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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1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5:55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11)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11:41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十章 北上控告
武遥比躲在市委大院秘密遥控指挥的陆波,还吃惊,还震骇!一段时间来,由
陆波亲自出马在苏南工学院发动的“反干扰”运动,声势之浩大,涉及范围之广阔
,竟好象是重新回到了1957年。而使武遥内心暗暗感到担忧的“宁左勿右”和
基层领导趁机挟嫌报复的老毛病,也不可避免地流行起来。每个系,每个班,只要
说过同情王小燕所发的那份广播稿的话,就会成为“反干扰”的对象,勒令检查交
待,坦白与“曲王反党小集团”的组织关系和思想联系。象邢冠智,于根宝等,武
遥在以前向他们了解情况时,就知道其思想偏向王小燕曲湘川等的观点,如今都成
了“黑干将”或“黑爪牙”。那位在所谓的“六·二四广播事件”中向王小燕打开
方便之门的蔚然,成了这一反革命事件的同谋者。马列教研室的马进,不仅自己成
了黑后台,连他那位在学院资料室当资料研究员的妻子,也被牵连成了“黑后台”
的“黑内助”。更为使他吃惊的是,一名食堂里的炊事员,因为有人看到他在卖饭
时间已过的情况下,破例向因写大字报误了时间的王小燕开窗卖了几个馒头,就成
了食堂里“反干扰”的对象。这个炊事员在向武遥作申诉时,认定自己是挟嫌报复
的受害者。因为在“四清”运动时,他揭发过食堂负责人在困难年多吃多占的行为
。工作组副组长任旭东一帮人和院党委,一是仗着陆波的支持,二是因为有党中央
的明确指示精神,对武遥那种息事宁人的“和事佬”态度,已经公开作对。出于这
两种同样的原因,武遥也不得不审视检查自己的原有立场,不再为王小燕曲斌等作
辩护,而只是着重强调“反干扰”要贯彻党的一贯政策,注意团结大多数,要全面
地、历史地分析一个人,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等等之类。如果说,工作组和院党
委那些人,对他还是采取阳奉阴违态度的话,学生会主席邵敏和教工中刘海南这一
类人,就根本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他每发表一次要求“降温”的讲话,“反干扰”
的热潮,就会掀出一个更高的浪头来。他发觉这些人的反应和动机,已经超出了单
纯地响应党组织号召和贯彻党中央指示精神的范畴,而更象是出于一种对既得权益
的维护,对潜在挑战者的一种自卫反击。这从他们所写的那些大字报和大标语中,
可以明显地闻出这样一股子气味来。根据武遥跟有关“揭发者”谈话的结果看,那
些指控王小燕“想当学生会主席”、“曲斌想夺院团委书记位置”的说法,都是无
法成立的。然而,这样一种“政治野心”,却成为这两名政治条件非常好的同学为
何会走向反面的主要解释。局势的发展,一切都跟反右运动相类似;开始时公开鼓
励向党内的掌权者进行挑战,然后是在背后层层传达“中央精神”,“引蛇出洞”
,发动反击。然而,有一个情况却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这一次被引诱出洞的“牛鬼
蛇神”,好象经过了上一次打击之后,已经有了一种抗药性;虽然不是同一批人,
但是在类的传种接代的意义上,却显得更顽固,更有坚韧性。象苏南工学院这王小
燕、曲斌和马进等人,不仅迄今为止不肯作检查,而且还在暗中搞串联;有时,甚
至还会冷不丁点地贴出一、两份继续唱反调的大字报来。究其原因,这也许是跟工
作组第一把手的右倾温情有关系;特别是跟没有象外地一些大学那样把右派学生断
然看管起来有关系。这几天,正在讨论对有关人员恢复或实施政治关押的问题,名
单和时间表还未最后确定,右派学生却先闹起来了!
这天一大早,武遥在市“文革办”召集各中学工作组组长开会。他这两天的思
想注意力,还没有从惠湖中学发生的情况中完全转出来。因为这不仅是杨玲也受到
了冲击,而且伤了人;所以要制定措施,防止类似的情况在其它中学发生。忽然收
到紧急报告说,在苏南工学院的大操场上,好象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聚集了
好大一帮子人,在召开什么誓师大会;领头者,还是王小燕曲湘川等一伙人。武遥
和院工作组的几个组员匆匆赶到大操场时,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围着那水泥钢筋
浇铸成的露天主席台,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估摸聚集有近千人;比武遥在
路上时原来所作的估计和想像的人数,要多出好几倍。只见主席台的上方,挂着一
幅字体苍劲的大横幅:“苏南工学院革命师生‘北上控告’誓师大会”。横幅两边
,对联式地悬挂着两条巨幅标语:“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王小燕
的额头上,缠着一狭长条白布,白布上的字迹看不很清楚。站在她身边的其他人,
额头上也个个缠着一狭长条白布;在台下围聚的人群中,也有好多额头缠着一条白
布的人。这些头缠白布条的人,几乎人人都腰挎一个各类样子的包和一只水壶,背
上挂一顶草帽。从台下人的额头上,武遥看清白布上面或用黑墨水写着:“北上控
告,誓死抗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等等之类的口号。在一大片晃动的白
布条的映衬下,紧靠着主席台,竖着一面鲜红的大旗。大旗上,上行用黄色油漆写
着:“苏南工学院”,下行用更大的字体写着:“北上控告团”。那大旗,随风翻
卷,猎猎作响。掌旗的旗手,武遥认得是于根宝,留一个头发几乎剃光的平顶头,
黝黑的仍然带着农家子弟气度的扁塌脸膛,显得严峻而悲壮。在场的不少头缠白布
的男生,都留着和于根宝一样的短平顶。发青的头皮,在九、十点钟的夏日阳光里
,炫耀着“夏风萧萧兮辞校园、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气概。那个原本作为学院
历届体育运动会检阅台的大会主席台上,也许因为非法会议的性质,没有装备上扩
音装置,使得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为了听清台上人的说话声音,变得分外肃静。除
了偶尔响起压低的咳嗽声,只有王小燕号称“小喇叭”的清脆声音在回荡,映衬着
远处林荫道树枝上传过来的声声蝉鸣,使会场的气氛,格外显得肃穆和静寂。王小
燕的眼眶是红的,红红的眼眶里,有晶莹的泪花在滚动,在白亮的阳光下面闪着光
,语气显得悲愤而激昂:“……试问:我们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就因为我们对革
命先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江山,抱有强烈的革命责任感!就因为我们对党、对毛
主席,抱着一片赤胆忠心!就因为我们不盲从!不轻信!象列宁所说的那样,肩膀
上扛一颗自己的脑袋!就因为我们决心紧跟毛主席,要把文化大革命在苏工轰轰烈
烈地开展起来!他们罗织罪名,捏造谎言,残酷迫害,无情打击!我们的一举一动
受人监视,上厕所受盯稍,来往的信件被检拆,没日没夜地被逼着写检查和揭发!
我们的亲人受到歧视和牵连,遭受沉重的政治压力,好多老师同学的家属和家长在
单位里受调查,受警告。院当局不仅勒令马老师的爱人改做清洁工,还逼着她已经
退休的老母亲,也天天去打扫院家属居委会的办公室!他们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
场上,对我们实行资产阶级专政,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
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在这漫
漫黑夜里,我们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我们等呀等,熬过了多少个不
眠的夜晚,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中南海贴出了<炮打司令部>
的大字报!我们翻身做人、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临了!……”
这时候,王小燕的讲话突然被人群中发出的一声尖叫打断了:“<炮打司
令部!>的大字报是编造的!同学们小心上当受骗!”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
骚动。
站在王小燕身边的曲湘川,一眼看到了已经一步一步挤到主席台前的武遥,立
即拉开喉咙喊:“<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到底是真是假,我们可以请工作
组武组长上台作澄清!”
武遥立即变得有点慌乱起来。他刚刚在十几分钟之前,从专门收集情况的有关
人员手里,拿到那张据说是在昨天晚上才在同学中传开来的油印传单。
光凭传单上那一段与毛主席行文口气很相似的文章,武遥自己也真假难辨。与
市委收发机要室作联系,尚未收到答复。对于如此重大而又无法把握的问题,他是
不能轻易表态的。他走上主席台,才发现在学生的外围,好多是上了年岁的人,显
然是围观的教职员工,和家属宿舍楼里的那些员工家属。他定了定神,咳了一下嗽
,开口说:“同学老师们,各位同志们,我现在到这里来,不是来澄清那张传单的
真伪问题。我是劝大家冷静下来,取消所谓的‘北上控告’,因为中央关于开展文
化大革命的“八条指示”中,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要上街,不要搞游行示威’。你
们现在要打着大旗去上告,也就是变相地搞游行示威,是不妥当的。如果你们所看
到的<炮打司令部>是真的,确实的,不采取这一步行动,很多问题也能得
到解决。如果不是真的,你们就要犯错误,很大的错误!但是,有一点我可以明确
告诉大家,迄今为止,市委没有收到过这一文件。所以,我希望大家抱慎重的态度
,提高革命警惕,不要参加离开文化大革命正常轨道的行动……。”
武遥的话没有讲完,马进却插上来了。这位一直躲在幕后指挥的“黑后台”,
也许是看到武遥的话对部分学生产生了影响,或许是一段时间来,他已经被揪到了
接受批判的前台,他别无选择,只能赤膊上阵了。他知道自己在大部分同学中,包
括在一部分教职员工中,比王小燕等说话更有影响力和公信力,于是就把主席台当
着一个大教堂,开始他那富有蛊惑作用的讲话:“我相信,我相信在场的各位革命
师生和同志,都会用自己的头脑考虑:如果毛主席所写的<炮打司令部>是
伪造的,为何我们的武组长,堂堂锡城市市委副书记,既不敢否认,又不愿承认?
因为如果承认了,就意味着近一段时间来,工作组把屁股坐到毛主席所指出的资产
阶级立场上去了;意味着市委在苏工的所作所为,是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
级的志气,他是绝对不愿承认这一点的!但是他为什么又不敢否定呢?这是因为,
<炮打司令部>千真万确,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又一马列主义杰作!它是由
中央文革传达给北大聂元梓他们的,又有聂元梓他们传给我在复旦的同学的。另外
中央文革的领导同志还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工作组‘起坏作用,阻碍运动,全国
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应当‘统统驱逐之’。所以,<
炮打司令部>不可能是假的,要假也假不了!大家都看到了,王小燕同学的眼
眶是红的。大家也知道,王小燕是位个性坚强女同学。可是,当她前天下午首次在
我那里看到毛主席的这篇文章时,她失声痛哭了!这是激动的眼泪。这是喜悦的眼
泪。这也是革命者在遭受白色恐怖的残酷迫害下,在党和毛主席面前感到无限委屈
、无限辛酸的眼泪。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她今天面对着大家,又忍不住她的眼泪
。我相信,在场的同学、老师和一切有血肉感情的革命同志们,一定都能理解她的
心情!一定都能谅解她的眼泪!我复旦同学写的那封信,上面印满了王小燕同学的
斑斑泪痕。大家都知道,王小燕的父亲因为参加革命被国民党关起来杀害了;现在
她继承烈士的遗志继承革命,却还要被关起来,受某些共产党人的迫害!我们能够
忍受吗?我们能够熟视无睹吗?我们能不奋起抗争和造反吗?王小燕读完信流着眼
泪问我:‘马老师,革命为什么这样难?”我回答她,因为我们是真正地干革命,
它要触动某些人的既得利益,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初革命的初衷,或者本来参加革命
就是打算捞好处的。因此革命者就必然会受到这类假革命的压迫和镇压!我们所受
到的压迫和镇压,和被侩子手们浸在血液中的巴黎公社的社员比,同二七年蒋介石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的大屠杀相比,还算不了什么!我们今天就要上
征阵,无论是含着眼泪,还是已经擦干了眼泪,每个人都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
被华得钧任旭东之流颠倒的天下重新颠倒过来!我们欢迎武遥同志以革命的名义、
看在革命烈士的份上,站到革命师生一边来。如果一时还想不通,我们可以等待。
但是,决不容许前来阻挡我们前进的脚步!任何人也休想阻挡我们的脚步!我们勇
敢无畏地走出校园去,不仅要向省委控告锡城市市委和院党委压制破坏我院文革的
罪状,不仅要为自己求得昭雪平反,而且同时要象一台革命宣传机和播种机,把毛
主席<炮打司令部>的声音,传遍四面八方。这是因为我们坚信马克思说过话:‘
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自
己就不能最后得到解放’。我们既然有这种胸怀,也就有义无反顾的告状决心!我
们先向南京进发!如果去南京不解决问题,我们就去北京,向党中央毛主席直接告
状!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决定把‘赴宁控告团’改成‘北上控告团’的
原因。我就说这些,下面有‘北上控告团’副总指挥王小燕继续她的发言”。
马进的一番话,获得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武遥在对比之下,觉得自己所作的
那番讲话,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依
靠组织系统所掌握的信息来源,竟是那么有限!什么<炮打司令部>,”全
国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统统驱逐之”,他和他的同事们
,包括坐在市委大院实施使他颇感不满的遥控指挥的陆波,都一无所知;而无论是
从马进那充满自信的口吻,还是他以前在师生中所树立的说话信用度,都使武遥很
难断然否定他刚才那番话的真实性。他也第一次感觉到:领导文革的主动权,好象
正在从党组织的领导系统手里,悄悄地转移滑落到被领导者的手里。正是这一点,
使他感到真正的惊骇和担忧!使他同样感到惊骇和担忧的是:他发现自己在听马进
那一席似是而非的讲演时,竟然生出了某种同情心,从而使自己,不由自主地站到
了同组织相反的立场上去了,这对自以为有很强党性和组织纪律性的他来说,几乎
有些不可思议。而对方也好象了解他内心的动摇似的,公然呼吁他“站到革命师生
一边来”。这是否纯粹因为对烈士遗孤的感情关系在起作用?还是即使没有这一关
系,他一样会觉得,这些人跟五七年的某些右派分子确实不一样?他一时间觉得自
己无话可说,就只好把眼睛转向王小燕,听这位“副总指挥”继续发表高论。
王小燕方才并没有注意到武遥。现在要当着武叔叔的面,担任和表现一个叛逆
者的角色,就有些变得不自然起来。但是,她必须按预先商量好的计划行事。他们
已估计到:武遥或其他工作组的领导闻讯后,一定会赶到会场来加以阻止。商定的
对策是,第一步由曲湘川逼迫武遥对<炮打司令部>表态。第二步由马进公
布传单的消息来源,鼓动士气,表示势在必行的决心。如果是武遥出面,第三步就
由王小燕利用其与他的特殊关系,向武遥提出放弃北上告状的政治条件。这些条件
包括:
①撤消对所谓“反党集团”和“反革命广播事件”的指控诬蔑;
②为所有因此受到牵连的学生和教职员工恢复政治名誉;
③党委和工作组有关负责人对此作出深刻检查;
④学院广播站必须给不同观点文章以同样的播放权利;
⑤学院内所有贴出的大字报,未经作者同意,在一周内不得复盖。
如果上述条件得不到满足,市委工作组要对此所引起的一切后果,承担全部责
任!
王小燕终于设法把口气调整得比较平静,一口气念完那些早已拟定的五个条件
。然后,用一种好象是办理例行公事的口吻,要求自己一向恭敬尊重的武叔叔,当
场作出答复。
武遥对这些条件,当然无法当场作出回答;要求“控告团”暂缓出发,给领导
予三天研究时间。“不行!”曲湘川斩钉截铁地回绝:“你们可以研究,愿意研究
几天就几天。什么时候有了结果,可以随时派人来路上通知我们。只要签字接受上
述条件,我们可以马上撤回队伍。”说到这里,曲湘川把脸转到台上的另外几位骨
干带头人物,问他们还有没有补充。如果没有,就立即宣布出发。这时候,马进把
右手按了一按,表示还有话要说,然后走到主席台的最前端,朝着台下那些站在后
排的人群,挥了挥手,喊道:“留在院里坚持革命的师生员工们和家属们,我们走
了以后,在一段时间内,你们的处境,也许会比以前更困难。然而,这不过是黎明
前的黑暗。北上控告团留下身体不好的邢冠智老师、何为民同学,以及我爱人作为
联络员。他们会把北京和我们上告中所发生的最新情况,随时向大家通报。道路是
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马进最后挥舞着拳头,用
十分激昂的语调,结束了他的告别辞。
就在这时候,台下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声的呼喊:“慢着!”话音刚落,一名背
着挎包,后颈挂着草帽,草帽旁边还插着一顶雨伞的青年妇女,急速走上了主席台
。她梳着齐耳短发,脸色白静,走到马进身边,深情地朝他看了一眼,并不对着马
进,却对着主席台下的听众,声音不高,却用很标准的普通话清楚而又坚定地说道
:“我在此郑重声明,我不接受我丈夫的安排。我将和全体‘控告团’的同志们,
一起北上!”
这个青年妇女,就是马进的妻子郑黎明。马进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突如其来的
情况。他一反中国夫妻在大庭广众面前拘谨的模样,拉住妻子的手,动情地说:“
我谢谢你的这种全力支持,和你这样做对大家所作的精神鼓励。但是,你必须留下
,带好马洁,照顾好老人。如果我在上告期间发生不测,我在这一刻,就算把孩子
正式托付给你了。你要把她抚养成人,告诉她做人的道理,永远把祖国和人民的利
益放在首位!永远听党话,跟党走。”
“我知道你会重复昨晚对我说过的这些话。可是,我母亲不同意,她一定要我
把孩子交给她,让我待在你身边照顾好你。”说到这里,她把眼睛转向台下,声音
颤抖地问道:“是吗,妈?”
台上台下的人们,凡是听到这句问话的,都一下把眼光顺着郑黎明发问的方向
转过去。
只见在主席台左前侧的围观人群里,站着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她的皮肤
虽然皱纹密布,却象她女儿一样白晰。她梳的发型,象她女儿一样短短地贴着耳朵
。她手里抱着还不足三周岁的婴孩,嘴唇好象在嚅动着,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什
么词都没有吐出来。靠她站得近的人,只是看到有几颗纵横的老泪,从她那遥遥注
视着女儿和女婿的眼睛中溢出来,沿着眼角边上细密的皱纹,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站得远的人,虽然看不清老人那使人心碎的眼泪和脸神,却终于看到她费力地腾出
一只左手,颤颤巍巍地,去抹她的眼角和脸颊。一边抹,一边还尽力把左臂靠紧怀
里托着的小孩,以帮助右臂分担一部分重量。那小马洁圆睁着一双充满着稚气的小
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回儿盯视远处站在主席台上的爸爸妈妈,一回儿
扭回梳着一条小辫子的头,好奇地端详着从未在姥姥脸上看到过的亮晶晶的东西。
她既听不清也听不懂爸妈刚才在台上的对话,也看不懂姥姥伤心落泪的表情和周围
叔叔阿姨们肃穆的神态,因此又圆又红的小脸蛋上,就显得一点都不惊恐,一点都
不忧伤。相反,她顽皮地伸出一个小手指,在姥姥湿润的脸上划一划,然后,朝靠
近身边那些注视着她和姥姥的叔叔阿姨,挤眉弄眼地笑一笑;再在姥姥湿润的脸上
划一划,再朝叔叔阿姨们挤眉弄眼地笑一笑……这时候,能够清楚看到小马洁和她
姥姥脸上一乐一悲神态的女同学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呜”地一声哽咽哭泣起来
。这一个人终于失控的哭声,打破了好多女同学拼命压抑着的感情封锁线,就一齐
呜咽哭泣起来。好多男同学,也低下了头,或者扭过颈脖子,偷偷地用手背,去擦
抹他们一向认为——尤其在女同学面前——绝对不能随意抛洒的“男儿英雄泪”。
这时候,虽然远处的与会者,并不能完全看清会场这一角的情景,一颗颗颤抖着的
心灵,却已经痛楚地感受到了同样的痉挛和收缩,一刹那,全场响起了一片此起彼
伏的嘘唏哭泣声。可是此时此刻被远处林荫道茂密枝叶托举着的几片白云,并不受
这情景的感动而善解人意地赶到会场上空来,把越来越变得热辣的夏日阳光遮掩住
,使人们在阴凉的云彩下面能逐步消解心情的压抑和悲愤;而是令人费解地把夏天
当着冬天过似的,一声不吭地躺在那林荫道的树梢顶上,懒洋洋地管自晒太阳,一
派无动于衷的样子。倒是躲藏在那树丛里的一大群麻雀,不知道是因为与鼓噪不息
的夏蝉吵翻了脸,还是被大操场上被风吹过去的嘘唏哭泣声音所震骇,“哗”地冲
出树梢尖,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地争辨着,扇动着往复频率极快而几乎难以看清的小
翅膀,在操场上空高高地绕了一个圈,终于集体决定向北飞去,好象它们是不相信
眼泪而更相信行动似的,自告奋勇地为“北上控告团”打前站去了。小马洁虽然不
明白叔叔阿姨们表情变化的缘由和含义,却搞不清是给那一大群麻雀所震吓,还是
被会场上突然变化的悲切气氛所感染,终于“哇”地一声,无所顾忌地扯起小嗓门
,声音嘹亮地哭叫起来。郑黎明听到女儿此刻的尖厉哭叫声,心碎欲撕,猛地转回
身子,冲下主席台,冲到人群中,从母亲手中夺过女儿,一边用手掌怃慰地拍打着
受惊的小马洁,一边发狂地吻起那被泪水浸湿的小脸蛋……
“北上控告团”的队伍,终于缓缓地移动起来,穿过操场,穿过绿荫复盖的大
道,经过那座设有学院广播站的圆顶小洋房,尾随着与出征队伍拖得一样长的由送
行者和围观者一起组成行列,浩浩荡荡地走出校门口。走在队伍最前边的,是王小
燕、曲湘川和马进,象三只领队的顶头雁,脸色庄重,脚步沉稳而缓慢。在他们身
后五、六尺远,是高擎着“苏南工学院北上控告团”大旗的于根宝。大旗后面,是
一排学生拉着的一条白布黑字大横幅标语,上面还是会场对联上的那两句话:“抬
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后面又是一条同样拉着的大横幅标语,上面写
着:“<炮打司令部>有理,革命造反无罪!”紧接着,又是一条白布黑字
的大横幅标语:“我们紧跟毛主席,我们不是反革命!”最后跟着的一条大横幅标
语上,写着“还我革命资格!还我公民权利!”一排大字;每个字,都有人的身体
一半高。然后在随后跟着的队伍里,好多人的手里,都拿着小旗子一般的纸头标语
,那纸头标语,有红有绿,有白有黄,糊在细木杆子上,上面写着“<炮打司
令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打倒华
得钧、炮轰陆波”等等之类的口号……
大街上成群成群的自行车,停住了。夹杂在自行车群中的小板车和三轮车,停
住了。被“控告团”队伍一下占住马路的载客汽车和载货卡车,也都停住了。人们
用惊异的眼神,疑惑不解的表情,注视打量着这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队伍。于
是,就有人从队伍里走出来,向人群散发传单,有人站在人行道旁,慷慨激昂地向
好奇的人们进行宣讲。刚才在宣布散会时突然走掉的一部分人,这时带着一切必备
的行装,纷纷奔出校门口,从后边急急赶上来,加入了队伍。他们绝大多数头上都
没有缠白布;显然,他们被最后那全场的哭泣声所感动,在最后一刻决定赶回到宿
舍去,取上一些物品,十分感情用事地加入了这支将被载入锡城市文革史册的叛逆
者队伍,使它变得越来越臃肿。
在被“北上控告团”队伍挡住的一辆长途客车里,正要回乡下老家去探亲的奚
大雄,刚把身子探出车窗,就有人叫起他的名字来。奚大雄一端详,发现这位由于
头缠白布条而使他有些不认识的年轻人,原来是朱申的表弟,在公司宿舍里遇见过
的蔚然。“发生了什么事?”奚大雄胳膊伸出车窗同蔚然握了握手,好奇而又关切
地问;一边问,一边打量着蔚然额头白布上“誓死抗争!”四个黑字。蔚然简短地
把前因后果讲了一下,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把传单,塞给奚大雄,嘴里说:“毛
主席最近写的大字报。带一份给我表哥,并代我向他问候;其余给你的同事和车里
的客人。再见!”
立时有几双手,从奚大雄手里拿走几份传单。奚大雄把其余的塞进包里,留
下一份,自己读起来。只见传单上首,印着触目惊心一行大字:“<炮打司令
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下面写着: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
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
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
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
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
其毒也!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
可以发人深省吗?”传单结尾处,赫然印着“毛泽东”三个大字。
奚大雄听了朱申表弟刚才的一番讲述,再对照手中的这段文字,努力思索着,
一心想找到这一新发生的政治情况,同自己目前处境之间的联系。可是他找不到,
觉得除了右派和“新右派”这两个字眼使人会作某种联想外,根本就找不到一点搭
界的地方来。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身背仰倒在热烘烘的靠背上,微闭上眼睛
,情绪又被藏在口袋里的那封匿名信所引起的恶劣心境所霸占……。
此刻,武遥的心境不能算是恶劣,但是比恶劣更严重,更紧张。看着那队伍浩
浩荡荡地开出校门,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省委领导在办公大楼前看到这支队伍时
,如果知道就来自他负有领导使命的苏南工学院,他们会怎么想?但是,这不过是
一瞬间的闪念,立即就被他驱赶开,并且责备自己在这种重大时刻,还患得患失地
算个人的小帐。然后,他把思绪扭回到正题上。他本来以为,把那些头缠白布条的
都估算进去,参加“北上控告团”的人数,大约不会超过三百人。大会散场时,一
哄而散走掉的那部分额头不缠白布的人,使他为自己所作估算的准确而宽慰。但是
没想到,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回到宿舍去取行李的。他们会前本是犹豫者,会后却成
了“北上控告”的参与者,使人数一下扩展到四五百人左右,这不能不使武遥感到
震动而吃惊。因为一段时间来,根据工作组和院党委的排队分析,觉得虽然曲、王
本人的政治背景比较硬,但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支持者,不过是一小部分学习上政治
上都比较落后的学生,以及那些存在这样那样问题的教职员工,其中有一部分是受
到过以前各类政治运动冲击因而对党抱有刻骨仇恨的人。但是按他今天亲眼目睹的
情况看,他几乎都不能相信:经过了几个星期声势浩大的“反干扰”运动,竟然还
会有那么多积极参与者,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加入“北上控告”,还不算那另一半
没有加入北上的大会参加者,以及那些数目不详、没有参加大会的同情支持者。如
果把这些人全部统加在一起,苏南工学院就起码有一半人,而不是估计中的5%
的坏人和20%左右的落后分子,不站在党组织和工作组一边。这样一种人数
比例划分,就如他当初在江南大学搞学运时的情况,几乎没有大区别。当时执掌学
院大权的国民党和三青团,大致也掌握了50%左右的师生员工,其余50%
,就站在同情共产党和支持学运的立场上。二十年左右时间过去了,这一比例划分
,却以一种令人尴尬的形式,重新出现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苏南工学院。所不同的是
,如今执掌大权的,不是腐败的国民党和三青团,而是靠战胜国民党三青团腐败起
家的共产党。在这一变化的深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次文化大革命,又对这一
情况,具有什么含义?会产生什么样的长远影响?武遥说不清,想不透,只是被这
些模模糊糊的念头困烦着,骚扰着,大步回到工作组办公室。
武遥当机立断作出两个安排,一是立即向市委提出紧急报告,要求尽快鉴定马
进在“誓师大会”上所谈论到的中央有关政治情况。如果确实有毛主席写<炮
打司令部>和批评工作组的情况,工作组准备接受的“北上控告团”所提出的
五个条件,并且反省前一时期的工作,对“反干扰”运动中出现的过火现象进行纠
正。并请市委明确提出下一步的工作指导意见。这是武遥去苏南工学院后,第一次
就该院的文革运动,向市委打正式的书面请示报告。以前陆波不时或明或暗地插手
,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激起了这么强烈的群众对立情绪,却是非难辨,责任难
分。而十有八九,他这个工作组组长是逃脱不了主要责任的。他觉得有些冤枉,心
想如果按自己那套调和矛盾、加强相互沟通的方针办,是绝对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
混乱局面的。现在吃一亏,长一智,跟陆书记那里用文件形式明确请示汇报,交换
观点立场,立此存照,今后历史要作判断,也不至于一笔扯不清的糊涂帐。二是召
集工作组、学院党委和行政部门的人员,开会研究怎么为这四五百名步行上告者,
提供生活服务的问题。武遥提出的要求是,保证这些人在这炎夏暑天能吃好、睡好
,不能有人在身体上面出问题,更不允许出伤亡事故。同时,要求派出去提供后勤
服务的同志,满腔热情、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动员上告人员回院。要落实指标
,落实到人头,争取每天都能动员回一批人。
武遥所采取的第一个动作,迟迟没有反应和结束。但是这种迟钝和缓慢,却不
能责怪陆书记的拖延或有意在作“壁上观”。从某种意义上讲,陆波比武遥心里还
焦急,还纷乱。虽然武遥担心在责任问题上面扯不清,陆波却觉得,如果武遥一口
咬住他那次去苏工的情况不放松的话,如果那份省委至今也不加正式否定的<
炮打司令部>传单情况属实的话,他是在责难逃、无法不向上面作出检讨的。
这是他向上作考虑时产生的担忧。向下作考虑,他知道工学院上告队伍中,已经出
现了矛头直接指向市委和自己的标语口号,却没有一条指向武遥的。显然,那些点
火烧火的人,已经把他俩的责任作了明确的区分。这一切,是多么需要他立即作出
相应的决定和部署,尽快扭转目前这种不利的态势!可是,他却动弹不得,省委除
了明令全力劝阻师生北上外,其它方面的手脚,全被省委用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所
捆死。直接给省委主要领导家中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首长正在北京参加重要会
议。问什么时候回南京,回答是“不清楚,会期已一延再延……”。一种不详的预
感,使老陆波开始怀疑,当初匆匆打断疗养计划重新焕发革命青春,是非明智和正
确?
武遥布置的第二方面的行动,却是行之有效的。院党委书记华得钧和任旭东副
组长也没想到事情一下会闹得这么大,至少觉得以前的估计有错误,一些做法上面
太过火,激化了矛盾。加上对那些北京来的“最新声音”辨不清真假,心里既有后
悔内疚,又有一些惶惶然。因此对武遥作出的部署安排,很积极,很配合,很支持
。大批的单人圆顶蚊帐和凉席,一部分是从人去床空的宿舍里收集的,大部分是去
商店购买的,装上满满一卡车,要求每天跟在“北上控告团”队伍后面走,日落时
分发,日出时集中。大批的清凉油、十滴水等防暑清热药品,通过党组织的手,送
到了与党组织为敌的人士们的手中。食堂里专门组织加班加点,蒸馒头,煮绿豆汤
,还专门去市货运总公司租了一辆车,就在北上队伍和工学院之间来回跑,一天不
知要跑好几回。团委和学生会的那些坚定革命左派,在邵敏的带领下,充分发扬“
党的驯服工具”的优良性能,任劳任怨,忍受种种热讽冷嘲和讥刺,满腔热情地为
受蒙蔽对象提供服务,耐心细致地启发开导他们:要找党表忠心,诉冤屈,不必去
南京,不必上北京,党就在身边;党正张开温暖的双臂,等候一时迷失方向路径的
羔羊,回到她慈祥而充满关怀的怀抱里。武遥乘在院党委专用的那辆越野性能良好
的“嘎斯”吉普车里,也几乎每天要在学院和北上队伍中往返一两次。或者对着大
批人众作许诺,或者对着个别重点对象进行攻心,他那谆谆善诱的声调,具有强大
的吸引力和说服力。他带领自己手下的大班人马,依仗所掌握的强大物质资源作后
盾,与马进王小燕曲湘川等人的滔滔雄辩,展开了竞争激烈的拉力赛。他甚至会凑
准时机,主动出击,看着马进正在做手下人打气工作的当口,冷不丁地拦腰杀过去
,却不把腾腾杀气放在脸上边,而是首先跟马进,然后跟各位,笑容可鞠地握握手
,问暖问热之余,突然正对着马进和颜悦色地请教说:“马老师,我不明白,你们
如果确实认为自己有真理,会得到上级领导的理解和支持,为什么不选几个代表,
乘车直接去南京或上北京呢?非要拉着这么多同学老师,在这夏天炎暑,农村的卫
生条件这么差,好多人都汗滋滋地几天洗不上澡,女同学找个解手的地方都困难,
这又是何苦呢!理壮不必人多势旺嘛!如果你确信自己的事业是正确的,就是单枪
匹马上京城,也不必担心党中央不会倾听你的呼声呀。是不是?因此,如果真是对
革命负责,对这些正在活受罪的同学老师负责,你就应该让你爱人带个头,说服大
家马上返回去……。武遥这类犀利无比的正面攻势,常常使对方猝不及防,难以招
架。手中端着党组织派人送来的绿豆汤,嘴里嚼着香喷喷的肉馒头,晚上躺在工作
组同志送来的滑爽爽的凉席上,听着成群结队的蚊子在院领导购买的蚊帐外发出可
望而不可及的阵阵哀叹抱怨声,好多发胀发热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回想工作组
同志和同学同事们苦口婆心的劝导,和到处复述流传的武组长对马进所作的那番质
问,他们觉得,院党委还是有党的味道,工作组还可以保留对党的代表资格。马老
师所提到的梯也尔对巴黎公社的血腥镇压,和蒋介石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
一个”的做法,与当前的情形作类比,好象有些太牵强。如果要上南京或北京作控
告,以马老师的马列主义精湛水平和滔滔雄辩,加上曲湘川和王小燕响当当的政治
身分,三人赴会,就应该足可胜任此重担……“北上控告团”的军心开始动摇,阵
脚开始紊乱,人数开始大幅度地逐日减少。当第三天,队伍在靠近丹阳火车站附近
一个小学安下营来的时候,“北上控告团”的队伍,已经寥寥不足二百人。工作组
成员疲惫的脸上,露出微笑来;学生会和团委同学疲惫的脸上,露出微笑来;食堂
员工看到饮食饭菜的准备数量直线下降,疲惫的脸上,也露出微笑来。他们都对武
遥处理非常事件的高超水平和能力,由衷地钦佩和感服。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武遥的威信,在学院两派人中间,就象在春风鼓荡下扶摇直上的风筝。
武遥的旗开得胜和春风得意,是以“北上控告团”核心分子的焦灼、困窘和惶
恐不安为代价的。马进、曲湘川、王小燕以及其他几个领头人,除了日常的组织、
宣传和协调工作,天天嘴焦舌干地向那些北上意志动摇者作鼓动和打气,但是面对
武遥精心策划下发动的强大攻势,天天都要体味感受“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境。
于是在这个乡村小学校里,他们深更半夜里顶着蚊虫叮咬攻击,团团围坐在一起,
由马进对连连失利的原因作分析总结,得出以下几条:
一,北上控告团核心人员所作的劝说鼓动,围绕上告的意义、前景以及与崇高
革命理想之间的内在联系,是抽象的,空洞的,需要经受时日之考验。而对方所作
的返院劝说动员,在生活上对种种方便和不便作对照,在政治上强调不予追究,却
是具体的,实在的,具有立竿见影的功效。
二,对方所作的怀柔手段,是扼杀革命意志的软刀子。武遥到处笑呵呵地跟人
握手,具有很大的欺骗性。特别是在跟上告团领导骨干握手时,瓦解革命斗志的腐
蚀作用特别强。好多本来受到压抑或担心回去进一步受到政治迫害的上告团成员,
一看到工作组领导与自己的“黑头头”都友好地握上了手,回去就更不用担心自己
的政治待遇了。他们缺乏复杂的政治头脑和足够的政治斗争经验,认识不到:国民
党和共产党在两次拼得死去活来之前,都是十分友好地握过双手的。
三,动员最大数量的师生参加北上控告,是为了造声势,增压力,求得党中央
的足够关注和支持。武遥的派遣代表之说,似是而非地把革命归结于少数人。而这
少数人一旦离开群众的支持和依托,就会成为无人理睬的政治乞丐和祈求者。从最
坏处作设想,孤零零地三四个人去省委作请愿,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被人当作众叛
亲离的“一小撮”,掷进一辆不标身分的车子关到公安局里,也无人知晓。即使被
学院师生所知道,群龙无首,再要发动一次抗争就更困难。然而为了鼓励积极性和
必胜心,这种阴暗的发展前景,却无法搬出来作解释理由。对大家缺乏政治经验而
抱的幼稚想法,又不能踞高临下指手划脚地横加指责,把自己混同于院党委和工作
组某些领导,重复他们领导文革过程中所显示的那种救世主的态度。而资产阶级对
待人民群众贵族老爷式的态度,是与文化大革命“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的精神格
格不入的。让人民群众在斗争中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乃是唯一的马克思
列宁主义态度。上告团只能用事实来教育大家。这就是历史发展前进为什么总是采
取螺旋形上升而不是直线型飞跃的缘故,马进用哲学原理作归纳。
四,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能够经受得住时间和困难考验的坚定革命者,总是只
有少数人。因此,在目前革命仍然处于艰难困苦环境下的时候,“北上控告团”的
队伍人数越走越少是正常的,越走越多,倒反而是反常的。从形成高质量的领导核
心和完成革命长远目标的需要看,革命队伍一开始经历一个艰苦磨练的阶段,比一
哄而起、一呼百应更有利。这能使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情形,得到最大程度的减
轻和控制。
马进这一席头头是道的分析,使大家减轻了好多压抑和悲观。然而下一步怎么
办?大家听着不远处的沪宁铁路线上,不时传来的“隆隆”铁轮撞击声和声声汽笛
鸣叫声,苦皱着眉,想像着“北上控告团”象一只漏气的汽球,不停地收缩和渺小
下去,不能不对在省城或京城到底会产生多大政治影响,感到深深地苦恼和忧虑。
火车还在铁轨上“隆隆”地响过来,响过去;汽笛还在声声地叫过来,叫过去
。这夜间农村唯一代表现代工业的喧闹声,和小学旁边水稻田里传来的一片不歇气
的蛙鸣声,不仅没有给会议增添生气和活力,反而使方才被马老师鼓动起来的那鼓
子士气,也被渐渐冲淡和稀释。曲湘川的眉头,比任何人都锁得紧。这不是因为,
他也已经黔驴技穷。恰好正相反,他在白天一听到那汽笛的鸣叫声和铁轨与车轮产
生的“隆隆”撞击声,就一下冒出一个新的想法来。但是这想法,太重大,太超越
常规,太具有吉凶未卜的轰动性和刺激性。由于第一个倡导提议者的责任太重大,
他就一直在耐心地等;等待有人率先提出相同的想法来,然后,他可以顺水推舟,
甘当一个附议者。可是,迄今为止,却似乎没有第二个人,跟他的想法有雷同。或
者说,也许有好几个人跟他的想法太雷同。雷同得一模一样,都在苦苦地等待别人
站出来当首倡者,自己甘当附议者。这就使他的内心,起了类似暴风雨同海浪之间
所作的巨大搏斗。那暴风雨,是他从接受党的教育中,和阅读各类书籍作品时,潜
移默化之下所形成的所谓道德勇气。那海浪,是由他多年的社会阅历、政治经验和
自我保护本能所组成。这两者间的搏斗,是惊天动地的!一忽儿,把他似乎要掷入
电轰雷鸣的云天中;一忽儿,要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波浪深谷中;其最终结果,也
许会决定他一生的前途命运。他一向黝黑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如果其他人也有
类似的想法,但是也有相同的顾虑,那就一定得有一个人,能够撇开私心杂念,勇
敢地把这一想法率先摆出来!他环视左右,突然觉得压根就没有第二个人想到这一
点,自己的等待,完全是极其卑怯而愚蠢地在空耗宝贵的时间。于是,他就毅然决
然地张开嘴:“明天我们拦火车,拦到去南京的火车就去南京,拦到去北京的火车
就去北京!”他的声音是沉稳的,低调的,但是仍然不能减轻它所造成的震动和惊
骇。从所有开会者的吃惊表情来看,曲湘川觉得安慰和自豪。因为他方才一刻确实
没有估计错:在大家都想不出主意来的时候,只有他能提出这一独特的见解来。他
佩服那些推举他做总指挥的人们,眼光好锐利,好有远见。
会议仿佛在受惊之中沉默了一下,随即喘过气来了。王小燕第一个表态予以坚
决支持。其余的人,也相继发现这一设想所包含的诸多优越性。第一当然是政治压
力和影响,车一停,只要中国最为繁忙的沪宁铁路停顿中断几个小时,中南海的中
枢神经也会响起警报来。苏南工学院和锡城市市委少数领导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镇
压文化大革命的做法,也许马上就会引起党中央的注意。二是刺激性,鄙视平庸渴
望英雄作为的大学生同伴们,一定会被这一大胆号召所鼓舞。三是采用这种速决战
术,可以有效地摆脱工作组派出来的那些尾巴无休无止的纠缠,彻底粉碎武遥日复
一日的怀柔攻势和蚕食政策。第四点,就是可以有效解决上告团成员在生活上碰到
的种种现实问题。可是大家谁都小心翼翼地,似乎有意不去触碰这一行动所包含的
反面性质:阻碍铁路交通,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罪状之严重,甚至可能使他们
这些带头者头颅落地,命归黄泉!大家似乎明白,只要谁敢斗胆把这一可能的严重
后果说出口,不仅是对上述绝妙的方案泼冷水,而且也是暴露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胆
怯和可鄙。
全场只有一个人,始终不开口,这就是“北上控告团”不挂名的总参谋马进。
他爱人也作为核心成员参加了会,也表了态;他俩决计把小马洁扔下不管、让姥姥
把外甥女儿扶养成人吗?大家并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样想,只是屏息静气地等待他
的最终决断。“考虑一下,怎样把不利影响减少到最低限度吧!”马进终于开了口
。他没有对拦车本身作评价,而是直接建议讨论料理后事方面的措施,当然可以理
解为:他是完全赞成这一行动的。但是今后如果受追究,他又可以自我辨护说:他
是要决策者们充分考虑这一行动的消极作用,找出防范措施来;由此表明自己的态
度有保留。曲湘川坐在马进对面暗暗地这样想。他并不觉得自己看穿这种可以作出
双重解释的表态,有损马老师的威望和道德形象,相反增加了对他的佩服和尊敬。
同样干革命,为什么不应该考虑今后可能会遭到反革命清算,预留伏笔,把自我保
护的措辞先想好呢?而且马老师提出这个建议,也不仅仅是想着为自己作开脱,也
是为大家作开脱未雨绸缪。想到这里,曲湘川接口说:“这容易。明天武遥一到我
们就找他谈,要他出面跟丹阳车站谈,让我们全部上车去北京。不足二百个人,存
心安排并不困难。如果他拒绝,或者办不成,这责任就不在我们身上。而且他们是
有意斩断革命群众和党中央的联系,是逼着我们拦车。”
“对,明天一早就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大家,然而集体作表决。同时为防止对方
坚持要我们派代表的主张,跟大家讲明了:对方一提出这一条,就让大家集体表决
反对选代表。这样一来,即使我们上面同意选代表,大家不同意,不愿选,他们也
就没办法,也就抓不住我们的把柄。”王小燕接着做了这样的补充,提出的对策,
似乎比曲湘川还要高出一筹。革命锻炼人!马进觉得很感慨,也很欣慰。眼看着东
方已经微微飘荡起一长条暗红色的缎带,他举起手掌,看了看面上因不停拍打蚊子
所染上的蚊子血,建议休会睡觉,准备迎接明天一场不平常的战斗。他那手上的斑
斑血迹,从其最终来源看,其实并不是蚊子的,其中一部分,也许原先是属于自己
的,一部分,则原先是属于同伴战友的。
当收到武遥通过铁路系统转送来的加急电报时,陆波开始真正感到了问题的严
重性。由于武遥卓有成效的劝说工作,“北上控告团”的人数在三天之中减少一半
以上,本来已经使陆波的心情松弛了不少。他想,只要按照这样的比例再接再厉,
乘胜追击,把人数在进入南京时减少到五十人以下,就可以把“北上控告团”在省
府造成的政治冲击和不利影响,降低到无足轻重的程度。到那时候,对付孤立的一
小撮,就有好多办法措施可以采取。可是风云突变,“北上控告团”残存的近两百
名余部提出要搭火车上北京告状,在遭到铁路部门的拒绝后,公然卧轨把一趟赴北
京的直快列车拦阻住。由于列车被拦截在一段单轨铁路路程线内,沪宁线铁路大动
脉立时陷入全线瘫痪。上海站北上的客车、货车,不得不全部停发。北方南下的客
车、货车,全部被堵在镇江附近的线路上。沪宁线沿线各个较大的客运候车室内,
象沙丁鱼罐头一般,挤满了怨声载道的候车乘客。一列满载煤炭的货车如果在二十
四小时之内不能通行的话,担任向华东电网输送强大电流的望亭发电厂,就面临停
产的威胁,后果不堪设想。连那么善于做群众工作的武遥都阻止不了这一非常行动
,其它还有什么法子可想?陆波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团团转地踱步。
焦急等待中的省委指示终于来了,指示简短而又明了:“想方设法,阻止学生北上
,消除不利政治影响,迅即疏通铁路运输,防止事态扩大。”省委主要领导在京开
会,留守人士缺乏具体主张办法,就避免电话交谈,而以电报方式代替。陆波看了
这一原则性的指导意见,就觉得自己过去那些高血压、心脏病之类的轻微症状,徒
然加重,但是又达不到需要送医院急救的程度。临阵脱逃没有借口,临时召开的紧
急常委会上,各位又是不着边际的一番空论,最后众口一辞地把话锋一转,说情况
如此紧急重大,需要权力高度集中,随机处理;提议组建临时班子,陆书记亲自挂
帅,见机行事,以免事事集体讨论,误了大事。陆波与众常委踢足球,寡不敌众,
只能独肩挑重担,责无旁贷地履行“班长”的责任。他咬咬牙关,觉得武遥那一套
“怀柔政策”既然已经走到尽头,下面就只能“图穷匕首见”,转用硬的一手来对
付。幸好肇事人数已不足两百,就想跟兄弟地区领导商量,火速调集几百名当地农
村的民兵,把卧轨者速战速决地架出铁道线,也不失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主意
拿定,就立即再跟省委摇通电话,作一紧急请示。对方沉吟半晌,随后的语调里,
似乎已有赞同之意。话题随即转为具体操作上的诸多考虑和注意事项。话没说完,
突然说是北京来了紧急指示,叫他不要把电话搁断。几分钟以后,电话里重新响起
声音,简述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同志代表国务院所作的几点指示精神,并告知电文
原本已经在一分钟前转发给市里,要他立即按照国务院电文指示不折不扣执行。陆
波闻言,背脊上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地慢慢放下电话听筒,只
听的门口一声喊:“陆书记,省委转发的国务院急电!”陆波接过电文急速地扫视
了一遍,除了省委领导在电话中提到的内容之外,还看到最后有这样一句话:“祈
盼全力遵照8月9日中央公布的十六条纲领性文件办”。
国务院的电文指示,以最快的速度转发到了武遥的手中。当他向仍然赖在铁轨
上不动、脸色紧张的师生们读完电报时,人们飞身跃下铁轨,欢腾雀跃,激动万分
地连续呼喊起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向敬爱的周总理学习致敬!……”。
这时候的王小燕,转身扑向几米之外的郑黎明,跟她忘情地拥抱起来,滚烫的
热泪,“哗哗”地奔涌出来,打湿了郑黎明的鬓发,打湿了郑黎明的肩头。许多同
样噙着喜悦泪花的女同学,也学着王小燕和郑黎明的样子,成对成双地在铁路旁边
拥抱起来,还一个劲地蹦跳着,旋转着;由于铁路旁边的空地并不宽敞,在这忘乎
所以的拥抱旋转中,有的竟一下摔倒,骨碌碌地滚下了铁路路基的高高斜坡。然而
,当她们从路基下的水稻田里满身泥浆爬起来的时候,所发出的“哈哈”嬉笑声音
,分明告诉那些坐在火车车厢里吃惊的观众,这是她们有生以来所坐的最最惬意的
“滑滑梯”。而那些不惯拥抱和流泪的男同学们,有的蹿上火车,有的站在窗口,
面对那些被滞阻了两三个小时而十分怨恨的乘客,大声嚷叫着:“我们胜利了!我
们胜利了!党中央站在我们这一边!周总理完全支持我们的五点要求!……”。有
热情特别漾溢的同学,不管对方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脸神,还是在由衷地分享他们
的喜乐,只要能搭得上对方的手掌,就拉住一个劲儿地热烈摇晃……
汽笛长鸣,车轮开始有节奏地“哐铛哐铛”转动。车厢里已经明了最新形势发
展的乘客中,有人已经慷慨大度地把以前的恼火抱怨抛弃,从窗口伸出手臂,向拦
车的英雄们挥手祝贺,告别致意。这时候的武遥,同马进、曲湘川一起站在铁路旁
边一个爬满山芋藤的高坡上,脸色凝重地注视着渐渐开远的列车,转过头来,彼此
迟迟疑疑地对视着,终于由武遥首先开了口:
“报纸上已经公布了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让我们回去后
好好学习理解,一起搞好的工学院文化大革命。”武遥真挚地对两位说。
马进正要回答武遥那听来是很诚恳的话语,却听到身后有人喊:“马老师,邢
老师派人给我们送报纸来了,文革十六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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