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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
我很想举步向前,可是我发觉,脚竟然在发抖。
那一定是既紧张又兴奋的关系,因为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而学姐却只是站在当地,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几次,心跳平稳后,又想举步向前。
可是脚好像被点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冲开被点的穴道。
眼角的余光正瞄到两位学长向学姐走近,在千钧一发之际,
我终于冲开穴道,踉跄地跑到学姐面前。
学姐大概是觉得很好笑,笑得频频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带微笑、直身行礼、膝盖不弯曲。
这些邀舞动作的口诀我已经默背了好多遍了。
『学姐,我......我可以请妳跳舞吗?』
右手平伸,再往身体左下方画一个完美的圆弧。
说完了话,做完了邀舞动作,我的视线盯着学姐的小腿。
如果学姐答应邀约,她的右手会轻拉裙襬,并弯下膝。
我只好期待着学姐的膝盖,为我弯曲。
「真是的。腰杆没打直、膝盖还有点弯,动作真不标准。」
我耳边响起学姐的声音:
「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讨债。」
我不禁面红耳赤,心跳又开始加速。
「但是,我却想跟你跳夜玫瑰。」
学姐说完后,我终于看到她弯下的膝。
我抬起头,学姐笑着说:
「下次动作再不标准,我就罚你多做几次。」
然后拉起我右手:「我们一起跳吧。」
我们走进男内女外的两个圆圈,就定位,学姐才放开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学姐靠近我耳边,低声说:
「这是恋人们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轻柔......」
不等学姐说完,我立刻接上:
『千万不要惊扰了在深夜独自绽放的玫瑰。』
「你的记性真好。」学姐笑了笑,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
『外足交叉于内足前、内足原地踏、外足侧踏......』
我口里低声喃喃自语舞步的基本动作,很像以前考联考时,
准备走进考场前几分钟,抓紧时间做最后复习。
「学弟。」学姐见我没反应,又叫了声:「学弟。」
『啊?』我突然回神,转头看着她。
「想象你现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轮明月,你发现有一朵玫瑰
在月色下正悄悄绽放。你缓缓地走近这朵玫瑰,缓缓走近。
它在你眼睛里愈来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学弟。」学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这朵玫瑰吗?」
『当然不是啊。』
「那么,你干嘛紧张呢?夜玫瑰正开得如此娇美,
你应该放松心情,仔细欣赏。不是吗?」
我的身躯遮住了从背后投射过来的光线,
眼前的学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围。
是啊,学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静静欣赏,不必紧张。
夜玫瑰的口中哼着夜玫瑰这首歌,跳着夜玫瑰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我待在夜玫瑰身边,围绕、交错、擦肩。
脚下也不自觉地画着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乐的最后:「花梦托付谁......」。
舞蹈结束,我仍静静地看着娇媚的夜玫瑰。
直到响起众人的鼓掌声,才惊扰了夜玫瑰,还有我。
「学弟,跳得不错哦。」
『真的吗?』
「嗯。」学姐笑一笑,点点头。
那天晚上,离开广场后,学姐跟我说:
「学弟,你已经敢邀请舞伴了,我心里很高兴。」
『谢谢学姐。』
「以后应该要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吗?」
『好。』
学姐笑了笑,跨上脚踏车,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我遵照学姐的吩咐,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动作总是非常标准,甚至是标准得过头,
常惹得那些女孩们发笑。
偶尔我也会邀学姐跳舞,但那时我的邀舞动作,却变的很畸形。
「腰杆要打直,说过很多遍了。来,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盖不要弯呀,邀舞是一种邀请,并不是乞讨。」
学姐在拉着我进入圆圈时,总会纠正我的动作。
然后罚我多做几次。
我被罚得很开心,因为只要能跟学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满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这支舞再度出现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这次等的时间更久,超过一年三个月。
当夜玫瑰这支舞终于又出现时,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结束。
星期六那天,我比叶梅桂早起,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
等了很久,她还没走出房间,我看了看时间,觉得应该要出门了,
便去敲她的房门:『喂!起床了!』
「别敲了,我早就起床了。」
叶梅桂的声音,从关上的房门内传出来。
『我们差不多该出门了喔。』
「可是我很累,想再睡呢。」
『回来再睡,好不好?』
「不好。」
『别闹了,快开门吧。』
「求我呀。」
『喂!』
「喂什么喂,我没名字吗?」
『叶梅桂,快出来吧。』
「叫得不对,所以我不想出来。」
『玫瑰,请开门吧。』
「叫是叫对了,可惜不够诚恳。」
『玫瑰,妳好漂亮。请让我瞻仰妳在早晨的容颜吧。』
「嗯,诚意不错。但可以再诚恳一点。」
『混蛋。』我看了一下表,低声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
叶梅桂用力打开房门,大声问我。
『我...我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耳朵这么好。
「你再说一遍。」
『我说妳好漂亮。』
「你才不是这么说。」
『我刚刚有说妳好漂亮啊。』
「我是指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我歪着头,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我忘了。』
「你骗人。」
『别为难我了,不要再用妳的美丽来惊吓我。』
「你......」她指着我,似乎很生气。
『好了啦,别玩了。』我指着我的表:『该出门了。』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转身进房,拿了皮包后再出来。
「走吧。」她说。
到了机场,我稍微找了一下,便发现叶梅桂的爸爸。
我拉着叶梅桂走过去,他看见我们以后,很惊讶地站起身:
「玫...玫瑰。」
她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他再朝我说:「小柯,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来。」
『伯父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
我转头指了指她:『是玫瑰自己要来的,我只是陪她而已。』
「喔。」他看着叶梅桂,很关心地问:
「公司方面不是要加班吗?会不会很困扰?」
叶梅桂并没有回话,我只好接着说:
『公司老板苦苦哀求玫瑰加班,但玫瑰坚立不为动。我猜没了玫瑰,
公司大概会瘫痪,也没必要加班了。』
她听完后,瞪了我一眼:「你少胡说八道。」
『我在那里......』我笑了笑,摇指着远处的公共电话:
『如果有什么事,看我一眼即可。』
我再跟他点个头,转身欲离去。
她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拍拍她肩膀:『没关系的,妳们慢慢聊。』
我走到公共电话旁,远远望着他们。
叶梅桂坐在她父亲的右手边,大部分的时间,头都是低着。
大约过了20分钟,她抬起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我往他们走去,快走到时,他们也几乎同时站起身。
「小柯,我准备要登机了。欢迎你以后常到加拿大来玩。」
『好。我会努力存钱的。』
他笑了一下,再跟叶梅桂说:「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她点点头。
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叶梅桂。但随即放下手,只轻拍她肩膀:
「我走了。妳要多照顾自己。」
提起行李,他笑了笑,再挥挥手,便转身走了。
看了父亲的背影一会,叶梅桂才说:「我们也走吧。」
搭车回去的路上,叶梅桂一坐定,便靠在椅背,闭上眼睛。
『妳睡一觉吧,到了我再叫妳。』
「我不是想睡觉,只是觉得累而已。」
『又觉得累?』
「你放心。」她睁开眼睛:「身体虽然累,但心情很轻松。」
『嗯,很好。』
「刚刚我跟爸爸在20分钟内讲的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嗯,这样也很好。』
「时间过得好快。」
『嗯。时间过得快也是好事。』
「一些不想记起的事,现在突然变得好清晰。」
『嗯,清晰很好。』
「喂!」她坐直身子,转头瞪了我一眼:
「你就不能说些别的话吗?不要老是说很好很好的。」
『妳知道李冰吗?』我想了一下,问她。
不过她没反应,将头转了回去。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吗?』
她索性把眼睛闭上,不想理我。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国有名的水利工程吗?』
「我知道!」她又转头朝向我:「你别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那妳知道妳的声音很大吗?』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车上,于是瞪我一眼,再低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工程:鱼嘴分水分沙、飞沙堰排沙泄洪、
宝瓶口引进水源并且控制洪水。由于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
两千多年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国。』
「然后呢?」
『都江堰确实是伟大的水利工程,但妳不觉得,它伟大得有点夸张?
它竟然用了两千多年,而且到现在还发挥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伟大得很夸张。然后呢?」
『然后我累了,想睡觉。』
「你说不说?」叶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轻咳了两声,继续说:
『都江堰的工程原则是正面引水、侧面排沙。鱼嘴将岷江分为内江和
外江,引水的内江位于弯道的凹岸,所以较多的泥沙会流向外江。
再从坚硬的山壁中凿出宝瓶口,用以引进内江的水。因此便可以从
「哦,所以呢?」
『为了防止泥沙进入宝瓶口,所以在宝瓶口上游修筑飞沙堰,过多的
洪水和泥沙可经由飞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进入宝瓶口。
也由于宝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将会在壅水段淤积。』
「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如果放任这些泥沙的淤积,妳以为都江堰还能用两千多年吗?』
说完后,我靠着椅背。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喂,你怎么又不说了?」她问。
『李冰真是既伟大又聪明,我正在缅怀他。』
「你少无聊。」她瞪我一眼:「你还没说,那些淤积的泥沙怎么办?」
每年冬末枯水期时,会进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这些泥沙。』
我转头看着她,再接着说:
『这就是都江堰能顺利维持两千多年的原因。』
「你干嘛这样看我?」
『妳在心里淤积了十年的泥沙,现在开始动手清除,我当然会一直说
很好很好,因为我很替妳高兴啊。』
「嗯。」
过了一会,叶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
『其实每个人都像都江堰一样,过多的泥沙虽然可由飞沙堰排出,
但剩余的泥沙,还是得靠自己动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
『我很乐意当妳的飞沙堰,但妳还是得亲自清除剩余的泥沙。』
叶梅桂仰头看了看我,我发觉,她已经愈来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应该说,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只是绽放得更加娇媚而已。
『妳如果定期清除淤积在心里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两千多岁喔。』
说完后,我笑得很开心。
「你有病呀,人怎么能活两千多岁。」
『总之,妳不要再让泥沙淤积在妳心里面太久,记得要常清理。』
「我现在心里面就有一个很大的泥沙堆着。」
『那是什么?』
「你早上骂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剑,或者说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我唱了起来。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们都累了。』说完后,我闭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睁开眼睛,叫了她一声。不过她反而转过头去。
『我只是急着叫妳出门,不是在骂妳。我现在跟妳说声对不起。』
「哼。」她又转头看着我,哼了一声。
『对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车后,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回家。回到七C时,大约下午两点半。
我们都有点累,因此各自回房间休息。
我在床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着,于是起身坐到书桌前。
当我正准备打开计算机时,叶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门,探头进来说:
「你没在睡觉吧?」
『正如妳所看到的,我现在坐着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妳不是都习惯一个人出门?』
「我现在习惯有你陪,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那你还坐着干嘛?」
『不可以坐着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两步,便往床上躺去。
「躺着也不可以!」
『哈哈,开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东西收一下就走。』
叶梅桂走进我房间,四处看了看,说:
「你房间好脏。」
『因为没人帮我打扫啊。妳要帮我吗?』
「柯志宏。」她走过来拍拍我肩膀:
「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房间的泥沙还是得靠你亲自清理。」
说完后,叶梅桂很得意,咯咯笑个不停。
我很仔细地观察叶梅桂,我发觉她变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里愈来愈大,我已经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这一定是因为我很靠近她的缘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广场上跟学姐一起跳夜玫瑰时的情景。
那时学姐的身影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但现在是白天啊,我怎么会隐约看到学姐的脸呢?
「喂!」叶梅桂出了声,叫醒了我:「走吧。」
叶梅桂并不是没有目的地般乱晃,她应该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载我在路上骑了一会,停下车,然后示意我跟她走进一家咖啡厅。
『咦?』我指着远处的路口:『从那里拐个弯,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这附近当老师。」说完后,她走进咖啡厅。
『真的吗?』我也走进咖啡厅:『真巧。』
她直接走进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对着一条巷子。
巷内颇有绿意,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洒了几点在桌布上。
拿MENU走过来的小姐一看见叶梅桂,似乎有点惊讶,随即笑着说:
「叶老师,很久没来了哦。」
「是呀。」叶梅桂回以温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着坐在叶梅桂对面的我笑一笑,再问叶梅桂: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姐妳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
『我是玫瑰的男朋友,妳叫我小柯就行。请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开心,然后伸出右手象征性地跟我握一握。
「妳别听他胡说,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妳怎么脸红了?』
「我才没有!」叶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问叶梅桂:「还是点一样的东西?」
叶梅桂点点头:「嗯。不过要两份。」
小姐双手收起MENU,将MENU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她走后,我问叶梅桂:『今天不用扮演妳的男朋友吗?』
「当然不用。」叶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妳干嘛脸红?』
「我说过我没有!」
叶梅桂提高音量,在柜台的小姐闻声回头看一看,然后笑一笑。
「你很欠骂哦。」叶梅桂压低声音说。
『喔。』我转移一下话题:『妳帮我点什么?』
「她们这家店的特调咖啡,还有手工蛋糕。」
『妳常来这家店?』
「嗯。以前下课后,常常会来这里坐坐。」
『难怪那位小姐会认识妳。』
「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对姐妹,刚才来的是妹妹,我跟她们还算熟。」
叶梅桂顿了顿,接着说:「考你一个问题。」
『喔?什么问题?』
「你猜她们是什么人?」
『女人啊。这一看就知道了啊,难道会是人妖吗?』
「废话。我的意思是,她们来自哪个国家?」
『嗯......』我仔细回想刚刚那位小姐的样子,然后说:
『她们是日本人。』
「你怎么会知道?」叶梅桂很惊讶。
『身为一个工程师,一定要有锐利的双眼,还有敏锐的直觉。』
「你少胡扯。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
『妳想知道吗?』
「嗯。」
『今天妳请客,我才告诉妳。』
「那算了。」叶梅桂说完后,拿起窗边的一本杂志,低头阅读。
『好啦,我说。』
「今天你请客,我才要听。」她的视线仍然在杂志上。
『好,我请。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杂志,微微一笑,抬头看我。
『妳仔细回想一下她刚刚收MENU的动作。』
「没什么特别的呀。」叶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个动作给妳看,妳要看清楚喔。』
我将双手五指并拢、小指跟小指互相贴住,让手心朝着脸,
距眼前十公分左右。然后双手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最后变成姆指跟姆指贴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吗?』
「嗯。」叶梅桂跟着我做了一遍。
『这是日本舞的动作。她刚刚收起MENU时,顺手做了这个动作。』
「哦。」叶梅桂笑着说:
「难怪我以前老觉得她们收MENU时,好像把MENU转了一圈。」
『嗯。不过她的动作还是有些瑕疵,并不标准。』
「哪里不标准?」
「叶老师,这是妳们的咖啡和蛋糕,请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从托盘一样一样拿出,摆在桌上,笑着说:
「还有,这是我们新做的饼干,也是手工制的,姐姐想请妳们尝尝。」
她再从托盘拿出一碟饼干,朝我们点个头,然后收起托盘。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动作。
『谢谢。』我和叶梅桂同时道谢。
「真的耶。」等小姐走后,叶梅桂笑着说。
『嗯。她做的动作很流畅,拍子也刚好是三拍,抓得很准。』
「那到底哪里不标准?」
『嗯。喝完咖啡再说。』
「我现在就要听。」
『乖乖喔,别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诉妳。』
「喂!」
『咳咳。』我轻咳两声,放下咖啡杯,接着说:『关键在眼神。』
「眼神?」
『嗯。』我点点头:『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动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视手心。应该要稍微偏过头,斜视手心。』
「干嘛要这样?」
『日本女人比较会害羞,这样可以适度表达一种娇羞的神情。』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点点头。
『妳刚刚的脸红,也是一种娇羞。』
「我没有脸红!」叶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叶梅桂拍完桌子后,似乎觉得有些窘,赶紧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
翻了两页后,再抬起头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说话了。」
然后静静地看杂志,偶尔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块饼干。
我看她一直没有抬起头,似乎是铁了心不想理我。
于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装饼干的碟子,移动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后,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瞪我一眼。
「无聊。」她说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的交会外,我很少在白天时,看着叶梅桂。
像这种可以在阳光下看着她的机会,又更少。
可是现在,我却可以看到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树叶间洒进,
最后驻足在她的左脸,留下一些白色的光点。
窗外的树叶随着风,轻轻摇曳。
于是她左脸上的白色光点,也随着移动,有时分散成许多椭圆,
有时则连成一片。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阳光下,随风摇曳。
我看了她一段时间后,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见阳光下的学姐。
那时社团的例行活动,都在晚上。
除了在广场上的例行活动外,其它的时间,我很少看到学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阳光下的学姐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叶梅桂一样?
我注视着叶梅桂,渐渐地,她的脸开始转变。
我好像看到学姐的脸,而且学姐的脸愈来愈清楚。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应该是白净没错。
虽然我看到学姐的脸时通常是在晚上,但在白色水银灯光的照射下,
要判别肤色显得更轻易。
而且在靠近右脸的颧骨附近,还有一颗褐色的痣,是很淡的褐色。
没错,学姐的脸就是长这样,我终于又记起来了。
广场上夜玫瑰与眼前夜玫瑰的影像交互重迭,
白天与黑夜的光线也交互改变。
我彷佛置身于光线扭曲的环境,光线的颜色相互融合并且不断旋转,
导致影像快速地变换。
有时因放大而清晰;有时因重迭而模糊。
我睁大了眼睛,努力看清楚真正的影像。
就好像努力踮起脚尖在游泳池内行走,这样鼻子才可以露出水面呼吸。
一旦脚掌着地,我便会被回忆的水流淹没。
我的脚尖逐渐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我快撑不住了。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我一声:「干嘛一直看着我?」
她的脸似乎微微一红,脸颊的红色让眼前的夜玫瑰更像夜玫瑰。
于是我回到咖啡厅、回到窗外的阳光、回到眼前的夜玫瑰。
我脚一松,脚掌着地。而游泳池内的水位,也迅速降低。
『没什么。』我喘了几口气。
「怎么了?」她合上杂志,看着我:「不舒服吗?」
『没事。』我恢复正常的呼吸:『今天的阳光很舒服。』
「是呀。」她笑了笑:「我以前最喜欢傍晚时来这里坐着。」
『真的吗?』
「嗯。这时候的阳光最好,不会太热,却很明亮。」她手指着窗外:
「然后一群小朋友下课回家,沿途嬉闹着,那种笑声很容易感染你。」
『是啊。』我终于笑了笑:『可惜今天放假,小朋友不上课。』
「嗯。我好想再听听小朋友的笑声。」
『那就再回去当老师吧。』
「再回去......当老师吗?」叶梅桂似乎进入一种沈思的状态。
『妳本来就是老师啊,当然应该回去当老师。』
「当然吗?」
『嗯。』
「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我反问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当幼儿园老师吗?」
『妳不说,我就不知道。』
叶梅桂喝下最后一口冷掉的咖啡,再缓缓地说:
「我在这附近的幼儿园,当过两年老师。每天的这个时候,
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她笑了笑,接着说:
「那时小朋友们都叫我玫瑰老师。」
『玫瑰老师?』我也笑了笑:『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个很可爱的老师。』
「你又知道了。」她瞪了我一眼。
『当然啊,小朋友又不会说谎,如果不是美得像是一朵娇媚的玫瑰,
他们才不会叫玫瑰老师呢。小朋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大人的世界
才会有很多色彩......』
「说完了吗?还要不要听我说呢?」
『我说完了。请继续。』
「在我的学生中,我最喜欢一个叫小英的小女孩,她眼睛又圆又大,
脸颊总是红扑扑的,笑起来好可爱。只要一听到她叫我玫瑰老师,
我就会想抱起她。下课后,我常会陪着她,等她母亲接她回去。」
叶梅桂转头朝向窗外,然后说:
「有一天,却是她父亲来接她回去。」
『为什么?』
「因为小英的母亲生病。」
『喔。』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我反正下课后也没事,就陪他多聊了一会。」
『然后呢?』
「从此,她父亲便常常来接她回家。」
『喔。』
「每次来接小英时,他总会跟我说说话。有时他说要顺便送我回家,
但我总认为不适当,就婉拒了。」
『嗯。』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很喜欢我......」
『啊?』我心头好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于是低声惊呼。
「干嘛?」
『没什么。只是......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刺耳。』
「刺什么耳?我又不喜欢他。」
『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妳不喜欢他。』
我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喜欢他呢?」
『那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样会破坏人家的家庭。』
「如果是小英的叔叔喜欢我呢?」
『那还是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舅舅喜欢我呢?」
『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哥哥呢?」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男的就不行。』
「为什么?」
『妳少啰唆。』
「喂!」
『好啦,妳继续说,别理我。然后呢?』我问。
「我听到他说喜欢我以后,心里很慌乱,下课后便不再陪着小英。」
『嗯。』
「结果他便在下课前来到幼儿园,在教室外等着。」
『他这么狠?』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总是尽量保持距离,希望维持学生家长和老师间的单纯关系。」
『嗯,妳这样做是对的。』
「渐渐地,其它学生家长和同事们觉得异样,于是开始有了流言。」
『妳行得正,应该不必在乎流言的。』
「可是这些流言后来却传入小英的母亲耳里。」
『那怎么办?』
「我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又不想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便想离开这家
幼儿园。」
『妳就是这样不再当幼儿园老师?』
「如果只是这样,我还是会当老师,只不过是在别家幼儿园而已。」
『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打算要离开前,就听说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啊?妳怎么知道?』。
「有一天小英的母亲跑进教室,把小英抱走,临走前看了我一眼。」
叶梅桂也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永远记得她那种怨毒的眼神。虽然只有几秒钟,我却觉得好长。」
叶梅桂转动一下手中的咖啡杯,叹口气说:
「她又在小英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手指着我。小英的眼神很惊慌,
好像很想哭却不敢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来奇怪,我彷佛从
小英的眼神中,看到了18岁的自己。没想到我竟然成了我最痛恨的
那种人。隔天就有人告诉我,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这并不能怪妳啊。』
「话虽如此,但我无法原谅自己。马上辞了工作,离开这家幼儿园。」
「原本想去别家幼儿园,但我始终会想起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
她端起咖啡杯,发现咖啡已经没了。无奈地笑了笑,改喝一口水,说:
「后来我就搬了家,搬到现在的住处。勉强找了份工作,算是安身。」
『妳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吧?』
「不算喜欢。但我总得有工作,不是吗?」她反而笑了笑:
「我才不想让我父母觉得我没办法养活自己呢。」
『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觉得空虚和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
跟同事们相处,也隔了一层。我喜欢听小孩子的笑声,她们则喜欢
名牌的衣物和香水,兜不在一块。后来我发现了小皮......」
『就是那只具有名犬尊贵血统的小皮?』
「你少无聊。」她瞪了我一眼,继续说:
「牠总是趴在巷口便利商店前,我去买东西时,牠会站起身看着我,
摇摇尾巴。我要走时,牠会跟着我走一段路,然后再走回去。」
『嗯,果然是名犬。』我点点头。
「有一晚,天空下着雨,我去买东西时,并没有看到牠,我觉得有些
讶异。等了一会,正想撑开伞走回去时,却看到小皮站在对街。」
『喔?』
「牠看到我以后,就独自穿越马路想向我跑来。可是路上车子很多,
牠的眼神很惊慌,又急着跑过来,于是跑跑停停。我记得那时有辆
车子尖锐的煞车声,还有司机的咒骂声,我心里好紧张又好害怕。
等牠快走到这边时,我立刻抛下手中的伞,跑出去紧紧抱着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小皮跟我好像好像。我只知道那时雨一直
打在我身上,而我的眼泪也一直掉。」
她似乎回想起那天的情况,眼睛不禁泛红。
她赶紧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缓缓地说:
「那晚我就抱牠回家了,一直到现在。」
她又看着窗外,光线逐渐变红,太阳应该快下山了。
『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也是淤积在妳心里的泥沙,应该要清掉。』
「我知道。可是毕竟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妳有做了什么吗?』
「没有。」
『那又怎么会跟妳有关?』
「可是......」
『我举个例子给妳听,好不好?』
叶梅桂看着我,点点头。
『有个小孩在阳台上不小心踢倒花盆,花盆落地,吓到猫,猫惊走,
狗急追,骑机车青年为闪躲狗而骑向快车道,后面开车的女人立刻
紧急煞车,最后撞到路旁的电线杆而当场死亡。妳以为,谁应该为
开车女人的死负责?小孩?花盆?猫?狗?青年?还是电线杆?』
「你在胡说什么?」
『妳以为,只是因为小英的父亲认识妳,然后喜欢妳,才导致离婚?』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妳应该怪幼儿园的园长。』
「为什么?」
『如果他不开幼儿园,妳就不会去上班,小英也不会去上课,那么
小英的父亲就不会认识妳,于是小英的父母便不会离婚。』
「这......」叶梅桂张开口,欲言又止。
『如果玩这种接龙的游戏,那么一辈子也接不完。』
她看了我一眼,低头不语。
『就以我跟妳来说吧,妳认为我们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谁?』
「是因为小皮吧。」叶梅桂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小皮把我大学同学气走,你就不会搬进来了。」
『为什么不说是因为妳?如果妳不抱小皮回去,她就不会搬走啊。』
「说得也是。」
『那我也可以说,是因为台南公司的老板,我们才会认识。』
「为什么?」
『如果那个老板不跑掉,我也不会上台北,当然就不会认识妳啊。』
「哦。」她应了一声。
『所以啰,不要玩这种接龙的游戏。妳应该再回去当老师的。』
「这样好吗?」
『我只想问妳,妳喜不喜欢当老师?』
「喜欢。」
『妳能不能胜任当老师的工作?』
「可以。」
『那就回去当老师吧。』
叶梅桂安静了下来,窗外也渐渐变暗,太阳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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