为的不如意的色彩,总是使爱我的人,多了好多担心
和牵挂。面对T和G,面对所有的亲人朋友,我内疚,惭愧。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俩
的身影了,我才回到房间,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放声大哭。

  现在想想,当时那样哭实在是不可思议——会心碎到那个程度吗?毕竟不是死
别,毕竟还有重逢的日子,还有聚首的机会。当然我清楚地知道,不仅仅是因为要
离开那里的一切,还有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哀——为什么得放弃一个世界的一切才能
得到另一个世界的一切?人生短暂,为什么我得这样地放弃,追求,怀念,再放弃
,再怀念?到头来,我究竟能拥有什么?亲情友情使我想留下,别的呢?别的所有
的一切是否使我想留下?五年前,不也是因为某种深深的无奈和失望才独自负笈而
去吗?

  临走前有一天晚饭后,我对T和另外一人埋怨道:“五年前若你们当中有一个
人挽留我,我也不会走!”他反问:“如果当时我们不让你走,照你那时的性格,
你肯吗?你是现在流浪得累了,才这样说。你总不肯认错,总不想承担责任。你到
底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学会自己对自己的命运负责?你若现在留下来,你
对你自己在那儿几年的苦读怎么交代?对在那儿等你的人怎么交代?你这么多年学
位没拿就不回去了,父母会不会失望?不想对自己负责没关系,对爱你的人们也要
负责!你怎能让他们失望?我们是你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们一直很爱你,很惦念你
,我们希望你过得好,而你在这里,是过不好的。你这次回来,只呆两个月,所以
我们所有的人都想方设法让你过得快乐。若你真的永远不回去了,我们会天天这样
陪你吗?到那时,你会怎样?还会想留下来吗?”

  我知道他说得对。五年前,他们都在我身边,男男女女几个,亲如手足,不就
是因为学校让我去郊区中学锻炼半年(我于是泡了半年病假),不就是让我和一个
被大家称为“老妖女”的神经不太正常的人住一个房间(请求换房间学校不给换)
,不就是因为受不了每周二的业务学习和每周五的政治学习,不就是因为系支部书
记看我下雪天穿了条黑呢长裙,外罩白裘皮大衣,问我“你这穿的什么?”,不就
因班上几个男生常来宿舍聊天,而隔壁屋的女同事总白眼对我,不就是那个我总给
高分的女生在背后议论我说“她什么都敢穿,哪象老师,倒象时装模特儿”,不就
是因为有次要等长途电话而提前下课被同事告到系里,不就是后来系主任告诫我说
“小心点,到时拿你开刀”,不就是那个所谓“山东著名诗人”来学校做报告,即
席引颈“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全国人民多快乐”……不就是因为这别人能忍受的一
切而我无法忍受,才赌气离开的吗?难道我离开的这几年,这一切已消失,不再存
在?我深知我为自己选择的这条漂泊流浪的路,不是因为环境所迫,而是我自身对
周围环境缺乏容忍的性格。说得严格点,是活该如此吧。

                   四

  房间里共有四人。一对年轻的男女可能是新婚旅游的小夫妻,还有个商人模样
的中年男子。我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哭完了,便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些过去的
事。

  大概是我后来睡着了,因为,听到那商人在喊我:“小姐,小姐,请醒醒!”
我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该吃晚饭了。”“谢谢,我不想吃。”
“不吃不行。你一个下午一直在哭,肯定很累了,得吃点东西。我已帮你买好了饭
筹,算我请你客吧。”“真的,你得吃点,这位先生想得很周到,你就别拂了他的
好意吧。”那新娘模样的漂亮女孩也劝道。

  吃着饭,那商人自我介绍说:“我姓张,在厦门工作,是从湖北去的,这次是
来青岛谈生意。”我用筷子扒拉着饭粒,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

  “你哭得那么伤心,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他很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饭厅里人很多,很有些熙熙攘攘的味道。我越发觉得心乱,不禁皱
了皱眉头。“是不是嫌吵得慌?”他很体贴地问:“快吃,吃了到外面看日落。”

  夕阳在远方的天水相连处垂挂,一团盈盈的桔红色,很柔,一点不刺眼。天空
是淡紫泛青的颜色。想起和青岛几个朋友说起要一起去看日出,看日落,去爬崂山
,可这些愿望,一个也没实现。在一起就是说,存了五年的思念和感慨,从没有足
够的时间说得完。也没去看电影,也没去听音乐会,那些几年前常做的事,都没来
得及做。该是种遗憾吧?以后,人就更大了,心就更老了,还会有这种心思吗?

  “吃完了?”回到房间,那对夫妇很热情地打着招呼。我点点头:“吃完了,
谢谢。”然后转向张先生:“张先生,多谢。”“嗨,小意思,可以报销的,”他
打趣道:“同船同舱都是缘份,能请你吃饭也是啊。”那男孩女孩都点头称是。

  “我想去卡拉OK厅,你们想去吗?”我问,他们都摇摇头。

  我已晚了半小时,进去时,已零零星星坐满了人。我要了瓶椰汁,找了个靠窗
的角落坐下。望去大多是男孩,还有三两对情侣样子的。他们轮流一首接一首地唱
着,我慢慢吸着椰汁,不是很在心地听着。总希望有人唱“涛声依旧”,唱“来生
缘”,唱“明天你是否爱我”。这几首歌,是回去第一次和朋友们去唱卡拉OK时
他们唱的,所以,就一直记在心里了。而就因我喜欢听,他们每次都要唱!

  海风吹起白色的窗纱,不时地抚着我的脸。外面的浪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加
上厅内昏暗的彩灯所造成的温柔沉醉的气氛,我胸中泛起一种吐不出咽不进的孤独
,紧紧地塞在那儿,让我在黑暗中滑下滚热的泪。人们在很起劲地唱着,可他们的
欢乐跟我无关。我突然想抽支烟,非常想!自从研究生毕业,这么多年几乎没动过
,可此时此刻,我想抽烟想得要命!心中的那股酸涩,可能会随淡蓝色的烟圈一起
吐出来吧?

  我看看周围。前面是一个男孩,在抽烟。后面是对情侣,没烟。可实在没勇气
走向前说:“对不起,能给我支烟抽吗?”我怕他把我看成某种女人。有天晚上自
己在街心花园散步,便有一男人过来说:“小姐,很有闲心嘛。”我没吱声,耸耸
肩。“谈谈?想要多少?”我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嚷道:“谈你妈的大头鬼!”说
罢落荒而逃。去了朋友那儿,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问人家:“你看我象个那种女人
吗?”朋友笑说:“神经!谁让你半夜三更一个人在散步的,现在这种女孩很多,
你那么晚了还一个人闲逛,怎不让人误会?”

  在那儿坐了近三个小时,歌听了一首又一首,就是没人唱我想听的。“多年以
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久违的你我,能否重复昨天的故事……”“痛苦痛
悲痛心,痛恨痛失你……”“午夜的收音机,传来一首歌……只要爱过何必真正拥
有你……”有一天,在一家饭店六个人唱到凌晨四点,尽管青岛市规定卡拉OK只
能开到十一点。“警察若罚你款,我们交”,我们对店主说。六个人中,T唱得最
好。他除了坐下吃饭,从没停过,总在唱。回来后,我一直不敢听这些歌,怕想起
他们,怕伤心,怕无奈。喜欢一首歌,不是喜欢歌词,就是因听那歌时有种特殊的
情形,或特别的心境。

  往门外走时,一个服务员拦住我:“小姐,怎么不唱歌?”“我是来听歌的。
”“我认得你。下午好多人来送你,后来你的两个朋友还一直站在那儿。你一直在
哭,是吗?舍不得离开?”我点点头,不说话。

                   五

  回到房间,别人都在熟睡。我披上外套,想去甲板上走走-知道自己睡不好的
。走到通往甲板的舱门边,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那儿。

  “小姐,这么晚了,去哪儿?”我停住脚,不说话。“你怎么不唱歌?”他又
问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一上船就哭,吃完饭在甲板上碰到过你,你也是看上
去很忧伤的样子。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服务员们发现一个年轻的少妇总是闷闷不乐,便主动找她谈心,后来得知她
有轻生念头。在他们说服下,她终于放弃了这一想法。”我脑中浮现出多年前报上
看来的一则消息。这人也是想充当这样的角色吧?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有烟吗?能不能给我一支?”“有,但不是好牌。”“没关系,我根本不会
抽。”是宏图牌,青岛的大众烟。

  我狠命吸了一口,大咳起来。“小姐,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我也许可以劝解一
下。看来你是个念书人,但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做人的道理可能比你知道得
多。”

  我不理他,走到甲板上,他跟在后面。“人生如梦,什么事都别太难为自己,
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想你肯定是和爱人分手了才这么伤心的吧?”

  “爱人,是的,爱人……”我喃喃道。他们都是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的朋
友,都是我深深爱的人。“是,是因离开爱人才这么伤心。”

  “我说呢!您呀,死心眼,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怕前路无知己?好男人多得
是,愁什么?痛苦是一时的,也不值得,小姐,人生短暂啊!”

  我想笑,可泪却流下来。“你知什么?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不懂的。根本
和什么男人不男人的无关。”

  “那是什么?”“是朋友!是家人!”“唉,我当什么了不起的,您以后还是
会有好多机会见到他们的,是不?”

  我点点头。“那你哭什么?还这么伤心?”“我根本就不想离开他们!我不想
走!”“那您就不走嘛。”“可我又留不下。”我的无奈你怎能明白?我心想,越
发哭得厉害。我翻口袋找面巾纸,没找到,他察觉了,递过手帕:“放心,干净的
。”

  一阵冰冷的海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手环住我的肩:“
小姐,离离合合是很自然的事,你何苦呢?”他高高大大地挡在那儿,我好象觉得
温暖了好多。“当然,你可能是那种很脆弱的人。若你想哭,就好好哭吧。”我一
听,好感动,便抽泣不止。

  “唉,咱们可是同病相怜哪。”他叹口气,拍拍我的背说。我马上警觉起来,
挣脱开,说:“对不起,我要回去了。”我怎么能任自己在一个陌生人肩上哭泣?

  “听着,小姐,我不是在趁人之危。况且,我不过在替你挡风而已。我是离家
出走的,我爱人抛弃我了。”我一听,更觉他和那些报纸上说的骗子一样了。“我
这次就是准备好好玩的,人生难得潇洒一次嘛,是吧?”他越说我越觉得不对头,
于是往回走。

  在楼梯口,他拉住了我。“小姐,我不愿你认为我是坏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给,这是我的身份证,你可以记下我的地址,去打听我这人怎样。”我扫了一眼,
知他姓陈,住北京朝阳区,在一家无线电厂工作。“我爱人是大学毕业。她是结婚
后才考的,我向来不愿念书,所以也没去考。可这些年,她在研究所干得不错,就
总挑剔我。我们和父母住在一起,饭不用她做,儿子她从没带过,我妈也从不要她
往家里交钱,可她还是不满,这不,前些日子非要离婚不可。我这人想得开,过不
下去,不如各走各的,死缠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呢?想得开归想得开,一个大男人家
的,被老婆扔了,滋味也不好受。我想我这么大,除了北京,咱祖国大好河山我哪
儿都没去过呢,就把银行所有的钱提出来了,和厂里请了三星期假,先去大连,再
去青岛,这不,现在去上海,再从上海坐船沿长江而上,看三峡。人哪,得想得开
,象那歌唱的‘何不潇洒走一回’?”

  “谢谢,我累了,得回去休息了。”我看看表,已十二点了。“行,只要你不
再哭就好。年纪轻轻的,干嘛不过快乐点。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请你吃早饭。”

  回去后,我服下四片早已准备好的“安定”,昏头昏脑地睡到中午。那个同房
间的女孩告诉我:“有两个男的说是你朋友,来看了你几次了,你总在睡。他们说
你醒了就应去甲板上走走。”

  后来,下船时,他又来了,和他房间的一个中年男人。“早晨来看你时发现你
的行李这么大。你这么瘦小的人,怎拿得动?他帮我拿我的,我把你的提下去。”
我客气了一番,也就不再争执。碰到这样好心的人,也算是我的福气吧?

  那中年男人问我的票是否报销,我说不,便把自己的票给了他。二等舱和五等
舱,差几乎一百元钱。以前,我是最痛恨这种人的,觉他们占国家的便宜,这次回
来,发现能占国家便宜的人都占,包括我自己。好几个朋友请吃饭都是记账,坐出
租要发票,而我自己,打的那些国际国内长途,发的传真,不都是国家的钱吗?学
会沾国家便宜而不心亏,该是这次回国的收获之一吧。

  为了答谢陈先生,我和接我的堂弟让他上了我们叫的出租,把他送去了十六铺
码头售票处。“小姐,凡事想开些哪,人别活得太累!”下车时,他回头对我嘱咐
道。“谢谢,陈先生,”这是我唯一能说的。

□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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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不会因为他用了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而不受欢迎;事实就是如此;
那些术语流行一时,一个又一个傻瓜使用它们,直到最后一个傻瓜。
    但是一个追求其心灵理想的人,将一直是根本不受欢迎的。这就是为什
么尽管苏格拉底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术语却照样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要把握
并理解他的“无知”,要求付出一种比理解黑格尔全部哲学还要大的全身心
的努力。                                ——克尔凯郭尔 1845年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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