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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9)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5:27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9)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09:41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八章 崭露峥嵘

  在1967年初夏,方兴未艾的文化大革命热潮,在大学校园和中学校园的表
现形式和特点,既有相似之处,又有许多不可忽略的区别。这种区别,在苏南工学
院和锡城市惠湖中学反映得特别明显。也许,这是因为在惠湖中学,有一大帮子以
黄军为代表的革命军人子弟的缘故。

  一段时间来,每当黄军骑着铮亮的自行车,象一阵旋风似地,“嘀铃铃铃”地
冲进校门时,除了有时被传达室那个豁嘴唇的多事老头硬拦住,扫兴地逼着他推车
步行之外,自我感觉总是很良好。在六十年代中期,学生能够骑自行车上学的,绝
不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更何况,这是崭新的“永久13型”,全锰钢的,校园的停
车棚里,能够找到第二辆吗?虽然高考入学率的提高,使在惠湖中学上学的为干部
子女多了起来,但是,干部也要当到了相当的级别,再加手长一点的,才能拿到“
永久13型”的购买卷。而地方干部中那些能拿到购买卷的,好象也不喜欢让他们
的孩子骑着这种“稀有商品”招摇过市地来学校,不自量力地同革军子弟比高下。
他们大都缺乏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功勋,因此在享受打下江山的胜利果实时,也就难
免有些畏畏缩缩,仿佛心中有愧似的,短少坐天下的风光、气度和豪情。特别使黄
军感到趾高气扬的,不仅是那“永久13型”,而是与自己“永久13型”同在的
那种阵势。这阵势是这样组成的:以他的“永久13型”为龙头,几十辆自行车排
成一行,浩浩荡荡地开出部队家属大院,一路铃声一路风,一路威风一路欢闹叫喊
。没有哪个行人,无论恭敬还是不恭敬,不向这支带着明显光荣痕迹的自行车队伍
,行上他们的注目礼。这光荣痕迹,就是一顶顶头戴的黄军帽,一只只肩头斜背的
黄挎包,以及一双双飞快踩动自行车脚蹬的黄球鞋。这样的显赫气势,是绝大多数
买得到和买得起“永久13型”的地方干部子弟,只能望洋兴叹而无法望其项背的
,可以羡慕忌妒而不敢痴心妄想的。当这支车队一阵风地冲上运河大桥时,大桥仿
佛在抖动;当它横冲直撞穿过马路街道时,公共汽车得为它停步让道。当它穿过那
原始肮脏的草鞋浜,风驰电掣扑向惠湖中学的校门时,那威风,那架势,他们自诩
就象长篇小说《平原枪声》中的八路军敌后武工队。然而,心怀忌妒的同学,却把
他们比作同一本小说里的“夜袭队”。而由日本皇军走狗组成的“夜袭队”;恰好
是敌后武工队的死对头,这就完全颠倒了黑白。这些同学只抓现象,不看本质,攻
其一点,不及其余。虽然按小说情节,敌后武工队因为条件有限,把装备整队自行
车的权利,拱手交给了臭名昭著的“夜袭队”。因此单就外表论,“夜袭队”才成
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才不三不四地戴着黑色太阳眼镜,耀武扬威地吓唬老百姓。
人们这样胡说八道时,有意抹杀了一个根本的事实:正是这支当代“夜袭队”成员
的英勇父辈,消灭了“夜袭队”,赶走了日本兵。有一次,虽然自行车队在挟风卷
雷般的急速行进中,不小心撞翻了草鞋浜弄堂口的小摊贩,然而这并不是故意的;
没有耽搁时间停车道歉,是为了遵守学校校规纪律,做到上课不迟到。可是第二天
,阴险的报复者却把“车队”所属自行车的所有轮胎都放了气。黄军及其部下对此
恨得牙痒痒,可气学校保卫人员并不将此当作案件来侦查。哼,如果黄军率领之下
的真是一支“夜袭队”,即使人赃未获,也是可以冲进草鞋浜,以报复对付报复,
一把大火烧它一个半天通红的!正因为是八路军子弟兵的子弟车队,才忍声吞气地
不怎么干。是延安还是西安,界线亮得象太阳!怎么可以把黄军打头的自行车队,
信口雌黄地比作由汉奸走狗所组成的“夜袭队”呢?

  其实,这也一点不奇怪。在惠湖中学,黄军和他的同伴们经常觉得革命军人子
弟受到歧视、排斥和欺压;上述不受惩处的报复行为和恶意诽谤,不过是冰山一角
。其它例子还多着呢!例如:在学校共青团、学生会领导层中,竟然没有一个“夜
袭队”(看在这个名称听上去很威风的分上,就将错就错地这样称呼吧。)的英雄
好汉。在自己班上,黄军仗着自己体育好,又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又有一群
同是部队家属大院来的“夜袭队”骨干分子和外围分子当选民,勉强保持了一个体
育班委的职务,同那个当学习委员的卖棒冰老头后裔平起平坐,简直是耻辱。他袁
世清娘里娘腔的,能够在同学中指挥调动得了一兵一卒吗?而他黄军,在惠湖中学
几百号革命军人子弟中,只要登高一呼,就可以风起云涌地得到一片响应和支持!
这是什么,这是威望,这是组织能力和号召力!中国革命的胜利,父亲领章上扛的
一颗银亮白星,全凭着这个来。记得当年刚转到一家有几个部队合办的“八·一”
子弟小学读书时,好多同学一碰到一起时,就热火朝天地争论,争比谁的爸爸领章
上有更多的“杠”和更多的星。他沉默不语,朝那些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同学一一打
量过来,待把他们父亲领章上的星星杠杠都搞清了,就冷冷地说:“我爸一条杠都
没有。星呢,只有一颗。”有人作嗤笑状,但是很快就被更聪明懂事的同学所嗤笑
:“傻瓜蛋一个!连这个都不懂,还来比高低。”

  进了惠湖中学的部队子女,当然已经成人长大,更懂事理,无需争论不休才能
搞清谁的父亲比谁的大。更不会有人不明白:单独一颗星,什么杠都没有,乃比那
些领章上杠杠星星繁多的强。凭着他父亲高人一头的少将衔,附带上他那种敢说敢
为的强悍性格,黄军无可争议地当上了同一类出身同学的头。然而,黄军自己对此
是不承认的。他觉得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说法;与其说他是凭着父亲领章上的那颗
星,不如说,是凭着他从父亲那里所继承到的果决、勇敢、坚毅、慷慨、豪侠仗义
,凭着父亲所传给他的将军血液和气质,才使他在同伴中建立威望、取得领导地位
的。然而,去年上边一个电波传下来,他领导威望和地位,却好象一下烟消云散了
。虽然残剩着一点点,那却几乎成了一种讽刺和嘲笑,专门勾起他对昔日荣耀声势
伤心入骨的回顾和追忆。他的“夜袭队”分崩离析了,他的“龙头”地位,被一个
名叫史苏星的黄毛丫头取而代之了。一个篱笆三个桩,英雄全靠好汉帮。当黄军单
枪匹马推着那辆“永久13型”,孤孤单单地走进惠湖中学校门时,昔日浩浩荡荡
的车队,一下变成了尾随着他身影的一个陈旧的梦,他感到了一种空荡荡的失落感


  那个使人怨恨交加的女排健将,眼窝凹陷眼睛却很明亮,脸蛋圆而宽,说话声
音脆脆的,一个鼻子长得特别挺拔。加上一个胸、腰、臀、腿都显得圆滚结实的高
大身材,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要不是脑后扎着的两条显得威风凛凛的牛角
小辫子,很有一点俄罗斯姑娘的气度风采。如果她的身上,不是存在着太多的、似
乎是男子才应该具有的英雄气的话,就总体而言她可以算长得相当出色漂亮,爱美
之心并不少于别人的黄军,是会从心眼里喜欢上她的。特别是在她奋然跳起挥臂扣
球的时候,她那高高耸起的胸脯,猛力扭动时显得弹力强劲的腰肢,和那被绷着深
蓝色田径裤的臀部带动起来的滚圆长腿,对营养充足、发育良好、已经步入青春骚
动期的黄军,是极具诱惑力的。他想蔑视她,怨恨她,一会儿觉得他这样做的理由
比山高,比海深;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一点道理都不讲。因为正是她,如今正住在他
以前所住过的湖边别墅里。他怀恋那圆形阳台上的青藤竹圈椅,和那竹圈椅上方红
白两色的遮阳篷顶。夏日半躺在这竹藤椅里,手里可以心不在焉地捧一份画报杂志
,眼睛却可对着波光鳞鳞的万顷碧波作各种遐想,或什么都不想……那别墅旁边绿
油油的香樟树,满枝树叶被湖面上滑过来的凉风一扫,“哗啦啦”传出一片带着凉
意的喧闹声,常常会使黄军兴头大发,奔到屋里取出闪亮的弹力拉簧器,对着令人
爽快的湖风,裸露着布满肌肉疙瘩的上身,“哼哼”作声地猛力提高肌肉的外观形
象和内在质量。而如今,那阳台,那别墅,那迷人太湖的鳞鳞波光,连同从那鳞鳞
波光上面吹过来的湖风,以及被那风吹得“哗哗”作响的香樟树,都已经被她一家
所占据。怨恨之心,在所难免。

  可是,这种怨恨的情感和态度,在黄军的心里却不能坚定不移、持之以恒地保
持下去。非但不能保持下去,没有多长时间,反而滋生出一种与之格格不入的对立
情绪。他竟对史苏星,暗暗起了一种敬佩之心。一个堂堂六尺男子汉,既然敬佩起
一个毛丫头来,这对黄军来说,几乎是一种不可思议、不能言诉、也不愿承认的情
绪;然而,它是确切的,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地活动在他的心底里。他发觉,他
从父亲那里所继承到的果决、勇敢、坚毅、慷慨、豪侠仗义,他所具备的威望,组
织号召力,她几乎一样都不缺;不仅不缺,有些比他还要强。何以见得?答案很简
单,连自己都对她敬佩起来了,连他都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她的安排指挥,那就
只能说明:她的威望和组织能力,已经青胜于蓝。当然,这种安排指挥是巧妙的,
不露痕迹的,没有使被指挥者感到自己是在受指挥;否则,无论是以大名鼎鼎的“
夜袭队”队长的身分,还是以他那太过坚强的男子汉、大丈夫心理,黄军都是承受
不了的。比如说,他不是受指挥,而是在这位“红星”女排队队长强烈荣誉感和集
体精神的感召下,为了维护革命军人子弟的光荣和团结,竟然不惜退出学校篮球队
,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那支并不受到校方正式承认的“军旗”篮球队,也成了“红星
”女排队与本校女排队和其它学校女排队比赛时,嗓门最宏亮大、精力最冲沛的“
啦啦队”队员。他也常常批评自己那种怨恨的蛮横偏狭和不通情理。史苏星占领那
座别墅和享受那个阳台的风光,不是她的错;她对自己革军子弟领导地位的取而代
之,也不是她的错。真正要查这笔帐,因为涉及到军事机密,肇事者的确切姓名,
几乎是无法加以查实的。这个人也许在军委,也许在总参,也许就在军区作战部;
是他出了这个调防的馊点子,然后借用哪位高层首长的名义,一个电令把自己父亲
统率的军队,背乡离井地调到了风天沙地的大西北。以同样的手段,又一个电令把
史苏星父亲所属的部队,欢天喜地地从风天沙地的大西北,调到了素有“鱼米之乡
”的太湖之滨。军令如山倒,原来属于黄军统率的子弟兵的子弟们,除了一小部分
奉父母之命的高年级同学,继续坚守在惠湖中学等待大学招考外,其余都风尘朴朴
地跟随大军寻找新的安家落户和读书上学之所去了。而那些坚守者们,大都是已经
升了高二高三年级的,而又自以为成绩上乘极有希望一脚踩进高等学府门槛的对象
。黄军设法让自己父母产生同样的期待,又不让这种期待同时蒙蔽自己的心。他知
道自己成绩平平,很难挤进只重分数不重人的高等学府中去。但是他那颗留恋江南
温柔富贵之乡的心,软弱得跟浩然刚强的将军之气,难以相符相称。将军和将军夫
人其实并不是那样容易欺骗的,他们知道儿子那颗软弱的心,并不以戎马边陲的豪
情壮志,因为己之所欲就强施予人。结果把大班人马连老带小地一起拉走了,却把
儿子孤零零地扔在惠湖中学当“光杆司令”。这笔帐,怎么可以算到史苏星的头上
去呢?

  史苏星走进惠湖中学时,不仅也带来她老爹的少将衔,带来了数百名素不相识
的革军子弟同学,而且带来了两支实力强劲的球队。这就是如今已在市中学系统赫
赫有名的“红星”女子排球队,和“军旗”男子篮球队。这两个队的队员,一进惠
湖中学,就跟学校原有的校队矛盾上了。校队的教练和队长态度傲慢而又明确:照
单全收是不可能的,少量充实录用可以考虑。这两支球队的兄弟姐妹们,从小就是
在一个部队家属营里长大的,彼此之间动作配合之默契,性情脾气之了解,战斗友
谊之深厚,怎么能够容忍蛮不讲理的第三者,活生生地把两个有机整体拆散砸碎!
于是她们和他们,就以革命军人特有的豪壮和无所畏惧的勇气,不仅冒天下之不韪
,跨班级跨年级地把两支球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而且公然与受到校方支持的
校代表队,分庭抗礼,两军对垒。起初校队对其不屑一顾,他们就采用激将法,诱
使校队把他们作为竞赛对手。在第一次女排比赛中,轻敌的校队竟被蹩着一口气的
“红星”队打得落花流水。而原先占有优势的男篮校队,因为黄军的“判国投敌”
,与“军旗”队变得高低难分,使外界人士搞不清,惠湖中学到底是哪一支球队,
算是名副其实的学校代表队?而领导与校队谈判的,指挥跟校队分庭抗礼的,策划
游说黄军重返革军子弟营垒的,都是这位史苏星。“我们革军子弟的脚板跺一跺,
就要叫惠湖中学的地皮跳三跳!”这样的豪言壮语,黄军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了,很
难相信竟会是出于这个黄毛丫头的口!惊骇之余,就不能不深感羞愧:自己当了那
么多年的革军子弟的头,却从来就提不出这样一句气壮山河的战斗口号来,不由一
下子被折服。面对史苏星“你身上是否仍然流着军人父辈的血”这样的大问题,他
蟠然醒悟,义无反顾地投入“军旗”之下当战将。然而更加使黄军没有想到的是,
史苏星竟有那样强的说服力和动员力,使人几乎难以置信地说服“军旗”队队长把
职位让给了他。他要推辞,觉得这样子抢班夺权,会使惠湖中学其他的新进革军子
弟不服气。“你不要杞人忧天,我说的话,没有人会不服气。这不光事关你自己,
而是惠湖中学新老革军子弟大团结的一种象征!”史苏星的话,总是那样别开生面
,激情昂扬又富有启迪性。然而使黄军倾倒的,不仅是史苏星具有这种强烈的革军
子弟集体荣誉感、归属感,具有一种其他同学所不具有的高度自觉的群体意识,而
且兼有多数革军子弟所短缺的知识性。在高三①班,开天辟地第一回,在学习成绩
上,既然有了和非革军子弟能够势均力敌相对抗的革军子弟优秀生。自从来了史苏
星,袁世清和孙晨菲统霸五门主课成绩第一名的一统天下就被打破了。虽然数学第
一名还是袁世清,化学和物理第一名的座椅,还是属于孙晨菲,语文和外语第一名
的桂冠,却从此光荣地归属到革军子弟的手里。那位孙晨菲,是苏南工学院名教授
孙趋的女儿。特别使黄军感到扬眉吐气的是,在数学和物理上,史苏星跟两位第一
名的成绩,都只相差一点点,而在语文和外语上,史苏星却把她的竞争对手甩出了
一大截。史苏星所带给革军子弟的光荣,不仅是给袁世清这样的草鞋浜子弟以一个
下马威,而且对在学习成绩上一向蔑视革军子弟的那些工学院知识分子子女和市委
干部子弟以当头一棒:“请猛醒!革军子弟并不似你们所想像的那样,个个都是草
包蛋!”

  确实如斯言,丘八里面有秀才。史苏星的老爹和黄军大字不识一筐的老爹不一
样,他是早期投奔革命的一名大学生,现任新来驻军的军政委。因此在遗传基因上
,同样是将军的后代,在知识水平和思想水平上面,她就比黄军明显高出一头来。
以她知识上的雄厚实力和出身上的出类拔萃,惠湖中学的同学和老师们再也不能对
革军子弟继续轻视和排斥,史苏星不仅进入了校学生会,而且担任了学校团委组织
委员的重任。而真正使黄军对她进入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境界,则是从1966年5
月底开始的。那时候,锡城市的绝大多数中学生,还傻里傻气、浑浑耗耗地埋在书
堆里温书迎考,惠湖中学在史苏星的带动下,已经红红火火地掀起了批判封、资、
修和黑帮分子的大热潮。史苏星带着一班革军子弟贴出的大字报,图文并茂,文笔
犀利,不仅使好多低年级的同学视为写作范文,连杨玲老师,也在语文课上加以夸
奖称道。由市委宣传部季家驹科长率领的工作组一进入惠湖中学,革军子弟仰仗史
苏星如椽巨笔出尽风头的大字报,和老是围着这些大字报挤挤攒攒的人头,就无可
避免地引起了工作组的注意和重视。史苏星成了季组长在惠湖中学开展文革运动的
主要依靠对象。没有多久,一批把批判火力从北京的吴晗、邓拓、廖沫沙“三家村
”转向惠湖中学“四家店”的大字报,就石破天惊地把整个校园都震动了!然而,
这还仅仅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史苏星勇敢无畏的笔锋,很快就使人目瞪口呆
地指向了董校长。真如一年前史苏星策反黄军退出校男篮队时所说的那样,在革军
子弟脚板的跺动下,惠湖中学的大地开始不停地摇晃震动。也许,史苏星的说服动
员能力和争取政治支持的才干,是无与伦比的。从兄弟学校传来的消息,凡是借文
化大革命之名把矛头指向学校领导的,都被市委进驻的工作组慷慨地赐予了小反党
分子和新右派的帽子,和那些黑帮分子一起遭到了批斗。可是,在惠湖中学,史苏
星所领导的大胆进攻,不仅没有遭受同样的可悲下场,而且受到了季组长的默许和
支持。史苏星审时度势,认为革命时机已经成熟,决定由全校革军子弟领头,召开
一个大规模的批判审讨会,把已经被批得声名狼籍的“四大才子”,连同他们仍然
具有一定迷惑力的黑后台董耿,一起押上历史的审判台。

  就在这时候,就在惠湖中学革军子弟磨掌擦拳、枕戈待旦的当口,就在革军子
弟胸中的革命激情,被夏日的太阳烤烘得熊熊燃烧的时候,又一件使人目瞪口呆的
事情,使惠湖中学已经象在大海波涛中摇晃不停的地皮,变得更加动荡颠簸起来。
而这一次,引起人们大吃一惊的肇事者,却不再是史苏星所带领的革军子弟,而是
曾经赞扬和赏识过史苏星的杨老师!许多革军子弟,以黄军为带头者,对这位不识
好歹的教研组长公然撕毁对联的狂妄举动,心肺要炸裂,怒火高万丈!迄今为止,
在季组长的暗示规劝下,尽管他们明知她是“四家店”的拼凑者和黑管家,还是对
她执行了网开一面、区别对待的政策。这里面,当然也有史苏星的个人好恶和政治
影响力在起作用。而黄军对这位把自己已经压制了两三年的班主任老师,早就耿耿
于怀。他虽然外表看起来,显得粗旷而豪放,但是对于某些关键性的细枝末节,他
却有过目不忘的能耐。这也许是从粗中有细的将军父亲身上遗传过来的,在指挥千
军万马的战斗中,只有豪壮而没有细心是要吃亏的。去年杨老师加入同学嘲笑行列
的表现,黄军至今记忆犹新;她那嘴角边挂起的那丝深深刺痛他心灵的微笑,生龙
活虎地老是蹦跳到他的眼门前。他觉得,以前惠湖中学革军子弟因为学习不硬气而
受到种种压制排斥,董校长虽然难逃其咎,这位外表文静的杨教研组长,更是一名
心狠手辣的黑主将。因此,他就不管工作组怎样三番五次地打招呼,还是纠合一些
革军子弟老部下,毫不留情地贴出了“揪出’四家店’黑管家”的大标语。后来还
是听了史苏星不停地劝,反复强调缩小打击面、扩大教育面的光辉战略思想,他才
窝着一肚子恼火,把自己刷的标语自己去盖上了。现在好,你不去触动她,她竟放
肆地爬到革军子弟的头顶上拉尿拉屎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批判资产阶级
教育路线大会”筹备会议上,黄军的态度明确而又坚定:必须把姓杨的一起拉到会
场上去陪斗!否则就无法长无产阶级志气,灭资产阶级威风!有人提出来,我们是
在市委工作组的领导下搞文革,杨老师的丈夫是市委工作组的总领导。把杨老师也
当作文革的斗争对象,工作组的领导肯定是不会赞成的。我们这样做,是否是摆脱
工作组的领导?黄军对这种疑虑嗤之以鼻,道理很简单:“毛泽东思想是我们一切
行动的唯一准则,谁要是胆敢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
线,反对革命群众运动,坚持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反动立场,不管她是什么人,她
的后台有多大,她的魔爪有多狠,我们都要把她揪出来,砸个稀巴烂!”

  筹备会议是在下午一点开始的。因为早晨黄军来校时带来了三份从北京寄过来
的重要政治传单以及相关的一些情况,会议又增加了史苏星提出的一项临时议程:
商讨把惠湖中学所有的革军子弟组织起来,成立一个“红旗战斗兵团”。理由很简
单,随着学校文化大革命的不断发展,迫切需要有一个更为紧密的组织形式,把革
命大批判的火力更好地集中起来,形成一个拳头。同时,文化大革命既然是一场严
肃的政治革命和阶级斗争,就必须要有一个领导核心,对内对外,对敌对友,产生
一个统一的声音,形成统一的行动计划和步骤,确保革命目标的实现。当然,最主
要的,还是受了北京来信的提示和启发。北京好多中学的革军子弟和革干子弟既然
已经建立了“红卫兵”、红旗兵这样的革命组织,惠湖中学的同一辈革命后代,没
有理由无动于衷,按兵不动。一上午在革军子弟骨干分子中飞快传阅、传阅后使他
们眼界大开热血沸腾的,是清华大学附中一个名叫“红卫兵”的革军革干子弟组织
,所写的在北京学生中广为传抄的三份大字报,内容如下: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我们说,要在‘用’字上下功
夫,就是说主要在‘造反’两字上下功夫,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一
句话,就是敢造反,这就是无产阶级党性的基本原则!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
正主义!

  修正主义统治学校十七年了,现在不造反,更待何时?

  有些大胆的反对造反的人今天突然变得忸怩起来,絮絮叨叨,吞吞吐吐。什么
太片面了,什么太狂妄了,什么太粗暴了,什么太过分了呀。

  这统统是缪论!要反对就反对,何必羞羞答答的呢?

  我们既然要造反,就由不得你们了!我们就是要把火药味搞得浓浓的。爆破筒
、手榴弹一起投过去,来一场大搏斗、大厮杀。什么‘人情’呀,什么‘全面’呀
,都滚一边去!

  你们不是说我们太狂妄吗?我们就是要‘狂妄’。毛主席说:‘粪土当年万户
侯’。我们不旦要打倒附中的反动派,还要打倒全世界的反动派。革命者以天下为
己任,不‘狂妄’怎么行呢?

  你们不是说我们太粗暴了吗?我们就是要粗暴!对待修正主义怎么能缠缠绵绵
,大搞温情主义呢?对敌人的温情,就是对革命的残忍!

  你们不是说我们太过分了吗?老实说,你们所谓不过分,就是改良主义,就是
‘和平过渡’。这是妄想!我们就是要把你们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

  还有些人,对革命者害怕得要死,对造反害怕得要死。你们循规蹈矩、唯唯喏
喏,缩在修正主义的蜗牛壳里,一有造反的风声,你们就神经紧张。这些日子里,
无情的斥责声天天送入你们的耳朵,你们天天心惊胆颤,你们不感到难受吗?你们
怎么活得下去呢?革命者就是孙猴子,金箍棒厉害得很,神通广大得很,法力无边
得很,这不是别的,就是战无不胜的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我们就是要抡大棒显神通
,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把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
越乱越好!对今天这个修正主义的清华附中,就是要这样大反特反,反到底!稿一
场无产阶级的大闹天宫,杀出一个无产阶级的新世界!

  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清华大学附中 红卫兵 6月24日





            《再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
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毛泽东

  过去,工人打倒资本家,农民打倒地主,剥削阶级诬之为造反。无产阶级造反
的帽子光荣得很!

  今天,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等等产生修正主义的东西,都完全消
灭了吗?

  没有!

  各地各单位的黑线黑帮现在都完全消灭了吗?

  没有!

  现在消灭了黑线黑帮,将来就不会产生新的黑线黑帮吗?

  不是!

  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消灭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产阶级能不造反吗?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怎么能不万岁
呢?

  资产阶级的右派先生们,我们这群造反之众,有领导,有武器,有组织,有‘
野心’,来头不小,切不可等闲视之。

  我们的领导是党中央毛主席!

  我们的武器是战无不胜的伟大的毛泽东思想!

  我们的组织是彻底革命的红卫兵!

  我们的‘野心’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撼山易,撼红卫兵难!

  资产阶级的右派先生们,我们很理解你们的特殊心情:你们被我们专政了,你
们痛苦了,你们也想喊一声‘造反’了。无怪乎,最近出现了左派、右派齐喊造反
的怪现象。老实告诉你们,珍珠不容鱼目来混杂。我们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造
反!你们胆敢造反,我们就立即镇压!这就是我们的逻辑。反正国家机器在我们手
里。

  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清华大学附中 红卫兵 7月4日





         《三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古今中外的一切反动派说:剥削有理,压迫有理,侵略有理,修正主义统治
有理,无产阶级造反无理。是我们最敬爱的领袖、最伟大的革命导师毛主席,把这
个浑蛋理论颠倒过来了。毛主席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
一句话:造反有理!‘今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革命的大造反。谁个是
修正主义,谁个反毛泽东思想,我们就大造其反!

  我们,毛主席最最忠实的红卫兵,无限忠于毛主席,一定最坚决、一定最勇敢
、一定最忠实执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高指示——毛主席关于造反的最高指示


  对待革命的造反行动采取什么态度,是鉴别忠实于最高指示还是反对最高指示
的分水岭,是鉴别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

  你是革命者么,你就必要欢迎革命的造反,拥护革命的造反,参加革命的造反
,一反到底。

  你是反革命么,那就出于阶级的本能,就必然咒骂造反,反对造反,抵制造反
,镇压造反。

  无产阶级革命的左派,就是靠造反吃饭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天天在造我们的
反,你不造他的反,他就造你的反,骑墙、搞折衷是不行的!对黑帮,对旧世界,
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对一切反毛泽东思想的东西,就得来一场革
命的大造反!

  一听革命的造反就心惊肉跳,就皱眉头,就暴跳如雷,就骂街,就歇斯底里大
发作的先生们,不是反革命,就是糊涂虫!这些混蛋们,只准他们造无产阶级的反
,不准无产阶级造他们的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真是岂有此理,欺人
太甚!

  造反。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的传统,是红卫兵要继承和发扬的传统。我们过
去造反,现在造反,将来还要造反!只要阶级斗争存在,就要造反!只要有矛盾存
在,就要造反!革命的造反精神,一百年需要!一千年需要!一万年一亿年需要!

  目前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无产阶级革命的造反精神激荡的大风暴
。红卫兵的战士们,一切革命的同志们,让我们向勇敢的海燕一样在这场大风暴中
翱翔吧!

  红卫兵的战士们,我们既然已经把反造起来了,那么就一反到底吧!迎上前去
,让革命的大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万万岁!

                   清华大学附中 红卫兵  7月27日



  与会者们受了三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传单的感染和鼓动,对史
苏星的提议,一致表示热烈的响应和坚决的支持;并根据她的建议,酝酿产生了五
名以她和黄军为首的“勤务组”成员候选人名单。这个组织领导核心所以叫做“勤
务组”,是根据史苏星随身所带《毛主席语录》148页上“我们一切工作干部,
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的最高指示所作的建议。大家一致同意将把这
一名单,提交出席明天批判大会的所有革军子弟表决,如果获得50%以上的支持
票,即告通过。如果某一候选人支持票不满50%,其候选人资格就自动作废,并
在会场上提名产生新的替补候选人,进行当场表决。

  会议开了四个多小时,开会者就议程中的其它一切问题,都达成了共识。就是
在对杨玲撕对联的行为如何作出反应上,争论不休,无法达成统一。眼看着天色已
经暗下来,大家最后把眼睛,都转向了始终不作明确表态的史苏星,从大家期待的
表情看,显然是希望由她最后作决定。

  在这个问题上,史苏星的想法很矛盾,内心的思想斗争,其实比桌面上唇枪舌
剑的争论还要激烈,还更使她的感情和理智受到苦苦折磨。她对持有斗批杨老师主
张的同学,心情想法都很了解,于是就能明显感受到某种差距来。对于黄军认为杨
老师对革军子弟抱有偏见的说法,她凭着自己的切身体验,很难苟同。她知道杨老
师对她就很看重,很赞赏。只要成绩好,不管是什么出身,什么背景,她都看重,
都赞赏。史苏星来惠湖中学短短一年多,她在同学中的威望,包括在一部分非革军
子弟同学中,威信升得怎么快和怎么高,那么毫无争议地成为学校团委和学生会的
核心干部,都是和杨老师在各种场合所作的夸奖称赞分不开的。就凭这一点,说她
在学校有意压抑革军子弟的政治地位,是说不通的。从心底里讲,史苏星对杨老师
抱有尊敬而感激的心情。

  然而,从总体实际情况看,革军子弟在惠湖中学,确实受到政治上的排斥和压
制。史苏星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革军子弟校级学生干部这一事实本身,不仅没有
使她感到荣耀和庆幸,反而使她感到心情压抑和担忧。“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口
号看来很公正,其实,它是站在维护那些有条件取得好分数的幸运者一边的。那些
住在草鞋浜的工人和城市贫民子弟,以及那一小部分从郊区农村来的农民子弟,除
了班上象袁世清那样的个别情况,他们中的极大多数,即使天资才分与工学院那些
知识分子和市委干部的子女不相上下,在诸多客观条件方面,却绝对处于无法公平
竞争的劣势地位上。首先从可供学习支配的时间上,前一类同学往往要抽出一大部
分时间,帮助家里干家务,想方设法帮助家里挣生活费用;而班上那几个市郊来的
农村同学,放学后顺着铁路走回家时,要费时费力地一路上寻割青草,装满背上的
箩筐,以保证家中饲养的兔羊之类,不会因为他们专心致志的学习而挨饿。更不要
说,那些干部和知识分子出身的同学,手头有那么多的参考书,好多课堂上的高难
度题目,老师还未开始讲解,他们早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每一步的解法。他们的家里
都好象开着图书馆,而图书馆与图书馆之间的等价交流和互通有无,更是使那些既
买不起、又借不到这类参考书籍的同学,在课堂上碰到老师提问时,显得那么冥顽
不灵,呆头呆脑,因而时常得忍受某些嘴巴刻薄的先生所放出的冷嘲热讽。而那些
搬用参考书上的现成解答,轻而易举换取老师一片赞扬声的同学,又常常是显得那
么沾沾自喜,趾高气扬。

  而对大多数革军子弟来说,也许是其父辈,并没有遗传给他们读书人的基因细
胞,也许是其家庭,并没有象那些知识分子和市委干部家庭那样,对他们在读书方
面提出严格的要求和很高的期望,光凭学习成绩来论短长,就很难体现出他们真正
的长处和优势。他们和新中国一同诞生,与新中国一起成长。他们的父辈为革命出
生入死,终于为无产阶级打下了江山。对于这个江山在下一辈会落得什么人手里,
他们中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带头人物,例如就象她史苏星这一类精神领袖们,有
着本能的敏感,本能的关注,本能地抱有一种革命成果捍卫者的立场。而在他们眼
里,现存的教育制度,实际上会使这无产阶级的江山,不是通过血与火的拼战,而
是通过考场上的竞争,重新落入资产阶级的手中。党在各种场合下,宣传鼓励又红
又专的道路。而在很多情况下,“红”只是一种掩饰,一面招牌,一块遮羞布,而
“专”才是实质,才是根本,“专家治国”,“专家治厂”的说法,经常可以听到
从中央到地方的一些领导同志当作口头禅一样地挂在嘴上。那些思想很“红”、特
别热衷于学雷锋、做好事的同学,如果他们的学习成绩差强人意,有几个人能成为
“三好学生”,欢天喜地把印着烫金字体的奖状揣回家去?而那些认为学习雷锋做
好事会挤占他们宝贵学习时间的所谓高材生,只要他们和老师同学保持相对和谐的
人际关系,就能一俊遮百丑,取“三好学生”的奖状,易如囊中探物。如果说,这
类荣誉性的奖赏还仅仅起到鼓励某种不良社会风气的作用,而依据分数高低,决定
一个人能否跨进大学门槛的做法,就更加后患无穷。因为这就是意味着:那些只关
心自己个人成名成家、出人头地而不关心公益和他人利益的人,那些家庭可以为其
提供优越学习环境和读书条件的人,那些旧知识分子的子女,那些拿大笔定息的大
大小小“吸血鬼”的后代,那些在政治上已失去了一切,而在知识上仍具有一定优
势的形形色色家庭中的后继者,会比革命军人和工农的子弟,有更大的机会进入高
等学府,被党和人民培养成各种治国治政治企业的专家,逐步形成一个新的统治阶
层。而那一小部分有幸挤入这一专家行列的干部子弟,也将因为兴趣和利益上的一
致,被他们的大多数伙伴所同化。无产阶级的江山,就会以这样一种软刀子割头不
觉痛的方式,得而复失!

  特别使史苏星感到震惊、荒谬和反感的是,惠湖中学为了提高高考录取率,竟
然以学雷锋、做好事为号召,在迎考期间把应考生都集中在学校,然后组织低年级
的同学为他们送饭打菜、洗衣扫地,提供各种各样的生活服务。而市教育局的领导
,甚至堂堂市长,都公然赞扬提倡这种做法。一段时间来,史苏星从她在外地的志
同道合的朋友那里,先后得到了毛主席与毛远新的谈话和与王海容的谈话抄件。毛
主席说:“你不是说要学习马列主义吗?你们是怎么学的?只听讲课能否学到多少
东西?最主要的是到实践中去学习。”还指出:“整个教育制度就是这样,公开号
召青年去争那个五分。你不要去争那个全优,那样会把你限制死了的。……在学校
是全优,在工作上就不一定是全优。中国历史上凡当状元的都没有真才实学,反倒
是连举人也没有考取的人才有真才实学。唐朝两个最伟大的诗人连举人也未考取。
不要把分数看重了,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在培养训练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上,
不要跟在教师后面跑。……注入式连资产阶级也反对了,我们为什么不反对?只要
不把学生当成打击对象就好了。……要允许学生上课打瞌睡,要爱护学生的身体。
教员要少讲,要让学生自己多看。……什么制度不制度,管他那一套,……学校应
允许学生造反,回去你就带头造反。”毛主席的这些话,使史苏星的耳朵孔倍感亲
切,觉得必须对学校现行的教育路线来一个彻底的批判。而现在,杨老师显然成了
把这一批判引向深入的拦路虎和绊脚石。拦路虎和绊脚石不扫除,革军子弟在惠湖
中学通过革命大批判建立起来的声势和影响就无法保持,一部分情绪激烈的伙伴,
也会对她的领导作用提出疑问。因此,为大局计,为保证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永
不变色,为了使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天然接班人的政治地位,从学校时期起就得到根
本改善,看来她只能牺牲对杨老师的个人好感和尊敬。

  然而,这仅仅是问题的一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是,正如有些同学所提出的,
把杨老师也拉上“斗鬼台”,工作组会赞成支持吗?显然不可能,季组长不会用自
己的乌纱帽,来跟自己顶头上司的夫人开玩笑。想到这一点,史苏星心里就有些悲
哀。这些身为革命领导者的成年人,尽管受党更长时间的教育培养和信用,占据着
重要的领导岗位,然而真正按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一事当前,先为革命利益考虑
,而不是为自己打小算盘,似乎并不多;革命由此就大大增添了难度。外界师生们
总以为,史苏星同季组长的关系是相当紧密的,彼此之间,一定有很多相互默契和
沟通,否则她就不可能从工作组那里,得到有关“四大才子”的背景资料,更不敢
胆大包天地把矛头指向董校长。然而在实际上,史苏星和工作组之间的关系,远比
人们所想像的要松散。季组长是经常找她谈话,但那是向她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和
各类政治情况,她说得多,季组长开口的时间少。这也许是地方机关干部的一种领
导技巧,动机无非是两种:一是叫你猜不着,摸不透,使你具有莫测高深之感,你
才会尊敬他。二是言多必失,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地说漏了嘴,一旦捅出纰漏来,他
这个工作组长是要承担责任的。第三个原因是史苏星所猜不到的。

  季组长从第一次跟她交谈的时候,就想起了社教工作组队里的那位王小燕。两
人都有响当当、硬梆梆的政治出身背景,都自以为对革命有着特别强烈的责任感和
使命感。而现在,又同样是在他的领导之下,正确地界定和寻找一场政治运动的斗
争对象。史苏星的大字报文章尽管给他以深刻印象,但是一接触作者的实际谈吐和
思想,他就觉得自己所找的依靠对象,并不很合适。他想找市委大院里那班领导干
部子女,可是暗示的话题一触及董校长,他就发觉这些执掌团委和学生会大权的学
生领导骨干,一点没有积极性,他们是董校长所提拔重用的既得利益者,当然不会
对把火烧到自己庇护者的身上感兴趣。他也并不知道市文革办恭副主任为何指示他
查董校长用人路线的复杂政治背景。更不晓得,市委干部子弟的抵制态度,同俞市
长儿子俞彦在背后发挥的作用有关系。无可奈何,季家驹在不得已之际,最终还是
选择史苏星,作为忠实贯彻执行上级意图的作战工具。然而他成竹在胸,对症下药
,决心用人之所长,制人之所短。作为一个革命经历不是太长、却已经具有丰富革
命(特别是工作组)经验的机关干部,他吸取了跟王小燕打交道的经验,既不象太
上皇那样地对革命小将的所作所为瞎批评,也不把自己和和谐谐地混同于他们中间
的一个小年轻,而是威而不露,含而不发,保持一种距离感和朦胧感。在关键问题
上不得不表态或亮相时,则尽可能采用不动声色的做法和风格。例如,奉恭副主任
的提示,要查批一下惠湖中学“四大才子”的来历和董校长的用人路线时,他就领
着史苏星他们几个同学学习了一遍有关的《人民日报》社论文章,然而就让手下人
把四位老兄的档案材料抛给史苏星他们,然后是正式向他们传达了刘少奇主席有关
中学文革怎么搞的一段指示:“中学文化大革命的任务主要是审查教职员队伍”,
“中学文化大革命八月份解决三分之一,九月份再完成一半。中学教师要集中交代
问题,象四清中公社开三级干部会一样……。”他自信这样做,是天衣无缝,无瑕
可击。如果恰好碰上这个史苏星和王小燕一样好斗,又一样好钻牛角尖,他早就有
备无患。你要跟我争论斗嘴吗?这可不是我的发明创造,也不是市委文革办公室哪
个领导瞎指挥。你这是跟《人民日报》社论精神过不去,和中央领导同志的明确指
示和英明部署唱对台戏。这,就是史苏星和学校工作组领导之间关系的真实图景。
旁观者不清,双方当局者,也并不是都看得很清楚。这就对惠湖中学而后的时局发
展,产生了始所难以预料的巨大变化。而人们不仅对以后的这种变化,毫无先见之
明和预测能力,就是对眼门前发生的事情,也如堕云海迷雾之中,提出好多似是而
非或似非而是的问题来。

  在一部分市委干部子女中,主要是那几位学校团委和学生会的学生领袖们,就
经常当面责问史苏星,把矛头指向董校长,是不是同时也把矛头指向了市委领导?
人所皆知,董校长的工作,是受到市委领导多次表扬和肯定的。俞市长“百尺竿头
、更上一丈”的题词,就是明证!俞市长的儿子学生会主席俞彦,公开宣称:批判
董校长的大方向是错误的。史苏星面对内部外部的疑问和压力,沉着冷静地回应道
:工作组是市委派来的,市委的领导是通过整体,而不是通过某个个人来体现的。
既然市委派来的工作组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当然也意味着市委支持这样的革命行
动。怎么能说我们是把矛头,指向了中共锡城市委呢?史苏星的逻辑推理是严密的
,无瑕可击的。可是现在又把市委工作组主管领导的夫人扯上了,除非武副书记个
人也表示支持这样做,季组长亲自到会支持这样做,原来雄辩的逻辑法则,一下就
会变得漏洞百出。尽管在战略方向上,史苏星坚信自己的正确性,但是在战术运用
上,冒跟工作组摊牌的风险,是否值得或明智?她被内心两种相互矛盾的想法所煎
熬,圆圆的额头上,在皱起眉毛的压迫推挤下,显现出几道和她年龄不甚相称的皱
纹来。大智大勇如史苏星,她照理是不应该让革命伙伴们感到失望的,可是,她最
后却站起身来,厚颜无耻地对着大家说:“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吧。杨玲的事,
让我今晚好好想一想,明天早上再决定。”黄军对这种首次碰到的议而不决的情况
,感到失望和埋怨。如果是在战场上,总攻命令马上就要发布了,却还定不下哪个
椐点打,哪个椐点不打,那不仅是闹笑话,而且是要付出人命代价的。脑子里想到
这一层,他对长于出谋划策的军政委之女儿的佩服之心,就突然间被对用兵果决的
父亲的无限思念所代替。幸好他此刻,对史苏星的内心活动并不全部知情,否则他
会更加忿忿不平的。史苏星在终于决定用拖延之计来对付自己的革命同伴时,其实
也是想到了她的爹。他去军区开五天会,屈指算来,今天应该回家了。自从投入学
校文革运动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史苏星想到应该向爸爸讨教咨询一下。强将手下
无弱兵。史苏星象赏识她的班主任老师杨玲一样,是个有主见、有决断的女性。如
果不是觉得事关重大,她是不会向任何人讨援兵求主意的!


  惠湖中学的大饭厅兼大礼堂,是终日声音喧闹的,即使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走过它的门前时,仍然能听到轰轰隆隆的不宁静。这声音,并不是它自己产生的,
而是从隔壁墙头上,从紧靠学校的建新机械厂里传过来的。然而,今天这声音,震
天吼地的,却分明不是那工厂机器的隆隆声。隔壁邻居的生产噪音仍然存在着,那
墙根下长满青苔的围墙,也并不能抵挡那噪音的侵略进犯;而是那四、五百个吼叫
战斗口号的嗓门,把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机器噪音,铺天盖地地压住了。

  “彻底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砸烂‘四家店’!揪出总管家!批臭黑后台!”

  “董耿招降纳叛的反动罪行必须清算!”

  “资产阶级统治惠湖中学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把‘四家店’杨管家的反动气焰坚决打下去!”

  “发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

  “谁跟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作对,我们就坚决同他斗到底!”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紧跟毛主席,彻底闹革命!”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

  在此起彼伏的革命口号声中,双臂威武地撑着主席台讲台的史苏星,圆宽的脸
蛋是红朴朴的,站在她身旁的黄军,以及其他几个革军子弟骨干人物,脸孔也是红
朴朴的。然而,引起这几张脸膛上毛细血管充血的原因,是兴奋、激动、还是愤懑
所引起的?还是兼而有之?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一个多小时以前,五名尚未得到
最后认可的“勤务组”成员通过一个短促的碰头会之后,决定向季组长请示汇报建
立“红旗战斗兵团”的设想、批判大会的安排打算和能否对杨玲也进行批斗的问题
。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季组长对建立“红旗战斗兵团”的设想完全不赞成;
理由是,市内个别学校的学生,也有组建类似性质学生组织的活动,但是目前正处
在政治追查之中,他不能不奉劝同学们三思而行,好自为之。更使他们失望愤懑的
是,季组长不仅坚决反对把打击面扩大到杨玲的身上,而且,竟然对公开批斗董耿
也不表支持!

  季组长在批判董耿这件事上出尔反尔的态度,不仅激怒了黄军等一批激进派,
就连史苏星,也有一种被愚弄和出卖的感觉。她昨天回家后,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
,终于没有听到门前有小车喇叭声音响,父亲并没有按预定时间回家。清晨碰到昨
天共商大计的一班勤务组成员时,发现主张斗批杨老师的一方睡了一夜之后,并没
有软化立场的表现,于是就灵机一动,提出向工作组作汇报请示;心里想,如果工
作组按她所估计的那样不同意,黄军等就不会把他们革命意志得不到伸张的怨恨,
结在自己的头上。如果季组长万一开绿灯,这一步险棋所可能引起的与工作组的对
立,就可避免。谁想到,事情的发展同自己预想的如意算盘,恰好一个相反。面对
季组长使人难以理解的背信弃义,如果史苏星主张顺从工作组的旨意,不仅无异于
火上浇油,而且会直接威胁她昨天刚得到的勤务组首席候选人地位和在革军子弟中
领导威信。在批斗杨老师的问题上,本来想找季组长做个缓冲块,结果呢?季组长
反而起了一个激发器的作用。未待他那套语焉不详、词意暧昧的解说表达完毕,黄
军同另外三位男同学就火了,红涨着脸,连表示礼貌的告别招呼都不打,管自走出
工作组办公室,然后就召集一帮子人,杀气腾腾地直冲教务处高中组办公室,把杨
玲和包括“四大才子”在内的所有教师团团围住,义正词严地,大声宣布马上就要
对他们进行大会批斗的决定。

  杨玲未等黄军的宣布结束,脸色早已气得煞白,二话不说,转身就朝门口走。
然后,前进的道路上,早就有将军的儿子布下铜墙铁壁加以阻击。未经黄军的批准
,没有一个教工可以离开办公室。在由十几名腰圆膀粗的男生所组成的铜墙铁壁前
,杨玲无法撞开一条血路,就返身想打电话与外界取得联系。可是又为时已晚,电
话机已经被具有作战头脑的黄军,亲自加以控制。她走投无路,气呼呼地坐回到自
己办公桌子前,面对黄军用呵斥的语调责问道:“黄军,你有什么权利,随意剥夺
公民自由行动的权利?!”

   黄军看着她那副困兽犹斗的样子,冷冷地说道:“尊敬的杨老师,我们是凭
毛主席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号召,不得不冒犯你的尊颜。不管你的后台老板
有多硬,想来,你总不至于想跟毛主席作对吧?”平生第一次,可以对着一向居高
临下对待自己的师长,以命运掌握者的架势,用冷嘲热讽的语气,提醒她一些最基
本的政治常识,黄军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快乐。

  杨玲听到自己的学生,用含沙射影的语言,第一次把自己的行为表现,与老武
联在一起了,勃然大怒的心情,不由得降了几分。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给
老武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或政治影响,她就尽量克制自己。她突然认识到:学生们
组织这么大的行动,工作组领导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一定会根据党的政策,作出适
当反应的。而自己刚才的冲动行为,不管成功与否,其实都是无关大局的。对自己
来说,最明智的反应和行动,应该是什么行动都不采取,冷观事态发展,静待其变
。杨玲这么一想,理智就勉强占住了上风;可是震怒的感情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
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因为她看到又一伙人涌进办公室,而且这一次却是她的得意
门生史苏星带的头。这些人冲到早已被他们伙伴分别挟持住的“四家店”成员面前
,不容分说,就把一大块一大块的牌子,套到了他们的脖颈上。那些木牌,不知道
是用什么木质制作的,看上去很厚实,很沉重;这可以从那牌子突然降临到陈思华
脖颈上时,他的上身猛地朝前倾倒了一下,靠着脚板朝前急速移动了两步,才维持
住了身体平衡的动作看出来。更使杨玲惊谔的是,她发现联系那四位同事脖子和那
些牌子的纽带,竟全是滑亮的细铅丝所组成。她本来还不会注意到这一细节,只是
因为发现,熟谙物理学压强原理的苏顿,竟然异想天开地要想在这一时刻、这种场
合,也运用一下这一原理,乘挟持者不备之机,挣脱一只手来,摸索住自己薄薄的
衬衫衣领,手忙脚乱地把它塞到已经勒进他那细皮白肉脖颈上铅丝底下。那位看押
的部队子弟学生,却并不阻止他那充分反映其小聪明特性的行为,用一副熟视无睹
、目不关心的样子,耐性地等这位物理学天才完成预定的动作,然后不慌不忙地伸
出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几下,就使苏顿老师前功尽弃,给木牌拉扯得沉重
而又坚硬的铅丝,与软软的衣领,都毫无同情之心地各自返回原位。杨玲把眼光转
向那些糊贴在木牌上的白纸,只见白纸上触目惊心地涂着这样一些乌黑大字:“流
氓腐化分子苏顿”,“美帝走狗陈思华”,“老右派傅青”,“资本家狗崽蔡博文
”。

  杨玲竭力控制住自己狂怒的感情,拼命把思路转向自己目前的处境。她开始在
思索猜测,他们会给自己也挂上这样一块沉重的木牌吗?如果会,为何至此迟迟没
有出现?如果不会,把她押上批判台的时候,将以什么方式来明示她的身分和罪状
?她开始把目光转向史苏星,有意把眼睛牢牢地盯住她。她期待她的反瞥,然后可
以从她那清澈明亮的凹陷眼眶中,得到解答:为何一个曾经可以写出充满诗情画意
优美文章的头脑,一颗曾经能够抒发那么多体察入微细腻情感的心灵,怎么能够指
使或容忍这类赤裸裸的野蛮行径?很可惜,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三论“无产阶级革
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传单,她没有机会欣赏到,于是也就无法理解那些火辣
辣的词句,在这些年轻人血液中所产生的刺激作用。史苏星打从跨进门槛的第一步
起,就装着没有看到她似的,只管和黄军凑在一起窃窃地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情。几
分钟之后杨玲才发觉,在靠近史苏星身后的墙角边上,悄悄地倚放着一块木牌,看
上去那质地和外观,与同事门所享有的并无两致。唯一看不明白的,是它所显示内
容。因为木牌是反着背靠在墙上的,似乎有意给关心注意者,留下一点悬念。她的
两个学生时间交谈得很长,似乎有好多东西需要讨论。只是在后来的时刻,杨玲才
注意到他俩的眼神,都朝那块木牌瞥了一眼。在整个谈话过程中,经常可以看到黄
军在点头。而那种点头的样子,有的看上去很自然,有的则很勉强。杨玲听说过史
苏星在部队子弟学生中有很大影响力,连黄军都听她的指挥。今天是亲眼目睹,从
而认识到面前这一切,原来竟好象都是自己所赏识的学生在导演,不由悲从心来,
欲哭无泪。这时候,门口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转头一望,原来是董校长被另
一群学生,推推搡搡地押进房间来跟他的部属举行会师。他的脖子上,也是一块同
样尺寸、同样质地的木牌,上面写着:“四家店黑后台董耿”。这时候,杨玲突然
觉得,她可以猜出那块靠在墙根上的木牌正面的称号,那一定是:“四家店黑管家
杨玲”。悬念突然被打碎,她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眼看着黄军拎起那木牌朝她走来
,眼神首先就瞥住了那牌子上细细的铅丝,脖颈上立即起了一种痛楚的感觉。黄军
是朝她的方向过来的,但是没有在她的身跟前停住,而是一直走出了办公室的门口
。杨玲一下子如获大赦,颈皮上的感觉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就在此时此刻,她和史
苏星的眼睛才同时相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对此不仅毫不怀疑,而且对观察这
类窗户,自以为已经积累了十分丰富的经验。可是在这一刹那的四目相遇之机,她
却看不透在那两扇年轻的窗户后面,深藏着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她难以窥破底细,
只觉得那双眼睛在瞬间所流露的感情,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那是何等不自然的
一种交会,发生在何等不自然的一种处境下!要知道,就在前天,昨天,今天早晨
,她俩遇见时,她还一如既往地、恭恭敬敬地,招呼过“杨老师好!”现在却一切
都天翻地覆,六亲不认,叫人觉得好似生活在一段奇特的小说故事之中。

  然而,杨玲随即就不得不稍稍修正一下她的感觉。她发现,“六亲不认”,并
不完全适合于描述当前的情况。因为她看到,黄军从外面走进了房间,走回到了她
的身旁:“自己套上吧。”他向她吩咐,扔给她一块硬纸板做成的牌子,牌子顶峰
通过两个洞眼,串联着一条浅黄色的细麻绳。那细麻绳毛茸茸的,显得温柔而又亲
切。其实,这是杨玲此刻所获得的一种神志混淆的感觉。在这炎夏季节,没有木牌
重量的助纣为虐,滑滑爽爽的铅丝,未必见得不能比毛茸茸的细麻绳,给杨老师带
来更为舒适的感觉。她看一眼牌子上的字体,果然不出所料,唯一的区别是“总管
家”而不是“黑管家”。也许是出自史苏星的主意,她有意避开了与“黑后台”的
重合之处;在她的作文行文过程中,她极少允许在内容连贯的同一段落中,有重复
的字眼出现。杨玲对这种一丝不苟的细致态度,一向赞赏不已。如今活学活用到实
际生活中,却同自己的政治生命挂上了号,使她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触。然而,身
为女性师长的杨老师,她的感官是敏锐而又细腻的。从一块牌子的调换上面,她一
下就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师生之间仍然残存的一丝情谊。这种隐藏着的脉脉温情,
面对巨大革命风暴的狂吹猛打,虽然已经岌岌可危,并且不得不采取藏头露尾的鬼
崇行径,也不知道还能存活多长时间,却使她的心头,蓦然间升起了一种无限的宽
慰。这时她再举眼去找史苏星,却发现在自己眼里突然间变得可亲可爱起来的学生
,已经转身走向门口。于是,她就一声不响,拾起“四家店总管家”的显赫封号,
乖乖地套上了自己的头颈,动作举止,就象一个非常听话的大孩子,显得极其温良
驯顺。

  一个小时之后,杨玲和自己的上司及下属,就被一大群学生簇拥着,以一种怪
里怪气的队列形式,带进了大礼堂,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推上了大会的主
席台。她并不知道,在她没有进入这个礼堂前,这里刚刚发生过一件史无前例的不
寻常的政治事件。对于这一事件,可以产生出两种完全对立的不同见解:人们可以
把它看作是对党组织领导的公然抗拒和挑战;但是,也可以看作是一批新中国的第
二代公民,开天辟地第一次,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新中国宪法所明确赋予的公民结社
自由权利来。这些公民并不觉得工作组季组长的意见,比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大
纲更权威。不管工作组的领导怎样阻拦和恐吓,天要下雨娘要嫁,在“红星”和“
军旗”两支球队的名称各取一字的“红旗战斗兵团”,还是在一片战斗口号声中“
呱呱”坠地了!不知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还是觉得跟原先已经挂上的批判大会的横
幅标语有矛盾,会场上并没有同时挂出“红旗战斗兵团成立大会”大横幅,因此就
使杨玲和她的同伴们,还以为自己是在跟一群散乱无章的乌合之众打交道。此时此
刻的史苏星,神气活现地占据着主席台中央的那张讲台,一看就知道,她正扮演大
会主席的角色。然而杨玲并没有认识到:她这个大会主席的角色,是具有硬梆梆的
法理依据的。经过十几分钟前全体开会者的一个集体表决,她以“惠湖中学红旗战
斗兵团”勤务组组长的身分,正式成为了这一大群革命红后代的领头人。杨玲也不
知道,季家驹本来还打算来会场,说上几句带有引导性质的开场白,就因为听说与
会者们仍是一意孤行地把非法组织成立了起来,他如果一出场,就变成了一种事实
上的承认。于是就拒不到会作发言,这恐怕是引起主席台上几位学生领袖毛细血管
很充血的主要原因。当然,杨玲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她的注意力,集中用于观察分
析这个批判大会的斗争目标和方向。一大通慷慨激昂的发言听下来,杨玲明显感觉
到,大会的主要矛头对准了董校长。然而这种形势刚形成,一个脸孔陌生的女同学
,雄赳赳地走上讲台来,矛头一转,却愤怒揭发起苏顿攻击共产主义集体主义精神
的黑言论:“……他竟然讥笑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保护公社羊群而不惜牺牲自己的英
雄行为,是无知,是愚蠢,是得不偿失,是不尊重人的价值。苏顿,你这样大放厥
词,矛头指向谁?说!是谁无知?是谁愚蠢?是谁不尊重人的价值?”“说!快说
!……”台上台下响成一片。

  苏顿额头上面一片汗,心里对自己缺乏前思后想就那么莽里莽撞地鼓吹人道主
义思想很懊悔,但是又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场面,缺乏应付这类群众运动所必需
的政治经验,唯恐自己认了罪,一套上纲上线的自我谴责言词,就会一字不漏地装
进档案袋里,变成巨石把他永世不得翻身地压在十八层地狱里,就装聋作哑地,横
下一条心,死活不开口。岂不知,革命小将对他的抗拒撒赖,早就有准备。连明确
指令吩咐都不需要,黄军一个眼色做出来,就有几张长条板凳,“哗啦啦”地拖到
主席台上。其中有一张,示范性地直接安置到苏顿的身跟前。“跪上去!跪上去!
”控制他左右臂膀的两位学生连声喊。苏顿明白知道抗拒是徒劳的,只能把缺乏足
够皮下脂肪保护的膝盖,乖乖地移动到涂着滑溜黑漆的板凳凳面上。那板凳条是狭
长的,硬梆梆地比他的膝盖还要硬,加上挂在脖子上的大木牌受万有引力的吸引,
使他再次痛苦地感受到了压强原理对他的无情嬉弄和折磨。允许他悠闲从容考虑回
答的客观条件一经安排好,杨玲言词确凿地听到史苏星说:“慢慢地想,什么时候
想出了使群众满意的回答,什么时候再下来。”说完,就似乎对他不再感兴趣,扭
过头,对着董校长喝道:“苏顿是你的大伙计,你的敲门砖。对于他的这番话,我
们很想知道你这个大老板的高见?”

  董校长显然没有料到矛头一下又会转回到他的身上,是为之辨解?还是同声谴
责?他脑子里犹豫不决地紧张思索着,权衡估量两种不同反应可能对自己和苏顿造
成的后果。尽管他经历过朝鲜战场上,美军飞机狂轰滥炸和自己人发射的装甲炮弹
哗哗地倾斜到自己头顶上的大世面,却也象苏顿一样,对这样子的批斗场面和咄咄
逼人的责问,毫无应付的经验和办法。如果再来一次文革这样的大运动,无论是政
治性很强的董校长,还是对政治知之甚少的苏顿,一定会同批判者们同仇敌忾地进
行自我大批判,批判的格调可以更严厉,更尖锐,坏话说尽,毒词用光,使革命小
将再也找不到更为革命的言词来发挥。当批判高潮进入这种无话可说的最高境界时
,斗争的高潮,也就必不可免地需要暂告一个段落了。可惜他们当时缺悟性,死头
死脑地过于严肃和认真。面对那些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在玩什么历史游戏的年轻人,
竟然正儿八经地把他们当做真正的历史审判者。想到自己是在跟历史审判者们打交
道,一言一词如果要跟历史连在一起,“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覆水难收
”……,各种各样的相关成语和词条,就象乱柴一般地堵住了他们的喉咙口。可是
眼前这些胸怀革命大志的革军子弟,并不把这种沉默式的审慎态度理解为对他们的
极度抬举和看重,反而当作一种极度的轻侮和蔑视,于是就暴怒,就发狂,就用一
切可以调动的手段,狠狠回击对手的轻侮和蔑视。他们迫令董耿也跪到长条凳上去
。可是,董校长曾经是军人,如今是党员,他有军人的高傲和党员的坚定性,他不
跪!无论那是一条长板凳,还是一条红地毯!于是,遭受到轻侮和蔑视的年轻心灵
就更震怒,更发狂。四五双手都同时加入进来,其中包括担任现场指挥的黄军,也
怒不可遏地用脚去蹬他那不肯弯曲的腿弯。就在这种手忙脚乱的奋力搏斗中,突然
间,那张长条凳子翻倒了,刚才一刹那间被勉强按上凳子的董校长,“咚”地一声
沉重地仆倒在地板上,鲜血的血,从他那被凳脚磕破的额头,泊泊地流出来。两个
仍然抓着他手臂的学生,神情显得慌张起来。第三个比较冷静的搏斗参与者低声问
黄军:“送校医室去吧?”黄军显得也缺乏思想准备,就把脸空转向了史苏星。史
苏星朝那流血的额头扫视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断然说道:“不,叫校医带上药箱
来会场!”她的声调很冷静。因为她知道,如果这出戏的主角一离开,整部戏就无
法继续朝下演。作为这场搏斗的旁观者,尽管她对这突然其来发生的事故同样没有
思想准备,她的表情,却比任何在场的同胞都要沉着冷静。她从裤袋里掏出一块白
手绢,扔给黄军说:“先用这个堵一下他伤口的血。”然后把话筒举到嘴唇边,充
满感情地对台下纷纷站立起来观察台上情形的同学们说:“同学们,董耿拒绝回答
我们的提问,蹬倒了长板凳,自作自受地跌破了脸,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是
不是就应该把这大会马上停下来?”

  “不!”台下齐声协力一起喊。

  “是不是应该把他送进医务室?”

  “不!”又是一声喊。

  “是不是我们应该向他陪一个礼、道一声歉?”

  “不!”

  “他应该不应该继续回答我们的问题?”

  “应该!”

  ……

  杨玲此时再也无法忍受了!眼看着自己的同事和领导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体罚,她突然感到:史苏星对她的那种特殊优待照顾,竟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和
嘲笑!“我来回答!”她不顾一切地高声喊叫起来。

  全场人的目光,一下都齐刷刷地转到了她身上。闹哄哄的大礼堂里,突然变得
静寂起来,使人们可以重新听到隔壁机械厂传过来的隆隆马达声。史苏星用颇感突
兀的眼神朝她盯了一眼,稍顿了顿,开口道:“你说吧。”

  “我记得毛主席曾经说过,在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最可宝贵的。因此
,苏老师的话虽然有毛病,却也存在着很大的合理性。”杨玲抱定引火烧身的决心
,口吻极其平静地说完了这段话。

  台下人听了这段话,身边带有小红书的,觉得杨老师引用的那段毛主席语录好
耳熟,就“哗哗”地翻起《毛主席语录》来。而大部分与会者,因为当时《毛主席
语录》尚未公开发行,就只能偏过头去,从已经拥有这种锐利武器的同伴手中分享
伟大领袖的光辉思想。在已经找到这段语录的人丛中,响起了一片七张八嘴的讨论
声。

  史苏星看到一个严肃的斗批会,一下子被杨玲转变成了一个学习《毛主席语录
》的心得讨论会,第一次对自己的班主任老师动起肝火来:“你这是断章取意,歪
曲毛主席语录的精神!”史苏星高声叫起来,声调一点不比杨老师方才一刻叫得低


  杨玲用嘲讽的眼光瞧着自己学生首次显露的歇斯底里的样子,嘴唇动了动,真
要反驳,却停住了口。她看到会场门口匆匆走进来一大群人。在这群人里面,有俞
市长的儿子俞彦和其他一些学生干部,有她班里的学生袁世清、张本度和孙晨菲等
。而匆匆走在头里的,是刚才派去叫校医的那位学生,身后跟着身背药箱的学校医
生。在医生的后面,稍稍隔了一段距离,却是一张她在老武书房里见到过的脸。陪
伴着这张脸的,是工作组的季组长,和另外两位工作组的同志。这一大群人一拥而
入,其中一小部分直奔主席台,其余的,则散向会场的四方。主席台下原来的人和
新来的人,都把目光好奇而急切地盯着主席台;他们都已意识到,一幕已经上演了
一个多小时的闹剧,就要进入一个五分钟以前还根本意想不到的转折点。她扭头去
看董校长的额头,只看到史苏星的那块白手绢,血糊糊的,已经变成了一块红手绢


  “上头终于出面了!”杨玲心里暗叫起来;她以为:自己有意激化矛盾的做法
已经见成效。却并不知道,惠湖中学学生成立非法组织的事,比起她因撕掉对联而
被押上批判台的情况,也许更加唤起上级领导的关切和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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