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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15)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8:28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15)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17:33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十四章 延安之子


  对锡城市一般市民而言,1966年9月19日发生在市委门口的首次武斗事
件,其造成的消极作用和影响,并不是他(她)们所能马上深切感受到的。这对刚
刚摆脱了戴洪发那个魔鬼阴影纠缠和折磨的高虹时来说,尤其浑然不觉。

  苦尽甘来,悲极生喜。高虹时觉得自己就好象重新开始了一个人生。再也没有
歧视,再也没有欺凌。公公婆婆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同村的邻里乡亲待她如亲姐妹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如果没有家庭出身的阴影笼罩的话,如果自己没有被贴上某
种标记的话,这个世界原来很美好。朱坤兴更是把她呵护得不得了。在他父母弟妹
在场的时候,一点都不对她摆大丈夫的架子。而据她所知的常识,凡是农村姑娘嫁
了工人老公的话,这个老公的架子,在老婆面前就可以摆得比天上的玉皇大帝还要
大。在原来的石街上,就有两户这样的大老爷,还是招进门的女婿,一年回家几次
,那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次早晨饭后准备好洗脸水不算,上床之前必须端
上洗脚水。其中一位脾气大的,如果觉得那洗脚水烫了一点或凉了一点,就会威风
凛凛地把洗脚盆一脚踹翻了,弄得满地江河奔流,房间里莫名其妙地就泛滥起洪水
来。幸好那户人家是砖地,如果按多数农户人家仍然是泥地做世界的话,那一地泥
泞黏遢遢地不肯收干,又不好把屋顶象天窗般的掀开来让太阳晾晒上几天,保不准
会使大老爷在泥泞地上行走时,滑脚跌跤,摔个折胳膊断腿的,那才是天报应呢!
可是天却不报应。老天也是欺善怕恶的;让喜欢踹脚盆的女婿,特意招进有砖地的
屋顶下,使他无后顾之忧,什么时候想踹一下,就由着性子踹一下,不必担心顾虑
不良后果。

  朱坤兴那处在城郊富裕之地的家,当然脚下踩的不会是泥地,却也不是砖地,
而是用水泥混凝土浇铸的世界。当年国民党在大上海四周修建的城防工事,号称“
固若金汤”;共产党进北京后搞人民大会堂之类的“八大建筑”,主要的材质依靠
对象,也不过就是这钢筋、水泥、黄沙撑市面,可见其功能非凡,足以应付各种事
变。如果你朱坤兴也喜欢踹脚盆,尽管可以以工人阶级大丈夫的英雄气概,大胆放
心地只管踹;即使踹得翻江倒海,浊水横流,也决不会泥泞满屋。高虹时对此并没
有作有意的摸索试探,而是有一次不小心把脸盆偶尔打翻在地,那水泥地还“滋滋
滋”地挺吸水,稍会用拖把抹了一抹,转眼间就几乎什么痕迹都不留。可是,朱坤
兴却压根就没有让老婆端洗脚水的习惯。说来都觉得脸红,相反,他还偷着父母弟
妹们已经上床的当口,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给她端过几次洗脚水。不仅端洗脚水
,有一次是周末,他端了洗脚水,还觉得不够尽意思,竟然猫着腰蹲在她身前,硬
要抢过毛巾,替她代劳把她两个脚丫给擦干了;理由呢?是她有了身孕,怕她弯腰
不方便。高虹时自知肚子虽然有点隆起,却并未严重到不便弯腰的地步;那一刻心
里所起的感觉,甜蜜得就象全身浸在了蜜糖里,直觉得今生今世没有枉做一个女人
。想到以前所过的那种天天担惊受怕、忍辱负重的苦日子,感激感动的眼泪,就扑
簌扑簌掉下来,把个朱坤兴惊慌得手忙脚乱,险些要把刚才用过的洗脚巾,移到她
的脸上去抹泪珠。高虹时就破涕为笑,把朱坤兴忘情地一把抱住。两个人紧紧搂抱
着,恩恩爱爱钻进被窝,竟然不睡不困,一直缱绻缠绵到天亮。高虹时觉得此生做
牛做马,都无以报答朱坤兴的恩情。可是他又好象偏偏要跟她争着当这牛马;下班
后,休假天,洗刷打扫,房里房外,一应活计都霸占在手里。高虹时无以为报,就
把对丈夫的一部分感激和情爱,转移到两个老人的身上。这公公婆婆不了解内情,
吹喇叭似地在村巷里到处夸耀宣传,说朱家娶了一个贤惠无比的好媳妇,每早每晚
给阿公阿婆端洗脸水和洗脚水,又好象是出了一个活雷锋。而儿子给儿媳端洗脚水
的事迹,包括擦脚丫的无私奉献精神,老人们全然蒙在鼓里,把偷偷摸摸做真雷锋
的无名英雄,抹煞得一点踪影都没有。

  按那些喜欢在地头干活时与人交流做媳妇心得的女村民的经验体会,一般男人
们在背后,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愿意事奉老婆的“雷锋精神”的。只是在场面上,
总喜欢摆架子,充硬汉,大大咧咧的,作威作福的假象做得越充分,就觉得自己脸
上越有光彩似的。还有极少数昧心肠的男人,十分可恶地反其道而行之。在公开场
合,假惺惺地把老婆奉承得象个姑奶奶。而在背后,却把女人欺压作践得象块揩灶
布。这种给人以假象,而把其真象隐蔽着的卑劣行径,通常是那些在单位里当共产
党干部的男人最擅长。因为在市面上当干部,就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摆出一付“开
明绅士”的派头;不好意思把旧社会那套“男尊女卑”的封建落后垃圾,官模官样
摆到面上来,使把革命进步口号叫得震天价响的共产党丢脸。可这些人骨子里却还
是喜欢封建夫权那一套,但不幸生活在比较文明开化的城市边上,不便象在石街村
上那样可以明火执掌地与现代文明搞对抗,于是就阴一套阳一套地,用反革命两面
派的手段,对付新中国的革命妇女。更有甚者,明里暗里都把老婆抬得十八丈高,
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世上所谓的“模范丈夫”,就是指这一类人。幸好这世界上还
没有设“诺贝尔模范丈夫奖”,否则,名誉钱财,都会被这一类伪君子诈骗去。而
根据一位经验丰富的“媳妇心得体会交流者”的观点,对这种人前人后都对老婆好
过头的人,有警惕性的老婆,就要把它当作是亮起了危险逼近身边的信号灯。社会
生活是复杂的,人的表现是复杂的。过分的讨好,也许就是为了迷惑人。人前人后
都卖劲,目的是想迷惑一大片,并不单单冲着当事人。这样就可以更加掩人耳目地
暗中“搞腐化”。高虹时虽然出身在偏僻闭塞的乡村里,但父母都曾是有钱人家的
读书人,自己也从小躲在家里读过不少书,当然就知好歹,有灵性,一点就通。上
述三类情况归纳,虽然出自村妇乡姑的信口开河,却鞭僻入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和逻辑哲理。使高虹时不能不佩服,遗憾的是却跟自己家中的实际情况,一点都不
对号。

  第一条,朱坤兴没有在场面上硬撑骆驼架子的嗜好,不仅人后对她很奉承,人
前也奉承。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吃饭时,他经常会当着公公婆婆和小叔小姑的面,
把营养价值高的、味道好的小菜,把她当大客人似的,用筷子挟到她的碗里;连心
地宽厚的婆婆,从脸神上去揣度,似乎也觉得儿子给媳妇的待遇规格,高得不合常
规。可是朱坤兴却我行我素,把在饭菜桌上本来就有些拘束的她,弄得更拘谨起来
。第二条更不用说了,虽然他在厂里大小也是一个科级干部,夏书记还一个劲地把
他发展成了预备党员,两面派这个词,却同他挨不上边。高虹时完全辨不清:他是
真正觉悟高、要为共产党树形象,添光辉,还是纯粹因为太宠她,人后比人前做得
愈加好,端洗脚水就是极有说服力的见证。第三条就更离谱了。村里有个别女人,
如果在单位上班的男人回家晚了点,心里就惶惶的,以为亮起了“腐化”的危险警
示灯。于是就把丈夫平时的一举一动,同上述相关理论作对照,心里烦乱得就象乌
鸦用乱柴筑了窝,满耳朵都会响起乌鸦似的凶险鼓噪声。朱坤兴虽然有时也晚回家
,高虹时从来就没有类似的猜忌和恐慌,耳朵孔旁边清静得很。一是她认为:丈夫
在家不受人管,还做得那么好;在厂子里要受领导和群众的约束,必定会做得更好
。二是村上的人和他厂里的人,有哪一个不当面背后地夸她长得俊!不敢说天下无
双,但是在那一方土地上,也可说得上出类拔萃,无人可以和她拼博竞争。对于这
一点,朱坤兴一定比任何人都明了。如果说,他在石街土地庙里第一眼见上她时就
有点魂不守舍,请考虑那时的高虹时,因为经常受着精神上的压迫和生活条件的艰
苦,显露的美丽还是大打折扣的。进了朱坤兴的家门,不仅饮食营养大大改善,精
神上更是享受到从未品尝过的甜美,原本显得苍白的脸色,透出了艳亮的红润;娇
小的胸脯也饱满高挺起来,使体态变得丰盈婀娜,有了少妇所特有的那种蜜桃成熟
般的魅力。女人怀孕时总会变得有点丑陋,这条通则应用到高虹时的身上,除了把
她的下腹勾出了一条不甚雅观的曲线之外,其它方面所起的作用,却都是正面的。
她就象一朵喜迎雨露阳光的鲜花,舒心怒放,那样地光采夺目,艳丽照人,朱坤兴
当然不可能违背人类爱美的天性,弃明投暗地另起炉灶“搞腐化”。

  唯一给这鲜亮的新生活,以及给高虹时几乎完美无缺的形象涂上一块小污斑的
,是那结婚不久就匆匆隆起的肚子,使一个看来宛若天仙的女人,却无法被证明为
一个在婚前能洁身自好的圣女。这就使有些人觉得遗憾,有些人不屑;有些人的内
心,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快意。如果这些人能够得知天仙之无法成为圣女的历史
秘因,恐怕他们的心情,都会转换成一种无法言诉清楚的压抑。高虹时的公公婆婆
虽然正统守旧,不知为媳妇的贤惠所感化,还是被要当爷爷奶奶的喜乐冲昏头脑,
对这种有损朱家颜面的斑点,却抱着宽宏大量的态度。而小叔小姑们对嫂子的尊敬
,却未免不打折扣。他们年轻无知,根本就无法知道和理解这是一段特殊的社会经
历,所留下的历史印记。如果他们能在跟马进王小燕等类似的条件下长大成人,他
们就可能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哥哥嫂嫂过于匆忙却是十分坚定的结合
方式。但是如果不发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这样一块小小的斑点,并不会
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不快;更不会扩展成一块乌云,添威助势地加入那一场风暴,
使不幸和灾难,以人们所意想不到的曲折线路和方式,降临他们的头顶。

  从小过惯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生活的高虹时,是否已经开始察觉预感到了一点什
么?这几天,朱坤兴晚回家的频率提高了,而且两人一起钻进夏夜的蚊帐里之后,
虽然他仍然一如既往,无比温存体贴地地给她摇动扇子,口中却变得十分沉默。如
果高虹时关切地询问他,他也不吭声。问急了,会瓮着嗓子说:“没事。”说完不
经邀请,就把嘴巴和脸,一头埋进由她两个娇小乳峰所构成的那条沟壑中去,再也
不出来。高虹时喜欢那硬戳戳的胡楂把她胸脯搔磨得痒滋滋的感觉,却不喜欢他用
这种方法,作为逃避她问话的手段。这样重复了几次,她就敏感地感到:阿昆不仅
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回答,而且是用她那丰软柔实、充满弹性的胸脯所引起的生理
性快感,来逃避他精神上的无限烦恼和苦闷。昔日的伤痕痛楚,昔日的惊吓惧怕,
就象一条冰凉的毒蛇,扭动着细长的身子,凉森森爬上她的心头。这时候,她会觉
得害怕极了!如果她从未有过新生活的体验,从来没有品尝过刚刚得到的甜蜜,也
许她还不会如此害怕。一无所有的人,不会有担心被人劫掠剥夺的恐慌。但是她如
今有了,几乎拥有了一切的满足和幸福,却突然隐隐约约地感到好象有一只魔掌,
正在令人悚然地向她逼近,不由得使她在睡梦中也突然好几次惊醒,一身冷汗,把
床席打得湿漉漉的;然后把两条冰凉的手臂,一把紧紧抱住阿坤的脖颈,再也不肯
松开。特别是前两天阿坤陪她去市人民大会堂看《地道战》,散场前早走了几步,
看到一个大汉倒在红卫兵的棍棒下翻来滚去,然后被押上一辆卡车,同一个女人一
起,双臂反扭游街示众。也许是那一男一女的脸面,并没有在电影里所看到的反派
人物那样丑恶,而且那个被冠之为“大破鞋”的女人长得那么漂亮好看,跟自己也
可被人视之为“破鞋”的母亲(及她自己)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看上去有些相象,
就不仅不觉得他俩是坏人,反而使她一下就联想到了母亲,和高远叔叔,以及高远
叔叔脸上的那道伤痕,以及自己暗中成为“破鞋”的身世。尽管看电影正片前,刚
看过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热烈场面。眼前那种残暴-恐怖和疯狂的气氛,却使她无
法对那些受到毛主席无限关怀和信赖的红卫兵产生好感。相反,她觉得他们会是跟
戴洪发站在同一边的一种力量,专门折磨蹂躏弱者,使好人不能过上好人应该过的
日子。

  高虹时知道这种感觉是不对的,回家后靠在枕头边上,一面向阿坤吐露内心世
界,一面期待他的批评帮助。可是受了“破鞋”两字刺激的阿坤却老是保持沉默,
使她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出他的真实态度。就叹了一口气,怯生生地说:“我看那对
男女真可怜。听说是一起出来看电影,出门时被红卫兵当场扭住的。你们城里,男
女不是夫妻关系在一起看电影,就算搞腐化吗?”

  “谁知道他们在其它时候搞了一些什么名堂!”朱坤兴瓮声瓮气地回答说。从
老婆的疑惑中,又记起了戴洪发,觉得这号人才应该饱尝一顿棍棒。而看着那黑脸
汉子犟头倔脑的反抗态度,完全是一付气不缺、理不亏的模样,也就难辨真相,觉
得对老婆的问题很难下结断。心里闷闷的,看电影时和看电影后所见到的那些刺激
性镜头与场面,慢慢消退,脑子又重新转回到厂子里近来所发生的烦恼中。

  朱坤兴搞不清,自己科里那个以风流才子出名的唐延言,怎么会得知他老婆的
来历和家庭背景?带着几个一直不服他去当科长的不满分子,连同老婆过早凸显的
肚子,一同作为把柄,在厂里贴出了揭发批判的大字报。虽然大字报的攻击矛头,
最终是关厂长夏书记的用人路线,他朱坤兴借公济私,趁下乡搞“四清”之机偷香
窃玉,置革命阶级立场和工作组纪律于不顾,把一个地主女儿的肚子搞大了带回家
中作老婆的事迹,一时间却在厂里成了人们饭余茶后传扬讨论的热门话题。那些一
向把他朱坤兴视为憨厚老实恪守本分光辉范例的革命群众,觉得自己是受了蒙骗,
有时竟会当着他的面,又象夸奖又象讥刺地对他现开销:“嗨,你这老兄,金屋藏
娇,可真是死猫活舌头,专掮大木头啊!”这种半真半假、半夸半刺的玩笑话,自
然经常弄得他十分地难堪和尴尬。

  这唐延言,人称唐伯虎,在建新机械厂,也可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他是中苏闹
僵之前最后一批留苏生中的一员,在延河边长大的高干子弟,不仅是一个顶呱呱的
俄语通,连外表,都有一付俄罗斯的气派和风度。他长得身高马大,高额头,高鼻
梁,兼具一付凹眼窝和一个方下颚,不仅是厂里许多妙龄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就连一些情锺独具却嫁不逢人的少妇怨妻,也会对他暗送秋波,想入非非。一到星
期天,他就肩挂一架德国造的照相机,铮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后常带一个时髦女郎或
女人,“滴呤呤“地飞出工厂门,俨然一名极为专注投入的业余摄影师。在他那全
厂独一无二个人单独享受的宿舍里,老是挂满了一条条的黑糊糊、光溜溜的冲印底
片。如果仔细一端详,厂子里凡模样俊俏的女职工,眼珠黑溜溜的,脸盘身体却都
是白花花地,好象一个个丢了魂灵的影子,几乎都在这些底片上挨个排队留影作过
纪念。如果不从生活小节上去论短长,唐延言在设备科,也算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
性人物。工厂里那些从苏联进口的成套设备,一有三长两短,捧出密密麻麻的俄文
资料来,全靠他来翻译和讲解。凭这种全厂几千人中独一无二的专业本领,加上他
留苏生的资格,吃过延河水的出身背境,这退休设备科长的顶替者,由他来担当似
乎才更顺理成章。可是不知何故,却让朱坤兴越庖代俎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
是他很有一点傲才恃物、玩世不恭的派头,人前人后,不要说对前设备科长,就是
厂长书记,也全不放在他眼里。这样就不可避免地阻碍了他的成长和进步,使他无
法为革命担当起重大的责任,作出更多的贡献。那些不可能与女流之辈抱有同类偏
爱和兴趣的男人们,凡是靠近组织领导的,对他就难免都有点侧目而视。虽然,他
从未因男女问题受过处分,或闹过使他下不了台的什么矛盾纠纷,有关他的桃色传
闻,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沸沸扬扬地从未间断过。比如说,有人曾在闯进宿舍
找他有事时,发见那些底片上有女人的光屁股和光奶子。有关领导找他谈话,他还
理直气壮地辩解:这是受伏尔加河文明所熏陶的灵魂,以纯正的心地所作出的一种
高尚的艺术追求。还有人说,他给那些女孩子照相时,最讲究胸腰臀部和大腿的姿
势,总是不厌其烦地亲手加以摆布调整。所有让他拍过照的镜头中人,没有哪一个
的乳房、臀部、大腿,未曾刻过他的手印。这些传闻离奇而又刻薄,如果考虑到不
少中国男人都不能超然于世的妒嫉心理,和唐延言从未被人控诉过和被派出所拘留
过的铁打事实,想来必定是带有很大的夸张成分。如今突然间,有这样一名以风流
不羁闻名于世的人士,来揭露一位正人君子的失检行为,就带上了一种使人觉得滑
稽有趣而又回味无穷的色彩。唐延言意欲何为?是想借此发泄怀才不遇和对组织上
用人不当的怨愤?想显露一下他具有高超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政治觉悟?抑或是
从一个崭新的侧面,一如既往地放纵他那桀傲不驯、玩世不恭的本性?或想借此来
抨击世俗偏见的荒缪、虚伪和不合理,跟他所藐视的厂领导和朱科长,开个不大不
小的玩笑?也许,这四者统统兼而有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唐延言对土头土脑、
不善言辞的新任科长,一开始就是极端地瞧不起。有一次科室政治学习读报纸,朱
坤兴不慎把“美帝国主义赤裸裸的侵略行径”,念成了“赤科科的侵略行径”,立
即被唐延言抓住把柄,在整座办公大楼里到处张扬。而且从此竟然十分刻薄地把朱
科长称为“赤科长”。再有一次,设备科跟人武部合在一起作大组讨论,在“赤科
长”一本正经地讲到要批判“封、资、修”的问题时,唐延言突然举手,申明自己
有个问题老是闹不清,要请科长作指点。朱坤兴心里“咯噔”一跳,不知道这个捣
乱分子又想要出他的什么洋相,就有些紧张,两眼望着唐延言,嘴巴停下来等着他
出难题。唐延言见“赤科长”有洗耳恭听的诚意,就清了清嗓子,装出一付很困惑
的表情,开口说:“最近,我报纸上看,广播里听,经常提到要批判'封资修'。
这'封资修'是中央哪个部门哪个级别的干部?是不是跟彭、罗、陆、杨一伙的?
”他一问完,朱坤兴觉得很兀然,在座的人也兀然;沉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片
哄堂大笑来。有两位女士,笑得前仰后翻,差点没有把腰寸笑断了。可那边桌首上
,从部队里转业下来的人武部贾部长,却黑沉着脸,粗人粗语地骂道:“妈拉个巴
子,学了半天,连这个都闹不清,你们这设备科还搞什么刁鸡巴学习!”大伙一听
这火生生的批评,更乐了,个个呲牙咧嘴,捶桌拍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朱
坤兴不笑。贾部长虽然和他是平级,却经常是脾气大大的,据说是因为有很大的来
历和很深的革命资历,因此居然可以踞高临下地训斥同级科室搞得是“刁鸡巴学习
”,使他这个科领导,也明显有了“刁鸡巴”科长的嫌疑。这当然是一种公然地侮
辱。而这种侮辱,却是唐延言有意招引来的,象狗屎一样地贴在他这个科长的脸上
,使他出乖露丑,被同僚所蔑视嘲笑。这种使人哭不得、笑不得的经历,使他格外
留恋起车间里的生活,后悔自己当初尘欲太重,在官帽子的引诱面前,态度不鲜明
,立场不坚定,导致张冠李戴,阴差阳错,故遭一连串的日后之辱。

  而所有这些诸如此类的不敬和难堪,虽然使朱坤兴常常如坐针毡,跟最新形势
发展下朱坤兴内心深处的担忧恐慌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厂领导开始时对唐延
言跟设备科几个同伙所贴的大字报,抱着爱理不理、见怪不怪的态度。可是两个多
星期后,唐延言一跃而成了全市注目的风云人物,连市委领导都予以关切注意。连
同他本人的名气在一起,如果他的大字报也变得同样引人注目和惹人争议,如果有
人要追根究底,搞个黑白分明,水落石出,就可能把四清工作中和戴洪发相关的那
段纠葛公案,原原本本地昭示公堂。这对刚刚摆脱昔日阴影步入新生活的妻子,实
在是太残忍了一点。在辩贞操比辩是非仍然更紧要的社会封建残余观念逼迫下,也
许残忍得超出她所能承受的限度。把已经暗中愈合的伤疤创痕重新血淋淋地揭露开
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来说短道长,主持公理,假若说半年前他俩都曾有过类似
思想准备的话,那可是在截然不同的地点、形势和处境下。现在要在新的环境里,
让婆家的左邻右舍,村嫂家姑,恍然大悟这阿公阿婆夸赞的贤媳良妻,原来是一个
瘟生男人捡来的一只“破鞋”,无论对他,还是对高虹时,都绝难应付和忍受!朱
坤兴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常常用拳头槌击自己的脑瓜:唉!在那几天中,怎么糊
里糊涂地答应唐延言的要求,让他出外去市图书馆翻译俄文技术资料呢!

  唐延言倒是确实去了市图书馆。然而以他的俄文功底,他根本就无须使用图书
馆里的参考资料和俄中技术大辞典。他挂羊头卖狗肉,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翻阅近
来使他越来越感兴趣的报刊杂志文章了。正看得兴致盎然,听到楼下大街上响起激
越的口号声,先是挤到窗户前观望;见有传单在天空中鹅毛般地纷飞,立即明白:
呆在图书馆窗口虽然有踞高临下的便利,却也有可望而不可及的短处。就随即奔下
楼,奔出图书馆,威武雄壮地挤入围观者的行列。这样一来,他就不仅拿到了堂堂
市图书馆所匮乏的“北京最新动态”传单,而且被延安中学红旗团革命小将们的飒
爽英姿所吸引,竟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凑热闹的群众性追踪观察队伍,一直跟到市
委大院门口。然后就上了废寝忘食的劲头,小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照相机,“咔
嚓咔嚓”拍摄起千年不遇的革命场面和战斗镜头。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个好象是红卫
兵头领的短发姑娘,被几个汉子扔进市委大院门前大街旁的那条护城河里时,看着
她那在空气中徒劳挥舞着的双臂,眼看她的身体就要拍击水面,溅起四散浪花,却
仍然朝同伴发出的“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高声呼喊,使他激动不已,觉得那形
象活象是一只拍击风浪的海燕,拼命舞动挣扎的双臂,就象海燕矫健扑打的翅膀,
又壮美,又有悲烈的意象,手忙脚乱地连抢一串动态镜头,回宿舍时尽管已经很晚
,却连夜冲印。看着显影液中渐渐显现面貌身姿的落水姑娘,突然意识到:自己所
以不辞辛苦,紧紧跟随那支队伍,就因为是他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这位身材壮健、鼻
高眼凹的姑娘。她在队前队后向围观者不停的宣传演讲,她对静坐伙伴所作的热情
如火的鼓动激励,她那充满活力的身姿手势,她那又大又亮又活泼泼闪动的眼神,
都唤醒了深藏在他心底里的一个梦象。尽管对昔日的追忆回想,已不再勾起他钻心
彻肺的伤痛,而象是一块色泽淡淡、飘离已远却仍旧使他无限怀恋的云彩,叶莎娜
的音貌声容,其实一直活在他的心中。随便他与多少漂亮的中国姑娘交游来往,放
浪形骸,纵情于各种各样的爱情游戏之中,人生中的初恋印记,一经在心头烙下,
即使会象一块化石那样被掩埋,被日月风雨所侵蚀模糊,却决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在后几天里,他意气奋发,雄辩滔滔,口若悬河,嘴焦舌干,后来静心回想起
来,似乎皆有叶莎娜在中国的那个投影在起作用。“不要责怪无罪的学生!”他鹤
立鸡群,面对着成千上万的人群所发出的大声疾呼,如大吕黄钟,警世骇俗;如电
闪雷鸣,发聋震愦!市中心灯火通明、耀亮如白昼的十字街口,千百个济济躜动的
人头,千百双孜孜聆听的耳朵,把芸芸众生求明白、求道理、求是非、求真伪的浮
躁虚狂心态,暴露得淋漓尽致。说这是浮躁虚狂心态,十九世纪的俄国民粹主义分
子,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群众运动天然合理论者”,也许要觉得不服气。如果
按马列主义的正统观点,这些下班后不在家里安分守己看孩子、陪老婆的工人或小
市民,如果他们真对政治感兴趣,要搞清这几天中央发生了什么,市委门口发生了
什么,是应该有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组织共产党从外头来对他们加以灌输、教育和启
发的。也就是说,他们应该在各自的单位里,向所属领导请求赐给指点帮助,而不
是象一群无头苍蝇那样,乱烘烘地挤到街上来听唐延言这号人蛊惑人心的反宣传。
如果要再现代一点,可以听一听当今世界民主理论权威、哈佛大学国际问题研究中
心副主任塞缪尔·亨廷顿在其《民主危机》一书中的高见:“民主政治系统的有效
运作,通常需要某些个体和群体在某种程度上的冷漠和回避。……每一个民主社会
中,都有一些不积极参与政治的边缘人口——不论其数目大小。……这种边缘的存
在……乃是使民主有效地发生功用的条件之一。”而时下这些自以为在响应毛主席
“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可爱公民们,他们受过严格的政治训练和专门的马克思主义
理论培养吗?否。他们研究过中国朝代兴替的历史奥秘吗?否。他们了解近百年革
命先行者们所作的种种艰苦探索及积累的无数教训启迪吗?否。他们有机会接触、
有能力译解这几年来上面发下来的常常会相互打架的红头文件吗?否。既然都是“
否”,他们有什么资格,以什么作参照坐标,来分析判断那个口沫横飞的“现场目
击者”,为捣乱学生所作的辩解是正确或是荒缪呢?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围聚在这
十字街口,一边听台上人叨叨不休的口舌交战,一边在台下同时与周围的人乱哄哄
地唇枪舌剑、空做冤家呢?难道,这锡城市几天来的风风雨雨,是非曲直,是由他
们这样吵吵哄哄地,在这人群与烟蒂、废纸、灰尘、鼻涕、口痰相混杂的十字路口
决定的吗?难道他们不应该明白:自动自觉地退到“促生产”的前线,而把“抓革
命”的重担,交给职业革命家来担当,乃是更为明智的决定吗?很可惜,历史的老
人如果会叹息的话,一定会为此而长长地叹上一口气。因为当时的社会舆论引导者
们,恰恰是从相反的方向误导老百姓的。

  当然人群中,也有一些觉悟比较高的公民。说他们觉悟高,并不是说他们具备
职业革命家的素质或能力;而是说,他们有自知之明,对自己政治参与能力方面的
局限性,有透彻的理解和认识。一小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竟然围困职业革命家
工作据点的大门,阻塞交通,扰乱革命生产秩序,不服从党组织的领导,不接受党
的指挥,如此胡作非为,既然还有人在此信口雌黄,声称”不要责怪革命的小将“
!陷中共锡城市委员会的职业革命家们几乎于走投无路之境的人,还能当得起”革
命“两字吗?革命与反革命之间,还有没有界线呢?终于有人指着唐延言的鼻子破
口大骂起来。眼看着革命者抛头颅、洒鲜血换来的红色江山,就要被少数动乱分子
所搅乱,人民从此将不得安生,怎么能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虽然瘦骨筋皮
的,却磨掌擦拳,跃跃欲试地,看光景,那位激怒者竟想把身高马大的唐延言,一
把扯下台来。那台是大中红卫兵为结合破四旧斗黑帮的需要,专门用松木板搭建起
来的,有一米左右高,十多米宽,四五米进深,宽宽敞敞的,一次如要排上十廿个
”老牛“斗批示众,是决无问题的。现在却被挪作它用,作为攻击大中红卫兵及其
后盾工人阶级和工人阶级的核心领导者的反革命阵地,这算不算无产阶级的江山面
临被篡夺危险的一个前兆和象征?算!此刻不起而反击,更待何时?对,更待何时


  可是切莫搞错,上述这些忧患意识和心灵呼喊,不过是作者作为旁观者的猜测
而已,想当然地强加给当事人的。真正引起丁荣兴”君子动手不动口“的原因,是
他同唐延言唇枪舌剑地对辩了一两个会合,面对唐延言的一连串诘问,正在有点招
架不住的时候,对方却对他作起人身侮辱来,就不得不恼羞成怒起来。没有金钢石
,不揽磨刀活。而唐延言却是经过充分准备才毅然登台表演的。他针对市里这几天
所发生的情况,化了几天几夜时间,把8月11日《人民日报》社论《掌握文化大
革命的思想武器》,《红旗杂志》第十期社论《无产阶级的纲领性文件》,以及《
人民日报》8月23日发表的社论《工农兵群众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中的主要段
落,背得滚瓜烂熟,连同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北京最新动态“,当着自己手中的
投枪和匕首,对着那些因一时激怒却并无充分准备的登台辩论者们,一一投掷而去
,几乎百发百中,使他们个个要么陷入”与中央精神对抗“的危险境地,要么自认
寡闻陋听,匆促退阵。

  ……你说市委工作组对红旗兵团过火行动的压制纠偏是正确的吗?

  《人民日报》明确指出:”有两种相反的政策,两种相反的做法。一种是,相
信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相信群众在运动中能够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
育自己,热情地支持群众的革命精神和革命行动。另一种是,在革命的关键时刻,
站在群众的对立面,压制群众。前一种就是执行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革
命路线。后一种就是执行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错误路线。对于错误
的路线,必须坚决地抵制、批判、斗争。这样,才能使正确的革命路线得以贯彻执
行,才能使文化大革命走向胜利。“

  ……你说延安中学学生去市委静坐,把矛头指向工作组就是指向共产党吗?

  《红旗杂志》评论员文章《向革命的青少年致敬》告诉人们:”在小将们的革
命进攻下,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老爷们,感到大难临头,混不下去了,就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耍阴谋,放暗箭,造谣言,强加种种罪名,对他们进行迫害
。'你们是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自封为党的化身,'老子就是党
',谁反对他们,谁就是反党,反革命。“《红旗杂志》还指出:他们往往从脱离
群众、害怕群众,发展到反对群众、压制群众。他们往往在革命风暴面前吓得发抖
,不知所措,而当他们惊魂稍定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要把革命运动拉向后转。他
们战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压迫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资产阶级专政。
经验已经证明,各单位的文化革命工作,要靠那里的群众自己来进行,不能由上级
机关来包办。在一般情况下,不要由上级机关派工作组。上级机关派出联系的人员
,都不要有'钦差大臣'的派头,不要'下车伊始',就哇喇哇喇地发议论,听到
一面之辞,就先入为主。要诚诚恳恳地接触群众,同群众打成一片,多看,多问,
多听,多想。在这样空前规模的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中,怎样才能实现党的领导
?那就要党的各级组织以毛泽东思想为行动指南,认真执行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
制定的正确路线、方针和政策,坚决抵制危害革命的错误领导。而要做到这一点,
就必须同广大群众共命运,同呼吸,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你说9月19日大批工人群众去市委大门口驱散闹事学生,疏通交通,恢
复正常革命生产秩序是必要的吗?

  《人民日报》在《工农兵群众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的社论中,说得最明确不
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正在冲击着种种阻力。那些顽固地走资本主义
道路的当权派,必然会采取种种办法,抵抗十六条,压制群众运动,破坏文化大革
命。他们除了继续挑动学生斗学生以外,还煽动少数工人农民斗学生,来转移斗争
的目标。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顽固派,荒谬地把自己本单位的领导,同党中央,
同整个党等同起来。他们利用广大工农兵群众队党的热爱,利用一些群众不明真相
,提出什么保卫本地区、本部门党委的口号,如有革命学生批评他们,起来造他们
的反,就被说成是什么'反党','反党中央',说成是什么'反革命'。有的地
方,有少数工人农民和机关干部受了蒙蔽和欺骗,参加了对革命学生的斗争。用这
种口号煽动一些工人农民去斗争革命学生的做法,是极端反动的,是完全违背党的
路线的。任何一个地区,任何一个单位的党组织,都必须无条件地走群众路线,接
受群众的监督和批评,决不允许以任何借口拒绝和压制群众的批评,更绝对不允许
把批评自己的群众打成'反党','反党中央','反革命分子'。党中央就是党
中央,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党组织,就是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党组织,如果违
背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为什么批评不得?为什么反对不得?
为什么人家一批评,就叫做'反党','反党中央','反革命分子'?广大工农
兵群众,决不要听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爷们的胡说。广大革命学生起来闹革命
,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爷们,是件大好事。他们有上街游行示威的权利,有集
会、结社、言论、出版的权利。……他们的行动,是革命的行动,是合法的行动。
谁要反革命学生的革命行动,就直接违背了毛主席的教导,违背了党中央的决定。
广大工农兵群众,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义军,是革命学生的强大后盾。我们
一定要坚定地站在革命学生一边,最热烈最坚决地支持革命师生的革命运动。”

  …… ……

  唐延言继续热情洋溢喋喋不休地传播革命种子:

  9月2日,传出毛主席最新指示:“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9月7日,毛主席又写信给林彪、陈伯达、江青等人说:“组织工农反学生,
这样下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似宜中央发一指示,不准各地这样做,然后再写一篇
社论,劝工农不要干预学生运动。”

  9月11日,中央发出指示,不准以任何借口、任何方式挑动和组织工人、农
民、市民反学生。《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指出:“学生起来闹革命,把斗争的矛头
指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指向一切牛鬼蛇神,他们的大方向始终没有错”。
15日毛主席第三次接见红卫兵,林彪讲话时着重指出:“要坚决站在革命学生一
边,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做他们的强大后盾。”

  …… ……

  唐延言口若悬河,唐延言如数家珍。那些旁听者们都听得出神入迷,心中无限
地惊讶和佩服!除了少数抱定敌对情绪和誓死捍卫市委领导铁心肠的人,大部分都
被这位演说家的能言善辩和机敏警俏所倾倒。一些崇拜英雄伟人的革命少女们,注
视着雄辩家的翩迁风度,更是如痴如迷,觉得他头头是道援引起社论精神来,那字
正腔圆的浑厚男中音,比放留声机都好听;恨不能把这超级留声机搬回家去,独自
尽情享用,以接受更多的革命教育。

  积极参与加入市委门前“围剿反党分子”行动的丁荣兴,必然是属于那少数者
的营垒的。他凭多年基层领导工作之经验,坚信不移地认为:上级领导的指示,一
定比任何报刊文章的说法更可靠。因此当听到唐延言说:不了解《人民日报》《红
旗杂志》精神就免开尊口时,就很恼怒,觉得不仅是侮辱了他的革命人格,而且整
个地否定了多年的革命生产实践及其经验。唐延言的下一句话更损人:“你敢登上
台来辩论吗?”他打量着对手矮小的个头,哗众取宠地挖苦说:“噢,你不是不敢
上来,而是有困难。这不要紧,我们可以让在场的革命群众帮一下忙。”然后他扬
头对着大伙喊:“革命同志们,你们哪一位可以为这位老兄找张梯子来?”人群中
立时响起轰然大笑来。这种卑鄙的人身攻击做法,既然为大多数据说具有“自我解
放”和“自我教育”精神的革命群众所喝采,丁荣兴突然觉得这些革命群众既相信
不上,又依靠不上,匹夫见辱,只能拔刀相向,就不畏对方高大挺拔,决计釜底抽
薪,伸出一只胳膊就去猛扯唐延言的脚腕。说时迟,那时快,却给身边的一位同伴
眼明手快地阻止住。当丁荣兴与唐延言口角上你来我往的时候,傅古宝就一直在旁
边冷眼旁观。他看唐延言长得身高马大,高鼻凹眼,凭自己的职业思维习惯,就怀
疑起他的出身背景和血统来。眼看着同伴图穷匕首见,就要按对方“免开尊口”的
指示,打破“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条条框框,众目睽睽之下毛手毛脚起来,就急忙
扯住同伴的手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听你讲了大半天,还不知你的来历。请把你的
家庭出身报出来!”

  谁知对方“噗哧”一声笑了:“问我的家庭出身?问问我身边这两位一个厂的
同事吧。”于是那两个一下班就赶来陪伴他的同科室密友,就用很骄傲、很自豪的
口吻宣告:高高屹立在大家面前的这位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热情宣传者和勇敢捍卫者
,是喝宝塔山下的延河水长大的。他的崇高革命觉悟和锐利革命目光,跟延安精神
的从小养育和熏陶密不可分,鱼水交融。他父母给他起唐延言的名字,就是希望有
朝一日,全国人民都能听到延安的声音。唐延言的好友平时受了他的耳渲目染,此
刻所作的这番身分宣告,也说得很技巧,给人造成的印象,就好象是听唐延言振振
有词的胡说八道,就是在听延安发出的革命呼声;这无疑有助于造成一种肃然起敬
的气氛。然而,只听的人群后方有人一声高喊:“这小子是个流氓,大家不要上当
!”立时把正在形成之中的崇敬气氛中断破坏。

  人们循声回头,只见虎彪彪的一队人马,一色的蓝布工作服,工作服的胸口一
律印着“建新机械厂”的字样,身背上一律背着枪,枪尖上刺刀一律是亮晃晃地,
在街灯和台顶上方的照耀灯下闪着光。这队伍在一名黑苍苍的矮壮汉子的带领下,
脸色严峻地插入人群中,直朝“伪延安之声”的传播者逼过去,还不待人们回过神
来,就发觉为他们中间许多人所崇拜的英雄,已经被那班人马扭住,弹踢挣扎,抗
辩怒骂,一概不起作用,顷刻之间就被架入不远处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里。那黑脸
汉子操着浓重的山东人口音,向台下惊骇未定的观众宣布道:“俺代表建新机械厂
党委,在这里告诉大家,这个唐延言是本厂职工,是个思想意识腐朽、一贯玩弄女
性的政治流氓。近来他一直旷工在外,招摇撞骗,蛊惑人心,攻击党的领导,破坏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俺厂民兵营奉上级命令将他收容审查!请革命群众提高警惕
,不要受他的毒害影响。”

  这一突变情况,使原本心情压抑的少数派分子,扬眉吐气,心情大振。丁荣兴
这时根本就无须有人给他梯子,一骨碌就翻上了批判台,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拉
住贾部长的手,兴冲冲地跟他交流起革命同志式的感情来。首先谈感想,说肩背钢
枪,动用民兵武装对付坏人是个好形式,长革命者志气,灭敌人威风,有震慑作用
。然后再说,他觉得贾部长很面熟;如果没有搞错的话,应该是在9月19日傍晚
在市委大院门口碰见过。他仿佛记得:那天看到他担任机械局工人支援队伍的总指
挥。贾部长不承认也不否认,打量一下面前同自己身高相仿、自称那天担任市交通
系统工人行动指挥的场支部书记,对其进一步打听唐延言详情的叨叨唆唆,并不觉
得有一一通报的义务;就推说自己重任在肩,欢迎丁荣兴有空去建新机械厂作革命
经验交流,然后就坚决地打断其话头,跃下看台向卡车停驻方向撤退。躲在法国梧
桐树叶阴影下的车子,似乎已经是等贾部长等了好长一会时间。但是等到贾部长走
回车边,却又好象打算要在这市中心过夜似的,死活不肯动弹。原来,并不是它留
恋这市中心的繁华热闹而想耍赖皮,而是左前轮被破坏分子捅穿了,驾驶员不能用
发动机当车轮挨着地面滚回去。

  贾部长很恼火,认为畏畏缩缩选择看守车子的朱坤兴,实在太窝囊,既然在眼
皮底下听任阶级敌人破坏得逞!这唐延言本是你科里的人。你管束无方,在全市造
成这么恶劣的政治影响。市领导下令要采取措施,你还在夏书记面前建议说服为主
。结果让你跟着来,让你先上台做说服,一见市中心那么多人,又怯阵,躲在驾驶
室里连脚尖都不肯沾地。贾部长真不理解:虽然这个唐延言经常跟朱坤兴调皮捣蛋
,直至不久前贴大字报揭他老婆的老底,他却仍然一本正经地把他当作同志看。

  象贾建勋这样一个行伍出身的军人,当然不会明白朱科长内心的疙疙瘩瘩。朱
坤兴见厂部按上面的指示精神,那么大动干戈地出动民兵武装,虽然枪内是空膛,
目的是吓唬人,造气势,把科里同志一下划入阶级敌人的含意,却是明打明亮的。
他知道唐延言在科里有影响。要是投票表态,评定应该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把唐延
言划入专政对象,相信十分之九会不赞成;还不提他在厂里其它部门车间都有跟他
好的人。他觉得自己这个科长,真是在瞎当。手下人在你头上撒野撒刁,你为求只
好太平忍声吞气。手下人要被人家扔进油锅里去煮,你想挡护,却也无能为力,反
倒会是旁人觉得是自己心胸狭小,在趁机借刀杀人!今晚朱坤兴抱着这些念头一坐
进车内,心里就一直又懊丧又后悔,情知以这种杀气腾腾的架势作后盾,出面上台
去作劝说,心高气傲的唐延言是绝对不会理睬的。一到现场,朱坤兴看到唐延言受
那么多听众的拥戴和厚爱,更知道今晚是选错了时机搭错了车。听着贾部长那么理
直气壮地当众宣称唐延言是“思想腐朽、玩弄女性成性、招摇撞骗”的政治流氓,
看着他就象一个当众被人逮获的小偷流氓推推搡搡地架上卡车,他可以想象出来:
那颗平素是那么高傲自负的心,这一刻必定会象被刀剐针刺还难受!在这样的境况
下,朱坤兴似乎把唐延言揭露他“和地主女儿勾搭成奸”丑行的辛辣批判和攻击,
全淡忘了;只觉得自己也象小偷似的,眼睛不敢跟唐延言的眼睛去相交。他本来是
不会在唐延言面前这样感到理亏的。厂子里的事,就象纸头包不住的火,而且与家
又靠得并不远,不可能完全瞒住高虹时的耳朵。后来一段时间,她只是假装不知道
而已。朱坤兴不必专门作调查,从自己家里人的眼神就知道,他那么心疼心爱的女
人,已经在外边当面遭人白眼,背后受人轻视。于是他在人前人后,就把老婆抚爱
得更慰贴,试图以此减轻她的心理负担和痛苦。老婆投桃报梨,对他也更体贴温柔
,对公公婆婆也更殷勤照顾。

  有一天夜里,高虹时把软软的身段贴倚着朱坤兴的身子,终于问他:“那个贴
大字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象戴洪发一样刁奸凶横吗?”朱坤兴摇摇头,把唐延
言的概况和自己不该当那个科长的懊悔,一五一十告诉了老婆。高虹时听了,沉默
了好一会,悄声问他:“你心里恨他吗?”

  “有一点,”朱坤兴承认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狠狠地揍他一顿!”说完
停了停,反问道:“你呢?”

  高虹时不回答,却又接着问:“如果他了解全部的内情,依他的为人,还会贴
那张跟我们过不去大字报吗?”

  朱坤兴可从未按这个角度考虑过,沉思了一下,心想凡是有人心的,象马老师
小王小曲等,当初得知内情后对高虹时都同情得不得了,这唐延言恐怕也不会例外
的。自觉仇恨得有些理亏,就不吭声。

  高虹时见丈夫不作声,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亮出来:“象他那样的人,虽然领
导上对他有看法,可是有那么多女同事喜欢他,想来心眼不会特别坏到什么地方去
。我猜他是不服气:别人都觉得他生活上不正经,可是他却觉得你才是真正的不正
经;他自觉更有资格当科长,却因为你跟领导关系好,就是你违反工作组纪律跟我
这个地主女儿好上了,就是你自己不想当,也要让你当;而他想当,也当不上!你
说是不是?如果是,我就不恨他。”

  朱坤兴听老婆那么通情达理,那么善于为别人设身置地去着想,自己作为一个
男子汉和科室领导,反倒显得心胸狭隘,不能体谅他人的心理,有些羞惭,也更觉
得老婆的可爱,就用手指柔情万般地拨弄着她的耳垂,喃喃地问:“跟上我不后悔
吗?”

  “后悔,后悔我不能早上几年碰见你。”老婆撒娇地回道,那一双杏桃眼,在
黑暗中好象也能看出亮晶晶的光彩来:“只要我们永生永世不分开,随便别人怎么
看我,我都觉得心里是甜的。”

  朱坤兴也许就是受了地主女儿的这种消极影响,才对唐延言公然与党作对的反
动行径,产生不出革命义愤来。不仅不义愤,而且心神不定似的,以致有人用一种
特殊的小洋刀扎车胎,竟然也不发觉。幸好有比他革命警觉更高的民兵同志,把两
个破坏者当场拿获了。这时候,贾部长正在亲加审问。破坏者一点都不胆虚,反而
象立了大功似的,就差没有人给他俩发奖章。问是什么单位的,雄赳赳、气昂昂地
回答:“延安中学红旗团!”问为什么搞破坏,却反唇相讥道:“你们才是搞破坏
,破坏大鸣大放大辩论,绑架革命群众,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贾部长发起
火来,就差没有抡起巴掌挥过去,两个人却高声叫起来:“你们还想动手打人吗?
打呀!打。打给这么多革命群众看!看看谁在执行'十六条',谁在抵制破坏'十
六条'!”引得好多本来围在批判台前的人,这时都涌向车子这边来。他们似乎真
觉得:身上承担着分辨判断谁执行“十六条”、谁抵抗破坏“十六条”的权力和责
任似的。贾部长发觉自己的一举一动成了几百双眼睛的关注热点,就变得忸怩起来
,把昔日千军万马中探人首级如摘花的英雄豪气,丢得干干净净。正在犹豫间,却
又听的一声喊,这次却是一个脆生生的女高音:“革命的同志们,我是延安中学红
旗团的史苏星。我是代表全市十几个革命群众组织,代表首都三司驻锡联络站,来
邀请建新机械厂的唐延言同志,去参加一个全市性重要会议的。我们作过多方调查
,唐延言不是流氓,他是革命的后代,有很高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觉悟!可是,
他现在却被非法绑架在这车上,我们能听任走资派这么胡作非为,公然践踏'十六
条'、剥夺革命者的人身自由和民主权利吗?”

  这时车上的唐延言,本来是被人按坐在车厢地板上的,此刻却趁按着他的人注
意力被史苏星的声音分散之际,“嗵”地猛站起来,扑向朝街道的车厢栏板一面,
伸着一个手臂直指驾驶室车窗连声叫喊:“你们叫里面那个穿白汗衫的人出来!你
们叫那个人出来!他是我的主管领导!让他对着我的面说一声我是流氓!让他说一
声!”一边嘴里作这样的叫喊,一边却已把眼梢窥到了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竟就
是前两天那个特别牵动他情怀的高鼻子姑娘,心中不由暗暗惊叹命运的神机妙算巧
安排。

  这时候卡车四周的围观群众,被这一男一女,一个在车下、一个在车上一吆喝
,立即醒悟了什么似的,立时爆发出一片又同情又愤怒的叫喊声:“放人!放人!
”不放我们就要砸车子了!“

  那朱坤兴此刻可狼狈了,束手无策地一点不知该怎样应付这种场面,面对窗外
吵吵嚷嚷的叫喊和手指头,挺在驾驶室里硬着头皮不作声。那贾部长经过大世面,
心中很有主意,挥手对驾驶室里喊:”朱科长,我在这里押阵,你赶快下来找个地
方给厂里打电话,叫他们再派一些援兵来!“

  然而已经晚了。贾部长经过大世面,他手下的那些民兵却没有。而且其中还有
一两位多少知道一点唐延言的底细,对部长刚才当着群众所作的指控诈唬,本来就
有点不以为然,此刻被车上车下这么一闹,就沉不住气。特别是听到那毛丫头提到
什么“首都三司”,不知是多大的来头,押着唐延言的人手一松,其他人竟也不阻
拦,眼怔怔看着他穿过自己身边,从车后跃下车厢,恰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直
把那贾部长气得哇哇大叫!欲亲自跃马扬鞭逮住唐延言,去路早被乱民们重重隔断
。只恨自己只想到让手下人背空枪装样吓唬人,却没有随身带上自己的五四式手枪
;否则此刻对天上”砰砰“放上两响,哪个挡道者敢不抱头鼠蹿?

  唐延言此刻紧攥住史苏星的手,原意是想表达搭救之恩,如果条件允许,还讲
述一下他为她摄下的海燕击水式的镜头,以及他按下快门那一刻所受到的感动,对
方却只是很潦草地摇了摇他的手,匆匆朝他看看了一眼,随即推着他的肩膀,在前
后左右一群学生的簇拥保护下,夺路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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