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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17)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49:40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17)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20:14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十六章 以革命的名义
锡城市爱维医院原来是家教会医院,现改名为反帝医院。医院的小花园就在奚
大雄所住的病员楼房的南侧,园里虽然栽着山茶、木棉、玫瑰、夹竹桃、棕榈树、
芭蕉、桂花树等各种各样的花卉树木,可是时临深秋,此刻花园中引起人们注意的
,却并不是这些已经过了它们全盛时期的花木,而是可能使诗人大发伤感的满地黄
色落叶,而这种由萧刹秋风所造成的伤感氛围,对此刻奚大雄和曲湘川的心情思绪
,却没有丝毫的影响和触动。奚大雄一心想搞清的,是曲湘川对突然告别的凌漪说
了些什么话;曲湘川则想从奚大雄的第一句问话中,来判断他对凌漪匆匆告辞的情
绪反应,然后决定自己的话怎么讲。奚大雄拄着拐杖,拐杖头抵着落叶,合着两人
默默的脚步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往前移,眼看就要移到小径的尽头,曲湘川终于
站住,面对奚大雄执拗的沉默,决定还是首先开口:“你知道我明天就要出院,本
来就有好多话要想跟你好好聊一聊。你一定很想晓得我对凌漪说了些啥;但是,我
想先告诉你近来外面所发生的一些重要情况。这样的谈话顺序也许不符合你目前的
心情,但却包含很重要的逻辑关系。你跟红总的唐延言见过一面,是不是?”
奚大雄点了点头。上次来病房商谈红色公路野战军参加红总的事,这位大名赫
赫的红总首脑,给他留下了风度翩翩、能言善辨的深刻印象。他当然不知道,唐延
言在建新机械厂曾有过“唐伯虎”的雅号。我们所以在此称、曾有过',是因为革
命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向前跃进,日新月异地改变着人们的面貌,“唐伯虎”的雅号
早已淘汰,而被“花花太岁”、“阿飞司令”等所取而代之。所以出现这类失去了
风雅味的新称号,一大半要归功于“革工联”宣传工具所发挥的神效,唐延言自己
的所作所为,也或多或少为此作出不可抹煞的配合呼应。
革工联的全称为“锡城市革命工人联合委员会”。你想知道革工联都由哪些人
士所组成吗?只要想想我们所熟悉的朱坤兴,他也是其中的一员骨干分子,你就能
七不离八九地猜到它的性质和概况。如果用苏南工学院马进老师的哲学语言来表述
,有阳就有阴,有白就有黑,有压迫就有反抗;同样的道理反过来也能讲:有反抗
也就必定有压迫。据说,革工联就是为压迫红总的反抗而成立起来,屹然挺立在中
国东南偶的地平线上的。但是,一个群众组织,怎么能够压迫得了另一个群众组织
呢?这当然不能从狭义上去作咬文嚼字的理解,而要瞻前顾后地作分析。想一想:
在这个地球上不闹文化大革命、没有出现五花八门的所谓革命群众组织之前,朱坤
兴是干什么的?唐延言又是干什么的?一个是科长,一个是科员,是不是?在那些
从灵魂深处对中国无产阶级专政抱有敌意的眼睛中,必然会把这科长同科员之间的
革命同志关系,看作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于是后者就要反抗。前者只要不是马大
哈,就不会对这种反抗听之任之,麻木不仁。就连笃实憨厚如朱坤兴,都知道参加
一个声势浩大的全市性组织作自卫,锡城市成千上万的基层干部、党员骨干和基本
群众,当然也都会揭竿而起,纷纷投入旨在保卫革命成果的革命阵营中。这就是瞻
前的意思。那什么叫顾后呢?很简单:如果不揭竿而起,望风而归,革命成果就会
得而复失。革命的工人干部通过瞻前顾后的考虑,就想到必须作自卫。而这“自卫
”两个字,被某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舌头一搅和,却被弯曲成“压迫”的
意思了!试问:有这样一种“压迫”法吗?明知红总的阶级队伍严重不纯,明知红
总的头头唐延言是个思想腐朽、生活放荡的坏分子,作为压迫者,会这样客客气气
地跟你“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晓得到处发传单,贴大字报,装设高音喇叭网,唠
唠叨叨地对着锡城市老百姓的耳朵,好象是向上级领导作汇报似地喋喋不休光鼓捣
:“那红总的第一把手唐延言是个、花花太岁',阿飞司令,手下用一个班的女秘
书,一个星期七天轮流换……”不!不会这样做的。压迫就是压迫!压迫是专政,
是武力,是冷冰冰的手铐,是“昂昂”鸣叫、令人心中发怵的警车笛音。因此,说
革工联依仗着人多势众和市委的幕后支持压迫红总,是阶级敌人的造谣和诬蔑!革
工联义正词严的揭露批判,使红总的乌龟王八蛋们受到强大的政治压力是有的。但
这是革命舆论的压力,是正义呼声的神威和功效,而不是压迫!既然这种所指控的
“压迫”是莫须有的,那红总想要反抗什么呢?当然是反抗市委,反抗党的领导和
社会主义制度;沿着这条危险的道路往前走,那倒真的可能会有压迫前来拜访。无
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是吃素的!
这些解释、警告和奉劝,红总和与红总狼狈为奸的红联指中的那伙核心分子,
是听不进耳朵的。他们鬼迷心窍,得了听力抗拒症。眼下他们所关心的,只是想头
痛医头,脚痛医脚。唐延言的名声太臭了,象块烂皮膏药贴在红总的招牌上,使本
来就怀疑红总纯属乌龟王八大杂侩的正经百姓们,更加觉得红总不正经。而他们却
认为唐延言的不端行为,实际上是被对手大大夸张了的。他是用了女秘书,但仅不
过是掉换的频率高了一点;每隔一两个星期换一个,交接班时因短暂重迭会有两个
;但是全凑在一起,恐怕也不足一个班。既然革命的领导干部可以用女秘书,为什
么造反派的革命领导用个把女秘书就要大惊小怪,就变得大逆不道了呢?这似乎很
不公平,糟得很!
但以笔者之见,这种大惊小怪其实好得很!造反派凭什么起来造反呢?理由就
是一些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不行,占了江山忘了本,同国民党的大官一样,脱离了人
民,骄奢淫逸,贪利好色,一心要往资本主义的道路上面奔。现在好,有一心要往
社会主义道路上奔的革命新秀出来造他们的反,人们必然期待革命造反派的新秀可
以一扫旧习,使人耳目一新;如果还是老趟戏,新瓶装旧酒,或者新的比老的还变
本加厉,那你出来造什么反?想想看,国民党认为大清政府很腐败,才起来革命,
才起来造反;共产党认为民国政府很腐败,也就起来革命,也就造反,把几万万同
胞都搭进去,腥风血雨,白骨成山;依据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大清政府和国民政府
所以最终要垮台,就是因为在刚刚出现几匹害群之马的时候,没有人出来大惊小怪
;或者有一点批判攻击的声音,就围剿,笔杆子和枪杆子双管齐下一起上,缺乏真
心实意的自我批判和更新精神。毛泽东认为:他的共产党跟历代前任统治者不一样
。还没有把国民党的江山拿过来,就让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祭》,警告自己手下
的农民造反者不要学清朝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有见多识广的国统区民主人士黄
炎培去延安,忧心忡忡地问毛泽东:中国历史上一代一代先革命造反、后腐败变质
的情况,见得实在太多了,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中共可以跳出这个
周期率的支配吗?“我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个周期率来。这条新路,就
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
亡政息。”毛泽东回答得很自信。建国不久,他就看到类似的历史趋向又开始冒头
了,就慌慌急急地搞“三反五反,搬掉高级干部刘青山张子善的脑袋;开门整风,
发动党外人士”大鸣大放“;再搞”四清社教“,责令千千万万的中共干部”下水
洗澡“;可是都觉得不带劲,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这才似乎突然回悟起在延安时对
黄炎培先生所作的有关靠民主的话。于是他就把苏联式的高度专制集权模式扔到一
边,让老百姓肆无忌惮地发扬起所谓的社会主义大民主来!其初步结果,就是在中
国九千六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催生出成千上万类似红总这样的”革命造反派“
组织。可是让以前无法享受到女秘书服务照顾的一个普通科员,也能象为革命立下
功劳的老干部一样,受到同等的待遇和服务,而且走马灯般地人头翻新;难道,这
就是”大民主“的本义和归宿吗?如果中国共产党跳不出的怪圈,到头来革命造反
派也跳不出来,中国人民又应该朝何处去?全世界千千万万翘首以待的革命人民,
如果看到这样一种结局,不是会变得伤心欲裂,茫茫世界一片黑暗,到处走投无路
了吗?
以上这些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听上去好象见解卓越深邃,饱蘸忧国忧民忧人
类之情,其实是大谬不然,牛头不对马嘴,尽抓住一鳞半爪的表面现象做文章。透
过现象看本质,唐司令走马灯似地换秘书,乃是革命大浪初起时,泥沙俱下、鱼龙
混杂所必然造就的一种历史过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些昙花一现的女秘书,
经不起革命的长期考验而被淘汰,是符合人体新陈代谢、吐故纳新规律的。什么”
长期考验“?根本就谈不上;一两个星期都经不起,就使唐司令觉得用起来不得心
应手,哪怕个个是长得花貌月容,哪怕唐司令风流倜谠、讲情重义,也不能不以革
命为重,坚持原则,忍痛割爱。怎么能把一瓢污水就此泼到毛泽东的革命首创精神
上去呢?这事不是坏在社会主义大民主上,而是坏在唐司令求美若渴的本性上。当
然,夸唐延言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特别炽烈,乃是溢美之词;说白了,就是好色。
如果他不好色,专招武大郎式的女秘书,或者只用武二郎式的男秘书,革工联也许
就会狗咬刺猬没处下口。本书作者也就捞不到机会,大发带有招摇撞骗性质的历史
空论和感慨!但不管怎么说,仁者可以见仁,智者可以见智;有关唐司令的风流传
闻到处飞扬,却又无真凭实据在手上,确使红联指和红总的其他头头感到很头痛。
当然,唐延言使他们感到头痛的地方有好几条,这不过是其中之第一条。
第二条,是散漫,无可救药的散漫。人们闹不明白:延河水加伏尔加河水,怎
么会养育出这样一个流氓无产者习气极重的”革命领袖“来?
10月6日,北京召开十万人的“全国在京革命师生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
开火誓师大会”。江青在会上讲话说:“我支持你们这种大无畏的无产阶级的英雄
行为,我们学习你们这种不怕困难、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我们坚决和你们站在一
起!”张春桥宣读了中央军委《紧急指示》:“在运动中不许挑动学生斗学生,要
注意保护少数,凡运动初期被院党委或工作组打成'反革命'、反党分子、右派分
子和'假左派、真右派'等的同志,应宣布一律无效,予以平反,当众恢复名誉”
,“黑材料要当众销毁”。同时宣读了中共中央批示,指出“这个文件很重要,对
于全国县以上大中学校都适用,要坚决贯彻执行”。大会还通过了“向资产阶级反
动路线猛烈开火”的《大会通电》。
10月9日至28日,在由各省、市、自治区党委负责人参加的中央工作会议
,刘少奇邓小平作检查。
11月1日,《红旗》发表第十四期社论《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
线的胜利》。社论指出:“……广大革命群众起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是广
大群众真正发动起来和当前形势大好的重要表现。这说明了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
阶级革命路线日益深入人心,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宣告破产。……两条路线的斗争,
一直围绕着对待群众采取什么立场、采取什么态度的问题上。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
产阶级革命路线,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让群众自己教育
自己,自己解放自己,放手发动群众去斗争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这条路线的某些代表人物,……搬
出国民党的'训政'来对待群众,把群众当成'阿斗',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他们
压制群众,扼杀群众的首创精神,他们转移斗争目标,把矛头指向革命群众,把革
命群众打成'反革命'、'反党分子'、'右派分子'、'假左派,真右派'等等
。这两条路线是针锋相对的。……。不破不立。不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清除
这条错误路线的影响,就不能正确地贯彻执行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
11月3日,林彪在接见全国各地革命师生大会上讲:“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是反对群众的路线,是反对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路线,是压制群众
,反对革命的路线。这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是把矛头指向一小撮党内走资本主
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而是指向革命群众,挑动群众斗群众,挑
动学生斗学生。“林彪还讲:”在毛主席正确路线的指引下,我国广大革命群众,
创造了无产阶级专政下发展大民主的新经验。这种大民主,就是党无所畏惧地让广
大群众运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连的形式,批评和监督党和国家的
各级领导机关和各级领导人。同时按照巴黎公社的原则,充分实现人民民主权利。
”
11月10日,《人民日报》社论《再论抓革命促生产》强调:“在工矿企业
、事业单位和农村里搞文化大革命,必须在生产以外的时间进行,利用业余时间进
行,而不能占用生产的时间,不能离开生产岗位。”
请看看,请听听,革命的脚步日新月异地向前迈进,北京的重要决策和消息情
况接二连三的传过来。真正有志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业的群众领袖,是应该根
据北京来的这些源源不断的指令和精神,及时组织学习认真研究对策积极开展行动
的。可是在红联指和红总联席开会研究相应计划行动时,这位所谓的唐司令却不见
踪影。明明那开会通知还是经过他的秘书之手发出去的,他却可以公然缺席,连请
假条都不留一个。他老是这样恣意妄为,或去逍遥西湖,或去黄山庐山“会当凌绝
顶、一览众山小”,在革命的紧要关头,到处游山玩水,把两个阶级、两条道路和
两条路线的生死搏斗,扔到九霄云外。这种情况屡屡发生,屡教屡犯;显得不仅对
其他会议出席者是一种蔑视,而且竟好象是对发布新精神的北京无产阶级司令部,
也有蔑视之嫌。另外值得补充一提的是:尽管红总从来就没有正式任命过什么司令
,大家起先不过是叫着玩玩,他就当真起来;开始时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别
人不称其唐司令而直呼其唐延言,他竟然变得老大不高兴,仿佛是别人有意对他进
行侮辱和挑衅似的。
唐延言的第三条毛病,是小资产阶级狭隘复仇性太重。
他那次靠史苏星的搭救,跳下卡车夺路而走,他自喻为是虎口脱险。考虑到当
时的情形,这种说法也许不算太夸张。可是,他却由此引申,从此把朱科长当作一
只狰狞的老虎,平时不声不响,好象是戴着佛珠的阿弥陀佛,关键时刻却要露齿伤
人!而把真正带人登台绑架他的贾部长,却只看成是老虎的爪牙。红总成立不满一
个月,他就趁着一个星期天,风驰电掣乘着一辆卡车,闯进朱坤兴住的村子,一进
门就把夫妻两个双双扭住,要想把他俩当作走资派和地主阶级相互勾结的活典型,
押上卡车去城里大街游街示众。谁想这朱家村的农民,并不象政治教科书上所说的
一盘散沙,各自为政。而是笃信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来;凭着这村子里代代相
传的宗氏血缘联系,一点不比无产阶级缺少革命的团结战斗精神。全村的青壮年闻
讯而至,把红总司令及其随从人员团团包围住。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几个毛手毛脚
的青年工人,和几个毛手毛脚的青年农民碰到一起,就难免发生一点磕碰摩擦。结
果工人阶级寡不敌众,唐司令几乎成了农民兄弟的“阶下囚”。报复未成反而吃了
亏,使报复者心中的复仇火焰,燃烧更旺!那个把这位素不相识的仇人估计想象得
很良善的高虹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天黑以前,她丈夫昔日的部属,就调来了实力
强大的红总建筑兵团,近千名年轻力壮的建筑工人,头戴藤条防护帽,手持铁棍钢
条,把整个村子水泄不通地包围了起来,勒令在半个小时内,必须把打人凶手和朱
坤兴夫妇交出来,否则血洗朱家村!一刹间,村子里的狗吠声音,“嗡嗡嗡”地也
好象变得叫不响了;小孩吃奶时的哭闹声,也给喂奶的母亲用奶子死命按住了。社
会主义的新农村,充满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怖气氛!朱坤兴的老母亲要儿子出面向
同事低个头,认个错,求个饶;朱坤兴铁青着脸,死活不吭声。老爹老娘并不知道
当初的前因后果,以及儿子在整个过程中所抱的矛盾心理和勉强态度,还真以为是
儿子冒犯得罪了唐司令,想到要连累人,给全村乡亲造祸殃,不仅心里抖抖嗦嗦地
乱成一团,连双手双腿也犯疟疾一般地颤抖起来。最后让村里一个在市委大院里当
科长的朱兆平陪着,拉下老脸跪在唐司令的面前,乞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冒犯革命
造反派的乡亲和他们不懂事的儿子儿媳。
“不懂事吗?不懂事还当科长?”唐司令讥嘲自己昔日顶头上司的令尊大人。
朱兆平是朱坤兴的远房堂兄,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恰好跟红总建筑兵团的
头头育文庆是熟人,对前因后果也从朱坤兴那里听了一点,就在旁边劝解说:“老
唐,”他年龄看起来比唐延言大,称呼“老唐”带有很尊重的意思了:“这基层单
位一个小科长,能算哪一个级别的走资派?他老婆虽然出身地主家庭,但现在不是
要批判反动血统论吗?而那天派车抓你的事,不要说朱坤兴作不了这个主,就是你
们厂的夏书记,恐怕也拍不上板。据我所知,这是市里直接下的指示。都是相互认
识的几个人,我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好。”
唐延言给这个在市委机关里混事的朱科长冷言冷语地诉落了几句,却也一时噎
住了口。
旁边朱坤兴的娘急忙见缝插针,连呼“唐大哥”,“你行行好,我那媳妇已经
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就看在肚中孩子的份上,你饶了她吧。”
唐延言”嘿嘿“一声冷笑:“六七个月?你儿子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这么
快就会怀上孩子呢?”唐司令的冷笑,使两位可怜的老人听得毛骨悚然;他们真以
为:这下是碰上毫无人心的人面禽兽了!可是他们搞错了。唐延言毕竟是吃延河水
长大的,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这样吧,看在朱兆平同志的脸上,我饶了你儿子
儿媳。可是,上午给你们村里人打伤的三个人,每个人要你儿子承担一百块钱的停
工补贴费和营养费。叫你儿子现交吧!交了我们就撤走。”
“你们看,造反派真是通情达理!”一旁的朱兆平立即又插上来,先奉承了一
句,接着又说情:“这三百块钱要抵朱坤兴五六个月的工资。他老婆就要生产,等
用钱;那几位同志受的伤又不是太重,又有公费医疗。所以是不是请老唐再考虑一
下?”
唐延言在那一时期还没有被人“唐司令”、“唐司令”地叫顺耳,听着比自己
年龄大的人开口一个“老唐”,闭口一声“唐大哥”,又是那样一副哀求讨饶、小
心翼翼陪礼说情的模样,就动了造反派的恻隐之心:“这样吧,每个人减掉二十块
,再少我们就不答应了!”
这件事情兴师动众出动了这么多人,再加上朱兆平的说法七拐八弯地被人一传
扬,红总高层领导中有些抱负不凡之人,觉得这个唐延言“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
行”,那架势比“走资派”还要“走资派”,对他并未正式授予的“司令”位置,
就起了觊觎之心。这件事情七转八转地传到了红联指,其他头头一听也就过去了,
那王小燕却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琢磨好象是跟下乡四清时的患难朋友联上了
,就抽空赶到朱坤兴家中作调查。高虹时又象年初在石街村那个池塘边上一样,拉
着她的手哭得泪汪汪的。而朱坤兴,因为已经听说过对立派的红联指里,有个大名
鼎鼎的王小燕,就好象见都不愿看见她。跟她稍会敷衍了几句,就推说厂里还有事
,把她撇给老婆管自扬长而去了。高虹时看出昔日的救命恩人对受到如此对待脸上
不高兴,就拼命解释丈夫厂里真有事,说他是当上了厂里什么革工联头头的副手。
她搞不清最近城里人所搞得那套政治名堂,也弄不懂各派组织之间的相互关系,就
凭自己的一知半解,一个劲地宣传他丈夫是真忙,不是假忙;白天促生产,黑夜抓
革命,没日没夜泡在厂里头。她说,她男人过去对文化革命并没有这股子热得邪乎
的劲头;就因为交了两百四十块钱的学费,算把头脑交开窍了:知道要使自己不受
气遭难,就要跟红总的那些龟孙子们斗!厂里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无法无天,关
厂长被几个跟着唐延言跑的四清下台干部打得小便出血,就好象是国民党在专共产
党的政!他只能豁出去,从来不喜欢搞政治,现在却必须把政治当饭吃;不仅是为
了让她高虹时不再受人欺负,也是为了以后孩子钻出娘胎后不受人欺负……高虹时
见到了恩人就好象见到了亲人,只管说呀说,直说得王小燕脸色发青,气不打一起
出,猛然喝道:“你看我王小燕,还有马老师,曲湘川,都是龟孙子、国民党吗?
我们都是站在红总一边的!”把个愣愣的高虹时,惊得心口“扑通扑通”地直打鼓
,肚子里的娃娃也受了惊吓似的,伸拳踢腿地动弹起来……。
在文革初期,大学红卫兵和中学红卫兵的一大不同,是他们一般地对暴力行为
还感到不习惯;对十六条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诫令,颇有一点视若神旨的虔敬
。再说,8月31日,林副主席在接见外地来京革命师生大会上不也是再次强调了
吗?“一定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要用文斗,不用武斗。不要动手打人。斗争那些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争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是这样。武斗只
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王小燕想:唐延言作为红总的主要负责人,竟
纵容本单位的红总人员大搞“触及皮肉”的野蛮行动,他能带领引导全市的工人造
反派在革命正路上前进吗?
这件事情及其相关情况,由王小燕传到马进和曲湘川那里,因为有以前的人情
因素起作用,自然就不会象其他那些以前跟朱坤兴没有干葛的人,对唐延言文革以
来的所作所为,平心静气客观公正地作评介;而是对这位代表工人老大哥的文革战
友,从思想上到感情上都变得很反感。然而,反感归反感,如果没有最近发生的一
件事,他们还不至于同郭贤一起密谋策划,违反毛主席工人阶级是文化大革命主力
军的战略意图,要以秀才和学生的身份干涉左右起领导阶级的事务来。他们终于决
计要把唐延言撤换掉。
那是一个冷风飒飒的秋雨夜,…… ……
(为防盗版,此处为大篇幅删节。)
第二天,红极一时的唐司令,就被装在吉普车里,送进了坐落市区偏僻角落的
精神病医院。已经发展到八九万之众的红总组织,一下陷入了空前的政治危机之中
。
然而,红联指内苏南工学院长征兵团的秀才们却不这么看。一是他们信奉“坏
事可以变好事”的辩证法,觉得可以借这件事,对红总领导班子成员作一次细致全
面的政治复查。象唐延言这种情形,如果当初在政审一关查得认真仔细一点,他在
锡城文革史上所留下的这段闹剧,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如今直到闹出了大笑
话,才把唐延言发疯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原来在他的医院病历卡上,早就有精神臆
想症的纪录。而这一记录所连结着的一段故事,如果不以“政治统帅一切”的目光
去审视,还颇有一些催人泪下的成分在内。
唐延言虽然出自一个中共高层领导的家庭,却并不是仗着父母的权势,而是凭
自己的留苏考试成绩,在五十年代中期进入了莫斯科大学。早年的留学生涯不仅令
人失望和扫兴,甚至带有几分苦涩的滋味。吃不惯老是占据着餐桌的乳制品和生鱼
还是小事,他第一次发觉:他在国内门门得五分的优等生地位,在这个新的国度和
学习环境中却一落千丈,门门功课几乎都和三分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变得疲惫,厌
倦,经常脱课旷课。脑子里老盘算:是转学改变专业?还是留级补习?还是想办法
中途回国?他开始不好好进食用餐,也不好好休息睡眠;而是沉溺于收听西欧的广
播电台。对西方的电影、音乐、西方人写的小说和作的绘画等,因为接触起来比在
国内容易得多,更是津津有味,如痴如迷。在他暗自打的小算盘中,如能以自我糟
蹋坏身体的方式,取得提早回国的资格,乃是向国内亲人朋友的最佳交待。然而,
一个突如其来击中他脸孔的雪球,却把他的心思和精神状态,扭了一个一百八十度
的大拐弯。莫斯科的冬天是寒冷的,莫斯科的冬天却又是生气勃勃的。在冰天雪地
里欢蹦乱跳地打雪仗,是大学生们的一大爱好和乐趣。唐延言抹去仍然攀附在他发
红脸面和眉梢上的雪末水珠,一眼望到一个桔红色的身姿,很优美地弯曲着,杨柳
枝般的柔腰,滚圆高耸的臀,金黄色的长发几乎要飘拂扫动在洁白耀眼的雪地上,
而真正接触雪地的,却是一双通红的小手,很忙碌地攥起又一个大雪团,正准备向
他发起第二轮进攻。这是他班上那位聪明美丽、活泼迷人的女同学叶莎娜!唐延言
被这突然袭击激起的恼火立即融化了。他勇敢地朝着迎面掷来的第二个雪球冲上去
,冰凉的雪在他开始发烫的脸上再次崩散开,银铃般的清脆笑声,把银灰色的白桦
树梢的枝条,震颠得颤颤悠悠的,纷纷扬扬地飘落下许多银亮翻飞着的小蝴蝶。唐
延言也弯下身,两手插进雪堆拼命地朝前拍击,似乎想扑打起更多更密的小蝴蝶,
把那一团桔红色的火焰包围缠绕住。然而,雪是包围不住火的,他瞥见了高高鼻粱
下面,那个使他终生难忘的高圆梁和凹陷的大眼眶……
在叶莎娜火热爱情的激励冲击下,唐延言在学业成绩上急起直追,厌学回国的
念头烟消云散。两颗相依相偎的心灵,终于作出了要结婚的神圣决定。然而,一切
似乎为时太晚了!他俩爱情发展的脚步,没有能够追上中苏两党两国关系恶化的速
度。唐延言在1960年初接到了父亲要他暂缓考虑婚姻问题的信件。暑期未到,
就接到了回国的通知。他和心上人在醉人的初夏和风中依依告别,两张年轻发亮的
脸庞上,都带着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傻笑。一踏进北京的家门,唐延言才发觉父亲通
过组织之手为他作出的安排,并不是短暂的回国度假。他从此再也不可能见到他心
爱的叶莎娜了!他在家里摔椅砸镜,大吵大闹;对着慈威并重原则如山的革命父母
,又是以绝食自杀相要挟,又是苦苦哀求长哭泣。换来的结果,不仅是再回苏联哪
怕呆一两个月的请求都不允,连同叶莎娜的继续通信都受到了限制!他反反覆覆地
向立场坚定的革命父亲哀求:“你不让我出去,让她来中国吧!我了解她,她并没
有特别的政治背景!我俩的事与政治根本就毫无关系!”可是久经革命考验的父亲
无动于衷。
第二年春天,他收到了叶莎娜寄给他的一个特殊包裹。包裹里装着一盒做工精
美的点心,每一块点心的表面,都雕刻着一个拼音字母,合起来就是他的姓名。而
在那个特制点心盒的下层,他发现了心上人刻意隐藏的信纸。从那字字句句充满焦
灼滚烫渴念的信纸上,他听到了姑娘为爱情宁可抛弃祖国、亲人、家乡和舒适富裕
生活的山盟海誓。知道她已经给苏维埃的最高领导人写信,恳求他为她入境中国的
要求得到批准,为成全一对有情人的幸福与中国领导人协商。她也要唐延言作同样
的努力。可是,唐延言直接寄给中国最高领导人的求告信,却出现在研究所领导的
办公桌上。他想通过父母之手向上呈报,却遭到了父亲的痛斥:“不以国先,何以
家为!为一外国女子丧魂落魄,把国家民族大义和事业专业求进尽抛脑后!丧志辱
父,真是奇耻大羞!”唐延言忍无可忍,终于对着父亲同样咆哮:“什么国家民族
大义,事业专业!你这是为保全自身的功名利禄,全然不顾儿女的真情和幸福!这
套冠冕堂皇的说教,怎么也无法遮盖你们这一代大革命家的冷酷自私!你们习惯翻
云覆雨,一忽儿甜言蜜语,一忽儿翻脸无情,凭什么硬要拖着下一代人跟你们一起
去作谩骂争吵,结冤造仇!……”唐延言父亲闻言暴跳如雷,连喝“止口!止口!
我从此不认你这个不肖儿子!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门!滚出去!”那位心地软弱的母
亲,眼看着父子两代人根本缺乏沟通理解,双方恶言相加,只能躲在一边泣不成声
。然而母亲软弱的眼泪,并不能打动父亲经过千锤百炼的革命意志力,和对置一己
私情于国家民族大义之上的深恶痛疾;也不能使误入迷途的儿子回心转意。唐延言
的父亲直接向中央办公厅打了陈述报告和请求,坦荡无忌地指出:按我的日常观察
和他本人的思想流露,我儿子不过是以个人问题作借口。他受苏联修正主义思想的
潜移默化,从根本上不满祖国的社会现实和政治路线,向往修正主义和西方资本主
义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我恳请组织上对他进行全面严格审查,并采取必要措施
。有关中央领导亲自批示:“此人在政治上已经滑向苏修一边。他对其父亲的抗拒
反对,实质上也是对党、对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反对!因此不宜再在北京工作,请
下放基层劳动改造,以观后效。对其个人问题和入党问题,暂时间一概不予考虑。
并审查其以前是否有泄密情况。”当他的母亲在整理儿子人去楼空的居室时,在他
与臭袜子抛掷在一起的日记本上,她看到了这样一些充满绝望怨恨的词句:“……
我既然失去了她,所谓的祖国,民族,事业,成就,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个人
最最重要也是最最基本的自由,我宁可去死,上绞刑台,或者赏我一粒冷酷无情的
子弹!……他竟然这样对我,我还能相信他以前所灌输给我的那些理想、信念和责
任吗?……我已成了一堆死灰。这样最称他的心意!从此我就最也不会给他添麻烦
了。……我会算帐的,我渴望补偿。总有一天我要夺回我被剥夺掉的珍宝!……”
叛逆儿子的母亲看着这些热昏的狂语,不由浑身象打虐子般地发抖,趁着老头子不
防连忙把日记本赛进衣柜与墙壁的夹缝里。她有些多虑了----三天以后这对位
居京城要职的夫妻就收到了外地单位领导拍来的急电:唐延言疯了!已送医院治疗
。政治不会追究一个疯子。
这名因为陷入爱情泥淖而不能自拔的可怜虫,不知是因为爱情上的受挫对党起
了刻骨的仇恨,还是底层的生活使他看到了更多的气忿不平,或者,他把文化大革
命看作实行他所信价值观念的天赐良机,他造反了;却因为再次陷入爱情泥淖而再
次神经失常。“看不出来,这个花花公子,原来却是贾宝玉式的一个情踵。”参加
情况复查的郭贤对曲湘川慨叹。同时对自己当初审查红总领导人选时的马马虎虎粗
枝大叶深感愧疚。尽管后来所了解到的这些情况在唐延言的个人档案里一点都反映
不出来,但是从他那段历史时期政治地位所发生的变迁看,很容易发现疑点和线索
。一个出身优越、品学兼优、出国前就已经确定为重点培养对象的学生会主席,怎
么留苏回国后,档案中什么不良纪录都看不到,却一下跌到远离国家政治经济中心
的锡城工厂里当个小科员?当初他怎么会没有对此提出疑问呢?
唐延言精神病复发,也使得锡城市的工人革命造反组织,可以借此东风,名正
言顺地进行一次内部改组整顿,物色更好的领导人选,推动红总政治素质和思想水
平的改进和提高。在确立新的人选标准时,最关键的考虑点:第一是要有代表性;
第二是要有中共党员的金字招牌。目前红总组织中,人数最众、实力最强大的基层
队伍有两支;一支是育文庆率领的建筑兵团,另一支就是奚大雄所组建的红色公路
野战军。育文庆年轻有为,有朝气,有闯劲,在年轻的建筑工人中很有号召力和影
响力。可是在某些方面,还显得稚嫩和毛躁。最典型的两个例子,就是随唐延言带
领建筑兵团包围朱家村,和参与夜袭歌舞团,陪唐延言等候赫鲁晓夫“开谈判”。
红总和红联指那些中心组的头头,有事没事常拿这两件事同他寻开心:“小育,赫
鲁晓夫一定是给你那个建筑兵团吓跑了,呼啦一下子,就把包围朱家村的队伍全调
过来。交不交姚美珠?不交就让你在这歌舞团的楼里过一辈子,看一世《红色娘子
军》,不给看《天鹅湖》!”听者都“咯咯咯”地笑过不停,育文庆自然每次都被
笑得满脸火烧云。他这人对敌斗争恨,对锡城市建筑系统那些大大小小的当权派,
虽然还不能算满脑子“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却也算是该怀疑的都怀疑了,该火
烧的都放火烧了,该打倒的呢,也正在想方设法地积聚力量将其打倒。可是对自己
同志,造反派战友,他却很少怀疑之心;觉得如果在自己革命队伍内部都疑神疑鬼
,就真的变成“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了!他是有政府的。既然
唐延言是实际上的第一把手,是司令,他这个副司令不听正司令的指挥,听谁的指
挥?人人都可以做事后诸葛亮,充小聪明。其实只要“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
目”的机率会是非常地高。那天跟去了九个人,还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问题,就是一
个明证。可是,他不能逢上开玩笑者就作自我辩解。不管对方是有心的,还是随便
说说玩玩的,越辩越黑,干脆随着“哈哈”傻笑一阵子,就过去了。岂不知他老是
这样被人开心,陪人傻笑,就把他的威望给笑掉了。因此他尽管是预备期党员,也
是红总实际上的副司令,要接替唐延言却显然难孚众望。而余下的那些中心组成员
,却没有一个同中共党员的光荣称号沾上边的。
于是,苏南工学院与首都三司驻锡联络处的秀才们,就想到了奚大雄;就把他
跟育文庆作比较。他们几乎一致断定:如果奚大雄站在小育的位置上,绝不会在唐
延言一声号令之下,就出动上千名人马,不问青红皂白地把贫下中农包围起来;也
不会没头没脑地跟着唐延言,突然闯进歌舞团去闹国际级的笑话。而更重要的是:
郭贤和曲湘川通过跟奚大雄较长时间的接触交往,觉得这个人确实有头脑,有觉悟
,也有能够感服群众的个人素质和品德。考虑一下这个最基本的情况吧:就是在他
被人浇上满脸污水臭水的时候,每天却都有好多同事去医院看望他,包括原来在市
委一起开小车的伙伴,包括货运公司的党委书记,这就非常地不简单!就是在这医
院和病房里,医生护士都敬重他,同室的病友也都钦佩他。还有更重要的:市货运
公司的工人在镇压学生运动的“九·一九事件”中,起了打头阵的坏作用。可是他
奚大雄人在医院,也不知怎么搞的,呼啦一下,就能把一支上千人的工人造反派队
伍拉起来了!也许这全靠他背后的遥控指挥,也许他人在病房什么力都没有出;可
是怪,队伍拉起来了,还硬是推他做总负责!每次中心组会议,都搬到病房里来开
。这货运公司本来是保守派营垒中的一大据点,转眼间,却成了红总下属的一个大
山头。而最最重要的是,奚大雄不仅是具有多年党龄的中共党员,而且年年当先进
工作者,而且曾当个“祖国最可爱的人”!不是说造反派都是乌龟王八所组成,是
牛鬼蛇神的黑窝吗?红总如果能把一个响当当、硬梆梆、光采采的造反司令摆出去
,不仅会对还在犹豫的革命群众产生极大的吸引力,而且好多对造反派存有偏见和
保留态度的领导干部,也会刮目相待,认真考虑转到革命造反派一边来。
然而,曲湘川他们也知道:奚大雄并非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物。既然工作组会
抓住奚大雄同凌漪的关系做文章,革工联更会故伎重演,抓住这点,极尽造谣诬蔑
夸大渲染之能事。虽然,他们已经仔细研究过从李辉康那里弄来的见证书抄件,知
道凌漪是反右运动中的牺牲品和受冤屈者,而且了解到公司党委书记也清楚他俩的
关系,同情他俩的情况;可是两个都已婚配的人,凑到一起去看电影,总使人觉得
其中有一种暧昧不清的味道在里面。当然,革命群众的眼睛雪亮亮。单把两个人在
一起看一场电影,就作为搞腐化的靶子打,公众不服,人心难平,反而激起好多人
对奚大雄的同情和支持。这也恰好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奚大雄是清白无辜的。他跟
凌漪之间,并没有超过仗义执言和感恩敬重的范围与边界线。问题是,按照唯物辩
证法的规律,事物的发展和变化是绝对的。在新的革命形势下,他俩的关系会向什
么方向起变化呢?
这,就是曲湘川第一眼看到凌漪出现在反帝医院病房里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
个念头。接着看到她毫不犹豫地做雷峰,又使其他病友不把她当作雷峰看,却把她
误作来尽责任的奚大雄老婆,曲湘川马上敏感地觉得:这个女人对奚大雄,也许并
不仅仅停留在感恩敬重的层次上。然后是听她向自己直言不韪地宣告已经办离婚。
然后是看着他俩在阳台上眉来眼去,交谈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行迹越来越可疑。这
一切,顿时使曲湘川的警觉,从迷迷糊糊的瞌睡状态中猛醒过来。奚大雄对凌漪的
帮助,正是纯粹出于仗义执言吗?假设凌漪是个令人生厌的丑女人,他也会显示出
这么一种非凡的热心来吗?当然,这并不是说,奚大雄的帮助一上来就具有心怀叵
测的含意,而仅仅揭示了他以前所忽视的一个要点:奚大雄虽然是中共党员,却并
不是舆论所宣传的那样,是由特殊材料作成的;他在公司职工中是有威望,但并不
高尚得如圣人。相反,他有七情六欲,他也好女色,他跟唐延言,或者说跟绝大部
分男人一样,都有这样一种令人失望的弱点和弊病。他曲湘川所以能突然意识到这
一点,不就是因为百闻不如一见,今天在终于亲眼见到了凌漪之后,自己也为她那
种美貌所震撼了吗?既然如此,它怎么会不对奚大雄产生极其强大的诱惑力呢?就
是这种革命的警觉心,加上革命的责任心,加上通过以己度人的揣测推理所产生的
无穷忧虑,使曲湘川当机立断,毅然中途插入阳台,棒打鸳鸯,挽救同志,挽救锡
城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同凌漪下楼后,并没有走出医院,也就踩着满地落
叶,步入花园,找了一张长条靠背椅子,消消停停地坐下来。
“可以冒昧地提个问题吗?”虽然按年龄算,曲湘川在凌漪面前不过是个小弟
弟,他却竭力装出大哥哥的模样来。
凌漪脸神显得有些警觉地朝他望了一眼,似乎不情愿地微微点了点头。
“你很喜欢奚大雄吧?”曲湘川单刀直入地开口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凌漪的口气立刻变得很生硬。她没有想到:这个大学生
会如此放肆地试图掀动遮掩她心头最隐私一角的帷幕。
曲湘川见对方勃然变色,立即说圆场话:“噢,你别误解。我看到你们公司来
看他的人,都很喜欢他和敬重他。我想你大概也不会例外吧。”
“你邀请我下来,就是要让我听你讲这些无聊的话吗?”凌漪仍然不客气。
“不,当然不!”曲湘川看她几乎有拂袖而去的模样,连忙接着说:“我想告
诉你一个很重要的内部消息;不,可以说是一个内部决定。经过充分地协商和酝禳
,奚大雄将出任红总的第二任主要负责人。我相信,你和你的同事们,都会为他感
到高兴。同时也一定会预计到:革工联的人,会捏造各种可能的把柄,想方设法把
他搞臭!为了工人阶级和文化大革命的总体利益,我们必须全力维护他的声誉和威
望。”
凌漪听曲湘川说完最后那句话,用很尖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也开门见山地回
敬道:“你是说,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跟他多交往,会有损他的声誉和威望吗?你是
太多虑了!我有自己中意的对象;我就是为要重新组织家庭,才跟原来的男人脱离
关系的。”
曲湘川见凌漪讲得这么干脆利落,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地,自嘲自己确实太过
虑;捕风捉影,望文生意,知识分子的职业病。就很恳切地说:“这样好,这样不
仅对革命有利,对当事者各方都有利!我衷心祝贺你能重新得到家庭幸福!也祝愿
你的个人冤屈,能尽快得到纠正。”
……
以上这些情况,曲湘川根据自己的考虑重点和意图,简洁扼要地对奚大雄作了
通报。按常理,奚大雄听了,是应该感到振奋和高兴的。当一个全市最大工人造反
组织的头,意味着今后,他将同以前为之开小车的市委领导平起平坐地讨论商量问
题;能把过去难以上达的群众疾苦和群众意见,以八九万工人革命造反派代言人的
身份,传达给的市委领导,引起他们的关切与重视;也意味着象崔志中那样的单位
一级领导,今后不仅不再能够随意给他穿小鞋,而且要战战兢兢地仰视他。他也相
信:由他出面去跟原来就认识的恭主任、俞市长和陆书记等打交道,一定会更容易
相互理解和沟通。他过去所认识的所有熟人,不管是一向对他尊重的或素来对他心
存介蒂的,都会对他刮目相待!这一切,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觉得不振奋,不高兴,
可是在这一刻,他对这一切的体味感觉,却显得很迟钝。是因为听说凌漪已经有了
将要重组家庭的对象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对象,到底是谁呢?尽管曲湘川描述的
语气很肯定,他对此实在很难相信。他相信自己的感觉,甚至相信起午睡时所做的
梦,确实是由心灵感应引起的。可是他知道:自己应该享有的振奋情绪,确实是被
凌漪的不期而至和不期而别所破坏掉的。如果他今天是在她没有来的情况下,从曲
湘川那里听说这个内部决定,想必会有会有极大的喜悦和兴奋。如果她没有向他匆
匆告别,而是留下来一起共进晚餐,晚餐后再一起在这花园里散上一阵子步,交流
一下站在人生道路转折点时的感想和体会,那又该会是一种何等使人陶醉的滋味啊
。可是,她并不给他以陶醉的机会,而是冷冷地坚持说:她得走,有人在等她。对
她的脸上临别前一刹那所显露的异样表情,他很难摸得透它的真实含义。他原本是
可以跟面前的这个读书人作讨论的,可是凭这个读书人今天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谈
,他明白:在与凌漪的关系问题上,他已不便与对方作任何交流。对方所做的一切
,就是要干净利落地斩断他同凌漪之间的感情联系。凌漪不是妖怪。也不是恶魔;
但是,出于一种冷酷的政治考虑,她却比妖魔鬼怪具有更大的危险性。与她多接近
,就会葬送革命,葬送红总,葬送自己的辉煌前程!他什么时候想过:自己应该有
一个辉煌前程呢?直到凌漪告辞时,他都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回乡看老婆之前
,他对贴大字报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更没有想到要造反,要当大头头。可是,却
好象有一股什么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推着他身不由主地朝前走。就象现在这境况,
因为要去红总当头头,对凌漪那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就必须扔到脑后去,再
也不让它钻出来干扰革命的大目标和大方向。曲湘川今天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明示
和暗示,都并不仅仅代表他个人的意见,而是代表了一大群人的要求和期待,反映
了锡城市革命造反派的整体利益,体现了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立场和原则!
奚大雄斜倚在靠背长椅上,一口一口地猛抽烟。一个多月的病房生活,使昔日早已
被驱赶得很淡薄的烟瘾,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他吸进去的烟,他吐出来的烟,象
征着两军对垒拼战过程中的战火硝烟。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大胆地提出来
嘛,作为一个条件。反正现在是他们有求于自己,他们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如
果不答应我就不去,我本来就没有想要那个位置,丢了也不可惜。对,让凌漪到红
总当自己的秘书,她合格,他中意;决不需要象唐延言那样,大浪淘沙,一个星期
换一个。刚才曲湘川谈到唐延言的手下人在厂里大打出手,这无意中也正好应合了
他跟凌漪的讨论话题之一。当时他还认为:她在时红霞挨打问题上所表示的温情主
义是要不得的;可是按曲湘川的口气来推测,他如果知道了这一情况,一定会赞扬
她而批评自己的。就凭这一条,他就觉得她够格,他的身边非常需要她。曲湘川常
喜欢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那末,在凌漪的问题上,为什么就不能也作一分为
二呢?另一个声音却大声喝斥道:呸!无耻。你明明是对凌漪有了不可告人的想法
,却用什么“两分法”来作借口!不承认吗,想抵赖吗?你难道没有在看电影的时
候抓住她的手腕吗?在小亭子里你不是想把她抱起来吗?自己一边革命造反,一边
暗藏着这些肮脏卑鄙的念头,对得起革命战友的信托期待吗?对得起毛主席对革命
造反派的殷切指望吗?配得上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吗?既然想开这个口,竟然想把
它作为参加革命的一个筹码条件,脸红不脸红?害臊不害臊……!
奚大雄心里所打的仗,曲湘川可以猜到一些轮廓,细节却是无从揣测的。如果
他完全看破其心思,知道奚大雄竟然有把凌漪调到身边当秘书的念头,他一定会非
常地惊讶和失望,并且断然向其他战友提议撤销原决定!幸好,奚大雄的理智毕竟
比感情更坚强,党员称号的光荣和红总司令的荣耀,加上凌漪所作的临别宣告,使
他最终醒悟到自己未曾出口的上任条件,有说不出的荒唐与可笑。对曲湘川的通告
,沉默的时间够长了,他终于打开口问:“你知道,红总现在的确切人数是多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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