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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12)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7:06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12)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12:57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十一章 乱套
省委转发国务院紧急电文时所提到的中央指导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终于
发布下达。陆波参加革命这么多年来,接收、传达、学习、贯彻、执行过许多中央
文件,没有哪一次,使他体味到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的感受:又是措不及防,又是
迷惑困窘,又是疑团如云,又是顾虑重重。
首先,这个文件向下传达的方式,是异乎寻常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经常教导党
的领导干部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可是这一次,却是他老人家不分青
红皂白地把他手下的大批领导干部,都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来对待。意义这么重
大的一个政治文件,既然不按共产党层层传达、层层布置学习、层层理解和贯彻的
老规矩办,而是通过报纸和广播,一下子就捅给了所有喜爱看报纸和听广播的老百
姓了。表面上看来,这仅仅是个时间差的问题;其实不然,这是对各级领导干部一
次政治上的大降级。因为这样一来,不要说那些思想意识有问题、偏好曲解中央文
件精神的落后群众,就连那些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分子,都可以不分先后地与一
个堂堂市委书记、一个局长、一个厂党委书记,同时接收和分享到那些原本应该由
各级领导转达注释的重要精神。而且,因为是不分贵贱高低,大家同时阅读或收听
,无形中就会形成一个文件面前人人平等的反常局面。上级领导既没有授予他对文
件的解释权和学习指导权,下面那些自以为理解能力特别强的干部群众,也就不会
需要他的解释和指导。而一旦缺少了这种必不可少的解释和指导,每个文件读者,
不管他是心地纯正还是心怀叵测,对文件精神都可有意无意地误解歪曲,断章取意
,各取所需。如此而往,这会形成一种什么样的混乱局面?陆波此刻还无法确切预
计,却已经本能地预感到一种深深地不安。
其次,当陆波把各地报刊都于8月9日头版头条全文刊登的《中国共产党中央
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拿到手上时,他越是研究,就越是觉得:
别提他是多么担心别人对它是否会抱严肃端正的态度,就是他本人,似乎也有一种
断章取意、为我所用的强烈欲望和冲动。因为他觉得,这个由毛主席亲自主持制定
的、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一致通过《十六条》,里边的许多条文,几乎就是点着他
的鼻子,对他文革开展以来的所作所为,在一条一条地批评和训斥。如果不对它采
取一种实用主义的吸收理解的话,自己的心里就会非常地不太平,不安宁。
首先在总则《社会主义革命的新阶段》中,《十六条》指出:“当前开展的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
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
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
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陆波一看这通开门见山的话,就觉得好象是对自己
迎头一板子,就觉得好象是直接在听苏南工学院那几个形“左”实右分子所叫嚣的
那套政治调门;而他却根据前一时期上面下达的有关指示精神,亲自去苏工弹压了
这种叫嚣。
在“主流和曲折”中,《十六条》又毫不吝啬地夸奖说:“广大的工农兵、革
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的干部,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一大批本来不出名的革
命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闯将。他们有魄力、有智慧。他们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
大鸣大放,大揭露,大批判,坚决地向那些公开的、隐蔽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举行
了进攻。在这样大的革命运动中,他们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他们的革命
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
沿着这个大方向继续前进。”这一段文字,分明是在为苏工那些闹事的学生们唱颂
歌!陆波心中颇不以为然地接着往下看:
“文化大革命既然是革命,就不可避免地会有阻力。这种阻力,主要来自那些
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同时也来自旧的社会习惯势力。这种阻力
目前还是很相当大的,顽强的。但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毕竟是大势所趋,不可
阻挡。大量事实说明,只要群众发动起来了,这种阻力就会迅速被冲垮。由于阻力
比较大,斗争会有反复,甚至可能会有多次的反复。这种反复,没有什么害处。它
将使无产阶级和其他劳动群众,特别是青年一代,得到锻炼,取得经验教训,懂得
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不平坦的。”上面那段赞扬的话,已经使得陆波感到不舒服
;这一段话锋一转进行指责批评的话,一捧一压,就使陆波更为不理解。
在“'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这一部分,《十六条》说:“党的领导敢
不敢放手发动群众,将决定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命运。目前党的各级组织,对文化大
革命的领导,存在着四种情况:㈠能够站在运动最前面,敢于放手发动群众。他们
是'敢'字当头、无所畏惧的共产主义战士,是毛主席的好学生……。㈡有许多单
位的负责人,对于这场伟大斗争的领导,还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因而
处于软弱无能的地位。他们是'怕'字当头,墨守旧的章法,不愿意打破常规,不
求进取。对于群众的革命新秩序,它们感到突然,以致领导落后于形势,落后于群
众。㈢有些单位的负责人,平时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更是'怕'字当头,怕群众起
来抓它们的辫子。实际上他们只要认真进行自我批评,接受群众批评,是会被党和
群众谅解的。不这样做,就会继续犯错误,以致成为群众运动的绊脚石。㈣有些单
位是被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持着。这些当权派极端害怕群众揭露
他们,因而找各种借口压制群众运动。他们采用转移目标、颠倒黑白的手段,企图
把运动引向邪路。当他们感到非常孤立,真混不下去的时候,还进一步耍阴谋,放
暗箭,造谣言,极力混淆革命和反革命的界线,打击革命派。党中央对各级党委的
要求,就是要坚持正确领导,'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改变那种软弱无能的
状态,鼓励那些有错误而愿意改正的同志放下包袱,参加战斗,撤换那些走资本主
义道路的当权派,把那里的领导权夺回到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
这一段话,陆波明白这是让自己对号入座作反省的。“在这四类领导干部中,
我应该归入哪一类呢?”陆波问自己。他觉得,自己归哪一类都不贴切,都不恰如
其分。
“敢'字当头、无所畏惧的共产主义战士”,“毛主席的好学生”,这第一类
先进分子,他不仅自觉不敢当;而且据他所知,能够得上这一档次的,在全国恐怕
都是凤毛麟角。
“对于这场伟大斗争的领导,还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因而处于软
弱无能的地位。他们是'怕'字当头,……”云云之类。对照这段描述,陆波觉得
自己又象又不象。“我'怕'字当头吗?没有。惠湖中学的大批判烈火,不是在我
的遥控指挥下一手点燃起来的吗?然而,”墨守旧章法,不愿打破常规,对于群众
的革命新秩序感到突然,落后于形势,落后于群众……,“这类指责,与他在得知
惠湖中学学生采取了过火行动和成立非法组织之后所抱的态度,似乎也对得上号。
至于“平时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怕群众起来抓他们的辫子”这一类,陆波
觉得跟自己不沾边。
最使陆波感到紧张的,却是第四类。当然陆波明知自己不属于这一类,但是他
却担心喜欢强加于人的小将们,会硬把“党内走资派”的帽子往他头上套。对照自
己对苏南工学院文革运动所作的某些指示和安排,“极端害怕群众”,“找各种借
口压制群众运动”,“转移目标、颠倒黑白,把运动引向邪路”,“混淆革命和反
革命的界线,打击革命派”,这洋洋洒洒一大堆标签,如果只讲效果而不顾他老陆
波对党一片耿耿忠心的动机,不由分说地往他身上插,自己恐怕很难躲得开。
在“让群众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这一部分,《十六条》说:“要相信群众
,依靠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乱子。”陆波觉得
这是很笼统的话。什么是群众?群众是由各式各样的人等组成的。你相信依靠了群
众中的这一批,就很难同时相信依靠群众中的另一批;如果让他们按着各自的思想
和立场各行其事,这乱子,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作为对几十万市民的安居乐业负有
责任的市委首席领导,怎么可能不怕出乱子呢?
在第五部分“坚决执行党的阶级路线”中,《十六条》强调“要善于发现左派
,发展和壮大左派队伍,坚决依靠革命的左派。这样才能在运动中,彻底孤立最反
动的右派,争取中间派,团结大多数,经过运动,最后达到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的干部,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这一段话,使陆波的紧张情绪稍稍得以
减轻文件。心想,自己跟党革命几十年,执行毛主席的阶级斗争路线又一向很坚决
,总不见得就属于那一小撮百分之五吧?可是下面又强调:“这次运动的重点,是
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一段话再次明确斗争矛头应该是党内走
资派,而不是群众中的右派分子,这就使使陆波的情绪再次紧张起来。 在第六
部分“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十六条》指出:“人民群众中有不同意见,
这是正常的现象。几种不同意见的争论,是不可免的,是必要的,是有益的。群众
会在正常的充分的辩论中,肯定正确,改正错误,逐步取得一致。在辩论中,必须
采取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方法。对持有不同意见的少数人,也不准采取任
何压服的方法。要保护少数,因为有时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即使少数人的意见
是错误的,也允许他们申辩,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意见。在进行辩论的时候,要用
文斗,不要用武斗。”按这段文字看,陆波觉得自己对惠湖中学部分学生过火行为
所抱的态度,还是对的。很显然,在大幅画像上看上去是那么一脸慈详的毛主席,
也不会喜欢下面人把文化大革命搞得血淋淋的。
在第七部分,《十六条》强调“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有些学
校、有些单位、有些工作组的负责人,对贴他们大字报的群众,组织反击,甚至提
出所谓的反对本单位或工作组领导人就是反对党中央,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是
反革命之类的口号。他们这样做,必然要打击一些真正革命的积极分子。这是方向
的错误,路线的错误,决不允许这样做。有些有严重错误思想的人们,甚至有些反
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利用群众运动中的某些缺点和错误,散布流言蜚语,进行煽动
,故意把一些群众打成、反革命'。要谨防扒手,及时揭穿他们耍弄的把戏。在运
动中,除了杀人、放火、放毒、破坏、盗窃国家机密等现行反革命,应当依法处理
外,大学、专科学校、中学和小学生中的问题,一律不整。”这第七部分是在明白
告诉自己,这“方向的错误,路线的错误”两顶帽子,他陆波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在“干部问题”一部分,《十六条》说:“干部大致可分以下四种:㈠好的。
㈡比较好的。㈢有严重错误,但还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㈣少量的反党
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在一般情况下,前两种人(好的和比较好的)是大多数。
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要充分揭露,要斗倒,斗垮,斗臭,肃清他们的影
响,同时给以出路,让他们重新做人。”陆波当然坚信自己是属于第一或第二类的
干部;但是如何使他人评价和自我评价取得一致,却并不尊重他的个人愿望和爱好
,种种疑虑和不安,就难免象乌云一般,黑压压地笼罩上心头。
然后在第九部分里,《十六条》谈到“要象巴黎公社那样”,通过“全面的选
举制”,产生“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合文化革命代表大会”。什么是巴
黎公社的“全面的选举制”,陆波不甚了了,只是猜测,自己手中以前所掌握的干
部任免权,或许会因此受到削弱甚至被剥夺。
在第十四部分,强调“抓革命,促生产”。指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同发
展生产对立起来,这种看法是不对的”。这在理论上,当然是完全说得通的。但是
在具体情况下,能否使两者相互促进而不相互抵触,这就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
诸种因素了。
在最后部分,明确“毛泽东思想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行动指南”。这是老
调子,中国革命的一切胜利,都跟毛泽东思想的正确指导分不开。但是失败挫折呢
,特别是前几年“吃饭不要钱”式的“共产风”,大炼钢铁大放“粮食高产卫星”
的浮夸风,又是在谁的思想指导下?陆波参加过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与
多数与会者一样,对此他是心明如镜的。这几年来,各地省市领导更愿意听刘少奇
同志的指示和号令,不是没有缘故的。
多次研究推敲《十六条》的精神实质和含意,陆波觉得可以把自己的理解初步
归结为两点:一,中央高层领导中又出事了。武遥反复催问核查的那份所谓《炮打
司令部》的大字报,很可能是确有其事;而这么重大的政治事变,底下群众中都传
开了,市级领导却既然被蒙在鼓里,这不能不使陆波觉得很反常。幸好那份国务院
来电早到了几个小时。如果按他原计划出动民兵对付拦火车学生的话,这个乱子就
捅大了!二,自己前一阶段,是跟着那个被“炮打”的“司令部”在跑。省委已经
通知去南京开各市第一把手会议,传达落实八届十一中全会的会议详情和精神。当
务之急,他必须做好作口头检讨或书面检讨的准备。他对第二点的思想负担倒并不
很沉重。从新四军时期起,他就当省委主要领带的部下。两人的关系,几乎达到关
起门来可以无所不谈的程度。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在前一段时期小病大养,动不
动就翘尾巴,耍性子,老首长也只能采取派个后补接班人的方法向他婉示警告。从
另一方面说,他陆波前一阵子处理文革问题也是按上级指示办。凡事跟组织走,按
上级指示精神办,这是他一贯遵奉的一条金科玉律,也是他积多年革命生涯和政治
斗争经验之大成。他相信这也是党内绝大部分革命同志的准则和信条。那些追时髦
、赶浪头,跟着报纸上一阵风、一阵雨瞎折腾的人,在党内毕竟是少数。连毛主席
这样的英明伟大领袖都要出错,写文章的人和办报纸的人就更容易出错。即使搞文
字游戏的人不出错,读文字的人,在理解上也很难保证不会走火入魔。这两类人加
在一起,横竖都是一小撮。而把斗争矛头指向一小撮,什么时候都是天经地义的,
也是不必有所顾忌的。跟着组织跑就不同。当然,组织上的人也会出错,但是跟着
组织犯错就不是个人的问题,也很难追究个人的责任。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
央,这是在党章上明文规定的。执行上级指示精神也可能会有误解和偏差,但这是
可以随时请示汇报的,因此走火入魔的责任,在大多数情形下,会有面授机宜的上
级领导来承担。而如果你把报纸精神理解错了,作者或编辑会来给你作解释和挑担
子吗?因此很明显,只要不搞小聪明,不玩自我发明,通过组织一层层地上行下效
,即使犯错误,出问题,一连就是一大片。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是决
不可能把自己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志推到泥坑中去的。所以说,陆波对南京之行是不
抱忧惧之心的。不仅不忧惧,而且竟有一点艾艾期盼之心。因为他现在是忧下不忧
上,就担心前一阵子那些受压制受批评的对象,会在《十六条》的鼓动下,不仅把
矛头指向工作组,而且直接指向市委,指向他自己。他需要从省委拿到应付的办法
。
《十六条》一出来,陆波就特别注意苏南工学院和惠湖中学这两家单位的反应
。从恭鹏志和其他人员呈报的有关材料中,有两份东西,使他感到特别强烈地不安
和忧虑,其中一份是苏南工学院新成立的长征兵团在庆祝《十六条》发表大会上,
给党中央发的致敬电。自从《十六条》发表以来,设在市委大门口的文革接待站,
天天要接待成千上万敲锣打鼓向市委报喜庆贺的群众。这些队伍,有一部分是自发
的,其中不乏前一段时期受到压制而觉得《十六条》使他们扬短眉吐气的人。更多
的,却是基层单位领导按市委的意图安排组织的,以此表示本市上上下下的干部和
群众,对《十六条》的发表,个个有说不出的欢欣鼓舞和激动喜悦,人人坚定不移
地走在文化大革命的最前列。无论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蜂拥而至到市委大院来
报喜,本身就说明了对党中央在锡城市代表机构权威性的认可和支持。可是,苏南
工学院长征兵团的这批人,却根本就不屑来市委表示一下他们对地方党委应有的尊
敬和信赖,却跳过省市两级领导直接向中央发贺电;而且,在这批号称有千人之众
的非法组织所发的贺电中,明白无误地显露了一派杀机,电文这样写道:
“我们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听了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
这是一个最伟大、最正确、最英明的决定,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纲
领性文件,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新发展,是毛泽东思想的新胜利!
我们最最热烈地欢呼这个决定,最最坚决地拥护这个决定,最最忠诚地执行这
个决定,最最勇敢地捍卫这个决定!这个决定再次雄辩地证明,我们的党不愧为伟
大、光荣、正确的党,毛泽东思想是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灯塔。毛主席是革命的
伟大舵手,把革命的航船从胜利引向胜利,走向光辉灿烂的共产主义!
敬爱的英明领袖毛主席,我们坚决响应您的伟大号召,在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我们将紧紧地跟着您,听您的话,照您的指示办。只
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就天不怕,地不怕,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刀山挡不
住,火海难不倒!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们苏南工学院长征兵团的全体革命战士,此刻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我们怎
能不激动!在大浪滔天的日子里,在风云多变的阶级斗争中,在'黑云压城城欲摧
'的困难时刻间,当我们耳边充斥着从某些大人物那里传来的、怀疑否定工作组就
是怀疑否定党的领导,是右派打着红旗反红旗'之类的威胁和诅咒时,当我们承受
种种歧视、打击和政治迫害时,我们多么渴望见到中南海的红灯,我们多么渴望听
到党告诉我们:你们没有错!你们做得对!
我们终于听到了,从国务院的来电中,从光芒四射的《十六条》中,我们听到
了毛主席、党中央对我们发出的无限亲切、无限关怀、无限支持的声音。怒浪滔天
的海面上,只有海燕才敢翱翔。险峻陡峭的山崖顶,只有山鹰才敢盘旋。革命者比
海燕山鹰更勇猛。我们长征兵团的一千余名文革战士,决心按照《十六条》所指引
的革命方向,坚决揭露、斗倒、斗垮、斗臭苏南工学院和锡城市市委党内一小撮走
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倒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改革旧的教育制度和
旧的教育方针及方法,胜利完成历史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
展望未来,我们深知任重而道远。我们向党和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宣誓:放
心吧,我们会接过革命前辈手中的火炬,为保证革命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另一份东西出自惠湖中学那些激进分子之手。惠湖中学的报喜队伍倒是来了,
但是据反映,那批组织和参与那个批斗大会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参加。红旗革命造
反团的大旗是公开亮出来了,以红旗团名义复盖在俞市长那块题词大石碑上的一张
欢呼《十六条》发表的大字报,同样充满着火药味:
“亲爱的党中央,敬爱的毛主席:您的英明决定长了我们的志气!撑了我们的
腰!证明我们造董耿及其资产阶级牛鬼蛇神同伙的反,造得对,造得有理!我们的
血管里流着革命者的热血,革命父辈打下的江山,要靠我们来捍卫!未来的共产主
义大厦,要由我们去建造!有您的领导和支持,人类解放的重任,我们担定了!有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作武装,我们信心百倍,斗志昂扬,精神抖擞,勇往直前!
如今,您作出的这个伟大的决定,正是毛泽东思想的光辉体现,是我们开展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指路明灯,是我们在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的方向盘、望远镜
,是我们在革命斗争中得到的及时雨,是毛泽东思想的新胜利!
我们牢记毛主席你老人家的光辉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
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
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因此,我们对党内外卖力推行修正
主义教育路线的黑帮分子敢斗敢批,结果触痛了那些市委工作组'老爷'们的神经
。他们对我们放暗箭,造谣言,抓把柄,耍赖反扑,把我们斗争大方向始终正确的
批判行动,说成是野蛮、暴行。对我们积极组织起来搞运动说成是搞、非法组织'
,图谋跟党对抗。我们不理这个喳!市委工作组的老爷们,你们有多少伎俩,就都
拿出来吧。我们不怕,不怕,不怕!
毛泽东思想是我们一切行动的唯一准则,谁要是胆敢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
主席,反对党中央,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资
格有多老,他的后台有多大,他的魔爪有多长,他的伪装有多么隐蔽,我们都要把
他揪出来,砸个粉身碎骨!我们要挥起毛泽东思想的千钧棒,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一切反动的东西,创出一个共产主义新世界!
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啊,您的好学生、好战士们,向您宣誓:我们一定读一
辈子你的书,听一辈子你的话,一辈子按你的指示办事,一定把无产阶级的江山保
到底,一定把您的思想红旗插遍全人类!”
听说,就在由工作组组织、俞市长儿子俞彦带领惠湖中学师生来市委报喜的那
天,红旗革命造反团在校园内外的围墙上,首次贴出了“市委工作组压制文革运动
的方向性路线性错误必须批判”、“炮打拦路虎,搬掉绊脚石”、“无产阶级革命
造反精神万岁”之类的大标语。在张贴这些标语的过程中,引起了附近几家工厂企
业上下班职工的大批围观。学生们并向围观职工进行游说,鼓动他们也起来造反。
这几家单位的保卫部门发现,职工手里有好多从惠湖中学传发出来的内容令人震惊
的传单;这些传单,在部分职工中已经引起了不稳定的状况。特别使人担忧的是,
在拥有数千名职工的建新机械厂,竟然出现了把矛头指向厂党委的大字报;这在全
市工矿企业,事属首例。陆波作为锡城市统管全局的市委书记,现在最为担忧的有
两点:一是不能让苏南工学院的造反学生和惠湖中学的造反学生串到一起去。二是
不能让惠湖中学的造反学生和建新机械厂的造反职工串到一起去。他开始对两大问
题产生了怀疑:第一,当初匆匆打断疗养计划赶回市里积极发挥领导作用,是否明
智?第二,他一向看不惯的武遥的那种民粹主义倾向,如今是否已经在全党成了一
种主流?
陆波很清楚自己与武遥之间的不同之处。在某种程度上,武遥就是属于那些党
内少数喜欢搞自我发明创造,喜欢追时髦、赶浪头,跟着报纸上的风向瞎折腾的人
。在最近一次专门讨论文革问题的常委会上,武遥毫不足奇地引用了一大堆《人民
日报》、《红旗杂志》论述群众运动的有关社论摘要,以此作为其庇护苏南工学院
那几个所谓“群众”所作所为的理论依据。其中有7月3日《人民日报》所转载的
《红旗》杂志社论《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人民日报》7月21日社论《从群
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人民日报》7月29日社论《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
众的先生》。这三篇社论,自始至终散发着强烈的“群众运动天然合理”的民粹主
义气味。
《红旗》杂志的社论说: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群众运动,正在全国兴起。……
发动广大群众,用群众运动的方法,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伟大的创
举。
亿万人民群众起来批判旧世界,是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根本特点。
毛主席告诉我们:'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
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
这是一个普遍的真理。革命的战争是这样,无产阶级的一切事业是这样,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当然也是这样。没有群众运动,就没有无产阶级革命。同样,没有
群众运动,也就没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群众的革命事业。……必须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
。只有动员群众,大搞群众运动,出大字报、大鸣、大放、大辩论,才能使无产阶
级深入地开展,……。”
“在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广大人民群众”用毛主席著作也用得最好
。他们是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真正的铜墙铁壁。他们是摧毁资产阶级代表人
物盘踞的思想文化阵地的主力军。如果低估了这一点,那就要犯绝大的错误。”
“党的正确领导,就是要善于走群众路线,就是要自始至终把放手发动群众作
为运动的根本。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大搞群众运动,是我们党进
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针。
是否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敢不敢放手发动群众,这是无产阶级世界观同资产
阶级世界观的分水岭,也是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同一切修正主义政党的一个
根本区别。我们党所以有力量,就在于信任群众,依靠群众,敢于放手发动群众。
只有站在群众运动的前列,放手发动群众,才能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发挥领导
作用。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害怕群众,害怕群众运动,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领导,
那就违背毛主席经常教导我们的党的领导原则。”
“我们党必须依靠各个地方、各个部门的坚定的革命左派。不要受级别、资历
、年龄等错误框框的束缚,把坚定的左派组织起来,作为运动的骨干,大胆放手地
让他们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发挥带头作用。
只有依靠坚定的左派,放手发动群众,才能真正贯彻执行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
示,才能辩明真革命和假革命、革命和反革命,才能领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使
运动健康地发展。”
《人民日报》《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社论,则断言:“在文化大革命
运动中,凡是工作做得好的单位,就是因为那里的负责人,他们能够按照毛泽东同
志的教导,站在运动的最前列,放手发动群众,大胆地鼓励群众贴大字报,进行大
鸣大放,大辩论,领导群众投入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战斗中去。……但是,也有
些单位的负责人,并不是这样。他们象叶公好龙一样,口头上也讲群众路线,等到
群众起来了,他们却害怕了。他们怕这怕那,怕群众的革命烈火烧到自己身上来,
怕群众抓住自己的一些小辫子。……另有少数人,对群众摆出做官当老爷的架式,
把自己摆在群众之上。群众的意见,他们根本听不进。群众贴了他们几张大字报,
他们就受不了。他们甚至找种种借口压制群众运动,对群众进行打击报复。他们这
样做,不可能领导文化大革命,日子就混不下去,结果就会被群众所抛弃。
……
共产党员绝不能够用资产阶级老爷式的态度对待群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要对那些资产阶级老爷们进行革命。共产党员如果不虚心向群众学习,对群众
摆出一副官架子,这哪里有什么共产党的气味呢?这根本不是共产党的作风,而是
国民党的作风。
毛泽东同志说:共产党绝不能保存国民党的作风,绝不能保存官僚主义灰尘和
军阀主义灰尘。
对于什么是共产党的作风,什么是国民党的作风,大多数共产党员是分得清的
。但是,有些人有时候分得清,有时候又分不清;或者在一些问题上分得清,在另
外一些问题上又分不清。对于共产党员来说,竟然分不清共产党作风和国民党作风
的界限,那是最危险的,那就站错了队,站到革命群众运动的对立面的位置上去了
。”
《人民日报》社论《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先生》则强调:
“如果不先当群众的小学生,而以'钦差大臣'自居,'下车伊始',就哇啦
哇啦地发议论,主观地定调子,划框框,那就会束缚群众的手脚,损害群众的积极
性。
如果不先当群众的小学生,而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发号施令,就会两眼模糊,分
不清敌我,抓不住要害的问题。
这样,就不能正确地领导运动,就会阻碍运动。因此,每个共产党,都要按照
毛泽东同志的教导,'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
“当群众的小学生,虚心向群众学习,不是只听赞成自己的意见,也要群众听
反对自己的意见。一般说来,对于赞成自己的意见,总是容易入耳的。对于反对自
己的意见,就不大听得进去。其实,听听反对的意见,对于全面地判断情况,往往
是必要的。”
“我们要认识,只有群众的实践,才是我们党制定政策的基础和检验政策的标
准。离开了群众,我们就一事无成。
…… ……”
说实话,这类报刊文章的政治份量,其观点论调一点都不对陆波的口味。在他
的心目中,其权威性也无法跟那些从上级领导直接下达的指示精神相比较。而如今
,这些为武遥所津津乐道的却充其量只能“仅供参考”的社论口径,却明显左右了
《十六条》的基调。这一变化虽然没有使陆波产生天翻地覆的感觉,但是对什么是
正宗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什么是以“为民请命”作特征的民粹主义,什么是社会民
主党的工团主义工联主义思潮,什么是毛泽东阶级斗争理论的本质,一下觉得非常
地混淆不清。当然,这种内心深处的混淆不清,即使是对自己的老首长,也是不能
随意吐露或提问的。他有时觉得:真应该躺在北戴河或滇池畔的干部疗养院里,好
好研究攻读一下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经典理论,自己就不会受这种前所未有的理论困
惑所烦扰折磨。但是一想到在中共党史上,好多机会主义路线的大头目,不乏学富
五车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理论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理论如果与实际不
对号,就比狗屎还不如。狗屎还可以沤田,搞清了什么是民粹主义的内涵,什么是
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真谛,能象狗屎一样用来肥田吗?显然不能。不仅不能,而
且可能使自己有坠入机会主义泥坑的危险。所以,关键的关键,是要搞清自己老首
长的政治态度和指示精神。江苏省委在建国以来的历次大运动中,一向保持不偏不
倚的稳健姿态;省委主要领导的政治态度,在某种程度上,陆波相信可以代表全国
绝大多数省委、直辖市和自治区第一书记的政治态度。跟着这样一位上级的脚步走
,就是跟着全党大多数人的脚步走。如果以苛刻的语言作挑剔,也许你可以把这说
成是随大流。但是,在一个人数位居全世界第一的政治大党中随着大流走,又有什
么不好呢?陆波这么多年来,就是随着大流走过来的。就这样走呀走,这个主要有
随大流成员组成的党,从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它的随大流成员,也大都在职位
上步步高升,水涨船高。而那些身败名裂的,大都是那些不随大流走的人。把握住
了这一点,陆波就从《十六条》发表之后的第一轮思想冲击波中,回过一点神来了
。
陆波从南京得到的信息既含糊,又明确。含糊之处是,省委对于前一时期所作
的与《十六条》精神相违背的种种文革指令,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和检讨;这当然是
陆波和他的其他同行们所求之不得的。明确的地方是,要求各位到会者回到本地后
,立即按照《十六条》的要求,放手发动群众,组织左派队伍,牢牢掌握领导运动
的主动权;对部分单位群众不满工作组的问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对工作组前
一阶段“反干扰”的成果,不能搞“一风吹”。按照有关中央领导人的看法,工作
组的情况分三种:一是实行三同,同左派一起斗牛鬼蛇神;二是工作组做官当老爷
,脱离群众;三是更加脱离群众。然而这么大的运动,来势又很猛烈,依靠谁去抓
?党的领导总得通过形式,这个形式就是工作组,有了工作组就比较主动。因此对
工作组不能一概否定。这些话,都很对陆波的胃口。他在脑子里所作的思想准备,
和肚子里打好的检查腹稿,都一无用场,白白地浪费了。当然,对于这种浪费,陆
波毫不在乎和惋惜。而中央首长那些正中下怀的话,并不是在正式会议上面传达的
。这是省市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陆波的老首长把几个老部下请到家中作客时所传
播的。然而这种使人深有同感的内部透露,不仅没有使老首长所设家宴的气氛变得
轻松活跃起来,反而使人平添一种压抑和忧郁。席间数位一向以英雄海量闻名于世
的豪饮者,既然都象竟相比赛那个不中用似的,一个接一个地醉倒在酒桌前。这当
然跟酒席上的情绪不振有关系。而情绪不振的原因,是因为上述那段会话传达的丝
丝入耳话,在北京也是八届十一中全会结束之后,在小圈子里不径而走的题外话。
这题外话虽然在许多与会者中起共鸣,有市场,却不能放在会上讲,更不能名正言
顺地放进《十六条》里去,这就无法使人心里觉得不别扭。老首长之所以犯“会上
不说、会后乱说”的自由主义,是因为老首长的老首长,当年新四军的陈毅军长,
在全会结束时,也宴请了自己的一批老部下。在宴请中,也是借着酒兴大犯类似性
质的自由主义;宴席上,也有人接二连三地,那么轻而易举地醉倒在桌子前,就象
当年向敌人碉堡发起冲锋时接二连三中了枪弹似的。而说这个话的中央领导人,据
老首长向他个别透露,就是昔日新四军的政委刘少奇;政委的高见,通过昔日军长
的酒宴上才有流通扩散的机会。陈老总的满腹不满牢骚不是无端而生的,他的老婆
张茜因为当工作组长挨了批,堂堂外交部长夫人既然也要戴着高帽子上街游斗,物
伤其类,以老军长快人快语、咋咋乎乎和爱面子的老脾气,要他完全保持沉默,几
乎是不可能的。散席时,陈老总要各位部下“好自为之”的感伤话,也成为了省委
主要领导宴终时的临别赠言。但是尽管言词是同样的,在对其含义的理解上,随着
级别的递降,其份量和透彻程度,也是逐级递减的。至少,在陆波的耳朵里,这句
话的感伤意味并不十分强。而省市领导会议上那些“坚持原则,坚守阵地,大胆领
导,接受考验”之类的工作方针,使他一度偷偷冒头的消沉懊悔情绪,不能说一扫
而空,至少是仓皇撤退了。因此在回家的软卧列车上,在摇摇晃晃的颠簸中,他就
在一种镇定自若的心境中,不失时机地把下一步的战略部署都想好了。盯视着列车
员送来的报纸上毛主席臂戴红卫兵袖章的大幅照片,他的第一个计划,就是按《十
六条》“放手发动群众”和“组织左派队伍”的精神,一回市里就把各个学校共青
团学生会组织转成红卫兵,让选择其中的骨干分子组建文化大革命委员会。陆波深
信,只要把各单位各部门的基本群众以适应新形势的新形式尽快组织起来,紧紧团
结在党组织的周围,这共产党的天就塌不下来。老革命只要有新办法,就不怕碰上
新问题。
陆波的战略部署,在其它学校基本上得到了顺利地贯彻执行。但是在惠湖中学
,由工作组物色人选组建的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委会,一开头就受到了红旗革命造反
团的强劲挑战。红旗革造团虽然是学校里第一个成立的学生组织,并且率先戴起了
红布黄字的红卫兵袖章,但是跟由学校团委和学生会转胎而成的“大中兵”相比,
仍然不过是少数。所谓的“大中兵”,全称是锡城市大中学校红卫兵总部;其核心
人物,按陆波的思路来实施,当然就是原团市委的一班人马。属于这个总部统率之
下的各校红卫兵组织,就统称为“大中红卫兵”。在其成员戴的袖章上,先有“锡
城市大中学校红卫兵总部”一行小字,小字底下,才是“红卫兵”三个据说是“仿
毛体”的黄漆大字。而其他五花八门的红卫兵组织,例如惠湖中学史苏星黄军等所
拉起的红卫兵队伍,所戴袖章在“红卫兵”三个字的上方,则标着“惠湖中学红旗
革命造反团”一行小字。苏南工学院王小燕曲湘川所戴的红卫兵袖章,“红卫兵”
上方则标有“苏南工学院长征兵团”一行小字。当然还有其它形形色色不同的小字
,出现在各种各样不同红卫兵组织成员的臂章上,作为这些不同红卫兵组织的特殊
标签。但是如果论人数,实力,以及背后有市委作强大政治靠山诸般要素看,只有
“大中红卫兵”,才可以看作是锡城市唯一正宗的红卫兵组织,而其它则不过是未
获市委正式承认的“野鸡”红卫兵。
然而,惠湖中学红旗革命造反团的红卫兵和苏南工学院长征兵团的红卫兵,却
坚决地认为:他们才是正宗道地的红卫兵。锡城地区第一份“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
精神万岁”的红卫兵传单,是谁传发的?是我们惠湖中学红旗革命造反团!是谁在
《十六条》有关运动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派的精神尚未正式发表前,就不畏阻
压把锡城市第一个中学校长兼党支书押上批判台的?是我们红旗革命造反团!而惠
湖中学大中红卫兵的那帮子人当时躲在哪里?又是在什么情况下露面的?前后贯穿
担当了一种什么脚色?为市委工作组压制惠湖中学的文化大革命摇旗呐喊,助纣为
虐。”史苏星和黄军等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证据,宣称红旗革造团才代表了具有
真正革命造反精神的红卫兵,而人多势众、掌握了选举学校文革会负责人多数选票
的大中红卫兵,才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货。因此,对只被选入一名代表的学校文革会
的权威性、代表性和革命性,红旗革命造反团的正宗红卫兵们,坚决不予承认。
苏南工学院长征兵团不承认大中红卫兵的革命性和正宗代表资格,是对它一夜
之间好象突然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诞生方式,以及其领导成员的原先身分,产生了
重大的怀疑。毛主席所支持的红卫兵,是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自发产生成立的,在
种种艰难压力之下逐步发展、成长、壮大的。而这从各校学生会和团委组织摇身一
变而来的红卫兵,以及那些被各校党组织和工作组视为训服工具的红卫兵头头们,
会成为毛主席党中央所期待的“大闹天空的孙悟空”吗?特别是看到邵敏之辈既然
也象模象样地戴起了大中红卫兵的袖章,王小燕和曲湘川他们觉得,这不啻是对红
卫兵光荣称号和革命战斗精神的一种嘲弄与讽刺。在就要选举学院文革会的前夕,
他们就当机立断地作决定,长征兵团的所有成员,一概不参与有工作组和大中红卫
兵所操纵把持的选举活动,以示坚决的抵制和抗议。
1966年8月18日,以“庆祝文化大革命大会”为名,毛主席在天安门广
场接见百万红卫兵。一千五百名各地红卫兵代表登上天安门城楼,与毛主席一起检
阅革命队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文化大革命组长陈伯达在“开幕词”中,首次
发明创造性地给毛主席戴上了“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
手”的桂冠。在十大元帅中年龄最轻、名列第三的国防部长林彪,站在天安门城楼
上用他那古里古怪的声调,号召红卫兵“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
风俗、旧习惯”,要求全国人民支持红卫兵“敢闯、敢干、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
造反精神”,“弄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大搅大闹,这样就使资产阶
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睡不着觉。”《锡城市日报》紧跟全国各报的做法,在头
版刊载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首都街道》的新华社消息,绘行绘色地
描述北京红卫兵“破四旧”的示范行动。还同时刊登《人民日报》所发表的《工农
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和《“好得很!”》这两篇社论。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风
起云涌地表示热烈响应,表现出一股极其狂热的模仿精神。他们组成一支支宣传小
分队,举着“我们是旧世界的批判者”和“我们是新世界的创造者”的横幅标语,
走上街头,演讲宣传,散发传单,张贴大字报。杀向社会,用无产阶级革命的铁扫
帚,横扫“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
当北京天安门广场“八·一八”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山呼海叫般的声音传遍全国
、震动神州大地之际,在锡城市的校园里,街头上,商店内,弄堂中,一队队雄赳
赳、气昂昂“破四旧”、“立四新”的红卫兵队伍,主要是有那部分自认为是正统
的大中红卫兵所组成的。他们挟带着由铺天盖地的标语、传单、旗帜、宣传车的高
音喇叭所组成的强大声势,砸“四旧”招牌,烧“封、资、修”书籍和物品,抄“
黑七类”分子的黑窝,押着戴高帽、挂黑牌的牛鬼蛇神们在大街上游街示众,把嗜
好奇装异服和怪发型的行人整饰得抱头鼠蹿,作出一串又一串慷慨激烈的英勇壮举
。他们气势如虹,志比天高,决心要亲手打碎一个旧世界,亲手创建一个新世界!
他们自以为英姿飒爽,出尽风头,在将来中国历史的教科书上,将记下光辉灿烂
、浓笔重彩的一章。在这股“ 使资产阶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睡不着觉”的“
破四旧”狂潮中,抄家风,跪煤渣,油漆涂脸,喷气式,烧头发,灌粪便,种种骇
人听闻、令人发指的暴行,也开始在一些或明或暗的角落里粉墨登场了。
另一部分壮怀激烈的革命者,则是那些有“野鸡货”、“杂牌军”之嫌的红卫
兵组织成员。他们虽然同样富有革命的豪情壮志,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却
只能处于步人后尘、拾人牙慧的陪衬境地。他们不甘落后、追随革命潮流的干劲,
往往会使那些无可奈何地向革命提供革命机会的反动分子们,饱尝“这班去了那班
来、何日何时是尽头”的滋味。而惠湖中学的红旗革命造反团,虽然他们的革命狂
热比后起的“冒牌红卫兵”更帜烈,更纯真,却并不愿意跟在趾高气扬的大中兵后
面亦步亦趋;他们自以为革命目标更明确,眼光更高远。然而在某些方面,他们同
他们所鄙视的大中红卫兵,却有着惊人的一致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两
个组织一致同意把惠湖中学改成延安中学,以示他们对革命圣地的崇拜和向往!其
次,对校内校外的牛鬼蛇神搞阶级斗争,双方都决不心慈手软。即使象史苏星这种
曾经带有一点脉脉温情的女孩子,在那样一种比夏日骄阳还要炙热的气氛的熏蒸下
,也很快地接受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的道理。再次,是都信奉“老子
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真理。在这方面,红旗革命造反团不仅象大中红
卫兵一样,按家庭出身严格掌握组织成员加入标准,而且决定把清查全校师生家庭
成分,明确划分惠湖中学的阶级阵线,作为近期的主要战斗任务。
史苏星和黄军在全团大会上作鼓动和任务布置时,情绪激昂地对大家说:伟大
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
要问题。”如果我们不把这个问题首先解决好,我们就无法在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
斗争中,认清应该依靠谁、团结谁和打击谁。前一阶段的文革经验也清楚地告诉我
们,在跟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黑帮分子和党内走资派作斗争的过程中,身上流着我
们革命前辈血液的革军子弟立场最坚决,斗志最昂扬。而那些反对我们批判斗争革
命行动的人,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占了很大比例。他们出自阶级本能,对我们清算
那条庇护他们利益的反动黑线,抱着抵制抗拒的态度。因此我们从现在起,就要理
这笔账,挖家庭政治背景方面的根。各位红旗团的战士都必须明确:我们不是为查
账而查账,就挖根而挖根。归根到底,我们是要通过划清阶级阵线,把资产阶级在
延安中学的反动气焰打下去,使革军和工农子弟的无产阶级威风树起来。革命的根
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我们的斗争,说到底是两个阶级争夺延安中学领导权的问题;
我们任何时侯,都不要忘记这个总目标。先把阶级阵线划清了,使敌我界线变得分
明了,就为实现下一步的斗争目标,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所以大家回到各自班级里
之后,就要迫使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家底亮出来。如果有人胆敢抗拒,我们就让他们
饱尝红旗团的无产阶级专政铁拳!
史苏星和黄军在会上说的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红旗革命造反团目前在
全校一千五百余名学生中,大约占了三分之一不到,其中大一半为从出世那一天,
身上就奔流着革命者血液的革军子弟,小一半是在名义上同样响当当的工农子女。
以俞彦为首的地方“红五类”子女所组成的大中红卫兵,占了三分之一。其余三分
之一,则由四五百名“非红五类”子女所构成。另有一小部分,则出身于“黑七类
”家庭。所谓的“黑七类”,是指地、富、反、坏、右、资本家、黑帮分子。在工
作组的坚持下,基本上跟着地方干部子女跑的三分之一“非红五类”子女和循规蹈
矩的“黑七类”子女,也一视同仁地享受到了推举文革会领导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从而不可避免地把红旗革命造反团掷入了少数派的境地。大中红卫兵主要是通过
拉拢袁世清、孙晨菲等几名因学习成绩优异而在同学中较有威望的出身可疑分子,
争取到大多数“非红五类子女”的选票。这就是使外表腼腆的袁世清和举止温文而
雅的孙晨菲,不可避免地成为红旗革造团的大冤家。使自己成为一大批革军子弟的
大冤家,是违反袁世清心中本意的。在整个班上,不,也许应该说,在整个学校里
,平时常使袁世清怯怯的眼光偷偷窥觎的,有两位女同学。一位是孙晨菲,另一位
就是史苏星。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由于同是学习尖子,因此猩猩惜猩猩,还是青
春骚动期的情窦初开,孙晨菲细皮白肉的娇柔身肢和楚楚动人的瓜子脸,与史苏星
那结实丰满的胸脯和朝气蓬勃的“俄罗斯”型大脸蛋,经常会交替出现在他的梦境
中。
孙晨菲是内向的,文文静静的,跟谁搭腔说话都是低声细气的,对袁世清也一
样。可是,观察和感官都很细腻的袁世清,近一两个学期中,却逐步发现掌握了一
条使他又兴奋又惶惑的规律性:无论是在什么时间和什么情形下,只要他不离开课
堂,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孙晨菲也总会安安稳稳地守在自己的课桌前,好象是全神
贯注地在看书或做功课。但只要袁世清起身离开课堂,孙晨菲也会同步结束自己专
心致志的刻苦钻研和用功,略早或略迟地走出教室门。这样一种巧合或默契,就使
他俩常常能在放学的路上走到一起去。尽管好象是不经意的,彼此在路上也说不上
一两句话,可只要有这种不经意的巧合被他俩凑上了,两人的脚步就会不约而同地
变得十分慢;从学校走到草鞋浜的那段路程,由于步子被放慢,照理应该显得被拖
长;可是在他俩的感觉上,却相反会好象一下变得十分短。慢慢地,这种耐人寻味
的同路情况,不仅发生在放学回家时,而且扩展到离家上学时。后一种巧合的求得
,比前一种巧合的搏取,也许更困难,也许更容易。这要经过一系列的摸索和调试
。不知从那一次开始,那是纯纯粹粹老老实实货真价实地靠巧合,袁世清拎起书包
刚踩出低矮的门,转过房角的弯,眼前突然一闪亮,发现孙晨菲正好经过他门口,
并见到一个甜甜的,深藏不露的笑。为什么认准这是一个笑呢?因为袁世清在她那
娇小玲珑的嘴唇两边,分明看到了两个小酒涡。为什么说这是深藏不露的笑呢?因
为袁世清不仅没有看到一丝一影笑露的洁白牙齿,就连那动人的小酒涡,也是稍纵
即逝的,稍不留神就被滑过去了。于是第二天,袁世清把自己早晨起床后的全部活
动,安排得象闹钟设置一样精确准时,确保在与昨天同样的时刻,能够不迟不早地
正好一脚迈出门槛去。父亲当初设计建造这一草屋的时候,没有把儿子日后与女孩
子做爱情游戏的各种可能性需要考虑进去。茅屋的门和窗的走向,竟都不能给袁世
清提供必需的视野角度,预先观知判断确切的出击时机,因此就只能以这种极其原
始的做法,碰运气,打机率。可是这第二次的有心凑合,却一点没收获。一只又脏
又丑的小黑狗,呲牙咧嘴地从他门口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朝他直打量,似
乎发觉了他脸上的表情很扫兴,惭愧自己不能给这位晨遇的年轻人类伙伴添喜乐,
心中惶惶的,面对一边提倡雷锋阶级友爱精神一边却对同属地球生物界的朋友不讲
仁慈的六十年代中国青年人,担心会突然迁怒于己地对它狠狠横踢一脚,就急忙带
快了脚下的步伐,漫不经心的闲逛,一下变成了仓惶躲避的颠颠奔跑。然而,这出
师不利的第一次尝试,既不能促使袁世清预先站到转弯口上作等待——他怕其他路
过的同学会看破他心中的机密,也不能使袁世清放弃持之以恒反复尝试的决心。只
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三四天之后,他终于在同一时刻,又与孙晨菲巧合上了,
又一次看到了那两个甜甜的稍纵即逝的小酒涡。从那以后起,他俩就三番五次地能
够在早晨上学时巧遇到一起,一点心机都不必费,一点忧虑都不必担;只要孙晨菲
不是有意象在开初几天那样不定期地做些重复性的小测验,双方彼此不能巧遇的概
率,就与那第二天早晨袁世清跟那条黑狗出门相遇的概率一样低。
然而,任何事先设定自作聪明的小测验,一经让被测试者掌握了案底和程式,
就变成了可以嗤之以鼻的小玩意。真正具有重大含义的严峻考验,常常是无法预先
设计规划的。这类性质的考验,往往使袁世清的内心很混乱,很矛盾。例如有时晚
自修,当教室里再次不无巧合地只剩下袁世清和孙晨菲两个人的时候,史苏星会恰
逢其时地横插进来,站在门口大声地嚷:“哎!老夫子,不要再死用功了。我们跟
市一中女排队的激战就要开始了,我可等着你的加油鼓气声音呢!”这时候,袁世
清的眼睛就会象胆怯而又慌乱的小耗子,左闪右躲地在两位女同学的瞥视之下作躲
避。将门出身的史苏星,当然不会象出身书香门第的孙晨菲小姐那么讲含蓄,看到
袁世清的眼睛还在一个劲地盯着孙晨菲的眼睛等批复,早就不耐烦地闯进来,干净
利索地把袁世清课桌上的书本纸笔之类一下塞进课桌里,不由分说地扯起袁世清的
胳膊就往教室外面拉。袁世清这时就会一边身不由主地跟着红星女排的队长走,一
边眼神哀哀地,分不清是在求救还是在求原谅,频频回盼脸若冰霜的孙晨菲。孙晨
菲坚如盘石静如泰山坚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两眼胸有成竹地继续只顾死盯着书
本子,两耳却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课堂外边静悄悄的走廊里,响起浪子回头的熟悉
脚步声。短则十多分钟,长则半个小时,袁世清果然会不负厚望地偷偷溜回到课堂
里,心里却很忐忑,因为这种临阵脱逃,如果被史苏星所察觉,是会老大不痛快的
。他对两个女同学,都不想招惹得罪。说实在,史苏星那高凸的额头、鼻粱和下巴
,那随着起跳搏击贴着汗湿短袖运动衫一颠一颠的丰满胸脯,那被深蓝色田径短裤
裹紧的结实臀部,还有她狠命扣杀得分后,转首千姿百媚地对他回眸一笑,都是极
有吸引力的。现代的开放性的豪爽的美,和古典的含而不露的深沉的美,把袁世清
的灵魂逼迫撕打得很痛苦。然而这种逼迫撕打对他并不是纯粹地只具消极性。恰恰
相反,他在学习上的刻苦用功,以前可能是为了不辜负老师和父亲的期望,如今却
在“又红又专”革命口号的掩饰下,心心念念地想着,决不能让其他男同学,占据
这两位女同学心中专门保留给优胜者的一席之地。孙晨菲和史苏星,其实是两架安
装在他心里、催他奋进的功率强大的发动机。抱着这样的微妙心思回到课堂里,他
就会拼命地向孙晨菲描绘讲解球赛的精采和扣人心弦,委婉诚恳地提醒她,过分地
脱离同学脱离集体,是跟她胸前的团徽和“三好学生”称号格格不入的。善于妥协
的孙晨菲,尽管会理缺词穷地继续磨蹭一阵子,最终会接受学习班委苦口婆心的忠
告,万分不愿意地离开此刻使她觉得万分留恋的教室,默默地挪动细碎的脚步走进
操场,哑无声息地加入同学们狂热呐喊助威的旁观行列中。
史苏星的性格脾气,尽管看上去豪放粗旷,热情奔放;却同绝大多数女孩子的
心思感觉一样,也具备细腻敏感和洞察入微的特征。袁世清悄悄的退场和悄悄的重
新进场,通常是无法躲避她的注意力的。如果有时袁世清退场后一去不复返,甚至
会影响她技术水平的发挥,和球赛的结果。这一切,也逃不过同样貌似粗旷而实际
同样心细如针的黄军的眼睛。自从史苏星转到延安中学后,他以前对袁世清所抱的
蔑视和嘲弄态度,逐渐被仇视和憎恨所代替,而且与日俱增,一发而不可收拾。袁
世清对黄军这种敌视态度感受非浅,却从来没有想到要起而对抗。这次学校文革会
选举所以投俞彦等几个大中兵人士的票,主要还是视校团委学生会领导为正统的观
念在作怪,仍然视他们为当然的组织代表;父亲的历史问题虽然一般人不知道,如
果要存心查,却很难瞒得过这些直接受到工作组支持的候选人。袁世清什么人都不
想得罪,但是假如必须要得罪某些人的话,唯一不能得罪的,是代表组织的人。他
也有弃权的念头,然而好象早就被组织上窥破心机似的,立即有人找他谈心,告诫
他要在大是大非面前和大风大浪中站稳立场。而找他谈话的人,不是别人,却是自
己父亲历史问题了如指掌的杨老师。“你说,对上次斗批会上黄军史苏星他们把董
校长整得血流满面的野蛮行为,你义愤不义愤?他们到处张贴宣传的、老子英雄儿
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你赞成不赞成?“袁世清对杨老师这两个提问的
答案,都是十分明确的,内心的是非观念丝毫不含糊。”好,既然认识很明确,好
多同学这两天都在看着你们这几个优秀生的态度,你能不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表明自
己的观点立场吗?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学校文革会的领导权,落到那些头脑狂热者的
手中去吗?“杨老师的话,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道义上,以及为自己的家庭内情
作考虑,都是无法抗拒的;而且一向柔顺的孙晨菲,已经向他挑明了立场观点,坚
决地要求他跟组织上保持一致;其实质,当然也是要他跟其保持政治上的一致。随
着一段时期来,史苏星政治立场的急剧激进化和市委工作组对革军子弟明确转变了
原先的支持态度,袁世清在史苏星和孙晨菲两者间,与前者明显拉开了距离,而跟
后者进入了更为密切的关系。熊掌和燕窝不能兼得时,他终于选择了燕窝;然而这
种选择,是颇费踌躇的,如果不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这种摇摆动摇,会无休无止
地延续下去。
就象袁世清心中不愿得罪史苏星一样,把袁世清视为大冤家,也是史苏星心中
所极不愿意的。然而,既然袁世清绝情绝义地完全倒向了孙晨菲和大中红卫兵,她
的软弱劝导和脉脉旧情,能使袁世清返回跟她以前所保持的那种虽然朦胧飘忽却使
人回味无穷的关系中去吗?作为一个征服者和解放者的女儿,她不相信苦苦哀求和
眼泪,而更相信征服和解放。她深信,按着自己的步骤和计划,她最终一定能够征
服和解放那头外表温雅可爱而内中高傲倔强的迷途羔羊。黄军欣喜若狂向她通报从
地区居委会所得来的抄家黑名单上,有袁世清父亲的大名,并不能从心底里改变她
对袁世清的暗中依恋和喜欢。她虽然在公开场合,也把自己装扮成谭立夫路线的狂
热崇拜者和鼓吹者,在内心深处,却比她的革军子弟同伴清醒得多;原因之一,是
她知道自己英雄老子的老子,就是一个大地主。因此把”血统论“的口号作为某种
政治手段来运用,她并不拒绝;如果象黄军那样把它当做一种天条加以迷信,就大
谬不然了。革军子弟要在延安中学取得左右局势的多数选票,面临着两个选择:或
是通过施压造势,一概剥夺所有非红五类子女的政治发言权;或是把这批人中亲大
中红卫兵的几个头面人物搞臭,使其失去影响力,从而促使他们的追随者转向红旗
革造团。在这两种选择中,黄军择难而行地主张采取第一种,史苏星受上述内心深
处想法的影响,避难就易地力主第二种。按她设想的方案,是通过这种一打一拉、
杀鸡警猴的方法,先造成一种红色恐怖的气氛,使这批出身不硬的人产生一种唯恐
不能自保的惊慌感。然后把执行阶级路线的原则性和争取多数的灵活性结合在一起
,仿照共产党设置共青团、国民党设立三青团外围组织的做法,在红卫兵外围设立
“红旗兵”这样一个组织层次,以保护这些人不受政治冲击和赐给文革参与权为吸
引,争取把大批”非红五类“子女拉入红旗团。史苏星的意见虽然颇有创造性和想
象力,最后使这一意见占上风的因素,却来自北京城。
8月21日出版的第十一期《红旗杂志》,登载了曾经在延安中学广泛流传的
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三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文章。同时从北
京传来了毛主席于8月1日写给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的信,称赞说:“你们的行动
‘说明对一切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
、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和声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
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在这里,我要说,我和我的革命战友都是采取同样态
度的。不论在北京,在全国,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是同你们采取同样革命态度
的人,我们一律给予热烈的支持。还有,我们支持你们,我们又要求你们注意团结
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对于犯有严重错误的人们,在指出他们的错误以后,也要给
以工作和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的出路。马克思说,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自己,而且要
解放全人类,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自己就不能最后得到解放。这个道理
也请同志们予以注意。’”毛主席最后那些“注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的要
求和“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无产
阶级自己就不能最后得到解放”的最新指示,凸显出黄军排斥三分之一全校同学的
主张,有跟伟大领袖解放全人类的思想背道而驰的色彩。史苏星的一名忠实追随者
在勤务组会议上当面嘲讽黄军说:除非你能证明这些同学绝对无法加以团结,或者
根本就不属于全人类的一部分,红旗团就无论如何不能按照你的意见办。
其实,史苏星及其应声虫的理论援运方式,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因为如果把上
述毛泽东思想贯彻到底的话,史苏星主张争取大多数非红五类子女、集中孤立、监
管和改造黑七类子女的计划,是把少数黑七类子女的代表人物当作团结对象处理呢
,还是当敌对分子对待?如果承认这是为了把他们在政治上打入另册,不是同上面
的说法自相矛盾吗?再进一步讲,如果用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的口号作推行右倾
路线的幌子,那么,那些黑七类子女的父母,算不算人类一部分呢?如果算,不给
他们政治发言权,对他们毫不留情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是否就意味着无产阶级不
想解放全人类呢?恰好相反,无产阶级正是要通过专政的手段,来把他们从反动的
思想牢笼中解放出来,把他们改造成为新人。欲予解放,必先压迫,这是革命的逻
辑法则。在”非红五类“子女的思想政治素质尚未提高到”红五类“子女水平之前
,在政治上加以区别对待,何错之有? 黄军这套不能形成理论的想法,在一部分
革军子弟中,还是挺有市场的。因此,如果他能把头脑里这些不成形的杂乱想法组
织成滔滔雄辩的话,史苏星的立场观点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可惜他缺少理论细胞,
只能把由北航附中好汉同人所发明的那条威震天下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
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对联,在学校里或街头上的显目处,到处张贴,使革命的真
理和法则昭示天下。结果呢,大中红卫兵也许是仗着市委提供的高音喇叭车,在市
里老百姓中叫出了呱呱响的名气,而延安中学红旗革命造反团,却是依靠到处张贴
这条对联,也开始在街头巷尾,获得了一点小名气。
促使红旗革造团领导核心接受支持史苏星观点的另一个原因,是跟选票有关系
。同一期《红旗杂志》登载了刘惠明《巴黎公社的全面选举制》一文,给这些关心
国家政治发展趋向的《红旗杂志》热心阅读研究者们,留下了这样一种印象:似乎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发展进程,法定选民的意愿和他们手中掌握的选票,将发挥越来
越重要的作用。这篇文章说:
“巴黎公社是对以往一切国家政权的根本否定,是以往一切国家政权的真正对
立物。以往一切政权都是剥削阶级压迫人民的工具。巴黎公社则是国家由社会主宰
者成为社会公仆。巴黎公社不是议会式的机关,而是同时兼管立法和行政的机关。
为了保证自己的无产阶级性质,保证实现无产阶级专政的功能,巴黎公社创造
和实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全面选举制。
……
巴黎公社宣布,一切领导者都由人民选举产生。这是全面选举制最根本的原则
。……
巴黎公社对被选举人提出严格的要求。它要求被选举出来担任公职的人员,必
须是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而不是压迫人民的资产阶级式的政客。在公社委员会选
举前,国民自卫军发布文告向人民群众号召:'只有从你们中间选出的,与你们同
艰苦共患难的人,才能最好地为你们服务。不要相信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和爱出风头
的人','不要相信那些不能办事的空谈家……。请你们选举那些坚定不移的人,
选举人民中间那些有毅力、有才干、坦率并以诚实著称的人。'
巴黎公社要求当选的公社委员对人民负责,受人民监督。……马克思称赞说:
'这些勤务员经常是在公众监督之下进行工作的。'他们'公开地、老老实实地办
事;……在众目暌暌之下进行活动,不自命为绝对正确,没有文牍主义的敷衍拖拉
作风,不耻于承认和改正错误。'
巴黎公社规定,选举者可以随时撤换被选举者。……《公社报》第三号写道:
'罢免的原则给选民提供纠正错误的手段','罢免权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剥夺'。
恩格斯在总结公社的经验时指出:'工人阶级为了不致失去刚刚争得的统治,一方
面应当铲除全部旧的、一直被利用来反对它的压迫机器,另一方面应当宣布它自己
所有的代表和官吏毫无例外地可以随时撤换,来保证自己有可能防范他们。
巴黎公社还规定,当选的公社委员同一切公务人员一样,都只应领取相当于工
人工资的薪金,取消资产阶级国家议员和高级官员所享有的一切特权。恩格斯说:
这样就能'可靠地防止人们去追求升官发财了。“巴黎公社虽然失败了,但它给无
产阶级留下了许多用鲜血换来的极其珍贵的经验。全面选举制就是巴黎公社的重要
经验之一。巴黎公社的全面选举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将随着无产阶级革命运
动的深入发展,而更加充实完善。”
既然代表党中央权威观点的《红旗杂志》声称:巴黎公社的全面选举制具有强
大生命力;红旗团在文革会头头的竞选中又刚刚载了跟头,深感这选票在实践巴黎
公社选举制过程中的重要性,剥夺所有非红五类家庭出身同学选举权的想法,又不
是轻而易举办得成的事,全力争取这三分之一投票者的政治转向,自然是最明智、
最现实的选择。黄军少数服从多数,一经形成决议,他就不能不抱着走着瞧的态度
,按史苏星制定的方案行动起来。经过秘密性质的内查外调,终于查实搞清:袁世
清的父亲确是历史反革命;孙晨菲以前常常向人炫耀的父亲,已被苏南工学院的革
命师生剥去海外回归爱国专家的画皮,显露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本来面
目。于是精心策划组织好一个会议,打算在会上当场让袁世清和孙晨菲坦白交代其
父亲的反动嘴脸,以及所接受的反动灌输教育和影响;然后在会议之后,紧接着出
动由各个年级班代表参与的抄家活动。然后不管抄家结果如何,在抄家现场当即召
开斗批会。因为估计两个人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必然会在交代老子问题上躲躲闪闪
,在检查反省自身所受毒害影响方面,否认抵赖,一味狡辩。这样的反应,正好是
革命的人民所求之不得的。不如此,就没有理由把他俩跟“四大才子”一起编入“
老牛队”接受劳动改造。如此神机妙算,一环扣一环,一浪推一浪,以两个反动老
子作把柄,叫这两个仗着学习成绩好而目无革军子弟的狗崽子颜面扫地,使追随他
俩的那一大帮人失去抗衡中心,不敢不望风归顺。
这天下午,史苏星黄军把一切布置按排好,包括把两个反动黑老头的行踪侦察
好,以免开斗批会时突然失去目标;把教室里的课桌椅别出心裁地沿着四壁排成一
个方圈,以便在关键时刻可以求得面面相觑的戏剧性效果;在教室正面的大黑板上
,用硕大的黄色粉笔字体写上一段具有明确针对性的毛主席语录:“在阶级社会中
,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样可
以使人一走进教室就触目惊心,主题明确,印象强烈而又深刻。然而,时间在一分
钟一分钟地流失,九月初四五十号人挤在一个教室里所造成的温室效应,使汗流浃
背的会议等待者们越来越失去耐心,那两名已经被不厌其烦地通知过好几次的主角
,却迟迟不露面。上午还在校园里看到过他俩的身影,此刻临时派出的紧急搜查部
队,无论在校园里还是在他们家中,却都找不到他们的踪影。盘问那两个反动老子
,那付疑惑好奇的样子,比用毛泽东思想的望远镜和显微镜装备的革命小将,显得
更加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在整个延安中学,不,也许应该说,在整个锡城市,只
有两个人知道袁世清和孙晨菲的去向;其中一个人就在教室一角,用叽嘲的眼光,
正端视欣赏着两位红旗团的学生领袖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教室内外进进出出地
乱成一团。这个知情者,就是袁世清的同桌好友张本度。袁世清动员他一起走,他
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响当当的红五类子女,并无必要踏上那条凶险莫测的不归路。另
一位知情者则是杨玲。作为她所赞赏的两个得意门徒,袁世清和孙晨菲临行之前,
请张本度向她转交了一封告别信。就在她的另一名得意学生史苏星感到手足无措的
这一刻,她此刻正心绪不宁地坐在她那幢常委楼的书房里,心中被满腹忧虑和犹豫
所折磨,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拨响通向公安局的电话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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