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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3)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1:09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3)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00:19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二章  初试锋芒 (2)

  马进脸色铁青地听完了王小燕的汇报,沉吟了一会,说道:“看来高远所以回
避我们,是因为担心光凭戴洪发不让他和刘洁雯办结婚登记,扳不倒姓戴的,就想
索性把戴洪发强奸霸占母女俩的事,都抖出来,但是又担心坏了高虹时的名声,所
以就让她自己作决定。”

  “是这样,高虹时惟一的心愿,就是远走高飞,远远躲离开她的家乡。我已经
想过这件事,也许应该跟朱坤兴商量一下。”

  马进长长地盯了她一眼,明白她的用意来:“你有把握吗?”

  “试试吧,我看他对高虹时挺有好感。再说不为她安排好退路,她随时都可能
缩回去。”

  “看来,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大学生。”马进赞许地说。

  朱坤兴听了马进和王小燕的情况介绍,显得很暴怒:“妈的,这共产党的天下
,还有没有王法!非把这条畜生揪出来!”

   “怎么揪呢?姑娘家破了身,总是有顾虑的。如果高虹时不愿站出来作证,
他照样逍遥法外。”马进冷冷地说。

  “高虹时说,只要她能远远地嫁到外乡去,她宁愿撕碎面子,也不愿再活受罪
。唉!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可怜姑娘,可惜我不是个男人,否则我一定要讨她做老
婆。”王小燕说完用眼睛瞟着朱坤兴。

  朱坤兴憋红了脸,顿了好一阵子,终于说:“只要她也看得上我,我可以带她
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是培养对象,讨个地主女儿对你合适吗?”马进提醒他表态时,把事情想
周全。

  “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官!没问题,回我原来的郊区生产队好了,我阿叔是队
长,没有人再敢碰她一个手指头。”

  “你今晚睡在床上再好好想一想,如果不反悔,明天就让王小燕作红娘。但是
你俩今后要注意,必须等你回城以后才能有接触,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不用再考虑,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朱坤兴觉得在外表和个性上,
高虹时比他原来的女朋友,要高出一百倍。虽然破了身,不是她的错。何况自己和
原来那位,也已经出过轨,没有理由苛求人。但是对这一条理由,他是无须加以公
开说明的,就用了一句豪言壮语做替代。

  第二天下午,马进听说,高虹时对有关朱坤兴的各方面情况均满意,就决定和
王小燕一起,找季家驹队长作汇报。

  谁想季队长的态度很冷淡:“你们这是听到的一面之辞嘛。光凭四类分子子女
的揭发控诉,就要整共产党,工作队的立场往什么地方放?”

  “群众中间反映也多得很,就看我们是否发动群众认真查。”王小燕对季队长
的态度,心里有些火。

  “生活问题不是这次运动的重点,不要走偏题。毛主席在前两年就四清运动曾
经说过:有的干部多吃多占,有的和地富儿女勾搭,不洗澡就不能对敌。因此,戴
洪发即使有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是下水洗澡的问题,我们不能小题大作。”

  “可这不是勾搭,而是利用职权,强奸妇女,党纪国法不容!”王小燕的声音
变得高起来。

  季家驹瞥了她一眼,把脸转向马进。马进意识到他的意思,就用沉稳的口气说
:“季队长要我们注意立场问题是对的。我们打算回去召集积极分子开个会,认真
听取一下贫下中农的意见。我们最初也是听了党员高金福的反映,才注意戴洪发的
问题的。”

  “不必了,跟你们直话直说吧,戴洪发已经把他的问题,都向工作队交待过,
公社社教工作团已经作决定,马上就要把他解放出来。这个大队书记人才难得,是
有一点小名气的。就说你们南北石街并队的事吧,就是在他手里才办得成。最近县
委还特地通报表扬过他。”

  “你这是谎报军情!”王小燕听他搬出上一级社教工作团和县委来压人,就尖
锐地点出大队工作队一级的责任来。

  “我不来跟你争。小同志,共产党是有组织、有纪律、有领导的。不注意这一
点,就会摔跤子,跌跟斗。你们回去吧,我马上还要到公社开会去。”季家驹用教
训的口气结束了谈话,转身去拿他的公文包。


  “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去找我爸的老战友?”回村的路上王小燕问马进。

  “暂时别忙,这是最后一步棋。先回去开碰头会,把全组的意见统一起来。”

  晚上七点钟光景,七名工作组人员,全围坐在高得兴家那张台面上布满裂缝的
八仙桌前,由高得兴在门口守着,防止有人直闯进来,影响开会。

  马进把情况作了简要介绍后,第一个坚决认为不能半途而废的,自然就是朱坤
兴。工学院的何为民,也站在赞成老师的立场上,认为应该加强做受害人的思想工
作,鼓励她们站出来大胆检举揭发。但是另一位工人阶级代表、工作组副组长林和
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已经参加过两期工作组,就以老经验的资格,摆出自己的
忧虑来:

  “农村中干部的男女问题,因为一般不涉及群众经济利益,大家不很关心。有
些老百姓反而把这类事情当作谈话中的调剂品,少了觉得日子不完整,只要不碰到
自己头上,不会有民愤,因此上面不重视。我以前在别的乡听得见得多了,有几个
大队干部合占一个女人的,有大队治保主任带着手枪闯进新房强奸四类分子儿子讨
的新娘的,只要其它方面没有大问题,都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就过去了。至于捆绑吊
打社员的事,更是家常便饭。农村里的好多土政策,全靠这一套手段来维持。而这
些土政策,好多是公社一级或县一级搞出来的,上面就靠这些基层干部来贯彻。只
要上面的头不倒,总是会护着自己的手下人,否则,今后下面就不肯再为上面卖力
气。这戴洪发的事情难办,一是他在公社的靠山钱壮书记,早在前年四清时候就算
过关了,而且县里有人,腰杆粗得很。二是除了那个窑子货,他专嫖那些搭上四类
分子边的女人,比起其它地方的那些土皇帝来,他还更懂得讲究策略性。工作组要
是揪住他这类问题不放,就不仅是跟他个人过不去,也不仅是跟季队长过不去,而
是跟上面好多人都过不去。弄不好,我们反倒弄顶为四类分子鸣冤叫屈的帽子戴。
搞四清的人,最后清到自己身上去的例子,不是没有过。依我的看法,还是不捅这
个马蜂窝。凡事跟着上级走,错不了。错了责任有上级负,这点起码的道理,我想
不需要在这里多细说。”

  林和昌的话还没有落音,坐在曲湘川旁边的王小燕,早就把脸憋红了:“这么
一来,还有没有党性和原则性?党纪国法往什么地方摆?林师傅,你是党员,先锋
分子。这个工作小组,照理应该由你带着大伙,跟戴洪发这种人作斗争。你倒好,
反而带头泼冷水。要是毛主席在中南海,听说西塘下大队党的政权被这号蜕化变质
分子把持着,他老人家能睡得着觉吗?他把四清运动的重担交给我们,我们却一事
当先考虑个人得失,想想先烈们为革命事业流了多少血,牺牲了多少条生命,我们
心中亏不亏?不行,我不赞成林师傅的意见。”王小燕说得崭钉截铁。说完,还朝
她坐在对面的林和昌,不客气地白了一眼。这位革命后代,虽然有随时准备使人下
不了台的缺点,但是她是完全透明的,喜怒哀憎,形于言表。马进觉得,这就是她
的可爱之处。

  林和昌被王小燕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闷声说:“我听着这号事情也心里火
,只是想提醒大家那些不利因素。如果大家觉得应该追,我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
服从上级,听马组长的安排。”

  好一阵子沉默。然后是来自县机关的宋培元,也含含糊糊地表了一个态。

  会议开到了九点半的光景,就结束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曲湘川却没有走。“马
老师,曲湘川有话要跟你单独谈。”王小燕也没走,仍然和曲湘川坐在一张凳子上
,并把曲湘川滞留不走的原因点明了。马进点了点头,把闪动着油灯火苗的两个眼
镜片子,对着眼前这个年龄比别的学生大出一截的工人调干生。曲湘川咳了一声嗽
,好象是为了清一下嗓子,然后一言一板地说:“我觉得,双方的见解都有道理。
动员高虹时写揭发材料没有用。应该有工作组出面写材料,层层向上报。象高阿根
那样的贫下中农,性格软弱得很,看不到有十分的把握,不会站起来;要不他早就
把戴洪发告了,因此我们不能在他身上放太多的希望。高金福是个重要依靠对象,
要是他也能搞个材料,联络几个骨干分子签上名,哪怕就是一般性的意见反映书,
要求对戴洪发的问题展开调查。这件事落实了,就没有人可以指责我们是为地富分
子说话。另外我要说几句可能比较唐突的话。马老师,你在学校里同学们对你都很
尊敬。到这乡下来,两个工人师傅也很尊重你。这里的农民们,更是把你看得了不
起,因为中国人一向有尊师厚道的传统。可是在那些当领导的眼里,上上下下的,
就不一定都会用同样的目光来看待你。林师傅的话,其实很重要。保护自己,消灭
敌人,是毛主席的战略方针。因此我建议材料搞出来以后,最好由林师傅和王小燕
一起出面;今后凡有关戴洪发的问题,让他俩多出面。至于王小燕,你跟我商量过
的找你爸战友反映情况的打算,从不利方面想,也许到头来还避不开这一步。但是
在共产党条条块块之间搞横插,也不如你想像得那么容易。所以我主张今后有你打
头阵,他们把你压得越凶越好。要是他们说你跟阶级敌人勾结,把你也关起来,到
时你父亲的那位老部下,就是不想管,看在你烈士父亲的份上,也不得不管。”

  马进只知道曲湘川是工人调干生,搞工读班的积极分子。平时在课堂上不多开
口,过去对他虽然有所注意,却并没有十分深的了解。听了这席头头是道的分析和
谋划,以及他对不同意见的肯定和尊重,对自己内心顾虑的洞察体谅,不由深感吃
惊地端了端鼻粱上的眼镜,顿时生出了几分佩服心。说实在,马进一开始就拉着王
小燕参与这件事,今天又带着她一起去找季家驹,在潜意思里,已经有了被曲湘川
点明的顾忌和想法。可见工人阶级中有头脑的,并不比知识分子水平差。而且见识
很实在,几乎每句话都打在点子上。从王小燕瞥着他说话的眼神看,他首次发觉:
原来她对曲湘川很钦敬。如果那些话是换了一张嘴巴说出来,她很可能会觉得是一
种发号施令而无法忍受,可是此时此刻,她完全是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

  曲湘川告辞后,马进和王小燕随即就找高金福商议。高金福看到自己昔日播下
的种子,已经发芽抽苗,内心很兴奋,外表却不动声色,表示如果由工作组同志为
他准备好意见书,他可以出面找人串一串,但是不乐观:“高进宝敢说话,可以算
一个。高长兴也许可以算一个,因为当初他为高远和那个女人办结婚的事,找戴洪
发说过情,不仅不给脸,还摔破了他侄子的脸。他本来就不想当队长,没有啥思想
负担。可惜你们暂时还没有解脱他。得兴当然也可以算一个,就在你身边。虽然嘴
不会讲,心里却很正。妇女队长孙秀美不算正式的官,四清挨不上她。她对常在她
手下干活的虹时母女俩有同情心,如果知道戴洪发把两代人一起糟蹋了,她也许会
忍不住出来打不平。高胜泉人倒是正派人,只是眼下戴洪发一直在拉拢他,不见得
会为这类事情拉破脸。高阿根虽然是直接受害人,但只能在其他人都凑齐了,看看
他最后是否有胆补个名。但是这件事,关键还是在上边,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先
到公社去跑一趟。群众么,主要还是盯着上面的眼神看。你们是'飞鸽牌',我们
可都是'永久牌'。要是煮成一锅夹生饭,'飞鸽牌'拍拍屁股就跑掉了,无处躲
藏的'永久牌'可就惨了!”

  马进没有把公社社教团已经决定把戴洪发解脱出来的情况,告诉高金福;而是
强调,这种人不能再留在大队党支书的位置上,今后必须由社教运动中涌现出来的
积极分子来代替。还告诉他,虽然暂时还没有解脱高长兴,其实他到底有多大问题
,工作组心中是有数的;即使有问题,主动揭发别人的问题也可以减轻自己的罪名
。高金福对上述这番话字里行间所透露的含义,当然听得很明白。嘴上不多说,心
里已经在琢磨,如何进一步扩大签名阵容的后补对象了。

  在随后的两天中,就由王小燕和曲湘川负责,紧锣密鼓地准备两个文件。经马
进审阅修改后,一份作为贫下中农的反映意见,交给了高金福,要他用自己的笔迹
誊写成正本,然后征集签名。另一份代表工作组意见的,一设三份,一份留底,一
份由王小燕寄给姑妈,求她找她父亲生前的老战友反映情况;还有一份,打算在拿
到高金福征集到签名的意见书后,一并送公社社教工作团。工作组的文件以报告的
形式,第一部分客观陈述各方面的反映情况;第二部分谈分析意见;第三部分从理
论高度,阐述对戴洪发展开严格审查和暂不宣布解脱的必要性。本来计划给高金福
三天时间,但是正好王小燕去工作队队部取文件,得知社教团的人,明天就要下来
宣布对戴洪发的解脱决定。季家驹已经公然接受戴洪发的邀请,正在大队部对面的
餐馆里,吆五喝六地大吃庆贺酒。时不宜迟,如果群众一听到正式宣布,就更加不
敢说话,工作组的意图就可能全盘落空。急忙到处找高金福,可是一时间难觅踪影
。王小燕总遗憾没有能够经历当年的革命战争或地下工作,体验不到时间在某些场
合下生死成败的作用。现在却一下领略到在时间上争夺主动权的类似情形,心里觉
得又紧张、又惊险、又激动:“这多险!必须立即行动。如果今天不去队部跑一趟
,我们还蒙在鼓里,明天就木已成舟!”马进正好和曲湘川在一起,俩人一合计,
觉得也别无它法,当场决断,由王小燕和曲湘川,带着工作组的报告立即去公社。
朱坤兴闻讯赶到,坚持要参与自己红娘的行动。马进略一沉吟,觉得工人老大哥出
面,更有利于壮行色,造声势,就让他换下曲湘川。四人一路计议,马进同曲湘川
一起,把两位肩负重任的开路先锋,送至石板街北端的尽头,已经握手道别,曲湘
川还挥手朝着王小燕的背影喊叫:“发挥你小喇叭的威力,不仅要据理力争,而是
要声震大地!”王小燕转身把拳头,心领神会地朝他一挥,同时送过去一个迷人微
笑。想着自己就要亲身投入一场不平凡的战斗,她陶醉了。

  在公社接待他俩的,是社教工作团的秦皓团长,锡城市市委的一个正局级干部
。闻讯赶来参加的,还有公社党委书记钱壮。秦团长打听了他俩的姓名,闲聊了几
句在下面辛苦之类的客套话,接过情况报告翻了翻,不开口,却把报告递给了钱书
记。钱书记看都不看,把纸塞进口袋,开口说:“前几天就听到下面有些反映,工
作团的领导和公社党委进行了商量研究,还是决定,明天就去你们大队宣布解脱戴
洪发同志的决定。你们工作组只是一个很小的局部,上面还有工作队,然而是工作
团,工作团上面还有领导。因此就要认识每一个局部的局限性,相信组织,相信领
导。都一级一级跳着来,这天下就会大乱。如果都不想通过这宝塔一层一层的楼梯
走,一伸手就要探到宝塔尖上,那除非把这宝塔扒了,人人就都可以摸到那个塔尖
顶,但是这样子一来,共产党的塔身就完全被毁掉了。因此你们今天所走的这一步
,是很危险的一步。组织上是全面考核一个同志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要毁掉
一个干部却很便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看大节,看他有没有坚强的党性原则
,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坚决不坚决。不能只捡芝麻,丢掉西瓜。对戴洪发同志
,我是了解的,县里领导对他也很了解,前一阵子还在会上表扬他。这样的干部,
因为听了一些风风雨雨的反映,也要当作社教运动的大鱼来抓,下面做具体工作的
人就会寒心。要做工作就会得罪人,工作越积极,得罪人越多,怎么会没有一点风
风雨雨?……”

  “对不起,”钱壮还要往下说,却被王小燕打断了:“今天我是向我们工作团
的领导作汇报来的,我还没有机会听到秦团长的指示呢。”钱壮一愣,看着这个口
气很冲的黄毛丫头,眼睛根本就不再朝他看,而只是对着秦团长直望着,只好悻悻
地收住了口。

  那位双鬓已带银丝的秦团长,似乎也没有料到,钱壮会喧宾夺主地滔滔不绝,
对下属送的东西,会那么轻侮地连瞧一眼的姿态都不做,心中在慨叹城乡干部领导
作风的差别时,难免就生出一点不屑的情绪来。他也知道,钱壮的有些话是说给他
听的,其实这是多此一举。既然县委也已经有人给他打了招呼,那就不看僧面看佛
面,能放过时且就放过。这社教工作是临时任务,犯不上为此得罪当方土地,把关
系搞得很紧张。至于这眼前的王小燕,他已经听说过一点有关她的情况,知道这不
是一盏省油的灯,就朝前欠了欠身,插上话头说:“噢,这位钱书记,你们过去在
公社欢迎会上应该见到过,是我们工作团不挂名的顾问参谋。你们向上级反映情况
的积极性是好的,但是要养成依靠组织的观念,没有特殊情况,还是一级一级的来
比较好。大队党支书烂掉了吗?但是你们季队长没有烂掉,他没有去搞女人;所以
就应该努力争取他的支持。我跟你们季队长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同志关系。因此
在工作意见上,要相互尊重。”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一停,瞟了钱壮一眼,然后
继续说道:“你们直接来向我反映,组织上是容许的,无可指责;但这确实不是最
好的办法、最有效的办法。因为我倒过来还要找你们季队长了解情况,听取意见。
做一个合格的领导,不是光靠一条命令压下去。而能不能让季队长接受你们的看法
,主要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平时跟他是否做好沟通工作。总之,我很赞赏你们年
轻人嫉恶如仇的品格,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还有那特别难能可贵的理论头脑。所
以毛主席把希望寄托在你们一代身上。王小燕,我看得出来,你们这代人有希望,
很有希望。怎么样?还是回去和季队长好好商量商量,都是工作团的同志,为了同
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应该会很容易地找到共同语言。”

  王小燕本来是蹩着一股子气来公社的。一听钱壮那般口气,无疑是火上加油,
雪上添霜。脑子里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堆势不可挡的革命理论要点,就如弹上膛,箭
上弦,只待秦团长奏起同样的陈词滥调,立即予以迎头痛击。而且要用最尖锐的语
言,刺得这两个敌我不辨、良莠不分的昏官暴跳如雷。然后在头脑发热中叫来两个
民兵,把她凶神恶煞般地关押起来。然后她就宣布要见家属,同时宣布绝食,高唱
国际歌……在来公社的路上,她亢奋的脑袋里,尽是这种喜剧性的悲壮场面,以致
一点都没有体察意识到,陪伴她的朱坤兴,一路上有好多私房话,要和她这个红娘
分享讨论。他的心态,其实也是亢奋的,只不过那是另一种类型激动,没有很强的
政治性。搞倒戴洪发,不过是要想心头出一口恶气,为心上人报仇雪恨。搞不倒他
,他还是要娶她。这几天夜里,只要一合上眼,高虹时的音貌愁容,就楚楚动人地
显现在他的眼前,不由使他心神摇动,下身躁热。而且他俩通过身边这位媒娘的介
绍,已经以身相许,违背马组长的关照偷偷作过几次私下幽会。他不能想像,如果
没有这个美人在身边,他今后的生活怎么过。可惜他的媒娘太年轻,太富有狂热的
革命精神,而少有体察他心曲的圆熟和经验。其实只要谈上几句任何有关高虹时的
话,就会使他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快活,使他觉得不虚此行。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觉
得还能忍受得住她那种难耐的沉默。因为他比她年长,可以体察她此刻的心理。她
好象面临大决战的一位将帅,有好多难以预计的复杂情况,需要尽量提前估算,以
免猝不及防,落盔丢甲。然而,尽管这位将帅周密盘算,把类似钱壮那样的诡辩论
调,早就估算得一清二楚,了如指掌,却挂万漏一,没有想到秦团长却完全使出另
外一种套路来。王小燕体育虽好,但只是田径和乒乓球等方面的行家,对于太极拳
法那套不扁不顶、不丢不抗、棉内藏针、以柔克刚的精义奥旨,根本一窍不通。秦
团长讲的每句话,都好象设身处地在为基层工作组的同志打算,而不是站在维护季
家驹和包庇戴洪发的立场上。他没有批评指责,而是循循善诱,谆谆启导。起承转
合之中,圆润光滑,绝不让王小燕找到一个突兀生硬的支点,使她能有机可乘地插
进一条杠杆,天翻地覆地撬动一个地球。王小燕因此感到茫然,觉得实际情况与她
想像的惊险或壮烈场面,有天差地别之分。军号战马,地下斗争,一个历史时代既
然已经结束,就不会再简单的重复重生。她的想像力太丰富,在光天白日底下,也
做轰轰烈烈的革命梦。她已经被太多的革命激情,淆乱了自己的视线,以致把一个
革命队伍里的领导者,当作了自己假想中的敌人。这就很危险,随着故事情节的发
展,随着地球隆隆地滚向那使整个世界震撼惊骇的一个时代,我们就不能不为她手
攥一把冷汗。其实,惊雷已经在远方的地平线处慢慢滚动,只是她还没有觉察到,
感受到,意识到罢了。不过此刻现实和想像闹别扭造成的心理反差,却需要她努力
地加以消化调整。可是她却一时还认识不到这种调整需要,仍然坚持错误立场。她
愣了好半晌,突然回过神来似地抱怨:“我们是想和季队长沟通,可是却没有沟通
的时间和条件。底下正要发动群众揭露戴洪发的问题,可是明天上面就要下来宣布
他没有问题,群众一旦被堵住了口,我们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取得季队长的支持
!”王小燕到底不愧为革命烈士之女,她没有被秦团长所施放的烟雾迷障,完全挡
住路向,丢失自己的强词夺理的本领。

  “你们需要多长时间?一个星期够不够?我关键要听到贫下中农的声音。其它
的都只能作参考,不能说明问题。”既然所面对的这个很有希望的革命后代,不是
那么容易糊弄,秦团长就想在工作团下属面前,正儿八经地表明一团之长同不挂名
顾问之间的距离和区别。

  几近山穷水尽之际,蓦然间柳暗花明,几乎是带着掩饰不住地惊喜,王小燕一
口答应道:“我想可以。一个星期之内,我们一定向季队长和团领导送上代表贫下
中农声音的材料!”

  朱坤兴本来准备在发生激烈交锋时,助王小燕以一臂之力。现在出乎意外地迅
速达成和平协议,再不说话,就没有了发表意见的机会,就急忙插上一句:“这号
人再让他在共产党里面混下去,天理不容!要说共产党会毁掉,就可能毁在这些人
的手里!”说完,还以工人阶级的英勇气概,朝钱书记狠狠地瞪了一眼。

  工作组代表上告后的第四天,季队长就主动找马进搞沟通,刚刚刮过胡子的脸
孔,泛着青光,显得有些凶相。当然这是违反他的本意的,要是早知道今天上边不
来人,没有集会,也没有那个重要宣布,他的胡子本来还可以晚几天刮。一刮就刮
出一副容易使人误解的脸相来。其实他是奉上级之令,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的宗旨,来挖掘共同语言的;同时他还怀揣杀手锏,可以先下马威,也可先礼后
兵。在走进高得兴全村惟一以茅结顶的房屋时,他决定采取下马威的战术。他觉得
多读了书的人,容易变得蠢。他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但是他懂得“世事洞尽皆学
问”的道理。而这些从高等学府来的读书人,却好象是从外星球上来的新移民,对
世事的了解浅薄得使人吃惊。他们就以为:他季家驹是香臭不分,有逐臭之癖,好
与蝇蛆为户,枉为堂堂书香门第后裔。他的耳不塞,鼻不堵,对戴洪发的情况,并
未落到闭耳塞听的境地。他身为工作队一队之长,上负毛主席托付之工作重任,下
承黎民百姓仰望之殷殷期待,凭什么,他要包庇戴洪发蒙混过关?非己之欲,势也
!因此,当他正在小饭店内,心不由己地与戴洪发耳热酒酣之机,收到那个惯于咄
咄逼人的王小燕去公社越级上告的密报,他不由嗤嗤冷笑,心想这个黄毛丫头,自
找墙头去撞吧,撞个眼青鼻肿,乃是世上一大好事!与人与己,都有益处。在她自
己,在人生道路上早就应该争取这种机会,铁不打不成材,石不凿不成器。对他来
讲,从此可免去种种噜嗦絮叨,省却诸多烦难解释。谁知那位老资格的秦团长,领
导艺术和工作作风真是滚瓜圆熟到了极点,不仅不肯赐给那丫头头破血流的教育机
会,反而用太极拳的推手功夫,借四两拨千斤之势,轻轻一拨,就把矛盾重新弹回
到基层。幸好,他手中王牌在握,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到了使工学院这班书蠹头“
拨开云雾见太阳”的时刻了。

  “你们最近一直在等这份意见要求书吧?我给你们带来了。”他把两张揉折得
皱皱巴巴的纸,讥嘲地朝马进的桌子前一扔。

  马进一看,竟是工作组为高金福精心准备的那份原稿,不由大惊失色。

  “不是说,你们在发动群众吗!到底是发动群众还是操纵群众?把圈套做好了
,诱使贫下中农往里边钻,我们的贫下中农会怎么傻吗?实话实说吧,高金福已经
调到公社人武部任职去了。他是组织同志,不会轻易被党外人士牵着鼻子走的。共
产党有铁的纪律,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不是凭少数人背后捣鬼就破坏得
了的!”

  “这怎么能说是背后捣鬼呢?是他要求我们帮助起草的,我们不过是按他的意
思,代笔而已。”马进尽管还未闹清这突然发生的急剧变化,但还是当机立断地对
他的话加以必要反击。

  “笑话,为人代笔?如果正是他们的意思,为什么我们至今看不到他们留下自
己的签名呢?这件事情,可大可小。重者,是搞阴谋活动对抗组织领导,破坏社教
运动。轻者,是组织纪律性不强,对社教运动认识不清,立场不稳。从今天起,你
这个组长给我停下来,反省检查,但是我不作公开宣布。组织上将视你对错误的认
识程度,作下一步的处理决定。”季家驹此刻脸上的青光,显然并非完全是刮胡子
留下的印痕。

  “这件事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而是我们小组的集体意见。我不觉得高金福他们
暂时不签名,戴洪发就不存在问题,也不认为追查他的问题,就是破坏社教运动!
要扭转全体组员的一致看法,你必须下来做工作。我是说服不了他们。领导上可以
撤消我的组长职务,可以把我解送回学校,甚至可以向我院党委建议开除我的公职
,但是,我仍然保留原有的看法。”马进已经恢复常态,开始冷静而坚决地加以抗
争。

  季家驹没有想到马进的态度会如此强硬,脸上的青光开始收敛。根据上面的关
照,在没有收到工学院对工作团所发调查公函的答复以前,暂时只要稳住局势、不
让马进这伙人干扰上级部署即可。而且这件事要是真搞大了,如果这些大学秀才们
不服处理,闹到省里去,对薄公堂,唇枪舌剑,团里那些头头,恐怕既不是他们的
对手,估计也不会有这种心愿。于是转换口气,收起桌子上的那两张纸:“马老师
,以我个人看,也没有这么严重。认识问题嘛,上下之间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考虑
的重点也不同。我也是读书人出身,读书人总喜欢直线式地看问题,对这种弱点缺
陷,我有切肤之痛。不要以为,我就一点都不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个人的想法不
能跟组织领导的想法唱对台戏,这是原则。我觉得你手下那些学生,看问题很幼稚
。我们队一级领导,在好多问题上,只起承上启下的作用。对上级的指示和决定,
不管理解还是不理解,都要无条件地服从,坚决做党的训服工具。知识分子喜欢有
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见解,自以为是,总觉得比组织还要高明。其实在组织面前,
任你有天大的本领,组织只要用小指尖稍会捻一捻,你就变成粉末灰。这些情况,
我们五七年见得多了。所以听说你们还想层层上告,我为你们手心出汗。开除公职
,扫地出门,不是我们搞革命工作的本意。所以要讲究动机和效果的统一,你是教
哲学的,应该比我更懂。马老师,明人不必细说,我不想再多说了。后来这些话,
就不算我们工作队的谈话,算咱俩个人交心。上面还考虑把你们调公社去集中整训
几天,态度不端正的,留下来专门个别帮助。我对秦团长说了,这件事我们下面能
自行解决。胳膊肘不会朝外拐。我能理解你们,希望你们也能理解我。再过两天,
团里就要下来宣布解脱戴洪发的决定。你要帮助做好底下人的工作,我觉得这就是
最好的反省检查。你说那稿子是应高金福要求代写的,我也可以向上反映一下。好
自为之吧,马老师。”季家驹看到马进沉思不语,不再抗辨反驳,觉得今天的沟通
目的,已经基本达到,因此不等马进向他表达共同语言,就用一种稳健的脚步,踩
出门槛,扬长而去了。

  形势的急转直下和季家驹的摊牌,与其说使马进这一组的人,感到恐慌和紧张
,不如说是沉闷、压抑和沮丧。他们觉得,季家驹冗长的谈话里面,至少有一句话
是含有真理的某种成分,即他们的良知和判断,他们的精心考虑和筹划,他们的义
愤和责任感,在那些打着组织旗号的强大势力面前,只要稍动手指,就可立时变成
一堆粉末。他们没有估计到: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面对各种威逼利诱和权势压
力,共产党员的变节叛卖会比白色恐怖条件下,更加轻而易举。因为严格地讲,向
自己上级党组织领导缴械投降,坦白自首,这变节叛卖四个字,原本就是不适用的
。他们那么盲目忙乱地到处寻找高金福,却被共产党严密的组织运作封锁得严严实
实,既然不知道就在王小燕上告那天,他就连人带铺盖,一起搬进了公社人武部。
王小燕尤其觉得心中沉重如铅,脸上无光。明明被欺骗愚弄,回来后还在同伴面前
沾沾自喜,为争取到的结果得意洋洋,实际上几乎是与对方合谋,麻痹自己人的警
觉和斗志。失去了工人阶级最可靠同盟军贫下中农的支持,马老师和曲湘川似乎都
有打退堂鼓的意思。王小燕现在几乎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通过她姑妈能与父亲生前
的战友很快取得联系。可是给她写的信,却又一直没有回音。在农村打长途电话又
极其困难。处在这种内无斗志,外无援兵的情况下,王小燕第一次感受体验到了革
命的艰难。现在,每逢与高远相遇时,她常常会在头脑里闪出躲避的念头。当然不
过是念头而已,她不会付之行动。在高虹时面前,她也感觉到一种心理负担。因为
当初她对高虹时是说得那么肯定,为了鼓励她在悲观绝望中,鼓起生活的勇气和信
心,她只讲光明面,不讲黑暗面,把马老师在课堂上反复阐述的“一分为二”的辨
证法,丢之九霄云外。如今,她受到了辨证法的惩罚,以致在那么一个可怜巴巴把
她当作救星的四类分子家属面前,竟有一点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然而,王小燕并不是那种在压力面前轻易低头的人。她还想按曲湘川当初的提
示,单枪匹马地继续战斗下去。就在秦团长来西塘下大队宣布解脱戴洪发的那天晚
上,村子里不时响起几声“汪汪”的狗吠,声音不算响,在静寂的石街村上空却变
得分外刺耳。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突然想到:应该采用给工作团领导贴大字报的
形式,在全公社范围造成轰动效应,逼迫工作团采取镇压手段。然后,如果被关押
起来,就举行绝食斗争。如果还有行动自由,就直接去省委找父亲的战友。主意一
定,却更加无法入睡。此时此刻,倒不是激情澎湃赶走了瞌睡虫,她经过了一次磨
练,热血沸腾的成分已经降低,冷静的思考显著增加;她是在积极地调动脑细胞,
开始酝酿大字报的腹稿。由于头脑里工作的强度进一步提高,身子在竹板床上辗转
翻侧的频率和声响,也就相应增加,终于吵醒了同房的妇女队长孙秀美的女儿高惠
娟。

  “怎么样,想家了?还是想哪一个心上人?”农村里的姑娘家,并不个个都单
纯淳朴;高惠娟的问题,富有挑逗的味道。换在平时,王小燕对这样一种拿她开心
的打趣话,一定会不依不饶。可是这一刻,她却没有心思作答理。

  第二天中午,王小燕的腹稿尚未能够形之笔端,有孤胆勇士独编独演的一出威
武悲壮的活剧,正待揭开帏幕,上级有关部门却来了一个紧急通知:参加社教运动
的苏南工学院师生,立即返校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工作组的成员,都对新的局势
变化感到有点意外;但是马进和曲湘川,却不属于这一意外之列。数天前马进收到
复旦老同学的一封来信,信中最后一句话是:你的社教生涯马上就会中止,一个新
的时代就要开始!曲湘川则和在校的某些志同道合之辈,一直保持紧密的联系。他
似乎已经预感到,一场比社教更为波澜壮阔的运动,就要席卷整个中国。

  其它大队的工作队领导,都组织社员群众,为回校的大学师生,举行了隆重的
告别大会。而西塘下大队却没有任何动静。工作队长季家驹和大队党支书戴洪发都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仅没有等到马进的检查书,却听说这伙人还在背后四下
串联,物色寻找新生的高金福分子。如此一来,一了百了,不怕他们再兴风作浪找
麻烦。但是,季队长还是在大队部对面的小餐馆,设了一桌饭菜,无非鱼肉蛋禽加
各类蔬菜,召集马进一组人马,一是权作慰劳,近三个月下来,因为农民家的饭食
缺乏油水,以喝粥为主,“三同”人员都显得精瘦;二是作别贱行,农事繁忙,原
谅不能兴师动众开社员大会欢送。酒是免了,因为席中只有林师傅善饮,不能为了
迁就一个人的嗜好,造成一班人大吃大喝的名声。季队长握住茶杯,在提出以茶代
酒的干杯动议之前,先发表简单致词:“今天这践行活动,由戴书记作东,我做代
表,既代表西塘下大队党支部和全体社员群众,也代表咱工作队……”

  话未落音,坐在他对面的王小燕,就把也已经握住的茶杯,“砰”地朝桌面上
一放,“不吃了,我一听见他的名字就恶心!”

  季队长经不起这一突然袭击,断了话头,心中不由后悔自己的用词不当。但是
工作队没有财源,受人施舍,亮一下施舍人的招牌,显示一下施舍人的胸襟,也并
不出格过分,不过是体现一下好合好散之本意。他只想到,读书人都是彬彬有礼的
谦谦君子,没有作区别对待的思想准备,低估了出生于特定家庭的读书人,即令乳
气未脱,亦会火气旺盛,气焰嚣张得使人六窍生烟。主持人的话头一断,席上的气
氛就显得十分尴尬。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乘机抱着幸灾乐祸看好看的心情。

  “何必呢,你也太傻了。这饭菜,也不会是姓戴的个人掏腰包!”还是何为民
第一个想出了一句恰当的圆场话。热腾腾的肉香菜香,是极有诱惑力的,他对王小
燕的极左情绪,很不以为然。可是,王小燕对这位剃平顶头的同学的批评,并不买
帐。如果同样的话,出自马老师或曲湘川之口,就不至于进一步煽起她的左倾主义
狂热,可惜何为民的话虽然言之有理,发言者本人却不具备同等威望,因此就立即
遭到王小燕的反击:

  “这样的话,我们不也是在鱼肉农民了吗?不行。这饭就更不能吃!”

  这一来,众人的脸上的肌肉,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还是马进急中生智,及
时发挥了有效的停调作用,当之无愧地站好了最后一班岗。他扫视了一下桌面上的
菜肴,利索地掏出钱包,拈出两张纸币:“这样,我们有始有终,保持晚节,每人
交一块饭钱,三位同学的我替付了。”另外三位组员服从最后一次组长领导,也纷
纷掏出钱包。这种场面,是季家驹更加没有预料到的;就在这一刻,他对这个使他
经常感到头痛的小集体,内心不由暗添了几分敬意。在散席之际,他硬是退回一半
钱,坚持五毛钱一客就足够了,还找出餐馆负责人,提供旁证。

  来时隆隆,去时悄悄。公社没有再派手扶拖拉机的挂斗,为革命师生运送铺盖
行李。石街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倒是已经到手,只是暂时还没有挂斗,驾驶员也正
在培训之际。回城的路线不再经过公社集镇,而是步行八、九里路,去一个小轮船
码头搭长途客班轮船回城。当头遍鸡鸣划破石板街黑乌乌的沉寂时,马进已经起床
打点行李。灶头里的柴火,烧得“哔哔叭叭”地发响。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娓娓
娜娜地升向天空,把恋慕夜空怨恨黎明的星星,呛得眼皮一眨一眨的。高得兴不仅
把这个早上的稀粥煮得特别稠,还破例在粥里放了面疙瘩。“路途耽搭的时间长,
有了面疙瘩耐饥。”高得兴深谋远虑地宣布,完全忽视乘车比干活少消耗胃脏储存
的事实。话刚落音,却听到有人“哒哒哒”地在前屋敲门。

  “算是已赶早,人家还比你早。”高得兴嘴里嘟哝着去开门,进来的却并不是
马进回城的同路人,而是高长兴。“高大叔,昨天已道过别了。你这么早又赶来,
真叫我过意不去。”马进迎上去,热情地握住了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掌。自从前两天
,高长兴和高胜泉被正式列入与“四不清”相对立的“四清干部”行列后,马进就
改口称高长兴为高大叔了。

  “哦,昨天人多,有两件事情不便说。得兴是我老兄弟,他听着不碍事。金福
专门捎讯拜托我,要我向你打招呼。他有胆跟戴洪发撑顶头船,却没那个量和公社
钱书记对着干。那两天,上边用党员的帽子压得凶,他也难。就后悔不该把那原稿
也交上去,当时只想表明他是支持工作组,不是因为个人有野心。我晓得这个人的
心思,所以还请马组长多包涵。还有我那侄儿,不便来给你送行,这段时间连跟你
打照面都觉得不方便。要我谢谢你这个老同学,不管怎么说,公社里给宏时娘办了
离婚手续,总算同意他俩的婚姻了。那婆娘是个会当家的人,一只螃蟹配一个虾。
我就有这一个亲侄子,也一直为他愁。这下也算安了我的心。马老师,乡亲们都是
瞎子肚里点灯笼,心里亮堂得很。我不肯把那队长做下去,有一半也就是和他合不
来。大伙都愁你们斗不过他,要吃亏。这下好,还是走了好。”说到这里,他转过
身,对着高得兴说:“我跟胜泉讲了,你今天和惠娟一起挑担送马老师小王他们,
都记工,没二话说。”然后又回过脸对马进说:“胜泉要我对你说,要不是挡着大
队里那几只眼,他今天还真想亲自送你们上轮船站。唉,好人难做人,恶人磨世界
!”高长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间,马进百感交集,竟不知道对这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队长,嘴里说什么
好。眼睛里热辣辣的,被喉咙头一股滚动的热浪冲得一阵一阵的,几乎要闹出笑话
来。一只握着那满是老茧手掌的手,原本是想拉一拉就松开的,这时候却好象变得
抽不回了,反而连另一只手也被牵引住,落到了那可以感觉到硬硬骨头的肩膀上,
轻轻地摇晃着,俩人都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相互交视着。下乡这么多天,马进觉得
跟老队长的心,从来没有象这当口,贴得这么近……

  这时,前屋响起了推门声;高得兴在迎进高长兴后,没有再把门关死。然后是
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响进来。这会儿是王小燕打头,身后跟着曲湘
川,何为民,还有送行的高惠娟,朱坤兴,林和昌,宋培元。王小燕的神情,好象
刚和人吵过架似的,眼眶脸盘,都是红红的,双手捧着一小个黑布包袱,气急败坏
一连声地叫进来:“马老师,你看怎么好?你看怎么好……”

   马进朝那包袱张口处一瞥,原来是鸡蛋,黄黄的,估摸有十几个。“怎么回
事?慢慢讲。”他眼睛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王小燕问。

  王小燕终算定住神,一五一十,开始解释起事情的始末经过来:“我和惠娟刚
才走过土地庙前时,看到庙门的石阶上,黑糊糊的蹲着一个影子,看到我俩,就一
下横到我跟前,差点没把我吓一跳。你猜是谁?是高阿根!硬把这鸡蛋往我手里塞
,说是给我们路上抵饥。怎么也解释不通,怎么也推不掉。两手一松,扭头就走掉
了。你说这急不急死人!”

   “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们就领了吧。”老队长缓缓地说。

   “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村里日子最难过的人,我们工作组的人,回城时怎
么好拿他的东西呢!”王小燕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的声腔。

  “这个高阿根,也真是!我早就准备好了。”得兴拿出一个小篮子,黄澄澄的
,里面也是煮熟的鸡蛋。“

  ”带上吧,吃上这些鸡蛋,心里会变得实。“马进一脸肃穆地说。这一刻,工
学院的三个学生,都跟他们的老师一样,脸色变得非常地肃穆和庄重。他们虽然都
不言语,但是在这一时刻,似乎都能彼此理解得特别深,相互能够一眼看到对方沉
甸甸的一颗心。这颗心,是什么时候、怎么变得沉重起来的呢?也许是因为,通过
这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了解到了许多在书本上了解不到的东西,懂得了好
多大学课堂里根本接触不到的知识道理。装的东西多了,于是一颗心的份量,也就
跟原来不同了。特别是王小燕,此刻似乎在竭力回想下乡时,乘在手扶拖拉机挂斗
里的心境。两者前后是如此之不同,感慨之际,不由为从前的浅薄浮夸而自惭。

  鞋帮上沾着被露水打湿的草屑,眉毛发尖被乡村浓重的晨雾染得湿漉漉的,一
行人挎着背包担着行李,迎着胭脂红的晨曦和掠过稻田秧苗的清风,匆匆行进在江
南水乡的田埂上。马进和朱坤兴落在最后。

  ”听说,你跟高虹时暗中会过了几次面?“马进把声音控制在前头人听不清的
程度。朱坤兴脸赧地点了点头。

  ”一定要克制,回城以前不要再碰头。否则要出纰漏,今后想在一起,也办不
成。“马进的语气极严肃。朱坤兴又是点了点头,稍过一会,加强性地回答说:”
我知道了。“

  ”把这十斤粮票带给高阿根吧,谢谢他;也告诉他,坏人不会永远当道的。“

  马进低微的声音一出口,飘飘忽忽地,一部分恰够传进朱坤兴的耳朵孔,其它
的,就被一阵晨风吹散了,消失在空旷的田野里……

  当热烘烘的太阳已经爬上半空的时候,当马进等一行和其他工学院的师生们汇
合住,一起呆在”嘟嘟“地朝城里进发的船舱里时,一封工学院人事处的回函,送
到了季队长的手里。”马进……1956年至1959年,就读于复旦大学哲学系
……。“

  ”那右派分子也是在复旦毕业的,年份也差不多。“戴洪发凑在季家驹身边瞧
着公函,低沉地插上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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