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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10)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5:30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10)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10:34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九章 庇护与缝隙

  就在凌漪登门拜访夏思云夫人的那个傍晚,夏思云正在朱坤兴的家里喝结婚喜
酒。按六十年代中国的风俗习惯,不凑过年过节的日子办结婚喜酒,总是使人觉得
有点不寻常。如果按照歪门邪道的思路去推测,十有八九会想到新娘的肚子,也许
已经时不我待地贴出了公告,如果不追加必要手续和仪式的话,就会使人们风马牛
不相及地误以为得了吸血虫病或肝腹水之类。那些与朱坤兴相好的师兄弟们,约略
知道朱坤兴这位通过速战速决得来的新娘,同他下乡参加的四清运动有关,但是内
情如何,朱坤兴并没有向他们交底,他们也就不便追根究底,更不便为他的堂堂人
格品德作没有把握的解释辩护。那时虽然还没有时兴岗位责任制,大家却也清楚:
厂里有负责追根究底的专职部门。而工人的本职工作,就是吃饭、干活、睡觉,有
喜酒就喝。他们并不知道:此刻和关厂长同坐在正桌喜宴上感到不自在的夏书记,
不仅确确实实对朱坤兴作过一番盘问查询,还专门派出过外调人员,到乡下去作过
追根究底的调查。而引起夏书记兴师动众的根源,在于朱坤兴言不信,行不果,明
明向马进保证过在乡下期间不再同高虹时幽会,却还是忍耐不住。

  那是一个星光皎洁的晚春之夜,第二天就要结束社教工作使命返城的朱坤兴,
无视马老师的临别告诫,违背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和高虹时不约而同地来到两人
曾经幽会过多次的山芋田地头。那山芋田离高虹时当初向王小燕吐露苦水的那个池
塘相去不远。浓重的青草气息与晚春暖洋洋的夜风掺和在一起,肆无忌惮地钻进鼻
孔里,使心跳变得粗重,呼吸变得急促。自从大队党支书戴洪发那一次乘高虹时洗
澡时闯入房间强奸了她,而且从此频频拜访,一次又一次地竭尽强暴凌辱,她几乎
丧失了生活的勇气。王小燕的牵线搭桥和朱坤兴对她的一往情深,使她品尝到了一
个被人尊重和爱呵的女子所能享有的甜甜滋味,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希望和憧憬。她
没有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工作组同志,在私下和她呆在一起时,
会变得那样细腻温柔,对她就象一个体贴备至的大哥哥。每次幽会时,在她坐到地
上的前一刻,他都会脱下自己的上衣,不声不响地铺垫在她的臀部或腰背后。她从
这个外表憨厚的工人老大哥身上,领受到了什么是异性的真正的爱抚和温存。就象
沙漠中一棵因干渴就要枯萎的小草,突然饮啜到了清咧甜美的甘泉,贪恋不舍之情
,大大超过了对风险的担忧恐惧。因此在苏南工学院的师生离开之后,忍耐了一段
似乎是极其漫长的日子,这一夜他俩终于又聚集在一起。两个奔涌着滚烫血液的身
子,并排斜躺在田埂与山芋田连接的斜坡上。“我一回城,就立即办申请。”朱坤
兴注视着高虹时在夜色仍然闪着亮光的双眼,作出自己坚定的承诺。高虹时闻言后
默不作声,只是欠起身子,把她的双手抱住朱坤兴的双肩;随后又移到他的脖颈上
方,紧紧地抱住他的头领,并把自己的脸庞,紧贴在朱坤兴的颧骨上。朱坤兴感到
他的嘴里有些咸涩;那是高虹时的眼泪,在两个脸面的缝隙挤压下,最终渗入了他
的嘴缝。他就托起她的脸,用食指和中指的背端,在她的脸面上很轻柔地擦拭起来
,那种慢慢的划动,使她的肌肤上起了一种痒痒的快感。这样一种微细微妙的爱抚
和温存,与戴洪发那种粗野强暴的折磨,形成鲜明的对照和强烈的记忆反差。高虹
时陶醉了,觉得自己就要象前两次见面时一样,抵挡不住内心感情巨浪的冲击。她
感到自己的身肢变得绵软,那股从他敞开衣领中散发出来男人的气息,使她觉得喉
咙干燥,有了口渴的感觉。她感觉到朱坤兴呼吸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粗重,几乎变成
了一种喘息。她开始用手去捌动那两只移向她腰间的大手,然后却觉得自己的手指
是那么地软弱无力。如果在这时候,没有突然响起那阵脚步声,她必定会象前两次
一样,抵挡不住朱坤兴的冲动行为的。然而这一次,当那感情的狂涛巨浪还来不及
完全冲破理智的堤岸时,戴洪发和工作组季组长的手电筒所发出的刺目光柱,却突
然照住了他俩……

  结果可以预料,朱坤兴一回厂,就被夏书记找到党委办公室里谈话去了。朱坤
兴的脸孔涨得红红的。可是,这红红的脸孔,并不表示他自觉理亏词穷。相反他坚
持认为,他虽然违反了工作组成员不能同当地老百姓谈恋爱的纪律,然后却并不为
此感到羞愧和后悔。而共产党真正应该追究查处的对象,恰恰应该是那个用手电筒
朝他乱晃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为了说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和浩然正气,使夏书记理解
接受他的上述结断,他就把工作组同伴和工作队领导之间的矛盾,原原本本地向厂
领导全盘摊出;当然,这里的原原本本,是打了折扣的,例如他在戴洪发强奸高虹
时的问题上,就尽量说得含糊其事;对自己感情冲动之下同高虹时发生过的两次“
关系”,则完全隐瞒。他承认,社教工作组有纪律,工作组成员不能和当地社员谈
恋爱。但是他鼓起向组织说谎的勇气,强调他跟高虹时的恋爱关系,是在离别前的
那个晚上最后确定的。因此从小处说,他并没有违反纪律;从大处论,国家法律并
不阻止适龄公民谈恋爱。至于与地富子女谈恋爱,算不算是阶级立场不分,他认为
党“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却可以选择”的一贯政策,对此是最权威的评判标准。
他俩的倾心相爱,正是体现了他女朋友选择同工人阶级相结合道路的决心和诚意,
应该得到组织上的支持和鼓励。据他所知,好多高级干部的老婆,也是地富家庭出
来的。因此,他并不想改变主意。他的女朋友是全村人公认的好女孩,他之所以选
中她作自己的老婆,是有重大的政治原因的。不信,厂领导可以去苏南工学院找他
四清工作组的领导马进了解情况;也可以直接去乡下找有关四清积极分子作调查,
但是绝对不能找原为四清对象的大队干部作了解。他不仅不愿意检查“过错”,与
地主女儿划清界线,而且打算马上提出结婚申请。那么快马加鞭地搞跃进,并不是
自己急不可待想结婚,而是因为自己的女朋友,正处在那个流氓成性的大队党支书
的虎视眈眈之下。当然,以朱坤兴的笨嘴拙舌,如果不是硬着头皮根上工学院找王
小燕“参谋”,是绝对讲不出这一通强词夺理的理由来的。

  夏书记听了这一套诉说,觉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就让组织科和保卫科各抽
一名同志,果真上苏南工学院找马进王小燕他们了解内情,并按着他俩提供的名单
,下乡搞了两天实地调查。调查结果出来了,夏书记和一心要想提拔朱坤兴的关厂
长一合计,不仅没有给处分,而且决定选朱坤兴当设备科长的原定计划,雷打不动
。夏书记作出这样一种决定,正是他的精明之处。在凌漪身上栽了一个跟头,新到
一个地方,跟原来就在的领导搞好关系,是自己站稳脚跟、争取东山再起的上策。
而关厂长这个人本来就很好相处,大炮筒子脾气,又性急,又直爽,就是见着那些
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觉得难摆弄。特别是那位大学科班出身的老设备科长,布置
给他的任务从来就不说一个“不”字,贯彻起来,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完完整整地
不走样。要是对那些工人出身的中层干部,因为以前是一张芦苇席上滚爬过来的,
毫不留情,立即破口骂。骂个狗血喷头不碍事,白天在厂里狠狠训一顿,晚上就可
能在一张桌子上碰杯子。可是对这设备科长,就不能这么干,说不得,碰不得,说
重了有伤读书人的自尊心,说轻了当着耳边风。老关对此常诉苦,适逢老设备科长
要退休,就又开朗、又明智、又大度地对夏书记说:“老夏,选干部归党委管。你
选吧,选谁我都没有意见。就希望能到下面车间里挑一个。设备科那几位,都跟他
们科长差不离,既自高自大,又弯弯绕绕的,催头胀。”

  夏书记对关厂长的感受苦恼表示极大的同情和理解,就带着选择不弯不绕科长
接班人的使命,以参加劳动为名,深入车间进行观察和了解。最后选中同样具有直
筒子脾气的朱坤兴,人正直,又好学,又是机械设备维修能手,又曾经在关厂长手
下当过学徒工;而且读过一年半脱产的机械原理进修班,在车间里面,也算是个半
瓶子醋的土工程师。关厂长听说了,对他具有伯乐的眼光极敬佩,极满意。送朱坤
兴下乡搞社教,原不过是过一下门,并不是要让他从此把政治当饭吃。因此工作队
领导签的“政治立场不稳啦、划不清阶级阵线啦”之类的评语,在关厂长的眼里,
就好象是评弹团的艺人在说大书,编诳话。吃喜酒的时候,看到新娘天仙般的美容
时,他更是对自己徒弟的眼力大加赞赏:“这样一个活鲜鲜的大美人,踏破铁鞋也
无处找。哪个见了,哪个也无法立场不动摇!”酒热耳酣之际,被酒精鼓捣得忘乎
所以的关厂长,当着一班喝喜酒的弟兄,险些把领导内部掌握的机密,都拌着满嘴
酒气一起泄露出去。

  夏思云是第一次以领导身分出席部下职工的婚宴,这在机关里工作时是不可想
象的;更何况在这百年和合的大喜大乐背后,还有复杂的政治名堂作碍难,就出自
本能地想回避这种酒肉场面。但是听说关厂长会出席庆贺,朱坤兴又是三番五次地
邀请,又执着,又热诚,就觉得顺应大流是良策。朱坤兴在工厂里,如今不仅代表
了工人阶级的主流派,而且是一名中层干部。如果不接受人家满腔热诚的邀请,不
仅是自绝于工人阶级的主流派,也是明目张胆地跟关厂长及其手下一大帮中层干部
唱对台戏。事情的性质,本来是该不该同出席婚礼的地主女儿及其地主母亲划清界
线,一放到具体的时间、地点和条件下,却成了要不要同工人阶级和关厂长划清界
线的大问题,由此觉得斯大林“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论述,无比英明
和无比正确。

  夏思云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老伴觉得他大脑血管中的酒精含量浓度,并不妨
碍要他在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上面立即拿主意,因此不接受他“有什么事情明
天谈的”建议,不由分说,就把一份材料塞到他手上,还把送这材料者的名字,使
他无比惊讶地告诉了他。夏思云这时才发觉,无论在什么样的问题上,老伴的通情
达理,都是无可置疑的,这样一种特殊情况确实是不应该耽搁到明天去谈的。他苦
着脸,把那份见证材料前前后后看了两遍,又要求老伴把当时看到的现场情况反复
交代复述,逐字逐句同纸面上的墨迹作核对,最后又极其严肃地问老伴:“你确认
这写的情况同事实没有出入吗?”老伴肯定地点了点头,却对他没有领会她的谈话
要点很着急,心里不由怀疑自己选择时机的合适性,是否受到了老夏头脑中酒精含
量的破坏和捣乱?可是老夏的脸色却越加变得严肃起来,竟然把家庭当作单位来对
待,一本正经地开口问:“你是中共党员吗?”这样一种稀奇古怪的明知故问,夫
妻相处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让她的耳朵开了眼界(连耳朵也能开眼界?)
。“是党员,就得实事求是站在党性立场上!”夏思云见老伴无法抵赖和否定,就
采取紧逼战术,一下把她的退路封死。白慧芬这才明白过来,判定丈夫对昔日情人
仍然有旧情,因此不惜承担不良政治影响,也要唆使她出面作见证;然而他唯恐暴
露了那条深藏的感情上的狐狸尾巴,就冠冕堂皇地把党性原则搬出来作挡箭牌。“
唉,老夏啊,老夏,这又是何苦呢?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当初是谁把凌漪引到
你的身边的?又是谁在凌漪面前苦苦哀求为你减轻罪名的?如果你确实想帮她,只
需一句话把意思说白了,别说是一个签名,就是一百个签名,我也不会手指打抖的
呀。”夏思云的老伴从抽屉里取出钢笔就签名,心里一边对夏思云对自己缺乏深刻
了解进行抱怨,一边又觉得在良心上,卸去了一大包袱负担,觉得好松快。其实她
在借用缓兵之计对凌漪拒绝签字的第一刻,精神上就被两种责任感折磨得很痛苦。
一方面,是自己受尽冤屈的老部下,在自己丈夫的事情上,她一直就觉得欠了这个
老部下深重的孽债,一直想着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她。而另一方面
,现成的报答机会送到了手头边,可是这种报答,却要以损害丈夫的名声作代价,
她能这么做吗?她能让别人去猜测:白慧芬为何对丈夫以前的姘妇那么仗义执言?
不,她不能。因为这份人情债,就是为了挽救丈夫的名声才欠下的,如果又以损坏
丈夫的名声去偿还,那还不如当初就不欠这份人情为好……。这些令人烦恼的思想
斗争,从凌漪告辞起,一直把她头昏脑胀地纠缠着。现在好,她终于被解脱了,全
亏了老伴对以前那位年轻美貌的情妇仍然抱有一颗有恩有义的心!而在这颗恩义之
心上,义正词严地包装上光明磊落的党性立场和原则,这种虚伪,这种矫揉造作,
却并没有降低老伴在她心目中的崇高形象,反而使她对他更加崇敬。因为正是在这
种节骨眼上,能看出老伴为人不卑鄙,不下流,待人情深义长;而不象某些手中有
权的人,利用权力地位玩弄起女性来,情真义切比谁都装象。而一旦玩到影响自己
权力地位的境地时,又比任何人都要翻脸无情。

  就这样,几乎是喜出望外的,仍然生活在夏思云一片暗藏情义之中的凌漪,在
第二天就拿到了那个本以为可能逃之夭夭的见证人姓名。就这样,这份见证材料通
过许洪元的手,很快地就转到了恭主任的手里。这份材料本是恭鹏志所期待的,却
没有想到一拈到手上,却给他带来了始所未料的不愉快。当他带着有关汇报材料和
自己的处理打算去见武遥时,武遥只是笼统地表示了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
对他给凌漪落实政策及对凌漪丈夫进行复查的建议,并没有表示具体的意见。但是
恭鹏志看得出来,武副书记对他的工作和建议是满意的。恭鹏志并不知道,当武遥
全面审阅有关材料时,他那超强性的记忆力,已经帮助他回忆联想起了九年前<
锡城日报>社那个高远为同一个案子所受的牵连。他甚至想到,如果对那位作
家丈夫可以甄别平反的话,也许可以为高远也作一个甄别。然而,恭鹏志因在武副
书记面前一炮打响而产生的喜悦,却很快就被新的情况抵消了。他没有料到,遵循
往年习惯去海滨城市疗养的陆书记,今年会在盛夏来临之前,匆匆赶回市委大院,
而且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革命干劲和充沛精力。他开始全力以赴地主持起市委常委
会的工作来。而省委派来准备接他班的武副书记,却被他安排了一张市文革办公室
主任的位置,又让他恭鹏志但任“文革办”的副主任,负责中学文革运动方面的日
常指导工作。恭鹏志看到陆书记蓦然间挥发出冲天的工作热诚,开始重新审视起省
委领导的真实意图来。上面派武副书记来锡城市,会不会仅是一种促进鞭策的手段
,一种治疗陆书记无病呻吟、小病大养的方法?因为,如果一点不存在让陆书记继
承留任的可能,如果省委领导嘴里没有漏出一点相关的口风,老谋深算的陆书记,
是绝对不会这样拼着老命起劲瞎折腾的。而陆书记这么突然一起劲,他这个市委办
公室主任就在工作关系处理上,就增添了很多为难和烦恼。奚大雄和凌漪夫妇的案
子就是一例。“文革办”的工作,更使他无所适从,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向武副
书记负责,还是对陆书记直接负责。上次武副书记回市里开常委会期间,因为白天
抽不出空,特地晚上把恭鹏志找到家里去听工作汇报,并且在交谈的字里行间,对
好多事情都把他蒙在鼓里的情形,作了含蓄的批评。而俞市长对他的当面指责批评
,更是赤裸裸的,毫不客气地责问他:“你是‘文革办’的正主任还是副主任?”

  因为党政两条线,俞市长手下另有一套行政班子,虽然对外合称市委办公室,
实际上由另一位副主任管,彼此工作界线明确。但是,有界线就有矛盾,就有误会
,就有隔阂;因此平心而论,在陆书记与俞市长的矛盾分歧中,尽管恭鹏志在感情
上,更暗暗地倾向和同情俞市长,在具体工作上,却不得不执行陆书记的指示和意
图,从而常常不可避免地同俞市长产生抵触拗劲的情况。俞市长无法体会到他的难
处,对他日积月累地建筑起了根深蒂固的成见。因此在心底里,恭鹏志对省委让武
遥接任陆书记的意图拍手叫好。他已经意识到武副书记和俞市长之间有较好的私交
,难免生起欢欣鼓舞之心,觉得自己在两头打架的大象之间屡屡遭受践踏的悲惨日
子,已经屈指可数。现在才知道自己过于乐观,两头老象未去,一头涵养不算不好
的新象,却终将无可避免地加入践踏他的角逐中来。他对造成俞市长尖刻批评的原
因,心中亮如白昼,但是却深感无可奈何。要求查批惠湖中学董校长重用坏人的指
令,是陆书记亲自下达的,其真实用意,当然是冲着俞市长“百尺竿头、更进一丈
”的题词来的。他对陆书记那种特别强调“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之类的想法
做法,以及为了贯彻他的主观意图而不惜以邻为壑,常常心存疑问。而对董校长为
了提高高考升学率,用人不讲政治的孟浪做法,以及俞市长还对此大加赞扬,亦不
以为然;认为这是授人以柄,自找烦难。他现在被派在那张专门抓人把柄的位置上
,陆书记又明确指示他要抓这个把柄,君令如山,不能不抓,因此他就照旨下达,
要求惠湖中学工作组季组长按旨办理。在受到武副书记和俞市长或暗或明的批评以
后,恭鹏志突然有所醒悟,觉得俞市长的责问特别具有启迪意义。从那以后,每当
接到陆书记的指令后,他就马上向武副书记作电话汇报。如果武副书记不提异议,
他就遵照办理;如果武副书记有不同见解,他视情况性质,或者按新的指示办事,
或者对新旧指示,一概按兵不动。陆书记责怪下来,他就推说已经向武副书记作过
报告。所幸,碰到要追究他的按兵不动时,武副书记总是能够挺身而出,实话实说
地把责任揽到自己的头上,决不搞两面三刀,使手下人吃夹档气。惠湖中学季组长
对部分学生斗批董校长所以不再积极支持,就是因为恭主任已经作了战略调整。他
近来已经不再一面倒地听从陆书记的指示,而是在陆书记和武副书记之间,稳稳当
当地走起钢丝绳来。他虽然对运用这一新的技能,不敢夸口得手应心,但是至少并
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的调适能力特强,而是福星高照,走
钢丝所涉及的一方对象,对他保护有加,并不把他作替罪羊和挡箭牌来处理。他因
此就对武副书记产生了一种感恩戴德的心理。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他在电话里一听
说惠湖中学季家驹所汇报的情况后,就立即闪电般地赶到批斗大会现场,不仅坚决
果断地阻止了头脑发昏学生的胡闹,而且按照武副书记在电话里的指示精神,明确
宣布:这种无法无天侵犯公民人身权利的批斗大会,决不容许重演;不听工作组劝
阻擅自成立起来的所谓“红旗兵团”,属于非法组织,必须解散;并责令有关肇事
者进行检查反省,争取得到组织的宽大处理。

  恭鹏志从惠湖中学回到市委大院的第三天,陆书记就派人找他。他心想,一定
是跟惠湖中学发生的情况有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惠湖中学的火,是在他陆书记
背后操纵之下,一手点起来的。眼看着那把火越烧越旺,连学校工作组都觉得已经
有些控制不住了,不得不向市里讨救兵。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确保党对中学文
革运动的领导,他按武副书记的要求,奋不顾身地扮演了消防队的角色。如果陆书
记从维护工作组对文革运动的领导威信出发,应该对此加以赞扬和支持。因为维护
工作组的权威,也就是维护市委领导的权威。如果陆书记一心要搞臭董耿以打击俞
市长领导威信的话,此行就会变得凶多吉少,恭鹏志的心里就嘣嘣乱跳,好象揣着
一只兔子似的,磨磨蹭蹭地走上市委办公主楼的三层楼,拐进镶有拼缝打蜡地板的
书记办公室。陆书记看见他进了门,却假装没有看见他似的,只是低垂着头,倒背
着手,在被紫色窗幔掩遮的落地长窗前,来回地踱着步。恭鹏志凭经验,知道挨上
了阴雨天,说不定还会有暴风雨。按这种情况下的习惯做法,并不报到式地叫他一
声“陆书记”,而只是耐性地观赏陆书记有模有样地踱方步,而且竭力装扮出一个
观赏者悠然自得的神态来,用于掩饰头脑里对各种恰当词汇和字句的紧张搜索和寻
找。

  恭鹏志对付陆书记的这套功夫,也是经过仔细观察精心琢磨,才逐步发展成长
起来的。一般人总以为,包括市委办公室里好几位自以为聪明的聪明人,碰上首长
处于极度不满或震怒的时候,卑属最好的应对之道,就是摆出一副战战兢兢、诚惶
诚恐的样子来。可是在陆书记面前这样做,就无异于自招灭顶之灾。因为这样一种
表现,只会使他越加以为你做错了事,你越是表现出一副胆战心惊、作贼心虚的熊
包样,他就会越加认为你出了大问题,你要使他倾听和考虑解释辨解的可能,就越
微小。反过来,你越是沉住气,不慌不忙显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来,他就会对自
己原来的想法,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你的辩解说明,也就可以找到趁虚而入的机会
和缝隙。这就是陆书记的可爱之处,他刚愎不自用,专断不独裁;汹汹发作之时,
只要不被他的汹汹之势所吓倒压服,就可能起死回生,枯木逢春。恭鹏志就是凭着
这一套,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顶风斗浪,历尽艰难曲折和险阻
,终于从一个小秘书,跨上了使陆书记感到基本上可以信用的市委办公室主任之职
。在陆书记的这个办公室里,为了支持保护陆书记今年不辞劳苦战高温的革命积极
性,特地新装了空调器。这时候,咝咝作响的冷气,朝身上围过来,使恭鹏志的额
头感觉凉凉的,手心感觉凉凉的;即使有沉不住气的虚汗要跑出来,也此路不通,
被封闭抵御冷气的汗毛孔密密集集地堵死了。陆书记今天这踱步时间,显得特别长
,是否也是受汗闭影响,把踱步当作热身运动来看待?恭鹏志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
刚升起来,陆书记的踱步运动就停止了,也不跟他握握手,使他可以从那手上的温
度,感觉判断自己刚才的那种疑问,是否具有合理性。更使恭鹏志失望的是,陆书
记根本就不提惠湖中学的事,使他搜刮枯肠搅尽脑汁所作的劳动,有可能因为文不
对题全浪费。

  “我问你,你现在担任什么职务?组织上交给你的主要任务是什么?”陆书记
冷冷地开口问。问题的内容,同惠湖中学发生的事情,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倒跟
俞市长的责问大同小异。

  “协助武副书记抓文革。”恭鹏志觉得对陆书记问题的第一点,因为不言自明
的程度太强烈,就省略了,跳过直接回答第二点。回答完,立即醒悟似地对刚作的
第一判断作批驳:怎么能说这句问话同惠湖中学没关系?他下面就可以顺理成章地
连上来,“抓文革?到底是抓文革,还是压文革?”恭鹏志的脑子象车轮一样飞快
地转动着……然后我应该怎么回答?哦,很简单。就说我是在市委的英明领导和正
确指挥下面开展工作的。这样的话,又可以看作下级对上级的表扬称赞,又可以看
着为一种沉着有效的自卫防身术——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本人没有作发明创造。
你说是抓文革,是在市委领导下面抓文革;你说是压文革,是在市委领导下面压文
革。别看简简单单一句话,不仅刚柔相兼,守中有攻,连下一步的退路,也已经埋
下了伏笔:如果他不同意,硬是认定自己是个大智大勇、敢作敢为的发明创造者,
下面就可以确凿可查地摆出武副书记的名字,和一连串相关的具体指示精神来。然
后,他还有什么话,可以叨叨不休呢?把问题挪到市委常委会上讨论去吧!——这
就是结论,所有具有起码政治常识的人,都不难求出这样的共识来。至于我恭某人
么,很荣幸,每次都能作为会议记录者,旁听常委们的讨论和争论,然而仅此而已
,除了承担类似一台录音机的功能责任外,是不会承担任何其它责任的。可是,恭
鹏志的这番脑力劳动,好象又一次白费了。

  “抓文革?抓文革去市货运公司干什么?那里也在搞运动吗?”截止七月底,
锡城市市委的每一个高层领导,都毫无例外地认为,文化大革命只是学校里的事,
和工矿企业绝对沾不上边。因此,一个分工主抓文革运动的“文革办”副主任,莫
名其妙地蹿到一家企业里去指手划脚,而且引出一封署名“部分干部职工”的“意
见反映书”来,扰乱陆书记的心境和思路,这才是他今天找恭鹏志的主要原因。这
份“反映书”上说:“……亲不亲,阶级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也决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是这段时期在我们公司里,出现了阶级立场不分、共产党员
和右派分子的老婆勾结在一起,企图为右派分子翻案的怪现象。而更为奇怪的是,
当公司领导站在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对这种反常现象加以及时分析、揭露
和斗争的时候,市委却来了一个名叫“恭鹏志”的领导,据说是市委办公室的主任
,公然站在右派分子老婆及其同伙的立场,对公司领导施加压力,迫使组织上交出
企图为右派分子翻案的罪证材料。对丧失阶级立场、受右派分子老婆引诱的那个奚
大雄(党员、前市委小车队司机)加以支持辨护,长资产阶级右派威风,灭
公司革命职工志气。我们强烈要求陆书记对这件事情的全过程,另外派人重新查处
……”,云云之类。最后,还跟了两句陆波觉得意思并不紧密相干的革命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因为“反映书”是通过市
交通局的现任主要领导亲自转交到他手上的,行文口气也不象是出于一般工人之手
,就不能不引起陆书记的高度注意和重视。

  恭鹏志这时才算真正摸着了边,一面在心里为自己的第一判断平反昭雪;一面
觉得自己脑细胞所作的牺牲,并非百分之一百无意义。凡事跟武副书记联起来的总
思路,还是同样具有指导价值的。他就把怎么劝许洪元把信交给“信访办”、怎么
奉武副书记之命亲自处理这件事,简单扼要地向陆书记一五一十作汇报。

  “照你这么说,你作的处理决定,都是经过武副书记的批准同意的?”陆书记
要把这个关键问题问清楚。

  “我向他报告时,他没有反对。”恭鹏志据实回报,只是这样的回答,并不如
陆书记所希望地那样清楚而明确。

  “你把有关材料送给我看一看,把这封信拿去好好读一下,然后交给信访办时
红霞去处理。凡事不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了,革命群众就会不满意!”陆书记的
声调虽然并不很严厉,也许是顾忌到在下属面前,要照顾到武副书记的领导面子。
但是如果仔细作品味,事关阶级斗争大是大非,问题的性质却是可以无限上纲的。
而且一件事情分交两个方面去处理,也打破了市委下基层办事的老常规。恭鹏志对
陆书记没有让他有始有终地把整个事情处理好,觉得有些意外。从某个角度去理解
,几乎可以把这种另起炉灶的安排,视为对他的一种不信任,嘴上与脸色表情都不
能作抗议,心里却觉得老大地不快活。

  陆书记知道以这种方式作安排,是有一点不寻常,但是他觉得必须这样做。从
听说省委有那个意图,要让武遥来顶替自己那一天起,他就在心里盘算开;不是纯
粹为自己。作为一个具有三十余年党龄的老布尔什维克,他对自己的去留,并不看
得很了不得,生为党的人,死为党的鬼,一切听从党安排,是最基本的党性立场。
省委一是照顾自己年大身体弱,二是鉴于俞市长老是跟他闹磨擦,使他生闲气,不
利于革命事业,也不利于老同志的身心健康,所以有这个打算让他退下来,静心休
养,安度晚年,这是党对自己的莫大关怀和照顾。这样作理解,心中就又感激,又
激动。感激激动之余,就激发起了极大的革命积极性,“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
士末年,壮志未已”。他向省委领导多次表示,决心发扬小车不倒只管推的精神,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共产党员就要坚持“春蚕到死丝方尽、烛到泪干火方灭”的
崇高情操,再豁出来,好好干几年。省委领导对他重新痪发的革命青春和崇高情操
,表示赞赏和肯定。但是武遥同志既然已经派出来了,就先不急于匆匆忙忙地收回
去,让他在老同志的带领下,先熟悉起来,锻炼起来。按照自然界的规律,人总是
要老的,革命干部,也总是要退的。把一个年轻力壮的候补接班人放在他身边,就
可以使具有强烈革命责任心的老同志,免除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后顾之忧。陆书
记对组织上深谋远虑,表示完全理解和赞成。同时立即拿出实际行动来,不畏炎夏
酷暑,毅然取消外地疗养;在武遥走马上任以来,他老陆波就好象变了一个人。连
他自己都有点不明白,那股子劲头,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如果要他静下心来写
一份自我总结的话,也许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不放心!”是的,他不放心。

  他对武遥,虽然关系不是很密切,对他不是很了解,却是早在1957年就打
过交道,一接触,就觉得这个同志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他承认,这个年富
力强的政治新星,确是思路敏捷,才华横溢,但是总觉得他有些华而不实,激情有
余,稳重不够;时代已经前进了一二十年,共产党已经从一个煽动人民冲冲杀杀的
造反党,变成了稳定中华、压制反动的执政党,可他,好象还是停留在当年在江南
大学搞地下学运的年分。他的感情,他考虑问题的思想、立场、和方法,温和地讲
,仍带有他早年搞学生运动的那种稚气,那种冲动,那种理想主义空想主义的痕迹
;严重地讲,带有某种西欧社会民主党和俄国民粹分子的色彩和成分。陆书记的这
种感觉,是从那次处理工潮事件的分歧中来的。尽管,在经过内部激烈争论后,省
委最终支持了武遥的立场,他也完全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在思想观点上,他是持保
留态度的。是否可以把维护工人的利益诉求、感情诉求,作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
保证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人的一种体现呢?陆波对此抱有很大的疑问。按照列宁主义
的观点,在工人中只会自发地产生工联主义思想,而不能产生出科学社会主义,无
产阶级政党必须从外部向工人“灌输”马克思主义,才能使工人阶级从一个自发的
阶级,变成一个自为的阶级。而这种“灌输”,必须通过一个组织纪律严密的无产
阶级先锋队组织,也就是通过共产党的坚强领导,才能得以实现。在这个问题上的
不同见解,是布尔什维克和“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分子的主要分歧之一。借口工人
罢工中存在某些合理要求,对那些公然向党的领导进行示威挑战的罢工分子给予同
情、支持和辩护,实质上也就是重复了“第二国际”夸大工人革命自发性、轻视、
放弃和否定无产阶级革命政党领导的错误。另外一个使陆波感到不安的情况是,57
年“鸣放时期”<锡城日报>社出了那么多右派分子,据说,与武遥在报社
蹲点有好大关系。在那段时期里,他对报社人员所作的鼓励动员,煽动性是如此之
强烈,成效是那么之显著,真是因为他一开始,就充分领会到了毛主席“引蛇出洞
”的战略意图吗?陆波对此表怀疑。因为在“事情的性质已经起了变化”之前,即
使是陆波所接触到的那些省委主要领导,显然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动员“鸣放”
是为了“引蛇出洞”。这样从逻辑上一推理,就不能不产生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来
:如果武遥并不预先知道毛主席的战略意图,那么,他如此积极热诚地鼓励报社人
员向党“鸣放”,又说明了一种什么样的政治思想倾向呢?

  老的看法和疑问尚未消除,新的看法和疑问,却已经在陆波的头脑中源源不断
地产生和涌现。据任旭东任政委的反映,武遥在苏南工学院对反对院党委的少数右
派学生,竭尽纵容包庇之能事。因为事关大局,终于迫使他采取了特殊的做法,借
召回武遥参加市委常委会议之机,他要院工作组和院党委一起,对少数害群之马采
取果断行动。他料到武遥知道最新事态发展之后,一定会大为不满,一定会给他打
电话。可是他胸有成竹:这次双方所面对的,已不是57年的那次罢工争议;他
已经事先向省委作过汇报请示,手藏威力无比的尚方宝剑。但是,他却并不急于把
那尚方宝剑亮出来。他要让武遥凭自己的觉悟水平和阶级斗争判断能力,充分自我
表现,是对是错,是好是歹,让他自己得到摔打磨练,而自己只能在关键时刻,给
予必要指点。不这样做,今后在省委书记面前,怎么作汇报交待呢?老同志是怎么
对新同志“传、帮、带”的呢?总不能泛泛而谈:“不错,有提高”吧?“不错,
”需要说明在那些地方不错;“有提高,”需要说明在那些地方有提高。这当然需
要吃一堑,长一智,摔了跤子,才会有提高,才会知道,离接班还距离远远,还需
要多方磨练,还需要加以反复考验和考察,以保证无产阶级铁打江山,不出现锈斑
,不出现窟窿,不出现毛主席不久前所指出的“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睡在我们身边
”的情况。但是,贯彻这番苦心孤诣,他必须处理得十分技巧,不能画虎不成反类
犬,不能使省委领导误以为,自己是有意贬低武遥,打击年轻同志,抬高自己。因
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就会使自己处于一种十分不利的格局之中。他不能在跟俞迁
已经处于“一对一”紧张关系的同时,再给自己增加一个敌手,使自己处于绝对不
利的“一对二”境况中。除非他有绝对的把握,能抓住非常确凿的证据,不是那种
含糊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证据,而是可以一举把省委安排给他的
接班人,发掘成为“赫鲁晓夫式的接班人”的如山铁证,他就必须努力同这个接班
人搞好关系,随时随刻都要让武遥感受到:他的帮助、指导、督察,甚至无可奈何
地横插一杠子,都是与人为善的,都是为了使他更加茁壮地进步与成长,都是为了
使他不至于成为“赫鲁晓夫式的接班人”。

  果然不出所料,武遥一回苏南工学院,就对任旭东和工学院党委领导横加指责
,尽管任旭东明确告诉他,工作组那晚采取的行动,是请示过陆书记的,他却仍然
我行我素地继续推行他那条调和主义的折衷路线。然而也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方面
,也许是为了避免跟他的直接冲突吧,武遥回工学院后,并没有给他打电话交换看
法。陆波见他装聋作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主动去找武遥交换看
法。因为他明白,如果自己主动出击,就难免有插手他人分工和强加于人的嫌疑;
尽管作为市委第一把手,如果不很死板地遵守集体领导原则的话,插手他人分工和
强加于人地搞一下,也并无什么特别的不妥当。但是他对自己从严要求,不要说是
特别地不妥当,那怕是一丁点地不妥当,能够避免也就尽量避免。除非上面所论述
的确凿证据在握,时机已经变得炉火纯青,他这个“班长”,是不会跟“一个班”
里的革命同志贸然摊牌的。然而,武遥把他高姿态的领导风格,误解成只有风格,
连领导两个字都不要了。没有多久,竟把对那两个右派学生的看管擅自解除了,使
中央领导直接布置下来的“反干扰”部署,无法在苏南工学院得到全面贯彻和落实
。陆波终于决定把“尚方宝剑”亮出来,而且亮的方式,也经过精心设计安排。

  首先,由苏南工学院的广大革命师生通过正常组织渠道,纷纷对工作组个别领
导包庇右派学生的做法,提出怀疑和责问。然后有院团委和学生会出面,贴大字报
,公开发信,要求市委陆书记亲自来院发表指导意见,回答他们的疑问。陆书记出
于尊重群众要求的考虑,而不是有意横加干涉,出席了由团委和学生会组织的一个
大型座谈会。然后在这个会上,公开宣读了刘少奇主席在六月中旬批转<中南
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和<中共西北局“关于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和部署”>时所作的一段明确指示:“当牛鬼蛇神纷纷出
笼开始攻击我们的时候,不要急于反击,要告诉左派,要硬着头皮顶住,领导上要
善于掌握火候。等到牛鬼蛇神大部分都暴露了,就要及时组织反击”。“对大学生
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当然在作这一公开传达前,在
一下车的时刻,他就把这一指示向武遥作了提前传达。武遥似乎觉得这种提前量太
小,客客气气然而却是不怀好意地询问他:这一中央指示精神是在什么时候收到的
。陆书记觉得,如果坦坦白白地告诉他,在开市委常委会之前就收到了,那也许会
对武遥同志产生不必要的精神刺激甚至怨怒。就对随从秘书说,回去让办公室查一
下吧。用“查一下”来应付,也是他多年运用的老方略。由于他深入基层,亲自把
党中央的声音传送给了广大革命师生,苏南工学院的形势立即改观,“反干扰”运
动蓬蓬勃勃地兴起,批判声讨反党小集团和黑扒手的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很快
地形成了一派“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局面。

  在对惠湖中学的问题上,陆波则采取了比较克制的姿态。尽管他意识到近一段
时期,武遥已经改变对中学文革运动不闻不问的态度,开始加强对“文革办”和恭
鹏志的遥控指挥,或明或暗地与自己的方针政策相对抗,他平心待之,该说的地方
仍然说,该做的地方仍然做,却并不硬逼着恭鹏志明当明地同他的顶头上司对着干
。前两天他听说,他处心积虑通过工作组之手在惠湖中学点起的革命之火,因为学
生采取某些过火行动,被武遥同样借工作组之手加以扑灭。无论是中央领导,省委
领导,以及他自己,都对过火行动具有一种本能地反感。批判归批判,变相体罚,
血淋淋地把校党支部书记的头都碰破了,对于这样一种令人厌恶的野蛮行为,无论
在思想上和感情上,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而且用这样的方法搞臭惠湖中学的领导
,以达到损害俞市长形象的目的,也只会适得其反。如果他要起而为学生的行为辨
解,就可能大大损害他自己在锡城市领导干部层中的形象。然而,促使陆波调整立
场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从侧面了解到,那帮按照他的旨意发动起来的学生,既
然不听工作组的劝阻搞起了非法组织。这就使他感到仿佛是在无意中放出了“潘朵
拉魔瓶”中妖魔;事态发展严重,他对恭鹏志赶去学校宣布所谓的什么“红旗兵团
”为非法组织的果断行动,心里是赞赏支持的。如果不这样做,其它学校的学生都
群起仿效,那就会完全乱了套。由于出现了这一新情况,在惠湖中学问题上与武遥
发生冲突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这就是他为何没有如恭鹏志所揣测的那样,对其
处理惠湖中学开会事件的方式兴师问罪。恰恰相反,在听了恭鹏志对惠湖中学情况
所作的主动汇报后,他反认为目前的处置方式还太温和。特别是当他听说某些学生
在恭鹏志宣布上级决定的当口,公然在会场上煽动学生们反工作组,他亦向恭鹏志
强调了刘主席的有关指示精神,明确学生反对工作组,是属于“右派打着红旗反红
旗”的性质。如果执迷不悟屡教不改,“高中应届毕业生经过市委批准,可以批判
斗争和戴帽”。同时对于那些蛊惑人心的鼓吹所谓“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的传
单,要追查来源,并且组织必要的批判文章。“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鼓吹革命
造反,革谁的命?造谁的反?这是用极左的口号来达到极右目标的典型杰作!”陆
波毫不犹豫地对从北京刮来的这股风下了政治结论。他从这一冲满火药味的提法中
,几乎是本能性地觉察到了威胁和危险。

  至于对谈话中又不期而至地摸到了跟武遥有关的另一情况,而且又是跟57
年的反右运动有关联,陆波则表面不动声色,只是决定让“信访办”中途加入;心
里却在寻思,在这件再次暴露武遥那种危险思想倾向的题材上,可以做出什么样的
文章来?唉,谁叫他是“一班之长”呢?常常要使他心不遂愿地,为班员们的所作
所为操心担忧,克勤克业地履行某些并不总是能够使人正面理解的职责。

  以上这些想法,陆波都是不便向恭鹏志说明解释的。但是,他已经敏感地觉察
到恭鹏志脸色中,有一丝掩饰着的不满意,正在考虑说上几句能够调节对方心情的
话,宽大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却急促地响起了“嘀铃铃铃”的声音。他急步走到桌
子前,抓起电话筒:“是我,……什么?……”陆书记的脸色猝然剧变:“武副书
记现在人在哪里?……已经出门了?……”

  恭鹏志觉得首长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正打算抽身离开陆书记的办公室,看到陆
书记一脸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紧张的表情,不自禁地在门口收住了脚步,从陆书记简
短的询问声中,努力去猜测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意外情况;但是,一直等到陆书记放
下电话筒,他并不能搞清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就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又重新来回急速
踱起步来的陆书记,终于见到他转首对他瞥了一眼,低沉地说了一句:“苏南工学
院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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