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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4)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2:02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4)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01:26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三章 见面礼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文化大革命高潮,马进带着王小燕等一班投入四清运动“
经风雨、见世面”的苏南工学院学生,仓促地从农村退回锡城市校园。而此时此刻
,王小燕烈士父亲的那个老部下,原省委宣传部部长武遥,也在进行一个人生道路
上的战略大转移。
列车铿锵,背靠套着惺红绒套的软座椅,随着车身的轻轻晃动是惬意的。江南
地区从梅雨季节刚钻出来,就撞上第一个热浪,气温骤升到35度左右。幸好夏天
第一个回合的进攻,也许准备得不够充分,气势汹汹嚣张了几天,就无声无息地消
退了。列车地板上的地毯,也是惺红色的,与惺红色的椅套相映辉,就使整个软席
车厢里,充溢着一种暖乎乎的气氛色调。如果是在寒冬腊月,这种暖洋洋的色调无
疑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如今将要进入使人汗流浃背的盛夏;前几天,在享有“三大
火炉”盛誉之一的南京,晚上已经有人在汗水中辗转翻侧,不能安睡,这种暖色调
的装饰布置,就显得不合时宜。武遥想:对政治气候的变化,人们所作的反应和调
节,往往是敏感而及时的;但是对自然气候的变换,有时候却显得反应迟钝,有些
麻木不仁。但是他随即又想:这样下结断似乎也不对,车厢里的空调不是开着吗?
丝丝的冷气舔着端着报纸的手臂,汗毛孔上可以感受到阵阵寒意。显然,列车长已
经充分估计到,有了这种寒意,就足以抵消红色氛围造成的暖意。但是武遥心里又
反驳:热浪已过,这空调这样开着,未免有些浪费;因为据他所知,这沪宁线一带
工业地区的能源供应,并不宽松。应该厉行节约,随时随地精打细算才对。你上海
铁路局不归地方管,但是节约了煤炭,可以通过铁道部,调拨支援那些能源燃料紧
缺的地方,关键是他们对那些缺柴少火地区人民的困境,缺乏体验。武遥前两年,
去苏北农村检查“四清”工作进展情况时,知道好多地方,烧饭煮水的燃料都保证
不了。县里的领导借机乞求呼吁,“请上边支援一点工业用煤吧!”武遥却当场就
在心里拒绝了;因为他知道这几无可能。他与省委工业口子的领导很熟悉,知道他
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中国面对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的重重包围封锁,为了使正在摇篮
中的现代工业逐步成长发展,必须委屈一下五亿农民兄弟。因此每当在农村贫困地
区,看到那些几乎惨不忍睹的情景时,他的心境基本上是平定的,咬紧牙关再熬上
十几年,暂时的局部的牺牲,是必不可免的。然而此时此刻,就因为他感到汗毛孔
被冷气冲得有些凉,就觉得心中老大不安宁似的。在宣传口子干了十多年,他似乎
得了多愁善感的毛病。对于看到听到的任何事情,只要跟群众利益群众情绪联在一
起,他就会变得过于敏感,耿耿于怀。其实这空调的事,跟他一点都没有关系。他
今天如果不搭这班车,这空调也照样开着,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他乘上了这班
车,也轮不上他来摆布干预这件事。在软席车厢里,比他级别还要高的首长相信有
的是,也不一定都能管得了这件事。物理界有惯性,惰性。社会在很大程度上,也
是跟着惯性惰性走。老的习惯固然不容易打破,而新习惯一旦建立,也就马上产生
跟老习惯同样具有的顽固性。夏天来了,把红色换成绿色要跟惯性惰性作斗争。热
浪退了,要把前几天开顺手了的空调重新关上,也要与惯性惰性作斗争。武遥想:
一个社会如果总是被惯性与惰性所摆布,恐怕就会产生一种危险性。中国从辛亥革
命起,就一直在变。有抗日战争的胜利,有解放战争的胜利,有社会主义三大改造
的胜利,当然也时有挫折和失败,使那些不愿意看到变化的人心怀不满,抱怨不迭
。然而就总体而言,这些变化带来了众目共睹的历史进步。中国在走一条前人所没
有走过的路,哪能处处一帆风顺呢?武遥重新把思路集中到手头的报纸上。
一段时间来,中央看来发生了一系列不平凡的事情。首先是1965年11月
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引人
注目地把前几年农村刮起的“单干风”和“翻案风”,与历史剧《海瑞罢官》联在
一起;并断言:“《海瑞罢官》并不是芬芳的香花,而是一株毒草,它虽然是前几
年发表和演出的,但是歌颂的文章连篇累牍,类似的作品和文章大量流传,影响很
大,流毒很广,不加以澄清,对人民的事业是十分有害的”。报界耐人寻味地沉默
了十几天之后,《北京日报》、《解放军报》、《人民日报》,以及全国各地的主
要报刊,都相继全文转载了姚文元洋洋长达万言的文章。开始时,《海瑞罢官》的
作者北京市副市长吴晗首当其冲。武遥听说:毛主席早就要北京市市长彭真,组织
力量批判吴晗这个剧本的政治问题,可是彭真认为,把《海瑞罢官》跟“翻案风”
挂在一起,纯属牵强附会,捕风捉影。有人从北京回来告诉武遥,彭真曾直言不讳
地说:“《海瑞罢官》这出戏我早已看过了,毒害不是那么大。”武遥对彭真宁可
冒犯毛主席而不愿触动吴晗的做法,并不很理解。因为即使按彭真的说法,“我们
经过调查,没有发现吴晗与彭德怀有什么组织关系”,吴晗作为他手下的一个副市
长,当然清楚知道那位原国防部长,在59年庐山会议上对毛主席犯颜直谏的情况
,和八届十中全会定彭德怀62年写的八万字书为翻案的背景。在这样一种政治背
景下,大张旗鼓地宣传海瑞刚直不阿“骂皇帝”的“硬骨头精神”,坚持这是纯粹
的学术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显然与毛主席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强调要抓意识形
态领域阶级斗争的精神相违背。毛主席还特地指出:“现在不是写小说盛行吗?利
用写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
先做意识形态领域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这段话
,如果把小说两字换成剧本,再结合姚文元文章的一些提法,彭真难道就一点都意
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吗?
武遥的政治敏感和分析能力,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1966年4月6日,《
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同时刊载戚本禹“《海瑞骂皇帝》和《海瑞罢官》的
反动实质”一文,明确指出《海瑞罢官》的要害,“是号召被人民‘罢官’而去的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东山再起”。5月1日,在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活动中,
一向占据北京政治舞台活动中心的彭真,没有露面。5月10日,姚文元在《解放
日报》和《文汇报》同时发表“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扎记》
的反动本质”。第二天,戚本禹又在《红旗杂志》第七期,发表了“评《前线》《
北京日报》的资产阶级立场。时隔不久,武遥又读到了毛主席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
议上亲自主持制定的重要文件《五·一六通知》。《通知》说:“例如赫鲁晓夫那
样的人物,他们正睡在我们的身边,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北京还传来
了毛主席直接批评彭真的严厉声音:“彭真要按他的世界观改造党,事物是向他的
反面发展的,他自己为自己准备了垮台的条件。历史的教训并不是人人引以为戒的
。这是阶级斗争的规律,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凡是有人在中央搞鬼,我就
号召地方起来反他们,叫孙悟空大闹天宫,并要搞那些保玉皇大帝的人。现象是看
得见的,本质是隐蔽的。本质也会通过现象表现出来。彭真的本质隐藏了三十年”
。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宣告:“一个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在短短
几个月内,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斗号召下亿万工农群众、广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的
知识分子,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战线上的大量牛鬼蛇神。其
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打碎了多少年来剥削阶级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
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
威风扫地!”
社论强调指出:“无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是根本对立的是不能和
平共处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斗争,归根结底,就
是争夺领导权的斗争。剥削阶级的枪杆子被缴械了,印把子被人民夺过来了,但是
,他们脑袋里的反动思想还存在着。我们推翻了他们的统治,没收了他们的财产,
并不等于没收了他们脑袋里的反动思想。剥削阶级统治了劳动人民几千年,他们垄
断了由劳动人民创造的文化,反过来用于欺骗、愚弄、麻痹醉劳动人民,巩固他们
的反动统治。几千年来,他们的思想是统治的思想,在社会上不能不有广泛的影响
。他们的反动统治被推翻以后,他们是不死心的,总是企图利用他们过去这类的影
响,为资本主义在政治上、经济上的复辟制造舆论准备。解放十六年来思想文化战
线上连续不断的斗争,直到这次大大小小“三家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的被揭露
,就是一场复辟和反复辟的斗争。”武遥把这些文字用红笔划了起来,认为它阐明
了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性质。文章中所充满了的一股前所未有的火药味,不
可能不引起武遥的政治警觉。就在同一个6月1日的晚八点,武遥正在忙碌地打点
行李,为第二天个人生活中的历史性转移作准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电台联播
节目女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广播的内容之异乎寻常,如
果不是亲耳聆听,几乎使人难以相信和想象——这是一份北京大学哲学系部分师生
,把矛头对准大学党委的大字报。九年前,文教系统那些给党委贴大字报的人所遭
遇的下场,至今仍然停留在好多人的记忆中。1957年的历史,会在1966年
重演吗?
第二天早晨,省委宣传部的小车送他上火车时,带给了他当天的《人民日报》
。横在报纸中间的一条头版通栏标题——《北京大学七同志一张大字报揭穿了一个
大阴谋》,触目惊心地映入眼帘。标题下,全文刊登了聂元梓等的大字报全文。这
份题为“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一开头就
责问:“现在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
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对黑帮的进攻,保卫党中
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强
烈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那里?”然后大字报罗列了上述三
个人有关在北大开展文革的种种言行,诸如:“……‘现在急切需要领导,领导运
动向正确的方向发展’,‘积极加强领导才能向引向正常的发展’,‘北大不宜贴
大字报’,‘大字报不去引导,群众要贴,要积极引导’等等”,指出:“这是党
中央毛主席制定的文化革命路线吗?不是,绝对不是!这是十足的反对党中央、反
对毛泽东思想的修正主义路线。”在大字报刊载版面的旁边,还配上了“欢呼北大
的一张大字报”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文章号召:只要谁敢“反对毛主席,
反对毛主席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不论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
管他们有多高的职位,多老的资格”,都要坚决地与之作斗争,把由这些人所组成
的顽固堡垒“彻底摧毁”。
在这两篇文章的上方,则是《人民日报》题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的社
论。社论说:“说社会主义社会没有矛盾,这是错误的,是违反马克思列宁主义路
线的,是违反辩证法的。那里会没有矛盾呢?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以后仍然有
矛盾。地球毁灭了,太阳熄灭了,宇宙还会有矛盾。任何事物都处在矛盾中间,斗
争中间,变化中间,这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看法。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批判的,
革命的。它的基本点是要批判,要斗争,要革命。这样才能不断推动我们社会主义
事业的前进。毛主席经常运用'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告诉我们,阶级斗争是客
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资产阶级天天企图影响我们,腐蚀我们。当前
这场斗争,完全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挑起的,而且他们是准备、并进行多年了。我
们想避免也避免不了。斗争就是生活,你不斗它,它就斗你。你不打它,它就打你
。你不消灭它,它就消灭你。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搏斗,在这样一场搏斗中,丧失
警惕是危险的。“社论最后号召人们要”做彻底的革命派,不当动摇派,永远高举
毛主席毛主席的伟大红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从中央传达《五.一六通知》以来所发表的一系列文章的宣传口径和格调气势
看,武遥觉得与1957年相对照,这一次的矛头显然是指向党内的。可是,在1
957年初,整个气势看上去,也是针对党内的,也是在这梅雨刚过不久的初夏季
节,形势却一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武遥点起一支中华牌香烟,两眼转向
车窗外急速向后旋转倒退的田埂、水稻、房屋和耕作的农民,又短又粗的卧蚕眉,
微微皱起来。他的思绪,就象一节长长的列车,隆隆驶入九年前发生的往事中;而
他今天最终抵达的目的地,是和这些往事紧紧连在一起的。
对好多人来讲,回忆品尝1957年的往事,是压抑甚至痛苦的。而武遥的感
觉,却回荡着使人舒心欣慰的主旋律,虽然在这一主旋律的音调声符转换中,也间
杂着某些无可奈何的遗憾和内疚。如果没有那一年到《锡城日报》报社的下基层蹲
点,在那关键性的人生交叉点上,他和杨玲,就既不会相遇,更不会结合。在报社
群工组首次见到杨玲时,那张皮肤细洁的小方脸,很秀气的鼻粱,很秀气的嘴角,
很秀气的下端朝内微卷的齐耳短发,还有那一双透亮的眼睛,是属于那种看一眼就
使人难以忘怀的女性形象。这样一种形象给人留下的总感觉,是娴静;娴静得就象
两潭水波不起的深水。怎么也使人难想到,在这副温柔、安定和娴静的外表下,却
隐藏埋伏着那么强烈的个人主见和不折不挠的执着刚强。这样的个性,无须作苦苦
的动员和鼓励,就很容易自动自觉地加入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大合唱。而在报
社蹲点的后半期,武遥的中心工作,就是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说服动员报社的人
员,畅所欲言地帮助党整风。
他清楚地记得:文艺副刊组那位年纪最轻、学历最硬的瘦长个子高远,本应该
是正好处在思想最活跃、精神最不保守的黄金时代,却在每个发言会上都沉默。他
那种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运动态度,终于迫使武遥不得不专门找他个别交谈,希
望能够找到一把打开他心灵之锁的钥匙。然而,高远陈述的理由不仅很充分,而且
态度很真挚:“我刚刚离开学校门,新到一个地方和单位,情况不熟悉,又缺乏社
会经验。只觉得报社领导处理各方面问题,都很有水平。特别是对象我这样的大学
毕业生,又照顾,又放手;也许是我缺乏政治敏感,也许是我不具备老同志那样的
分析头脑和眼光,确实找不出话来讲。老是好象把自己置身于运动之外,我也不愿
意,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武遥觉得这年轻人反映的情况也是事实,就开导
他把思路放得广一点,不要光局限在报社内部。报纸是党的触角,报社工作人员应
该面向整个社会,敏感地发现察觉一切不利于党和人民利益的倾向和苗头,不知疲
倦地加以揭露和斗争。于是,这个年轻人好似突然受了启发,说他在数周前,碰到
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剧作者,向他陈述发泄妻子受辱却上告无门的怒火怨气。这名
青年作者,经常接受本报文艺版的约稿。不知是因为这样一种合作关系,还是纯粹
出于年青人对年青人的同情,他当时就不嫌麻烦地把这位作者,亲自带到报社群工
组作伸诉,但是后来就不知下文。武遥闻言作了详细询问,觉得那位青年作者碰上
的问题,也有一定的代表性,建议他主动追踪,把这件事情好好摸一下,协助群工
组的同志,把这个问题妥善处理好。然而,就因为高远很虔诚很巴结地听取了这样
一个“建议”,他就在刚刚铺展开来的人生大道上,栽了一个再也没能恢复过元气
来的大跟斗。为什么?就因为那时候的群工组,正围着一件震动全市的工人罢工事
件,忙得团团转。
这件事,最初是由杨玲受理的,报社领导开始时,也倾向于赞同她在有关“人
民来信”上签的意见。但是报社的意见,触怒了有关企业和主管局的领导,受到了
市委领导、特别是市工交办公室主任俞迁的批评。于是报社后来又作了相反的表态
。这一反复过程本身,也造成了火上加油、激化矛盾的效果。六、七百千名市运输
联社装卸运输工人的罢工,使车站和港口的运作,几乎陷入瘫痪。市里有关方面对
此已经定了性质,市工交办和公安局为此成立了专案办公室。当时形势极度紧张,
真有一触即发之势。而杨玲却固执地坚持原来的意见。在报社已经传达了上级明确
的指示精神之后,瞒着群工组领导下基层,洋洋数万言,搞出了一篇与官方说法大
相径庭的调查报告,直接交给了武遥。武遥在看了报告之后,一面跟市里的领导交
换看法,一面直接向省委书记紧急汇报。省委最终表态支持武遥的紧急报告,并任
命他全权处理罢工事件,杨玲成了他和闹事工人沟通谈判的得力帮手。就在武遥和
杨玲全力以赴处理平息风潮的这段时期中,社会上和报社内,正好进入热火朝天的
“大鸣大放”高潮。如果按照通常标准作衡量,杨玲可以说是陷得比任何人都深,
在中央对资产阶级右派进攻正式发动反击后,处境会比任何人都困难,但是却她安
然无恙。就在这党和人民发动“大反击”的时候,武遥因处理罢工有方,已经提前
结束蹲点,正式调任省委宣传部长。人们困惑了好长时间,直到半年后杨玲和武遥
举行了令人惊讶的简单婚礼,才恍然大悟地把杨玲的幸运,归结于武遥的庇护。连
那种闪电式的速度,也被视作是武遥实施这种庇护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
可是武遥却不认帐。无论是背对人们的猜测议论,还是面对杨玲本人,都坚决
地否认他在这方面施加过任何政治影响。他在杨玲面前私下供认:自己对报社的反
右结尾工作所作过的唯一干预,是请报社领导考虑让高远回原籍接受监督改造的可
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那段时间,群工组的人手全被罢工事件捆住的缘
故,高远按武遥的指示“追踪”了那位作家的案子后,就把整件事情粘在了自己的
手上。然后主次不分,立场不明,完全站在那位作家的立场上,为之到处奔走,鼓
吹游说,配合那位自以为不可一世的“笔杆子”,为一己私情,丧心病狂地向党进
攻。高远的下水,诚然如斯言:跟他缺乏经验有关。然后,武遥在收到他请新婚夫
人捎给的求助信后,难免觉得有些歉疚。如果没有那一次谈话,这位规规矩矩、前
程无量的小伙子,断然不会有这种需要,突然心血来潮地给他写信,冒昧地请求他
能否向报社领导,转达其决心回老家彻底改造世界观的决心。报社一班人最后各分
东西之际,杨玲得知这位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本科生,终于没有去大西北的行
列,觉得自己总算没有愧对昔日同事,心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其实,这件事跟她
一点也没有关系。严格地讲,和老武也没有关系,他只是要高远把那件事捡起来,
然后配合群工组的人作处理。如果高远有足够的明智,常为那位作家去群工组打听
打听进展情况,及时作一些必要的转达和说服安慰工作,把主要心思用在自己的工
作本分上,就什么令人遗憾之事都不会发生。当然,那也意味着,群工组的接待办
理人员,可能会经受不住考验而代替高远承担历史牺牲。特别如果那位接待者,正
好是杨玲这样一类角色的话,承担这种牺牲的风险一定是相当高的。但是这种风险
,对专职受理人民来信来访的群工组人员,是职业性的,并非高远所强加。幸好彼
时彼刻,杨玲正全神贯注于工潮,群工组办公室里,很少看得到她人影。现在看起
来,倒竟好象是工人阶级的闹事,把她从知识分子的闹事中,恰逢其时地拯救了出
来。
杨玲对丈夫的否认,也将信将疑,缺乏无保留的绝对信任感。但是她想:老武
这样一味否认,倒也不见得是存心欺骗她,而不过是爱的一种至诚、至善、至美的
表现。什么是爱?有人说,爱意味着尊重,理解,信赖,服从,甚至牺牲……,诸
如此类,不一而足。就一般而言,这类解释翻译,大方向是正确的,但是未免失之
笼统。如果更明确更具体地界定一下,什么是一个十三级高干,对一个行政廿三级
的前报社人员的爱?什么是一名现中学教师,对一位省委宣传部长的期待?那就是
——平等,不仅是形式上的,不仅是经济地位和家庭事务上的;作为一个出身高级
知识分子家庭的知识女性,她更看重的,是精神上的,心理上的相互平等。踞高临
下,自命不凡,以恩主和保护神自居,这一类东西,哪怕只要在老武身上有一丝一
毫的透露,对她来讲,都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她这种高傲,也许是从父亲的血液里
面承接而来的,老武充分理解,为此不惜承受两地分居的不便和孤寂。新婚第一年
,正好报社要在政治运动后搞例行的大换班,武遥对妻子说:“调南京来吧。每一
两个星期见一次,对我的失眠证来说,是雪上加霜。”
杨玲两眼闪闪发光,柔情如水,定定地注视了他好一会,终于轻轻地说道:“
不行。我不能把我老爸一个人扔在锡城市不管。”
“可以让你爸也一起搬来住么,”武遥忍禁不住地双手搂住妻子温热的身体:
“我也常想念他老人家,怀念刚跟你建交时,三天两头和他在一起高谈阔论的情景
。”
杨玲摇了摇头:“不,他是不会愿意来的,除非你退回到二十年前去,重新
坐在课堂里听他讲课。说实在,要是当初他知道你高谈阔论的背后,原来心怀鬼胎
,他会把你这个学生逐出家门的。”
“这么恶意曲解诽谤自己的丈夫,今天非要你认罪求饶不可!”武遥把两手移
到妻子的腋肢窝下,义愤填膺地抓起痒来。杨玲“格格格”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连声告饶不停:“我投降,投降,今后坚决维护大部长的光辉形象!”
然而,真正投降的,是部长而不是部长夫人。最终向夫妻同居靠拢的,以后被
证明:是从石头城移向太湖之滨的丈夫,以便从此可以随时拜倒在妻子的石榴裙下
。虽然武遥比她大了十多岁,杨玲觉得跟他的结合,是幸福的。也许从第一眼见到
这个省委蹲点干部起,她就被他那种谦逊坦诚、平易近人的态度所吸引。在一次偶
尔交谈时,她了解到他原来解放前在江南大学读过书;再一深入,竟是父亲教过的
学生,两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就一下缩短一大截。她想,丈夫不愿承认对自己政治
安全所发挥的保护作用,不过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心。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词,都
会无微不至地体味照顾到她的心理和感受,这使她感到满足、幸福和陶醉。而这种
体味照顾,并不是光为讨好自己的夫人而承担的一种额外负担。如果仅仅是为了讨
她的欢心而专门做出来的话,这固然能使她感到高兴,却并不会使她感到自豪。她
对丈夫这方面之所以特别满足和自豪,就因为这几乎是他个人品格中的一种内在特
性。它具体反映在他对高远去向问题上所抱的关怀歉疚之心,他在罢工问题上对闹
事者所表示的理解和同情,他在下雨天对小车驾驶员开过低洼处不要溅着路边行人
的关照……,诸如此类。他觉得丈夫的所作所为,在干部中不算绝无仅有,也可算
得上是凤毛麟角。因此她在拥有许多妻子都能够拥有的满足之外,还拥有其他妻子
无法拥有的骄傲。在她少女的心灵刚刚绽开青春蓓蕾的时候,他父亲就告诫过她:
你要找一个不仅是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而且要找一个对他人也同样好的人。杨
玲仔细咀嚼品尝父亲这句忠告,直到和武遥结合后,才完全体味感受到其中所包含
的深邃哲理。然而,尽管世界上所有的妻子,几乎都认为自己对丈夫的评价是客观
公正的,实际上,几乎没有一个妻子,能够完全避免在这种评价中,夹杂个人情感
的因素,杨玲也不例外。她丈夫虽然帮了高远,但是在他的动员鼓励下,报社积极
投入帮党整风的响应者中,一共有十一位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这其他十名倒霉蛋,
当然并没有个个仿效高远向他写信求助,即使写了,武遥恐怕也只能采取装聋作哑
爱莫能助的态度。而在涉及维护她政治生命洁白无瑕的事务上,杨玲对丈夫的猜测
,更是违反实际情况的。为了证实自己所作抵赖的真诚可靠,武遥骇人耸听地告诉
她,是毛主席,而不是他这位几乎都一度自身难保的蹲点干部,最终保护了她,”
不相信吗?你一定看过这篇《人民日报》社论吧——《论职工闹事》,最近我才知
道,这是毛主席亲手写的。在这篇文章发表前,省委对我写的报告,也有激烈争论
,有人甚至质疑我的政治立场。是这篇社论救了我,也救了你,“武遥说着,把一
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旧报纸,递给了杨玲。杨玲一下记起很耳熟的这个社论题目来,
记得那天早晨看到这篇文章时,心情沉重的她,顿时好象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
她既不知道,最终是这篇文章决定了她的命运,更不知道,这篇文章原来竟出自伟
大领袖之手。
毛主席在这篇1957年5月13日发表的社论中说:“在我们国家里,职工
是国家的主人翁,企业的领导人员则是代表工人阶级所领导的国家来管理企业的,
因而领导者同职工群众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他接着问:既然如此,在他们中间
存在的种种矛盾,本来完全用“团结——批评——团结”的方式去解决,却为什么
会有罢工情愿之类的事情发生呢?他的回答是:“分析这类闹事的起因,可以得出
一个结论:凡是闹事的地方,大都是官僚主义比较严重的地方;职工群众不能通过
‘团结——批评——团结’的正常方法去解决问题的时候,才被迫走闹事这条路的
。”
毛主席接着说,职工闹事,大都是为了解决一些切身利益的问题。对这些问题
,能办的就办,不能办的就说清楚,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由于有些
同志沾染了官僚主义的习气,就把问题搞复杂了。合理的、办得到的要求,由于官
僚主义,对群众的疾苦没有如同身受的感觉,不去办;不合理的、办不到的要求,
也由于官僚主义,不同群众推心置腹地说清楚,甚至对群众打官腔,说假话;在与
群众有重大利害关系的问题上,领导者言行不一,处理不公;所有这类情形,都会
引起群众的严重不满。这样那样的官僚主义,都是直接同群众的利益相冲突的。但
是群众不满意领导上的官僚主义,并不是一下子就闹起来;通常也还是先提意见,
出墙报,写信上告,总之还是希望通过‘团结——批评——团结’的正常方法来解
决的。这时候,领导者要是头脑清醒一点,真正把群众的意见听进去了,对自己的
工作认真检查一番,错了就承认错误,改正错误,不错就对群众恳切地解释,那么
问题还是可以烟消云散的。但是遇到了官僚主义者,事情就不好办了,就有‘一种
条件反射’,总觉得提这种反对意见的人‘思想落后’,甚至‘存心不良’而从不
愿意反躬自省。他们对于提意见的人不但不尊重,不感谢,而且采取种种方式加以
打击。这样,就把‘团结——批评——团结’的大门堵死了,群众就只好起来闹事
了。”
毛主席又问:群众闹了事,是不是要加以禁止呢?他回答说:“很明显,禁止
的办法是不正确的,因为禁止闹事并不能解决所以闹事的矛盾,反而会加剧这种矛
盾。”他认为:“闹事可以解决矛盾,可以克服官僚主义,可以教育领导者和群众
。”但是,他又明确表示应当尽量避免闹事。避免的办法,“首先是要克服官僚主
义。克服官僚主义需要扩大企业中的民主管理,加强群众的监督。”对此,他在文
章中说他打算专门另行专题讨论。同时,毛主席提出以下三点意见:
第一,要放下架子,到群众中去,同群众共甘苦。
第二,要把工人群众看作自己人。他说:“明明有困难,偏偏说一切都很好。
结果事情反而搞坏了,群众会说你骗了他们。事实上也是你骗了他们。为什么不敢
把困难告诉群众呢?……职工群众都是自己人,你把他们当作自己人来看待,有什
么事都一五一十地端出来,群众是讲理的,是可以想通的。不是有许多职工申请要
房子,后来听说国家有困难,就撤消了自己的申请吗?”
第三,要谦虚谨慎,乐于听取反面意见。他说:“旧社会有句话,叫做‘天下
无不是的父母’。现在有些同志在群众面前,似乎是‘天下无不是的领导’。但是
事实是相反的:天下无不犯错误的任何领导者。聪明的领导者可以少犯错误或不犯
大错误,这就常常需要听取反面的意见,发现自己做出决定中的错误。……”
这些话语,对当时运输联社工人罢工闹事的情况,颇有一点针对性。闹事的起
因,就是涉及了同职工利益切身相关的住房问题。联社动用一部分集体积累资金盖
了一些房子,本来说是要解决那些居住条件特别困难的职工住房问题。可是房子造
成了,有一部分却被运输联社上级部门的少数干部占用了,于是工人们就闹起来,
说是当官的占据了他们的劳动果实。而按照上级领导的理解和解释:联社职工的劳
动收入,也是同上级机关领导所付出的脑力劳动分不开的。而且他们恰恰是按毛主
席在社论中所指出的那样,在刚一听到反对声音的时候,就起了“一种条件反射”
,觉得提反对意见的人“存心不良”,毫不犹豫地采取了种种方式加以打击。把“
团结——批评——团结”的大门死死地堵住了。谁知那些拉板车、扛包子出身的装
卸运输工人性子犟得很,面对压力不仅不买帐,反而越压越闹腾得凶,终于走上了
罢工闹事的路!而在象俞迁那样的市级领导眼里,他们对开始时的起因并不很注意
和在意;心中更关心的,却是罢工闹事的后果和影响。不管领导部门有什么错,如
果下面闹一闹,上面就作检讨退让,那就不是“天下有没有无不是的领导”的问题
,而是按锡城市民的“蜡烛不点不亮”的俗话,领导会不会在群众眼里成为“蜡烛
”的问题。在没有见到《人民日报》这篇社论和省委的书面指示之前,他们很担心
,如果给老百姓尝到了罢工闹事的甜头,造成“领导是蜡烛”那样一种错觉,今后
他们就很可能动辄放火点“蜡烛”,那市委领导成天当消防队员都来不及,还有什
么心思来抓生产建设!这就是他们原想严厉打击、杀一儆百的主要考虑。这场风波
,最后终于由同社论精神具有不谋而合想法的武遥出面平息了。当时,他也许从未
想到,十年以后他会重返锡城。这一次,又有一些什么样的风风雨雨在等待着他呢
?
驱车去火车站接客人或首长,是许洪元在市委车队上班时的例行公务之一。然
而,象今天这样,由市委办公室主任恭鹏志亲临押阵,却并不是十分经常的情形。
恭鹏志三十多岁,爱修饰,注重仪表,戴一副金丝眼镜。雪白的夫绸衬衫,两只袖
官的纽子扣得严严正正的,与贵宾候客厅里那些把袖管挽在胳膊肘的候客人士,形
成鲜明对照。在小车队司机的眼里,恭主任是一位官架子最小、并且愿意和他们闲
聊、为他们解难分忧的领导。他在手下人面前,那笑容常开的脸神,给人以一种油
然而生的亲近感。在市委大院那些接近权力核心的人士中,很少有人象他那样,把
甚至不属干部编制的小车司机,放在眼里的。“一介车夫而已,”许洪元常常以这
种自嘲的语气,向人作这种自我身分介绍。而那些属于大院之外的闻言者,不管许
洪元对自己的职业如何自我作践,仍然会显示和保持肃然起敬的神态。毕竟,这些
车夫是属于最有机会接近核心人物的人士之类,首长的威仪,和对这种威仪表示的
敬畏之心,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有失分寸地摆渡到他们的身上去。许洪元似乎颇
觉得有些当之有愧,在真价实货的当之无愧者面前,就很知趣地夹紧尾巴做人。尤
其是在今天,他有一份告状信要请恭主任笑纳,就分外做出一副殷勤巴结的模样。
然而尽管如此,今天的恭主任却变得有些难说话。许洪元苦苦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好
几天,可是当他把那份上告材料草草扫视一遍后,却冷冷淡淡地塞回许洪元的手里
:“我最近太忙,顾不了这类事。还是按正常渠道走,送信访办公室吧。”
“我在信访办已经留了一份,但是他们那里最近积压得很厉害。你对奚大雄也
熟悉,他希望我能把它直接交给你。”许洪元看到自己有辜负战友之托的危险,心
里不由着急起来。
恭主任眯缝着眼睛想了一想,开口说:“这样吧,我建议你直接交给今天所接
的这位首长吧。他是省委派下来的接班人。”
常给市委几位主要领导开车的司机,多多少少都知道,市委书记和市长之间由
来以久的矛盾,越闹越厉害,两人都已年过六十岁。接班人?哪一位的接班人?许
洪元知道,恭主任刚才向他透露这一点,已经对他显示了极大的信任和友情,打破
沙锅问到底,是有违自己身分的。于是,他就只好把毫无把握的希望,寄托在这位
恭候之中的“接班人”身上。
在第一遭见到武遥时,许洪元就觉得这位刚下车的首长,被选当“接班人”可
以算是一个恰当的人选。这位首长不仅看上去精力充沛,笑声爽朗,比起陆书记和
俞市长,好象整整年轻了一个辈分,而且在同恭鹏志握手之后,竟然伸过手来,也
跟他这个“一介车夫”握手寒喧了几句;而在通常情形下,他是不属于这种握手寒
喧的对象的。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沾了恭主任的光,还是新官上任,有意要表现一
下其具有平等待人的态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许洪元知道自己的揣测,一
天半日是难以确切坐实证明的。但不管怎么说,开场第一炮是令人鼓舞的,虽然他
仍然很犹豫,心里对新首长的畏怯之心却自然而然地降低了不少。不过,他的疑惑
之意却分文没有减少;不通过信访办直接收受上告信件,固然不合常规,怂恿许洪
元把告状信直接交给下车咿始、级别更高的首长,却不是变得更加不合常规吗?
去市委大院要穿过闹市区,许洪元在拥挤的人群车流中寻路而走,喇叭揿得“
嘣嘣”响,心里却一直不停地在猜度想像,在他递交这封使他心理负担沉重的告状
信后,对方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因为这封告状信跟他自己也有某种牵连,交给熟
人还是生人的手里,含意与后果都可能显然不同。如果是在恭主任手里处理,倘若
他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的话,十有八九,是会给予提醒或劝导的。而如果这位首长
把案子交给许洪元所不熟悉的人员去办理的话,未知数的因素就会大大增加。他的
思想在搏斗着,心中不由埋怨起奚大雄自讨苦头地多揽事。如今是骑虎难下,箭在
弓弦,不得不发了。不管怎么说,他对这位老战友是抱有深厚情感的。这不仅是因
为他俩在朝鲜战场上有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也不仅是因为在部队里,同乡之间
总是有着更深一层的感情友谊,还因为他觉得奚大雄这个人正气,乐施好善,敢打
不平。困难年的时候,当他知道奚大雄瞒着自己,给他需要动手术的母亲寄了六十
块钱的时候,他暗中流了泪。他已经为妹妹上县高中的费用,向奚大雄借过一笔钱
。他俩各方面的经济境况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他抽烟多,一天一包还不够;
奚大雄却打从朝鲜回国后,就戒了烟。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他为自己拥有奚
大雄那样的朋友而庆幸。现在朋友有难,他是不能坐视不管的。把决心拿定了,心
里也就安定起来。这时候,那车子七弯八拐地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后,在一条路面平
滑的小街上驶了三、四分钟之后,却不得不因为前面的情况停住了。“早知这样,
就不抄这近路了!”许洪元心里嘀咕,用手掌恨恨地拍了两下方向盘。
通向市委大院大门的,是一条夏日盖满法国梧桐枝叶的林荫大道。这林荫大道
沿着市委大院青灰色的高围墙,往西伸展四五十公尺的地方,就是一个丁字路口,
拐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柏油路。路的一边还是拐了弯的市委围墙,另一边却是食品店
,百货店,饮食店,书店等,还有一个小菜场,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闹市区。夹在
中间的这条街,确切地讲,是条胡同,只是比一般的胡同略宽一点,却一天到晚都
显得很繁忙。也许是因为在六十年代中,这座苏南古城里的绝大部分大街小巷,还
都是由疙疙顿顿的弹石路面所组成,这条难得的带有现代色彩的柏油道,就格外受
到行人车辆的重视和青睐,自行车、小板车、三轮车自不用说,因为平滑的路面减
少磨擦系数,不仅省力省时和降低轮胎橡胶面的损耗,操纵者的感觉,也跟在“得
得”跳动的弹石路面上行进,有天壤之别。使人百思不解的是,许多市委小车队的
司机,也喜欢走这条路,添繁乱,凑热闹;表面的理由也许是可以抄近路,仿佛踩
着油门的脚掌,和蹬三轮板车的双腿,一样吃负荷。另外的解释还可以找两个:一
是车窗前贴着交警大队颁发的特许通行证,在人群和非机动车辆的河流中左摆右钻
,机动灵活地作穿行,神气活现地把小车喇叭按得嘟嘟响,大概自有一种风味和乐
趣。二是让上面的大官,经常有机会接触一下熙熙攘攘的市井气,在缓缓行驶的车
窗口,鼻尖顶着几乎就贴在车窗玻璃上那些汗滋滋、黑乎乎、蹬动着三轮板车的黄
鱼肚皮——当地人习惯把小腿部后侧的肌肉,称作“黄鱼肚皮”,可以不慌不忙地
就近观察、打量和思考,苍头百姓的疾苦痛痒、喜怒悲乐,尽收眼底。据说,这后
一条,还是市委陆书记的倡导和偏好。然而,与他意见相左、已升任市长多年的俞
迁,据说在没有急事在身时,带着不同的着重点,也喜欢要小车司机走这一条路。
有一次不巧被堵在离丁字路口不远的小菜场门口,等了十几分钟,不得不弃车而行
,嘴里还不断嚅嚅地说:“体验一下吧,体验一下城市建设与交通的落后和不适合
要求吧。再让我干十年,一定要把这小街旁边的那些窝窝棚棚都拆光,把它拓成一
条笔直的通衡大道。”谁都知道,俞市长心中的梦想和宏愿,就是要把锡城市建成
“东方的维尼斯”!而对这条小街的改造,不过是他这一宏伟蓝图中的一小笔。然
而话虽是这么说,这后两种解释的传言出处都是无法确实查证的,也许实有其事,
也许仅仅是人们凭着对这两位市领导一知半解的了解,发挥了丰富的猜测和想像力
。至少,今天许洪元选择这一路线时,绝对没有上述因素的考虑。而这眼前的堵车
情况,不仅带有明显的人为性,而且带有重大的政治性。
许洪元安坐在驾驶位子上,肩负着保护首长和小轿车安全的重要使命,恭鹏志
却下了车,从挤成一串的板车、三轮车、自行车中穿过去,挤进阻挡首长行进路线
的一大堆人群中。他在市委大院青灰色的围墙上面,看到了一样不寻常的东西。岂
止不寻常,竟可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恭鹏志是见多识广的,以他所处的地位和
工作性质,这市委高墙内外的大多数人士恐怕都不敢对此提异议。如果连多见广识
之士都觉得稀奇,就难怪那些孤见寡闻的市井小民,都要人头攒攒地往这边挤,水
泄不通地围集在一起满足自己合情合理的好奇心,而并不顾忌考虑到堵塞交通问题
的严重性。被人群团团挤压在墙壁跟前的,一名是穿着夏天警服汗流浃背的交通警
察,另外两名是青年人,一男一女,胸口佩戴着“苏南工学院”的校徽。三人两方
,明显处在一种对峙状态中。那民警,来自不远处丁字路口的交通指挥岗亭里。在
首长的眼皮下维持交通,当然都是经过交警大队精选的人,因此年年得奖旗。恭鹏
志还曾在夏日炎炎时,亲自给他们送过冷饮水,代表市委领导和大院里的全体同志
,向他们表示过亲切的慰问和崇高的敬意。因此那位民警就一眼认出了他,就不甚
正规地举手行了一个礼,报告说:“首长,这两位学生,要在这路口贴这份东西,
我们觉得会引起围观,影响交通。”
“你有什么资格和权力,阻挡我们在这里贴大字报?”那位脸孔圆圆、同样满
头是汗的女大学生,气咻咻的高声喊,喊完朝突然从天而降的首长瞥了一眼,却把
头扭回去,仍旧正对着民警瞪眼睛。
这时的恭首长,已经把墙上的内容扫视完毕。按标题和内容看,严格地讲那不
能算是大字报,而更象是一份通告。那一大张黄色的纸,湿漉漉的,浆糊未干。两
个醒目的毛笔字,约占了整张纸的四分之一:“辟谣”。对眼下这近百名的围观者
来说,大约多数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更不要说,看见过用这个词来作大字报
的标题,于是就发生了极大的好奇性。“辟谣”之下的文字内容,大致是说:一段
时期来,正当苏南工学院的广大革命师生,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积极投入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之时,在校园里却刮起了一股风。这股风,不是把矛头对准资产阶
级黑帮分子和十七年来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而是对准敢于批判、敢于革命的部分
革命师生。有人散布谣言,恶毒污蔑这些革命师生是组织地下反党集团,是破坏文
化大革命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因此这是一股阴风,目的是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我
们一是要责问院党委,你们在煽起这股阴风中起了什么作用?居心何在?是不是想
制造口实,借此镇压革命群众?二是要向全市人民紧急呼吁,识破谣言,明确方向
,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和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代表人物作坚决的斗争!一
起把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同学们,我叫恭鹏志,是市委办公室主任。正好开车经过这里,被堵住了。
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恭鹏志觉得情况不仅涉及交通问题,而且有关政治,
心里重视起来,就开始先作自我介绍,然后进行摸底。
“我叫王小燕,他叫何为民,”女孩子很爽快地回答说:“怎么样,恭主任支
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吗?”
“哦,王小燕同学,我觉得民警同志的意见是对的。你们把这张通告贴在这里
,引起这么多人的围观,已经影响了交通。你们有意见,有看法,为什么不直接找
你们校党委的领导呢?为什么非要采取现在这种行动呢?”恭鹏志既然亮了相,就
必须在众目暌暌之下,表现一个市委办公室领导应有的负责态度和明确立场来。
那位名叫何为民的男生动了动嘴,还没发出声音来,王小燕就抢先开了口:“
废话!如果校党委能帮我们把问题解决了,我们还贴这个‘辟谣’干什么?”也许
是她被恭鹏志一下子就采取的反对派立场惹火了,口气变得相当不客气。
周围看热闹的群众,看到这女大学生对市委领导干部竟然怎么出口不逊,都深
为吃惊,心想这个小丫头,一定是吃了老虎胆。恭鹏志心里也有些恼,他很少碰上
有人用这么冲的语气对他说话,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脸。但他是经过世面的,不
会跟一个小女孩动脾气,而是仍然用好说好话的口气讲道:“那也可以考虑贴到别
的地方去呀。”
“我们刚去你们大门口,门口的警卫更不让我们贴。”这会那位男生插上了口
。
“为什么非要贴在市委附近呢?锡城市的地方大得很嘛。”恭鹏志故作一副糊
涂相。
“我们是要到处都去张贴,让锡城市的人民都知道真相。但是我们贴这里,就
是想要市委领导也知道这件事,管一管我们学校里的事。这交通问题,不关我们的
事!我们刚张贴时,并没有好多人围观。是他硬来干涉,才引来了这么多看热闹的
人!”王小燕振振有词地把破坏交通的责任,全推向了交通警。这时人群中,既然
响起了一些含糊不清的附和声。
恭鹏志正要寻找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却听到有人在人群中喊:“小燕,把墙上
那张揭下来吧。你出来谈。”王小燕圆睁着眼,看着人群外围又一位也戴着校徽的
青年人,似乎不相信那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你出来,你出来么。”那位新冒头的男大学生,一个劲儿地催促着,表示非
要她走到人群外边,才谈得清突然发生的新情况。
“武叔叔!”王小燕欣喜地惊叫起来,在曲湘川的身边,她看到了父亲生前的
老战友。确切地讲,是父亲做地下工作时的老部下。
“嗨,你这小燕子,几年不见,一张嘴巴练得这么厉害!又跟警察吵,又跟我
们恭主任吵;我可是望而生畏呀。幸好碰上了这位同学,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
武遥扬了扬他手里拿着的一卷纸:“怎么样,去把墙上的那张揭下来,我把这份带
进市委大院去,同意不同意?”
“行!”王小燕高兴地一挥拳头,待要重新钻进人群中去,那边何为民已经捧
着揭下来的那份浆糊未干的大字报,同恭鹏志一起走过来。在他们身后,好多双眼
睛,都转向这一边,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新情况。
“我调到锡城来工作了。这个星期天,让杨阿姨为你做馄饨,咱们好好聊一聊
。”武遥握住她的手,转身对恭鹏志笑着说:“这位丫头是我以前老首长的千金,
狂得很。可惜他父亲已经牺牲了;否则我会给搞通报,让他老子代你教训她。”
恭鹏志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喜剧性的结尾,心里松了一口气,脑子里的疑
问也找到了解答。这么张狂的一个小丫头,正纳闷是哪一家庙里出的和尚!
陪在武遥身边的许洪元,目睹事情的全过程,看到这位新来的市委首长收下了
那一大张纸,深受激励和鼓舞,觉得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小叠纸,应该享受同样的
权利和待遇。于是一坐进车里,就鼓起勇气来,转腰向坐在后座的武遥递上纸:“
首长,我这里有一份告状信。”
武遥觉得有些突然,心想还未进市委的大门,倒已经有人接连给自己送起礼物
来了。伸手接过纸,摇下车窗,朝已经爬上一辆载着纸张和浆糊桶三轮板车的王小
燕挥了挥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你那个‘辟谣’,就不要再到处去张贴了,等
我研究一下再计较。”
小车开动了,在经过转弯口那个岗亭的时候,恭鹏志向刚才那位忠于职守的民
警,问候性地挥了挥手。
许洪元的心情是不安的。他从车内的照后镜里,看到首长手里端着他方才递上
的信纸,两道浓眉深深地拧了起来,。
车子沙沙沙地滑入市委大院,在圆弧形的四层办公主楼门前停靠了下来。许洪
元先下车,为首长开了门,听见武遥正好在问恭主任:“这份材料你看了吗?”
“我在候车室翻了一翻,要他送到信访办去。”这是恭主任的回话。
“你直接下去查一下,然后把情况告诉我。”他看到武遥把材料交给了恭主任
。
转了一个圈,不是仍然回到他的手里吗?恭主任当初有没有预料到这种结局
呢?他应该是能够预料的,许洪元想。连许洪元自己,此刻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
种必然的结果。可是这恭主任,为何要让这材料在新来的首长那里转一下手呢?许
洪元再一次认识到,作为“一介车夫”,他对政治运作的奥妙之处,实在是外行得
很。尽管他在靠近权力中心的这个圈子里,已经混了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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