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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18)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50:33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18)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21:07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十七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落花无意水流去。武遥终于随着的工作组,被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冲出了苏
南工学院。或许是鉴于他的表现确实与众不同,或许是他跟王小燕的特殊关系救了
他,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检查,在全市各工作组的组长中,他第一个荣获检查合格的
资格,正式班师回朝了。因为一到锡城市,席不暇暖就被派去苏南工学院,他那市
常委的办公桌上和办公交椅上,如果没有办公室勤杂人员每天雷打不动地擦拭,一
定会结满蛛网积满灰尘,使人以为这些形同虚设的桌椅,是那位故去老臣留下的遗
物。“回去好,这下你该可以悠闲几天了。”杨玲为他的班师回朝唱颂歌。不料,
这颂歌可以唱,歌词却需要作改变。能悠闲吗?革命干部能悠闲吗?当时虽然还不
兴“小车不倒只管推”的说法,而这精神,却是1921年党在南湖石船里呱呱坠
地的时候,就从娘肚子里一起带出来的。当然事在人为;武遥如果存心要偷懒躲闲
,是完全能悠哉游哉上一段时间的。连陆波也合着武遥老婆的那种腔调对他说:“
回来好,休整休整,准备下一个回合。”可是他不休整,马不停蹄,四下活动,成
了市委常委楼里的大忙人;连身负重任的陆波书记,恐怕也要望尘莫及了!

  武遥的积极性,也许使陆波感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威胁和压力。可是,不要以为
陆波对这种威胁压力很介意,你们对陆书记还是缺乏了解和理解。如果从左右两个
极端的词眼色彩中去选择,充其量,我们只能用“冷眼旁观”或“乐观其成”这两
个形容词去描述他的心情。经过一段时间急风暴雨般的文革运动,陆波同志的世界
观确确实实给改造了!你要坚持革命立场吗?你要维护党的原则吗?你忠心耿耿地
忠实于党的事业吗?你就是脱离群众,就是站在群众的对立面,就是执行反马克思
列宁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错误路线。这种论调先是在报刊上面那样“哗哗”地吹
,然后,连上级的讲话精神,不管是公开的还是内部的,也跟着这种调子吹,真不
知道当初关起门私下宴请时,那“好自为之”四个字,现在该作何种理解?坐回到
家里的沙发椅上时,老伴一边给他沏茶,一边劝慰他:“你也不要生老首长的闷气
了,他也是没办法,中央文革的人都表态了:学生闹得对,工人按宪法有自由结社
的权利,他能硬顶吗?我看,你还是趁早退吧,乘那个接班人刚回机关,正好是机
会。”老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啊。陆波在这段时期里,确实萌发了退意。但由于这
是消极抵触情绪支配下的退意,无形中就缺乏果断利索的性质,老是在怎么退、何
时正式提出来上面转圈子。结果什么决定性的步子都没有跨出去,唯一所作的改变
,是会上会下地对常委一班人吹风说:“运动发展证明:武遥同志的好多观点和建
议是正确的。毛主席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今后我们要注意多多听取
少数人的意见。”他这样说的时候,自觉言不由衷的成分很高;但是也无可奈何。
因为目前班子里不少人心里也是这样看的。你不这样言不由衷地说上几句,你这个
“班长”也就显得太缺少气量风度了。如果我老陆波连这点都缺少的话,那也不会
在这市委书记的位子上混到今天了。当然这里面还有一箭双雕的含意在。这也是一
种试探;试探“一班人”以及武遥本人,对此作何反应?不是老是在琢磨怎么退和
何时退吗?他们的反应如何,在决定引退时间和方式上,至少占有百分之五十的分
量。其余百分之五十,则取决于省委的态度。

  省委的态度暂时不是很明确,省委领导近来好象有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的味道,对锡城市有点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武遥的活跃劲儿,却似乎明显地受了
他这番言论的激励和促进。“蹦吧,蹦得越高,摔得越惨!”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也只能在心里这样自说自话。自我告诫嘛,随便怎样过分的字眼都能用;这点人
身自由,党内还是允许的。如果把这些心里话放到台面上去说,就会被人以为是在
诅咒武遥同志了;那他陆波成了什么人?对革命同志抱什么用心?这就太不象话了
!太不象话的言论或行为,从来就是排除在陆波同志的做人准则之外的。但是,他
确实很想知道:武遥这段时间蹿来钻去的,到底是在忙乎一点啥?他首先想耐心等
他主动来汇报;不,是交换看法。等了一段时间,就开始有点沉不住气,很想主动
关心了解一下这个“班里人”的行踪动态。正这么想着,武遥却好象抱着“丑媳妇
总是要见公婆”的心态,跟他主动来作看法交换了。陆波一听他那套用文革时髦语
言作包装的民瘁主义大杂烩,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是,他有成套成套的报刊文
章作依据,有常委内部那些没有政治主见的人作附和,陆波竟找不出象模象样的话
来批驳他,只觉得他所提到的奚大雄这个名字很熟悉;仔细一回想,方才记起来:
就是市货运公司的“人民来信”所涉及的那个司机,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好象以前
还在市委给自己开过几趟车。于是他又回想起:曾让信访办的时红霞带着工作组,
去弹压奚大雄一伙人的造反行动;也听说过不久前时红霞遭那伙人一顿毒打,被送
进了医院。如果说,对这个个子高高、脸膛黑黑的小车司机,他以前是印象平平、
记忆甚浅的话,如今听到这个名字时,却使他很反胃。而实际上,所有跟造反派有
联系的东西,都会使他感到反胃。但是按目前中央的指示方针和精神,他知道这种
反胃情绪,是违反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条原则的。左思右想,实在一时
找不到否定的理由出来,就只能回答说:“好吧,看来还是你对形势发展跟得紧,
理解得快,什么时候放到会上好好议一议吧。”那种有气无力的语调,听上去就好
象他已经退了休似的。

  半个多月前,小车司机许洪元开车接武遥回市委时,兴冲冲地对他说:以前跟
他一起在市委大院开车的老战友奚大雄,当了市里最大工人造反派组织红总的新任
司令。武遥一时闹不清:“谁?奚大雄,奚大雄是什么人?”他询问。

  “就是你来锡城市第一天,我交给你那封上诉信的作者。”许洪元一点不避忌
。他的消息很灵通,知道武遥是市委内对造反派并不抱强烈反感的一位领导。

  武遥的记忆力本来就不弱,只是前一时期给苏南工学院和市里的文革运动,搅
和得实在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所以了。待他回过神来时,浓黑的卧蚕眉毛间,就情
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星点旁人不易察觉的喜色来。中共党员,复员军人,先进工作者
,在市委开过小车,同市委大院里的人有良好的个人关系……等等这一切,不能不
使他向好的方面去想像,不能不使他产生出某种期待来。《人民日报》和《红旗杂
志》已经明确指出中央有两条路线的斗争,反反复复在强调各级领导要转屁股,及
早站到“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的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问题是,许多领导和群
众,都认为按中央要求应该加以支持的造反派,不过是一批社会渣滓,无论是在理
智上还是在感情上,不要说支持,就是同他们打交道,都觉得心里很别扭。武遥凭
自己对苏南工学院那批造反派的了解,知道这种思想倾向里面夹杂着某些偏见和误
解。但是就总体而言,造反派组织里,特别是工人造反派的队伍中,确实聚集了一
大批有各种各样问题的人,人员素质差、组织不纯的问题很突出。由于受这些情况
的制约和影响,象红总这样的造反组织,一开始就对市委抱有敌视抵触的态度,也
就毫不足奇。而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奚大雄,就使他觉得:这好象是在双方被阻隔的
一条深沟上面,出现了可以沟通的一长条木板;虽然乍看上去象座不起眼的独木桥
,经过努力,也许是能够扩展成为一座通衡大桥的。

  武遥第一个通报对象,当然是陆波。但是陆波不感兴趣。于是他就找俞市长。
俞市长对奚大雄记忆尚存,印象良好。可是他却一反以往爽朗健谈的常态,谈话时
老是“哼哼哈哈”的,显得提不起兴致来。武遥觉得对老俞的情绪心境很理解,也
很同情。他是抓工交的;现在全市工交企业中,百分之九十单位都有了革工联和红
总两大冤家对头的下属组织,两派的冲突摩擦层出不穷;不少企业的组织领导已经
陷于瘫痪半瘫痪的状态。如此以往,今年的工业生产计划,怎么能确保完成?然而
,俞市长老是言不答语,缺乏深入探讨问题的热诚,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终于使
武遥意识到:他一定另有心事在烦他;否则,老俞决不至于因为担忧市里的生产情
况,而不愿跟他作意见想法交换的。按常理,越是工作上的难题多,老俞同他的讨
论兴致会越高。虽然近来由于意识到彼此在对造反派的看法上有分歧,这种分歧,
可远未发展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程度呀。武遥默然,怅怅地告辞,怅怅地走回自己
一边花园围墙的门,推门进屋,坐倒在书房办公桌前的圈椅上,却一点都没有看报
或看书看文件的兴趣,只是一声不响歪着头,观看杨玲在辅导已经无学可上的女儿
杨翼自学数学。

  杨玲察觉他的情绪有些反常,开口问:“怎么,吃过晚饭出去兜了一圈,兜出
什么不爽心的事来了?”

  武遥顿了一顿,回答说:“我倒是没有什么。刚去老俞那里转了一转,发觉他
连跟我讲话的心绪都没有,心里挺纳闷。”

  “哦,这个;他是为他的独养儿子犯愁么。”杨玲不以为意地回道。

  “什么?你是说俞彦出了什么事?”武遥急问。

  “前两天学校里来了一大批红总的人,协同红旗团把俞彦的'大中兵'砸掉了
,把俞彦也关押了起来。”

  武遥显得很吃惊:“怎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讲?”他的口气里带
着明显的责备性。

  杨玲却很沉得住气似的,仍是不紧不慢地说:“犯得着吗?你以为我还会象以
前那样向着大中兵吗?如今在我眼里,他们跟红旗团就好象是半斤八量,都没有指
靠和希望。”

  “他们怎么了?”武遥紧追问。

  “报纸上一直在讲要文斗不要武斗,可是前一两个月,他们打伤了一个人;这
个人如今当上了造反派的什么头,就来作报复,这不是自食其果吗?”

  武遥知道杨玲对暴力行为最憎恨,因此对自己一向喜欢器重的学生,也不会原
谅,也就不再多言,闷头思索了一下,拨响了给恭鹏志的电话。

  恭鹏志听说是市长的儿子出了事,又是武书记亲自打电话,要他通过跟奚大雄
的关系,立即采取搭救措施,就一分钟都不敢怠慢。急忙通过值班人员找到许洪元
,随即一起驾车直奔红总司令部。一路上,恭鹏志身子靠在车子的沙发椅背上,心
里直庆幸:当初处理许洪元转交的上诉信时,自己似有先见之明地在奚大雄身上预
做了人情。

  恭鹏志进过革工联的无数次大门,连守门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市委办公室的
恭主任。如果说,红总的催生婆是郭贤,那革工联的催生婆就是他恭鹏志。前者是
奉谁之命他不知道;而自己则是奉陆波书记的指示,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才把十
几万产业大军组织在革工联的大旗之下!这十几万人,是锡城市工人阶级中的精华
。他们是党团员,是先进生产者,是车间、工段、班组的骨干,其中有苦大仇深的
老工人,也有好多受到培养信用的年轻人。他们就好象是大革命时期党所领导的工
人赤卫队;他们是面临一浪一浪冲击的市委可以信赖的护卫屏障和钢铁堡垒。可是
此时此刻,他却迈着极不确信的步子,首次走进了跟这一革命营垒虎虎对峙的另一
个阵营中。如果不是身边有个许洪元,如果所要拜访的对象不是老熟人,他会扭头
而回、扬长而去的!因为他至今对红总、对造反派感到很大的不理解和不信任。他
不明白:在共产党的天下要造什么反?这极简单的一个问号,就使他产生本能的反
感和敌视;无论用什么样千头万绪的马克思主义道理来解释,他恭鹏志都觉得思所
匪夷,即使嘴上不得不加以接受,心头实难理解。只有今天在走进这幢带有哥特式
尖顶的小洋楼之前,当碰撞上那些在他和那辆铮亮的“伏尔加”小轿车之间来回瞥
视的轻蔑仇视目光时,他才首次感受到“造反”的某种确切性质和含义。小洋楼的
门前,游荡着一些臂戴红总“主力军”袖章的青年人。那些目光,就是从他们的眼
睛中喷射出来的。他们是在甜水里和红旗下长大的,为什么会对共产党的小轿车和
小轿车乘客,产生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呢?他进了楼,想到这伙仇视共产党的
人,却是有他所熟悉的一个共产党员在领导着,心里更觉得淆乱起来。许洪元似乎
注意到了他此刻的心境;在引导他走上一架豪华转梯的时候,朝他露齿一笑。那种
笑的含义是暧昧不清的;是在向他表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象奚大雄这样公认的
好人,出了市委大院的门也要遭人欺、也要被迫上诉告状,怎么会没有人造反呢?
抑或是说:他的老战友有出息,他为奚大雄感到自豪和骄傲?或纯粹是因为看到他
恭鹏志进了屋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他在这个造反窝里却是熟门熟路,如鱼得水
,因此用露齿一笑来表露他的一种得意之情?

  在这种地方熟门熟路有什么可得意的呢?如果不是现在这个非常时期,要是早
知道你许洪元是这里的常客的话,我会给你好果子吃吗?恭鹏志在跟着许洪元拾级
而上的时候,思路转得比绕着转梯扶摇直上的脚步快得多。因此乍一眼看到奚大雄
也戴着“主力军”的红袖套,满面带笑地迎上来,倒觉得很突然似的;好象原以为
上了这幢西洋式建筑结构的楼,应该七弯八转地先兜上几个圈,或者在哪一个跟转
梯同样豪华的什么候客室里呆上几分钟,才能碰上这位“士别三日、另当刮目相看
”的奚大雄。更使他惊异的是:奚大雄走到办公室门口来见他的样子,右边那条腿
,竟是一跷一跷的,“大雄,你这腿,这腿是怎么啦?”恭鹏志惊讶而关切地问。

  “哦,大中兵革命小将给留的纪念。恭主任,你这可是贵客临门,什么风把你
吹到我们这牛鬼蛇神聚集的黑窝里来了?”奚大雄的口气是讥嘲性的,但是脸上的
笑容却明显地很友好,因此使得恭鹏志并不感到特别地窘迫。“哪里,哪里话,你
这里现在是响铛铛的革命造反大本营!连武遥书记都说,他哪一天也想前来拜访呢
!”

  “是吗?如果有市委领导干部的支持,我们跟毛主席革命造反的劲头就更足了
!”奚大雄哈哈笑着,做出神情很欢快的样子,把恭鹏志和许洪元让进沙发里:“
洪元常到我这里来。我本来就寻思着什么时候让他带个讯,请市里领导来谈谈。”
说毕,那笑意仍然挂在黑黑的脸膛上,使人觉得他被欢畅伴随着。而实际上,他的
内心此刻却很烦恼。傅古宝从公司里带来一封信,刚读了一个开头,就来了客人,
只好打住,优先迎接客人。但是就看了那个开头,心里就发堵。而当着客人的面,
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给人以假象,而把真相隐蔽起来。

  “武书记可是真的想来。可是,他刚听说你们红总下面的人,帮着延安中学红
旗团把俞市长的儿子关了起来,他认为群众组织是无权抓人的,因此要我特地来一
趟,跟你通通气。”恭鹏志接过一名“主力军”递上的茶,就单刀直入地把问题提
出来。他已经注意到奚大雄的笑容是强装的,感到这拜访的时机也许选的不怎么理
想。但是也无可奈何,他在时机上,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想不到的是:不等奚
大雄和许洪元接上口,那位不起眼的递茶者却立即插起了嘴:“喔,你是为延安中
学的'大中兵'说情来了!可你知道奚大雄的腿是给谁打折的吗?……”

  恭鹏志没有料到:一个端茶人,在这种场合既然也有插话的权利!这大概也就
是造反派里的风气;谁都可以充老大,谁都有七张八嘴发表意见的资格!他更没有
料到:市长儿子的被押,原来跟奚大雄的那条瘸腿有关系。“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急切地问,非常想搞清其中的来龙去脉。这样即使今晚事情没有办成,回去也
好有个交待。

  听了奚大雄手下人的诉说,许洪元这时插了上来,他还在恭主任手下吃饭,当
然还是帮上司说话:“可是,这也不一定是俞市长儿子的个人责任,大雄你说是吗
?”

  奚大雄看了看恭鹏志,又望了望许洪元,却用驳斥的口气回答说:“我们公司
带路的干部揭发了,那天是他领的头。”

  恭鹏志和许洪元听他这么一说,一时间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但是就这样无
功而返,似乎又有些不甘心,就捧着茶杯,“嘘嘘”地拼命吹气,仿佛都很口渴的
样子,但那刚倒的茶水又太烫,就努力用嘴巴所创造的空气流动,来削减茶杯的热
量。

  奚大雄跟他俩似乎已没有交谈的兴趣,自管自拨座位前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
好几次,终于拨通了,就说要找史苏星或黄军。等了一片刻,就听他对着话筒说:
“喂,是黄军吗?我是奚大雄。……我晚上也干革命?你不也在干吗,否则我现在
怎么能跟你对得上话?……哎,我说小黄,你就把俞彦给放了吧。什么?……他承
认他是叫他手下人带了体操棒,可是他没有亲自下令打?……对,这些我都清楚,
他说的是实话。放了;马上就放!……谢谢你。”奚大雄说完,“咔嗒”一声挂断
了电话。

  恭鹏志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如此顺利地得到解决,就不再对茶杯吹气了,把
它撂在一边的茶几上,对奚大雄很诚恳地说:“俞市长看到他儿子安然无恙回家,
一定会很高兴。你是知道的,俞市长为我市的工业建设和发展,可算是呕心沥血了
!他对手下人也随和,是个好人。好人是应该受到好报的。”

  “我了解他的过去;但是不知道他现在对文化大革命抱什么态度,对造反派抱
什么态度。更不知道他的今后会怎么样。但不管怎么说,你跟洪元都亲自上门来求
情,这点面子我总是要给的!”

  奚大雄话刚落音,就听到门外楼梯口有“噔噔噔”的脚步登楼声。那声音很响
,一听就有好几双脚在同时敲着楼梯板。然后声音到,人也到:“嗨,我们奚司令
今晚有贵客登门哪!”发出这一轰轰响大嗓门的,是一个腰壮如牛、长着一张冬瓜
脸的中年汉子;冬瓜脸的半边,象瀑布似的一直奔泻到脖颈上,有一片奇形怪状的
疤痕,使他的形象在天花板顶灯的照视下,显得有些狰狞。跟他一起进门的,显然
都认识许洪元,都同他打招呼。奚大雄站起身来,对着壮汉说:“你又乱叫,会上
早就讲过了,不准称司令!红总没有司令,只有勤务员;再乱叫要处罚。”壮汉看
着他一付一本正经的模样,转过头对身边的年轻人打趣地说:“这一来,你这副司
令也不作数了。今后就永远只能叫你小育、育老弟了。你可不要为此对大哥产生不
满喔。”那被称作小育的,顺手就对壮汉的腰肢上捅一拳,“去你妈的,别看你身
胚扎墩;下次再胡说,我跟老奚一起摆平你!”“我愿意作帮手,”小育旁边穿黄
色旧军装的中年人,也马上表示声援。“你说清了,你帮谁?”汉子立即把斗争目
标转向声援者。“当然是站在正义立场上了!”小育代回答。“哟,竟敢怎么大胆
地得罪我,就不怕下次上我的游览艇,被我扔进太湖喂鱼去?”壮汉对声援者瞪起
了金鱼般的鼓泡眼。

  “好了,好了,”奚大雄见大家只管说笑取乐,并不把他的客人特别放在眼里
似的,就打断话头,指着壮汉对恭鹏志说:“来,我作一下介绍:这位是葛富林,
江南航运公司“石下草”兵团的头。”又指着被葛富林称为育老弟的年轻人说:“
这位是红总勤务组的副组长育文庆,建筑兵团的头,中共预备党员。”随后指着那
位复员军人模样的人说:“我们货运公司保卫科的傅科长,中共党员。现在临时借
到总部来抓组织整顿工作。上次来我们公司时,你俩见过面吗?”

  奚大雄见双方都摇头,就转向他的同伴介绍说:“这位是市委办公室的恭主任
,恭鹏志;我以前的老上司。难得来我们这里,大家如果有什么想法意见,可以向
他反映反映。”

  恭鹏志面对那个开起玩笑来也咄咄逼人的大炮筒子,一上来心里就有些发怵。
接着看到他们用旁若无人的谈笑,有意冷落自己,随即明显感受到了他们对自己的
思想隔阂和敌视心理。待到作介绍时,虽然他依着奚大雄的介绍顺序对每个人都友
好地点点头,三个人中,却只有傅科长也说了一声:“我一看门口停着那辆车的车
牌,就知道市里有客人来;”其余的两位,都只是爱理不理地朝他扫一眼。而那个
“石下草”的葛富林,扫视他时动用的还不是正眼,而是斜睨的眼角。因此一听奚
大雄最后的提议,心里就慌了神,唯恐这伙人真把内心的敌视情绪发泄起来,会使
这种逢场作戏的意见听取,转化为一个小型斗批会。就一边说:“是,是,难得这
个好机会。”一边把手表高高地举到眼睛前,好似很惊讶地喊道:“啊哟,已经过
九点了!武书记还在等我的汇报。这样吧,我回去向武书记提一下,定个什么时间
,双方正式开个会,好好交流沟通一下。”

  奚大雄这时看到许洪元在朝他使眼色,知道此刻把恭鹏志勉强留住听意见反而
不美,就顺水推舟地说:“这敢情好!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打倒市委领导,而是希望
他们能尽快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来!”

  然后就送客,亲自陪下楼,送出门,目送着“伏尔加”车后的红灯,颠晃颠晃
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然后返回身,觉得原先心头的懊丧之情,给恭鹏志的来访冲
淡了不少。在奚大雄的生活中,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了什么是权力的滋味。他以前
只可能向恭鹏志这样的人求助,现在却倒过来了,恭鹏志向他求助。他不由不佩服
起傅科长的神机妙算起来。去延安中学帮红旗团砸“大中兵”,拘俞彦,都是傅科
长出的主意。开始时奚大雄还有些犹豫,既想为自己所落下的瘸腿和所受的耻辱报
仇雪恨,又记着曲湘川批评唐延言报复心理重,忌讳自己也被人看成一个同类性质
的狭隘报复者。

  “如今在全市有影响的造反派组织中,你跟哪一方面关系最近?哪一方面关系
最远?”傅科长循循善诱。

  奚大雄一下就听明白,傅科长要他在同首都三司驻锡联络站和苏南工学院长征
兵团保持紧密联系的同时,发展跟几乎毫无交往的红旗团的关系。接着,老傅又不
慌不忙地说出第二条理由来,以证明这是一着一箭双雕的妙棋。奚大雄听得很动心
;如果把要想出口气的念头也包括进老傅的建议中去的话,那可就是一箭三雕了!
实践证明:这些目的几乎全都达到了。

   据说红旗团的黄军对谁都傲气得很。奚大雄凭自己的军人经历,知道在军人
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往往崇拜实力和暴力。那次派去葛富林手下“石下草”兵团四
百多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仅把“大中兵”的那些娃娃镇住了,而且也使红旗团
那些骄横的军人子弟服了眼!他们很清楚:如果不开来这样一支“主力军”,大中
兵是决不会兵不血刃地屈服就范的。因此这几天来,无论电话里还是当面碰见,黄
军总是开口一声奚师傅,闭口一声奚师傅。红总在他心目中的身价,一下高了不少
。这当然是奚大雄所十分需要的。因为他心里明了:红总目前在很大程度上,还是
处在红联指的影响下。文化大革命既然是“文化”两个字带头,那些掌握文化的造
反派,就比不掌握文化的造反派,处在明显的优势地位上。他们所具有的呼风唤雨
的造舆论本事,对政治风云变幻和权力结构的改动,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现在
按傅科长的出谋划策,同有文化的造反派中三个主要方面都建立起了紧密的关系,
由老傅所提醒的他在红总内部根基薄弱的弱点,就基本上通过外部关系上的优势被
弥补了。而在砸大中兵时把俞市长的宝贝儿子顺手牵羊抓起来,同时逼他写检查,
把组织指挥那天抓他打他的过程详详细细写出来,一是可以让他痛悔当初有眼不识
泰山;二是在俞市长和社会舆论面前,也有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然后就可以静等
市委方面作反应。情况的发展,果然不出傅古宝之所料!奚大雄觉得一切都进行得
很顺利;自己在游泳中学习游泳,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那些政治运筹机巧,经逐
步运用锻练,也摸出了一些道道。今天恭鹏志的来访,更使他觉得自己在政治成熟
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想到红总如果能够以此为契机,可能跟市委在毛主席无产
阶级革命路线的基础上,建立某种对话渠道和协作关系,那比同造反派秀才们已经
牢固确立的关系,意义一定会更重大。他开始感到老傅这人不简单;怪不得崔志中
对他这么信用。

  然而,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傅古宝也并不是事事神机妙算。在提议让凌漪来
总部做内勤的问题上,他虽然就好象是钻到他奚大雄的肚子里做了蛔虫,摸透了他
的心思,却显然没有摸透凌漪的心思。结果反而使他在出主意人的面前,显得是一
厢情愿自讨没趣,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洋相!凌漪她为什么不愿来总部呢?好多人
想来都来不了呢。

  奚大雄送毕客人,匆匆走回楼上办公室,想把给客人打断的读信进程重新连接
起来。可是事不如愿,那三位老兄并没有离开他的办公室,很显然,他们有重要问
题亟待同他商量。

  “老奚,革反军那里,到底什么时候去谈?考虑了这么长时间,终得给人家一
个答复吧!”葛富林首先开炮,声音里明显带着抱怨性的不耐烦。他的工作单位江
南航运公司,与货运公司,一水一陆,同属市交通局领导,同是锡城市的大中型交
通企业。通过老傅和江南公司保卫科某造反科员的牵线搭桥,葛富林带着他有三四
千人的“石下草”兵团,加入了红总的队伍,加上奚大雄的公路野战军,使交通系
统的“主力军”人数,首次超过了建筑兵团,成为了红总首屈一指的主力部队。根
据老傅背后所作的政治摸底,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奚大雄力排众议,克服种
种反对意见,把颇有争议的葛富林增选为红总勤务组成员。

  葛富林出身于城市贫民。六岁死了母亲,就被吸毒成瘾的父亲送人换了几块钱
。领养人起先家境尚可,还供养他读了几年私塾。可是到了他十四岁那年,养父亡
故,家道难以为计,他养母就只好带他回城找生父。可是那生父一看儿子已经可以
派用场了,就把苦苦拉扯他长大的养母一脚踢回乡下去,而把葛富林送进一家米店
当帮工。他在那家米店从搬运扫仓,到劈柴、烧饭、抱小孩,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
。有一次实在悃得不得了,一打盹,把抱在手里的老板儿子摔落到了石板地上,摔
破了头皮。那气急败坏的老板娘,就顺手把刚刚烧开的一锅水,恨恨地浇泼到他的
脸孔上!于是就在他的脸孔和脖颈上,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疤痕;也在他的心里
,深深地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解放后“三反、五反”时,他挺身而出,揭发老板偷
税漏税。老板因此要炒他鱿鱼,他趁“打虎队”下店查账之机,一把揪住老板向“
打虎队”告状。老板吓得浑身抖簌,从此把他敬若上宾。葛富林成了运动积极分子
。在一次定案大会上,领导上把发定案书的光荣任务交给了他。每个老板上台来接
定案书时,都要对高高坐在主席台上的他,恭恭敬敬地鞠个躬;有戴帽子的,还得
在鞠躬时识识相相地摘下帽子,以脱帽礼表示尊敬。这时轮上他原来的粮店老板上
台领定案书。因为这老板是瘌痢头,在公众场合从来不脱帽子。哪怕在夏天,也必
定戴上个凉帽作遮掩。他想自己的雇员应该了解和尊重他这一习惯,因此鞠躬之时
,就把摘帽礼擅自免去。年龄尚不满二十岁的葛富林也不跟他计较,把手中的定案
书往桌子旁边一撂,大声喊道:“下一个!”那粮店老板慌了神,急忙把头上的帽
子摘下,无可奈何地在众目暌暌之下展览他那个藏如珍秘的瘌痢头。葛富林通过这
一小小的恶作剧,扬眉吐气,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痛快!后来他进工厂,仍然是积
极分子,培养对象。可惜好景不长。他那个毒瘾成性的父亲,解放后积习不改,为
了应付继续吸毒的花费,在公家工作职位上贪污了大笔公款,落得了一个啷当入狱
的下场。他受父亲判刑的牵累影响,随之在政治上也被打入了冷宫。于是就变得自
暴自弃,吊儿郎当,经常跟领导磕磕碰碰。五八年精简下放工人时,就不可避免地
成了对象。六二年以后回城进江南航运当了一名合同工,吸取教训一改旧习,勤勤
恳恳卖力工作,一心想转个正式工。不料失去容易求还难,始终未能如愿。悲观失
望之际,昔日旧病正待复发,恰好来了文化大革命。他念过私塾,在那班合同工兄
弟和船上水手之间,亦可算得上“人不可貌相”的一个秀才。且粗中有细,性格直
爽,豪侠仗义,经过对《人民日报》几篇社论文章的一琢磨,就揭竿而起,带头造
反,一呼百应,深得造反派群众的拥戴。

  “象葛富林这种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人,对翻身解放感受最深,富有革命斗争
精神。就因为他爹犯了法,就受压制,遭精简,你们说,这合理吗?这样的同志我
们不吸收,就象那些当权派一样把他关在革命的门外,那我们造反派同那些当权派
,还有什么不同?社会上这样一类的所谓'不纯分子'很多,其实他们自己并没有
什么错,可社会就是对他们不公正。我们就要把这类压制受得最多、革命造反精神
最强的人,积极吸引到红总队伍中来,使他们觉得我们对他们很公正,引导他们跟
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一起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现在市委搞的革工联势力
这么大,人数几乎要比我们多一倍,我们难道应该为了计较一个勤务组成员的位子
,把本来可以拉进来的一大帮子人马推出去?这样斤斤计较,坐失良机,就只好干
等人家来把我们挤垮了!”奚大雄在勤务组会议上慷慨激昂。这边列席会议的傅科
长,就不失时机地站起来,遥相呼应地念了好几段从江南公司保卫科偷抄来的早期
档案鉴定,以证明贪污犯的儿子,在本质上具有很高的革命性和先进性;继而又从
自身保卫科专业角度出发,论述葛富林可以作为革命依靠对象的种种理由。然后又
由奚大雄特地搬来的援兵郭贤,滔滔雄辩地作了一个批判肃清反动血统论流毒的专
题报告,终于使担心交通系统势力在红总坐大的反对派,在理屈词穷之下,不得不
更弦易张,接受奚大雄的提议。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把“石下草”兵团拉入“主力军”,迫使恭鹏
志到红总磕头求拜,可以算是奚大雄烧成功的两把火。可是,什么是第三把火呢?
第三把火的成堆干柴就挨在手边,顺手扔个香烟屁股就能一点而着,烧个半天红。
可是,奚大雄对是不是烧这把火,却前怕狼,后怕虎,心中犹豫得很。拖拖拉拉几
乎要过去三个星期了,却还是没有能够作决断,终于使葛富林把不满情绪暴露到了
面孔上。葛富林是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恼火的。革命工人造反军是一支完全由所谓的
“三工人员”(即合同工、临时工、外包工)所组成的文革组织;浩浩荡荡有四五
万人马。因为“石下草”兵团有很大一部分成员是合同工,名气响,队伍硬,革工
军总部就拼命拉葛富林,并许愿让他去当“副司令”。而葛富林却觉得革反军不上
档次,两个头头也不三不四的,难以成气候;而红总好歹是全市第一个叫得响的工
人造反组织,正副“司令”都是中共党员,背后又有首都三司驻锡联络站、长征兵
团、红旗团等“名牌”革命小将作后援,就宁可不当“副司令”,毅然加入“主力
军”。因此红总如果连个勤务组成员都不给当,是实在说不过去的。幸好红总的主
要头头奚大雄对此看得很清楚,在他面前把胸脯拍得“嘣嘣”响。葛富林欲报奚大
雄的知遇之恩,就反客为主,倒过来找革反军的头头说项,力劝他们一并归入“主
力军”。对方给他说动了心,有意归顺之心与日俱增。他们有自知之明,慷慨表示
进红总当不当头头都无所谓,唯一不让的是:红总必须为五万名革反军弟兄争个公
道!否则即使归顺了,弟兄们也会散光的。就为了这一条,把奚大雄搞得好为难。
红总的下属组织起来干什么?干革命!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正式工,凡是国家规定的
福利待遇,有一条,享受一条,雷打不动,坤乾难摇,绝对不需要他们斤斤计较费
心考虑的!这是革命的果实,工人阶级国家主人翁地位的体现象征!如果红总要把
这些也作为问题来考虑,或是红色江山已经变白了;或是红总背离了革命斗争的大
方向,红总“白总”已经分不清。然而革反军的工人兄弟们,对无产阶级的革命成
果却大部分都享受不到,什么劳保福利退休金,如果他们也要照搬照抄,那共产主
义也就不远了。可是这些革反军的兄弟们,却对此不理解;明明要经过几代人努力
才能达到的事情,却想借着文化大革命的机会来提前实现。否则作为无产阶级的一
员,却不能同样享受到无产阶级革命的成果,就以为是把他们当做资产阶级看待处
理了,作为资产阶级来剥夺。而按他们的实际经济处境来衡量,他们自觉是整个无
产阶级队伍中“最无产”的一部分,却按“最有产”的标准享受待遇,心里的不平
与火气,自然就非常地大!革命造反的精神,也就特别地炽热旺盛!这就是为何他
们一聚就能聚上四五万人,什么恭鹏志啦,郭贤啊,一个催生婆都不需要。

  奚大雄的公路野战兵团里,也有少量的合同工和临时工。对他们在公司里处处
低人一等的政治经济地位,奚大雄也早有耳闻,心里很同情。然而,如果把这类人
的经济待遇问题,也作为红总的一个斗争目标,红总虽然因此可以把队伍扩大得跟
革工联不相上下,却是否会使红总变得不成其为红总,而实际上成为一个扩大了的
革反军?但是如果不答应这一条件,归顺之事不仅会告吹,红总还可能失去自己内
部一部分合同工临时工的支持;刚刚拉进来的“石下草”兵团受到的冲击会尤其大
,并直接影响他们今后的政治态度和走向。这就是奚大雄左右为难,迟迟下不了决
断的原因。

  而今晚看这葛富林的语气态度,却好象要向他逼宫摊牌似的。他敢这样做,莫
非已经争取到了育文庆的支持赞同?奚大雄审视了一下葛富林的脸,又望了望育文
庆的脸,开口问:“小育,你的意见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听的。”一向单纯的育文庆,这一次却耍了一个金蝉脱壳计
。是革命实践锻练了他,还是他确实拿不准主意,而不得不仰仗勤务组正组长的智
慧和远见?

  因为这个问题跟保卫科专业无关,奚大雄没有征询老傅的看法。老傅虽然是红
总司令部里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中共党员,却因为他中途“起义”的性质、借用
身份及其跟奚大雄出自同一个单位的缘故,并未增选为勤务组成员。因此,私下征
询是可以的,当面征求意见却是不够资格的。奚大雄作为一个有多年党龄的组织同
志,对这种分寸把握得很严格。于是,他坐下来,作沉思状。近处的援兵搬不动,
就只好向远处讨救兵。他拨响了通苏南工学院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正好是锡城市
造反派的幕后军师和理论权威马进。奚大雄把同伴的建议和自己两方面的顾虑都向
马老师恭恭敬敬地请教了。在他电话请教的过程中,连葛富林的神态,也显得恭敬
起来。凭他这种旁听式的恭敬态度可以肯定:如果马老师在电话里不赞同,他也会
心悦诚服地收回成命的。这种反应出现在他身上一点不奇怪。虽然毛主席老讲“卑
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中国的卑贱者们受传统的毒害太深重,尽管文化大
革命的急风暴雨已经刮了大半年,人们的思想却似乎还一时扭不过弯来。因此即使
革命态度坚决如葛富林,选择归顺哪一个组织时,考虑重点之一,却是哪一边有高
等学府的秀才作后援。他可以对党员司令当面抱怨,对哲学讲师马进同志电话里的
高见,却是随时准备接受的。

  马老师在电话里说:他对革反军的组织性质和经济诉求早就注意到了,最近还
为此专门查阅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他劝红总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太拘泥。因为马
克思曾说过:工人阶级的斗争,总是先从经济方面开始的。因此有些经济问题,看
来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关键是要因势利导,先吸收进来,然后逐步引导,最终集中
统一到更高更远大的革命目标上去。

  奚大雄听到革命造反派的理论家把共产党的祖师爷都请出来了,混淆不清的思
路一经点拨,不由豁然开朗,好象在黑夜迷路时突然见到了晶莹闪亮的北斗星,心
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去,明天就去谈。”他把马老师的意见跟三个伙伴简单复述
一遍,终于下决断。

  目送着葛富林随着其他两位同伴心满意足地离开他的办公室,奚大雄把身子靠
足椅背闭上眼,竭力想把整个思路整理一下。因为他一天下来办完了好多事情,作
出了不少重要决定,总觉得自己好象还忘了一件什么要紧的事。努力作回想,终于
想起口袋里只读了一个开头的那封信来。于是就站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不走回
桌子前,却舒舒服服地坐进沙发里,重新掏出那封使人扫兴的信,从头读起来:

奚大雄:

  你让傅科长转告要我到总部当内勤,我经过反复考虑,觉得实在不能接受;但
我深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自觉日子过得很快活。经邱书记的安排,把我调进修理厂
厂部当内勤,这跟烧碱水缸比,就好比是天堂地狱之分。我把碱水缸比作地狱,主
要是指它带给我的精神屈辱,而不是那里的活有多苦。我已经很满足,诸申、李辉
康他们也需要我帮忙。我这个内勤,其实是一身兼两职:上班时在厂部做,下班后
就去野战兵团团部。我这人过去见政治特别害怕,现在却把它当作了自己业余生活
中的主要内容,好象是犯了傻。老百姓在盼望着有更好一点的世道时,大概总会变
得有点傻。公司里有不少职工也跟我一样。他们下班后好象把家给忘了,又是帮着
刷标语,又是贴大字报,又是印传单,劲头十足的样子,好象有人会因此给他们长
工资或发加班费似的。但你是知道的,只有'促生产'才有加班费,'抓革命'是
一分钱的加班费都拿不到的;谁让你自愿来干呢?而这些普普通通的职工群众,不
象诸申李辉康他们几个头,无论革命造反成功不成功,他们既不会升上几级,也不
会降掉几级,这么兴高采烈地忙乎,他们图什么呢?无非就希望看到这世道变得更
好一点。而最近一段时期,这世道还真好象在变,老百姓的声音还真有了一点作用
。例子之一,我们宿舍楼上终于装了水箱,再也不担心断水了。听说这还是时红霞
来了以后下得死命令。

  大雄,我从来就称你为奚师傅,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因为我想跟你说几
句心里话。我琢磨:要使这个世道变得越来越好,大家都能过得更舒心一点,做人
总是要有得有失的。你一下升得这么高,大家对你都有很高的期待。大多数人并不
期待你把他们也拉扯上去,他们知道:你就是想这样做,也做不到。而是希望你能
在上面站稳脚跟,能代表下面的人说话。碰上不公道的事情,受了冤屈,上头有人
叫得应。而不要象有些共产党的干部一样,一掌权就忘本,就翻脸无情,就烂掉垮
掉;到头来普通老百姓还是朝中无人。我希望你理解和尊重大家的这些期待,做一
个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做一个叫得应、喊得响的造反派头头;而不要丢人现眼,
身败名裂。

  我最近去医院探望时红霞了。我是偷偷地去的,没有让咱们一派的任何人知道
;连辉康我都没有对他讲。因为我担心他们要是知道了,也许会说我想讨好市里来
的大干部。可是我总觉得:同样是个女人,她被打成那个样子,这不公平!而且她
压根就不知道你会遭到那样的毒打。在被斗批的时候,她死活都不肯承认指使红卫
兵殴打你的罪状。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不相信这一点。我却相信。市里派下来的
干部政策性强,是不会允许下面的人这么胡来的。所以我还是去了。可是她见了我
却不愿答理,虎着脸不跟我说一句话。临走时,还硬要我把带去的一些营养品带走
。倒是她那个当大军官的丈夫很通情达理地把我送出病房,还一再要我原谅他妻子
近来心情不好。我能理解和原谅她。就是象你那样应该是心胸宽广的男子汉,还对
整过你的人耿耿于怀;作为一个女人,她更有权利怨恨毒打过她的一派人。但不管
怎么说,自从我去看过她之后,车间里童年财那些人,看到我时脸上和悦多了。我
不敢把这些告诉咱们这一派的人,担心他们会指责我是两面讨好。我就跟你一个人
说了,不知道你是否也会这样认为?但是即使你这样看我,我也不会改变自己。说
实在话,我总觉得:这运动什么都好,就是一个厂子里的人,见了面却要象冤家对
头似的彼此不讲一句话,真叫人觉得别扭。

  还有,那次出了医院,我同李辉康一起上餐馆吃了晚饭。他已经邀请过我好多
次,我终于决定不再扫他的兴。他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我俩现在经常一起外出
,上街贴大字报和逛商店相互结合,还一起看市歌舞团上演的《红色娘子军》,已
经看了五六遍;都是他的提议邀请,就为能使我重新回味过去的生涯;没有人再可
以说三道四,也没有人再可以把我抓去游街示众。相信这一切,你都是能够理解的


  最后,希望你能把自己的情况多跟玉芳讲,不要什么事都把她蒙在鼓里。你既
然看在孩子和老人的份上已经谅解了她,就应该让她能享受到一个妻子应该享受到
的东西。


               永远对你感激不尽的凌漪 1966年12月2
5日”



  不知怎么,读完凌漪的信,第一次读信时的那种懊丧,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如
果说,凌漪在医院向他所作的匆匆告辞,只是给他留下了重重疑窦的话,现在却似
乎一切都已经变得很明朗。而在恭鹏志来之前那一刻,刚读到信的开头一段时,他
只领会到一个女人在另有新欢后对他所作的彬彬有礼的拒绝,使他心里无法不感到
阵阵刺痛。他甚至有些怪怨老傅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让他自讨没趣地碰一鼻子灰
。第二次细细读完全信后,他才品味出一些更深的意思。他并不能完全捕捉住字里
行间那种无所不在而又无法确切把握的涵义,只觉得似隐似现的,又深邃,又厚重
。心中所受到的触动和感动,一点不比他以前看到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时来得浅
。她是在责令自己也责令他,必须把某种已经深深根植在他俩心中的东西深深掩埋
掉吗?他吃不准。但是至少有一点,他分明可以感觉到:她希望看到他不负众望,
有所作为!

  我会不负众望有所作为的,奚大雄面对信纸暗暗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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