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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2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51:53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21)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34:46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二十章 铁拳
驻锡部队举行的武装大游行,已经告一段落,而红总必须对蔡国柱提出的“最
后通谍”,在下午三时前作出答复。奚大雄急忙赶回红总司令部,召集紧急会议。
工学院长征兵团的曲湘川和王小燕,红旗团的黄军,都列席了会议。勤务组十几个
人员中,就葛富林没有到场。不是他因故缺席,而是有意没有通知他参加;因为会
议讨论的主题就跟他直接有关,不得不临时实行“回避”政策。他如果在场,每个
人就无法畅所欲言地发表看法,因此回避是必要的,尽管红总并没有正式的会议回
避制度。而且在不让其本人知情的前提下,就剥夺其开会的权利,严格地讲,也不
可以算是一种公正的回避制度。驻锡部队对造反派采取的“革命两手”,所作出的
反应极其激烈而强硬。这种激烈强硬的程度,超出了任何一位与会者的猜测和估计
。由几百辆军车组成的武装大游行,已经使人很吃惊;谁想到游行尚未结束,蔡国
柱就通过雷竞天告诉红联指,并要红联指转告红总:在以葛富林为首的一小撮坏头
头的把持操纵下,“石下草”兵团的所作所为,已经滑到了反革命的边缘。红总必
须在下午三点以前,撤销葛富林在“石下草”兵团的领导职位,改组“石下草”的
领导班子,否则驻锡部队将采取必要行动,把江南航运公司重新置于无产阶级的控
制之下。并声称:这对红总本身,也是一个考验。并要红总对照“石下草”兵团的
情况,向支左办报出一个全面整顿组织的计划和名单出来。通谍没有提葛富林在红
总的职务,但这是不言而喻的。与会者所要讨论决定的事情,既复杂,又不复杂。
全部问题可以归结为:接受还是拒绝?投降还是对抗?生存还是毁灭?前两点都极
简单;第三点所包含的涵义,却并不是一下子能够看得很清楚。接受与投降,是否
就意味着红总能够生存?如果葛富林和“石下草”兵团不过是第一个接受开刀者和
牺牲品,那么谁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如果红总的人,下至基层组织的
头头,上至总部勤务组的成员,凭一些牵强附会的罪名,可以任人宰割,任意改组
,即使红总因此经受住了所谓的“考验”,红总还是原来意义上的红总吗?如果它
的各级头头,都换上了驻军所喜欢的那些原革工联的所谓“党团骨干”,如果它的
生存,是以这种釜底抽薪式的“大换班”作条件,这跟毁灭又有什么区别呢?红总
的与会者中,除了奚大雄和育文庆,心事沉沉默默无声地暂时不开口,其他人都很
激愤,都觉得这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攻倒算,都觉得如果造反派真要表现
自己是硬骨头,就应该泰山压顶不弯腰!
红联指的三位学生领袖作为会议列席者,虽然没有表决权,但是他们的立场观
点,可以直接影响表决结果。但是他们却好象已经在路上商量好似的,都执意不开
口,似乎存心要把革命小将风风火火的本性收一收,做一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
旁听者。直到有人走进会议室,通知红联指总部找曲湘川接电话,三个人一起接完
电话走回会议室,才把革命小将的本色重新抖露起来。王小燕和曲湘川转告大家:
郭贤刚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北京高层的一些军头,以军人出身的农林部长谭震林
为典型代表,掀起了一股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中央文革、攻击革命小将和革命造
反派的“二月逆流”!据说,谭震林对中央文革的领导同志拍台子,把手指都拍断
了;气焰嚣张得很!因此锡城市所出现的情况,并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而是二月
复辟逆流在本地的一种反应。我们所面对的,是一条新的带枪的刘邓路线。他们要
使江水倒流,地球翻转,革命人民的容忍退让,是不能使镇压者们放下屠刀、立地
成佛的!他们既然已经磨刀霍霍,造反派在这场斗争中,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
刀;“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面对带枪的刘邓路线的张牙舞爪,我们红联指
当场就已经叫出了这样的革命口号。革命可以被浸入血泊中,但是正如鲁讯先生所
说的那样,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极少发生的!北京的革命造反派已经奋起反击。
我们一刻也不能停留,必须立即迎头痛击资本主义复辟逆流!……
这两个小将此刻轮流发言,滔滔不绝,慷慨激昂。曲湘川讲的时候,王小燕在
一张纸上“唰唰”地写;王小燕讲的时候,曲湘川也在那张纸上接着“唰唰”地写
。黄军从来就不是一个雄辩家和宣传鼓动家,与会者们大都了解这一点,因此对他
没有发表类似的一通演讲,并不意外。他只是很简短地说:革命面临危机,革命成
果可能会得而复失。造反派必须加强内部团结,相互支援,同仇敌忾,坚决打退“
二月逆流”的猖狂反扑!黄军的这段话,与前两个小将的发言加在一起,代表了锡
城市两个最有名望的学生造反派组织的明确立场,自然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他
发完言,接过曲湘川递给他的纸看了一下,点头说了声“很好”,接着扬头对大家
说:刚才曲湘川和王小燕拟了十几条战斗口号,我读一下,看看大家是否还有修改
补充意见:
“紧急动员起来,迎头痛击二月复辟逆流的猖狂进攻!”
……
“提着脑袋干革命!”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人,自有后来人!”
“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不是枪指挥党!”
……
与会者听了都说好,就奚大雄沉思了一下,建议增加一条“警惕保守派死灰复
燃,决不允许资反路线反攻倒算!”大家认为他不愧为红总的第一把手,道出了千
千万万主力军战士心里的担忧。奚大雄见没有反对意见,就要求与会者马上回去发
动,务求在天黑之前,把这些战斗口号贴满锡城市的大街小巷!
“老奚,我们是否再跟蔡国柱碰头协商一下?看能否取得某种相互理解。”散
会后,在会上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的育文庆,忧心忡忡地向奚大雄建议道。
“我也是这么想。你们觉得怎么样?”奚大雄转首追求三位学生领袖的意见,
他在会下并不如在会上显得那么豪壮。
“可以联系一下,谈判也是一种斗争形式。”曲湘川也不豪壮。
奚大雄拨通了市支左办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蔡主任不在办公室里。如果有
急事要找他,可以跟红联指总部联系一下,他十几分钟前乘车离开去那里了。奚大
雄刚搁下电话筒,电话铃就又急促地响起来。这电话,恰好是蔡国柱从红联指总部
打来的。首先问奚大雄红总是否接受支左办的意见。
奚大雄受了刚刚结束的会议的气氛影响,口气硬梆梆地反问道:凭什么定葛富
林为坏头头?就因为他有一个贪污犯的老爹?难道他革命造反,是想为其老爹翻案
吗?他爹从小出卖了他,抛弃了他,后来又利用他作挣钱的工具。在政治上,他同
他爹可以说完全是两码事!他的养母和他脸上留下的疤痕,才能作为衡量评判他政
治本质的依据!
可是不,蔡主任在电话里回答说:正因为葛富林觉得党对他不公正,所以他才
对党有仇恨。而这种仇恨,在“石下草”兵团所搞的一系列打、砸、抢活动中,在
冲击部队驻地、到监狱前示威、对解放军武装游行诋毁诽谤等方面的出色表演中,
甚至在“石下草”兵团本身的名字上,都已经作出了雄辩的说明。解放军不搞“血
统论”,我们是看成份,但是不唯成份。葛富林如果没有上述种种丑恶表演,我们
当然不会把他当作打击对象。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食其果!这才是问题的
关键。蔡国柱没有料到奚大雄的口气会这么冲,好象几百辆军车的武装大示威,并
没有对他起到作用似的,就用很严厉的口气警告说:“离限定的三点种,只有半个
小时了。我代表驻锡部队,要求红总立即接受支左办的决定。”
奚大雄说:“很遗憾,我们红总实行的是民主集中制领导原则。我们刚才开会
集体讨论过支左办的要求,红联指的三位同志也参加了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这一
要求代表了一股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逆流,我们无法接受。锡城市的无产阶级革命造
反派,将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革命胜利成果!我个人无权改变集
体的决定。”
“解放军给红总以机会,给“石下草”兵团以机会。如果你们既不领会、也不
接受我们对造反派的一片苦心,就只能咎由自取!请你把电话转给小曲小王他们。
”蔡国柱显然认为同奚大雄已经无话可说。
曲湘川接过电话筒。
“……驻锡部队支持革命小将、支持革命造反派的立场没有变!”蔡国柱在电
话里向小将重申:“我为何亲自上红联指总部找你们?就是为了表明解放军跟革命
左派心连心!我们也希望红总和“石下草”兵团能够自己把坏人端出来,使革命造
反派的旗帜变得更红更干净。可是他们拒绝这样做,我们就只能采取断然行动,并
希望革命小将一起参加这一革命行动。”
“你们打算采取什么具体行动?”曲湘川急问。
蔡主任在电话里停了一会,好象是在跟身边的人说话,然后才回道:“按中央
军委'八条命令'的指示精神,解放军已经出动部队包围航运大楼。到三点钟,如
果红总不改变决定,我们将逮捕葛富林及有关人员,解散“石下草”兵团。我们敬
请长征兵团立即派人来现场,一起参加执行中央军委指示精神的革命行动!”
“我想,中央军委并没有指示你们砸“石下草”兵团,抓葛富林。长征兵团对
中央精神的理解,同你们采取的行动,有明显的差别。但是尽管如此,我同王小燕
会立即赶到现场去,再见。”曲湘川搁断了电话。王小燕很会心地看了曲湘川一眼
,转首问奚大雄、育文庆和黄军:“你们去不去?”
三个被问者都有些疑惑。他们在会议上对形势发展的严重性,已经有了充分地
估计,真到面临实际关头,心中还是有些慌乱。对曲湘川一口答应奔赴现场,也觉
得有点金刚丈二摸不着头脑,然而他们还是点了头。奚大雄却对育文庆说:“你就
不要去了,留在家里跟各方面联系一下,看看能否组织到一些队伍,立即赶到“石
下草”总部去声援。人越多越好。”
接着是奚大雄给葛富林打电话,也给诸申打电话。王小燕、曲湘川给马进打电
话。黄军也给自己学校里打电话。
奚大雄同三位革命小将赶到离航运大楼有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就给解放军设立
的警戒线挡住。警戒线前还拦着挤成人墙般的围观群众。他们就向岗哨自我介绍身
份,说明要找蔡主任。岗哨就向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汇报。那军官同他们一照面,就
立即认出彼此来。他是军部的包裕民包参谋;杜军长宴请时是陪坐,现在在支左办
工作。双方就招呼问候。五分钟以后,他们就在大楼前见到了蔡国柱。蔡国柱并不
同奚大雄说话,却劈头就问三位小将:“你们的队伍呢?”王小燕说“马上就到”
;黄军说小史正召集红旗团在开会研究讨论,估计很快就会带人赶来。
蔡国柱心里有些烦躁,但是不得不稍作等待。他知道:在锡城市市民的心目中
,工学院长征兵团和延安中学红旗团响当当的革命左派地位,是无容置喙的。解放
军需要这两面大旗,在自己的刺刀尖上方舞动飘扬,以粉碎“别有用心的造谣诬蔑
”,证明驻锡部队响应毛主席支持革命左派的不争立场。航运大楼顶上的高音喇吧
,此刻叫嚣得愈加起劲。叫嚣的主题,就是驻锡部队违背毛主席的上述指示,镇压
革命造反派,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着干。他不清楚这
些叫嚣,对那些匍伏在用沙袋筑成的简易工事后的战士们,会产生多大的思想和心
理影响。这些沙袋工事沿着人行道一字铺开,并一直伸展包抄到大楼的侧后,形成
四面包围之势。工运桥下的大运河里,武装汽艇在“哒哒哒”地巡梭着,八字叉开
枪腿的机关枪,蓝幽幽的枪口随着河中的水波,一起一伏,遥遥对准大楼显得黑咕
隆咚的窗口。战士们知道对方并没有武器可以构成对抗性的火力威胁,那些如临大
敌的沙袋工事,更带有虚张声势和炯吓的性质。黑洞洞的枪口架在工事上,一个个
地瞄准大楼的窗口,窗口后面的人,只要一想到那些扣着板机的指头一动弹,会对
他们的生命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就一定会不寒而粟。然而,这些举枪瞄准的士兵,
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之间,也不乏有文化、喜欢翻书看报的城市兵。听了那些淆乱
人心的反宣传,他们或许会变得心神不定,疑疑惑惑;并把这些情绪传染给别人。
他们需要有臂戴红袖章的革命小将作陪伴,一起蹲在身边作精神上的鼓励安慰。而
这些,在蔡国柱头脑中还仅不过是次要的考虑。不管怎么说,蔡国柱并不需要这些
士兵真的冲锋陷阵,士气因素并不据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关键还是警戒线之后的那
些人民群众,他们中好多人,会根据按照长征兵团和红旗团的政治态度,来确定他
们的政治态度;并按小将们评论,对人民子弟兵的行为,来形成和发表他们的评论
;这才是最关键的。蔡国柱打量小将们的脸神,明显是一副一时思想还转不过弯的
样子。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想小将们一看这场面,该不至于给脸面不受,有俊
杰不当吧?这时候,蔡国柱看到有一大群人上了航运大楼的楼顶。看那刚刚竖起的
“石下草”兵团的大旗,“哗啦啦”地展示出很齐整的平面;还有一顶帽子,猝不
及防地从哪个“石下草”勇士的头上跑走,“滴溜溜”地转动翻滚着飘下楼顶,就
知道那六层高楼顶上的风,一定刮得很劲狂。那些人好象在摆弄什么布卷。高音喇
叭里的女高音,据说已经叫嚷了大半天时间,却一点不显得有精疲力竭的迹象,反
而叫声越加清脆响亮;使得楼下解放军宣传车里传出的男高音,相形见绌。蔡国柱
知道这不能怪军车里的男高音长敌人威风,灭人民志气;双方喇叭的功率相差甚远
,尽管我们坚信“人的因素第一。”装备因素在某些场合下,好象比“第一”还强
。
蔡国柱正这么想,忽然只听得楼下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片喝采似的的呐喊;
那声音不算惊天动地,却也在那一瞬间盖过了双方的宣传喇叭。接着又是一片喝采
声。又是一片……。蔡国柱同站立在他身边的红卫兵小将和奚大雄一起循声望去,
发觉原来是楼顶上的人每抛下一个布卷,原来就是一条大幅标语;每展示出一条大
标语,楼下就有一片起哄声。那大标语上端从楼顶牵着,下端似用铁条包裹着,作
为抵御横风吹掀的坠重,直直地泻下来,一共有六条,标语用词见所未见,除了最
后一条,语气之激烈强硬,使人触目惊心:
“击退二月逆流,粉碎带枪的刘邓路线!”
“提着脑袋干革命,誓与锡老谭血战到底!”
“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
“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人民子弟兵,必须为人民!革命造反派,热爱子弟兵!”
这些标语内容,原是王小燕、曲湘川在会议上所拟定的一部分;奚大雄在向葛
富林打电话传达会议情况时,一并作了传达,此刻就以这种别具一格的风格,在大
庭广众前抛头露面了。葛富林在电话里很激动。当听到总部全力支持他,并不惜为
此同驻锡部队摊牌时,话筒里传来了他的哽咽声。“……我葛富林是铁了心。我不
后悔当初跟了红总,跟了你老奚。就是他们把我抓起来,关进大牢,我葛富林生为
造反派的人,死为造反派的鬼!”奚大雄叫他坚持住,他会组织人马声援他。现在
看到这解放军拉开的阵势,就吃不准需要有多少造反派队伍赶赴现场,采取什么方
式,才能挽救葛富林。
蔡国柱见到围观者中有好多人既然跟楼顶上的人遥相呼应地起哄,就愈加烦躁
起来。看看手表,三点钟已经过了十分。望望那刚挂出来的标语,什么“粉碎带枪
的刘邓路线”啦,“誓与锡老谭血战到底”啦,一看就好象很有政治来头和煽动力
;甚至觉得有点象革命小将的思维式样,看着王小燕和曲湘川的脸神,也越来越觉
得长征兵团即使来队伍,亦不象是来助阵而更象是来唱对台戏的,就觉得不能再守
株待兔,而应该速战速决。正在犹豫间,但见大街南北两头都有旌旗翻卷。有军官
跑来报告:南边来的是长征兵团,北边来的是公路野战兵团,打得标语口号,跟大
楼上挂的是一个口径。蔡国柱脸色陡变,命令部队两头堵住,决不允许其在航运大
楼前汇合。然后转头对曲湘川、王小燕和奚大雄冷冷地问:“你们以为:解放军可
以象刘邓路线一样打倒吗?”然后撇下他们,管自走到他的“嘎斯”军用吉普车前
,向等待已久的下属,毅然决然地下达进攻命令。
于是,有一队队的军人,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以小跑步的速度,冲入大楼
。解放军的宣传喇叭里,开始声色俱厉地警告大楼中的人不得抵抗解放军的行动,
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石下草”兵团的广播里,女高音用悲壮的声调呼喊:“披着军装的刘邓路线
,带枪的刘邓路线,终于撕下了他们的伪装,对革命造反派举起了屠刀!我们用鲜
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关键时刻,终于到了!镇压革命
群众运动的侩子受,最终将逃不脱历史的审批!……”
“哒哒哒……”,随着一阵声音清脆而准确机枪扫射,大楼顶上的喇叭被打哑
了。然而,这最高功率的喇叭一停,远处长征兵团的宣传喇叭声音却遥遥飘传过来
:
“……紧急动员起来,迎头痛击二月复辟逆流的猖狂进攻!”
“ 粉碎带枪的刘邓路线!”
“……誓与锡老谭血战到底!”
“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
……
……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人,自有后来人!”
“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不是枪指挥党!”
……
这些发自警戒线之外的喇叭声音,因为距离遥远,传到大楼底下解放军战士的
耳朵里,是飘飘忽忽的,听不很真切。站在蔡国柱身边的警卫战士,听得很真切的
,是刚刚从大楼里奔出来的指挥员向蔡主任所作的报告:
“报告首长,战士们上不去!楼梯口被他们用铁床椅桌等堵上了!”
蔡主任望了望身边的参谋人员。“让公安局派消防车,用云梯从窗口上。”参
谋人员建议。
五分钟不到,就有几辆消防车开到大楼底下。“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
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肩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从宣传车的喇叭里响起。因为没有了楼顶上喇叭的竞
争,显得分外激越嘹亮。在这听众所熟悉的歌声中,一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市民,
眼前浮起了解放大军昔日进城时老百姓隔道欢呼、箪壶以迎王师的热烈场面……。
在这人们所熟悉的歌声中,五六架云梯竖起来了;云梯上,不可战胜的解放军战士
,间杂着消防队员,一起向上勇猛攀登。他们身姿矫健,动作敏捷,越级而上,很
快地向三楼四楼的窗口逼近。只见那些背荫的窗口,人影憧憧,慌乱地晃动。这时
候,攀登战士们耳旁的旋律显得更加激越昂扬:“……前赴后继,不怕牺牲,要把
反动派消灭干净!让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听,战马奔腾军号响,革命歌声多么
嘹亮,同志们整齐步伐走向祖国的战场,同志们整齐步伐走向祖国的战场,……”
就在第二个“战场”这一音节后,这激昂的进行曲却嘎然而止,一个同样激昂的女
高音,取而代之:
“锡城市的革命群众们,同志们,解放军指战员们,今天我们苏南工学院长征
兵团收到驻锡部队的邀请,要我们参加一个镇压反革命的联合行动。我们来了!可
是,我们的队伍,却被拦截在警戒线之外!因为他们所要镇压的,并不是那些对文
化大革命极端仇视的真正的反动保守组织,而是站在文化大革命前列的革命造反派
,是在冲破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中建立了不朽功勋的“石下草”战友!我们工学院长
征兵团,对驻锡部队少数人蒙蔽广大官兵所采取的这种倒行逆施,提出强烈的抗议
和严正的警告!你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人民的罪人!你们紧跟北京谭老板'二月
复辟逆流'的罪行,迟早将受到人民的清算!驻锡部队的广大指战员们,刚刚发表
不久的《红旗杂志》第二期社论说得很明确:一个革命战士,当某个指挥员叛变投
敌的时候,是决不能服从他的指挥,相反的,要把枪口对准他。所以请你们调转枪
口,对准军队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
!我们也在此号召全市革命人民,紧急动员起来,迎头痛击'二月资本主义复辟逆
流'!……”
听到这广播声音,那些被拦赶到大楼对面人行道旁边几个小街口和弄堂口的群
众,心里很混淆,他们以为这是大楼顶上刚刚给打哑了的那个女高音,突然在解放
军的高音喇叭里借尸还魂;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不能相信这种推理和猜测。然而
,两个女高音不仅一鼻孔出气,连嗓门音调都一样!这类奇迹,恐怕也只能在史无
前例的文革当中才会发生。然后,他们看到远处的解放军宣传车里,起了一阵很大
的骚乱,好象有推搡扭拉的现象出现。然后,那女高音也嘎然而止了。
“哇---啊!”人们一片惊呼。这惊呼,并不跟女高音的突然停止有关。人
们看到了大楼窗口前另一个惊心动魄的镜头:也许是解放军进行曲和女高音广播之
间的突然转换,使正在奋力攀登的战士们,情绪和注意力受到了突然的干扰影响,
一个三楼的窗口,突然间冒出几个彪形大汉,用木条铁棍顶着消防云梯,猛然一声
吆喝,那云梯就摇摇晃晃,变向窗口倾斜的斜线为垂直线;然后又由垂直线变成向
大街方向倾倒的斜线。云梯上的七八个解放军战士和消防队员,随着云梯的向后倾
倒,一个接一个地从倾倒的梯子上摔落下来。那最顶端的两位,身子重重地跟坚硬
的路面一碰击,立即昏厥过去。
“哒哒哒,哒哒,”响起一阵清脆的半自动步枪点射。围观的人们又是一片惊
呼!只见两具魁伟的身体,象麻袋一样从窗口翻落下来,同样沉重地拍击着坚硬的
人行道。殷红的鲜血,从他们头上和身上中枪的部位慢慢冒出来,淌到地面上,象
在寒风中缓缓蠕动爬行着的血红色蚯蚓,咀嚼着冰冷的尘灰,沿着人行道的方块水
泥砖缝艰难地爬动。那短促的射击枪声,是匍匐在简易工事前的战士,为战友报仇
的呼喊;也是一种为时太晚的火力掩护。也许,这些突然发生的惨象,跟喇叭声音
的转换并没有关系。因为对正在攀登而上的士兵来说,即使没有喇叭声音的分心干
扰,即使他们在全神贯注中发现窗口有人推梯子,除非他们有开枪射击的许可,他
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把云梯掀离窗口。担任火力掩护的战士,尽管也可能被
自己一方宣传车上要求他们掉转枪口的呼吁,一时间闹得手足无措,莫名其妙。可
是,即使他们没有被广播喇叭所分心,他们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看得有人掀梯子就开
枪的指令。他们后来补发的射击,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事实上,大楼底下的所
有指挥员,没有任何人发布过开枪的命令。包括蔡国柱在内,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有
人会推梯子!
工运桥堍的北边,好象是连串的鞭炮受了大楼这边枪声的引爆似的,一时间枪
声大作。但那全是朝天放的空枪。公路野战兵团的主力军们,大部分由运输一场、
二场、三场的搬运工人所组成,个个身强力壮。其中有一部分是草鞋浜的家庭户主
或成员,在1975年的罢工风潮中就是骨干分子;凭着其原来就有的历史渊源和
传统,其造反斗争精神显得特别旺盛。他们在金阿二、李辉康、冯有强的带领下,
眼看着远处高楼上云梯矗立,“石下草”兵团的战友危在旦夕,左冲右突,赴援心
切,无奈增援的去路被解放军密集封锁,就奋不顾身地朝警戒线,掀起了一浪又一
浪的冲击。解放军战士们虽然荷枪实弹,但是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命令,全没
有上午在大卡车上示威游行时的纠纠雄气,而是处在狂怒人群的冲撞挤迫之下,有
军帽被扔跑的,有领章被撕掉的,也有脸皮被抓破的。人民的子弟兵第一次经受这
种“盛况空前”的人群冲击,不仅外表变得狼狈不堪,内心也是狼狈不堪。行动前
上级告诉他们要镇压一小撮阶级敌人。他们还觉得首长饶舌;阶级敌人总是“一小
撮”嘛,百分之九十五之外的一伙,这种常识,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而且这也是
毛主席的光辉教导,早已烂熟于心的字眼,还需要喋喋不休地重复吗?可是此刻,
这千余名打着“锡城市红总公路野战兵团”旗号的人群,把子弟兵当作阶级敌人一
样发狂地冲击厮打;他们在那个单位的全体职工人数中,占了多大的比例?是百分
之五以下吗?也能算是“一小撮”吗?……现场的指挥员以己度人,察觉到战士们
内心的混乱状况,比队伍的外表混乱状况还要严重,就不失时机地告诉提醒战士们
,这大批群众,是受了“一小撮”阶级敌人的蒙蔽利用,大家争取“火线立功”、
入党入团的大好时机到了!公路野战兵团并没有自己的宣传车;因此也就无法运用
毛主席“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一条,来针锋相对地驳斥广大群众“被蒙蔽利用”
的反人民观点,就只好化愤慨为力量,更加疯狂地向步步退让的人民子弟兵轮番冲
击。就在这时,大楼那边传来了枪声,提醒和鼓励了负责坚守这边阵地的指挥员,
就断然拔出手枪,对空“砰砰砰”地开火。其他指战员在束手无策之中,如获至宝
地受到启示,都扣动板机向天空中竞相射击。这势如急风暴雨般的稠密枪声,果然
使从未经过战火场面的造反派,象潮水一般仓惶万分地急泻而退。好多冲在前面而
又色厉内茬的老兄,跑出百步之外,还一个劲地搔头摸首,搞不清自己的头颅,是
否还在自己的肩膀上?
蔡国柱作为这场军事行动的总指挥,攥得咯咯发响的拳头,几乎要迸出火星来
,心里又震惊,又恼火,又沉痛。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精心策划的行动,竟会在
他的眼皮底下酿成伤亡流血!因此听到工运桥堍那边又枪声大作时,几乎气急败坏
。急忙派人前去查询。而当包参谋向他请示:对闯上宣传车的四名红联指红总头目
怎么处置时,他很烦躁地挥了挥手,只说了极简短的两个字:“驱逐!”他此刻对
锡城市革命小将的两面旗帜,真是失望至致!史苏星明明曾向他表示过:红旗团在
关键时刻一定会站在解放军的一边,却迄无踪影。长征兵团到是召之即来,却是跟
解放军来唱对台戏的!这一情况加上流血伤亡,同他向杜军长呈交的总体方案,构
成了直接的矛盾和偏离。更使他十分恼火的是:当战士们冒着危险在向“石下草”
的阵地发动进攻的时候,自己的宣传阵地,却被偷袭了!他知道:如果军长此刻在
现场见到这情形,以他的脾气,暴怒之中,弄不好是会掏出枪来毙掉守卫宣传车的
警卫的。但是他蔡国柱不会这么意气用事。他理解:警卫战士肯定是只看到这几个
臂戴红袖章的人,前几分钟还同他站在一起说话,那举止模样,分明象是首长的客
人。他们怎么会料到:这些客人,原来竟是图谋不轨的歹徒!而具体的详情,蔡国
柱一时间还来不及了解清楚。
情况实际发生的过程是:王小燕等四个人趁蔡国柱忙于发号施令指挥总攻时,
泰然自若地走到了车前。守卫的战士,只听到面前长有一头秀发的女红卫兵小将对
旁边的男红卫兵说道:“蔡主任说这车上的扩音设备是最新型的,功率特大。如果
我们看中的话,可以支援我们一台。”
男红卫兵回道:“咱们不等他陪了,自己上去看吧;他正忙着呢。”
然后那女红卫兵对两名守卫的战士嫣然一笑。成天关在兵营里的年轻战士,
实在极少有机会接触年轻姑娘的笑容,而且是那样气质高雅的一种微笑,就差没有
“啪”地一个立正敬礼以示欢迎;朝着车厢后伸出的一个上车短梯子,极有礼貌地
扬了一下手。在轮到王小燕踏梯的时候,靠近梯子的那位战士,还忍禁不住地伸手
扶了她一把。上了车后,那广播员和另一个工作人员,不仅注意到不久前这些不速
之客曾经和首长在一起交谈过,而且他们的登车显然已经过警卫的同意,就一点没
有戒备之意,见王小燕走近广播设备,广播员还想自告奋勇地上前作性能介绍。却
听王小燕对他笑容可掬地说道:“蔡主任让我们广播一个讲话,敦促大楼里的人马
上投降。”广播员毫不迟疑地把《解放军进行曲》停了下来,转动一下有关旋钮,
还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是,原苏南工学院学生会的女高音广播员,威名赫赫的“
小喇叭”,就用解放军的广播设备,胡说八道地发出了那一通反对解放军的声讨檄
文。解放军的男高音广播员听了开首几句,脸色随即发白;急忙想上前关机,去路
却已经被奚大雄高大的身子阻隔。另一位工作人员见势不妙,也想采取行动,却被
两位男革命小将挡住。那车下的警卫战士,既不习惯、也不善于从广播内容上去分
辨意外事变的发生,更没有注意到车上所发生的异动。只见得不远处有个首长朝他
们死命地挥手,一时还回不过神来。直到首长带着一队人马朝车前扑过来,才如梦
初醒,急忙翻身登车,奋勇发挥镇压异变的先锋作用。
被推下云梯而急救入医院的战士,虽然生死未卜,面临让非死即残的残酷命运
;两名实现了“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誓言的“石下草”勇士,流淌在人行道
上的鲜血,已经成为凝结的紫黑色浆块。然而,他们所作出的牺牲,并不是完全没
有价值的。由于他们所作的悲惨示范,而后大楼里,最也没人以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来推掀云梯,其它几张云梯上的战士,也就很顺利很安全地翻进了窗口。几分钟以
后,在没有任何新的流血伤亡事故发生的情况下,就看到有穿着草绿色军装的英雄
人民子弟兵,象天兵天将般地出现在大楼顶上。原先那些在楼顶叫嚷呐喊的造反派
的好汉们,都把双手高高举过了头顶,一副缴械投降的狼狈相,跟电影里看惯的国
民党俘虏兵毫无两样。尽管他们并没有械可缴,两手垂在腰际下的话,也不会对解
放军同志构成任何威胁,然而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却责令他们模仿国民党,他们也就
恭敬不如从命,把“誓与锡老谭血战到底”的豪言壮语,扔到九霄云外。
然后,“呜呜”响地开来警车。但是这警车却并不装人,而只是鸣笛开道,制
造恐怖气氛。后面跟着的几辆大卡车上,才是解放军按预先所定名单逮捕的人犯。
顶头一辆大卡车上,只见葛富林倒背着双手,被押在车厢的顶端。冰凉的手铐,毫
不留情地勒进他手腕部位的皮肉里,使他双臂要想挣扎,却根本无法动弹。唯一能
够表现他“生为造反派人杰、死为造反派鬼雄”气概的活动余地,就是拼命地想把
头颈挺起来;而押解他的解放军战士和公安战士,窥破他的心机,觉得昂首挺胸是
革命烈士奔赴刑场时的专利,决不能给坏人窃取,就狠命地把他的头往下揿。这种
按地球的向心力和离心力所作的拉锯战,自然是对抗拒地球强大引力的一方十分不
利。其直接结果,就是使葛富林脸部和头颈一侧的疤痕,憋的通红鲜亮,引得观众
中对造反派一向就鄙视不堪的评论家们,扬眉吐气地高喊:“看啊!看那副嘴脸,
多凶恶!活脱就是一副牛鬼蛇神的模样!”人群中有同情造反派的,或是混迹其中
刚刚把主力军袖章掖到裤兜中去的主力军战士,闻言心中气得直打战,却认识到在
警车一片“呜呜”的鸣叫声中,对着一片片寒光闪闪树立着的刺刀尖,断定此刻不
是大鸣、大放、大辩论的最佳时机。翘首眺望南北两头,勉强能看到使悲伤心情得
到稍许缓解的造反派旗帜仍在舞动翻卷。公路野战兵团和长征兵团的人马还在;但
是结束了围楼任务的部队此刻挥师南下北上,配合刚刚开到的解放军增援部队,把
他们也围堵了起来。奚大雄盼望的育文庆组织的救兵,迟迟不见踪影;心如刀绞地
看着押解葛富林的军车,从野战兵团被围困的队伍前缓缓经过。他同葛富林刚刚四
目遥遥相对,葛富林的头颅就被旁边的一个公安战士朝下一个猛按。奚大雄蓦然间
记起了自己以前相似的体验遭遇,现在却又重新回来落到了他的造反战友身上,不
由悲愤交集,扯开喉咙振臂高呼:“向“石下草”兵团的革命战友学习!向“石下
草”兵团的革命战友致敬!镇压革命群众运动的人决没有好下场!”可是,跟随他
一同呼喊的声音,在警车的鸣叫声和解放军宣传车喇叭的压制下,此刻是显得多么
软弱无力!所谓的野战兵团,毕竟是徒有其名,象他那样听过枪弹呼啸、上过实际
战场的人,乃是凤毛麟角。因此刚才一阵对天鸣枪,已经把队伍吓散了一大半。随
着又是一个合围,在合围尚未完成之际,又逃散了一部分,此刻野战兵团只乘下近
两百名骨干分子,被解放军团团围困在离工运桥堍不远处的丁字路口一侧。
奚大雄被驱逐出警戒圈之后,王小燕、曲湘川本来要他一同加入长征兵团的队
伍。这支两千余人的大学生队伍,也许由于宣传车的喧闹助威,也许是仗着人多势
众在不断地呼喊口号,因此他们对北边的枪声,好多人根本就不曾听到,或者听到
了也不当回事。其它几个红联指的下属组织,闻讯后也不断有队伍赶来助威,使队
伍象滚雪球般地逐步扩大,形成了有六七千人的浩大阵容。因此解放军对南边的红
卫兵造反派队伍,一是囿于兵力有限,而是对革命小将在政策对待上也有区别,只
是采取了以堵为主的做法,不让他们同北边的公路野战兵团会合。王小燕和曲湘川
都觉得奚大雄目前处境危险,劝他和红联指呆在一起较为安全。黄军则不以为然,
认为驻锡部队并未宣布整个红总为反动组织,因此也不至于对老奚马上采取什么行
动。奚大雄觉得目前自己的队伍,一定受到了极大的心理震撼和冲击,他必须返回
到他们中间去做稳定军心的工作。因此他坚执地拒绝了王小燕、曲湘川的挽留,跟
急着赶回学校的黄军同行了一小段路,就握手告别,折入公路野战兵团的队伍。那
李辉康和冯有强,耳闻目睹解放军朝天一齐猛烈开火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看着自己
的队伍在枪声下分崩离析地作鸟兽散,老奚交给的解围任务不仅没有完成,留下来
的骨干队伍又被解放军四面围困。他们一看到老奚,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面对架
在沙袋草包上的机关枪枪口,黑洞洞地瞄着自己的伙伴,他们不由自主地寻思:难
道,解决掉“石下草”兵团之后,下一个对象,就是公路野战兵团吗?他们周围的
同伴,刚才还凶猛无比,此刻却个个显得神情凄惶,面露惊疑恐惧之色。当看到奚
大雄指着自己臂上的袖章,同警戒线上的解放军大声争辩着,终于在一个军官模样
的人的许可下,右腿一跷一跷地,自投罗网地向他们走来,好多本来席地而坐的人
,本来望着逐步灰暗下来的天色在作听天由命的等待,此刻都“嚯啦啦”地站起来
,同他起劲地打着招呼;那种热烈欢快的样子,就好象是在大年初一外出拜亲访友
时,在路上或酒桌前不意撞见了一般。
“诸申呢?”奚大雄一看不见诸申,以为出了意外,心头一沉,一开口就问诸
申何在。知道他是留在公司里布置标语口号方面的行动,才松了口气。然后他找刚
才把他放进包围圈的那名军官,申明要找蔡主任。蔡主任没露面,却见到了包参谋
。他责问包参谋:解放军把公路野战兵团的队伍包围起来意欲何为?难道他们也成
了反动组织吗?包参谋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有关方面正在向上作请示,在上级没有
作出明确指示以前,他无可奉告。“什么时候才会下指示?天在黑下来,气温在一
度一度地降下来。这些工人同志家里的妻儿老少,正等着他们回家团聚吃晚饭,作
为人民子弟兵,难道连人民的这点基本要求都不懂吗?”包参谋了解奚大雄的背景
情况,耸了耸肩,意思好象是说:部队里那一套你还不懂吗?一切服从命令听指挥
。懂得人民的基本要求有什么用?然后他低头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可以派
人回公司,通知送些棉大衣和棉被来,还让食堂准备一日三餐的伙食,每天送到现
场来。”奚大雄一听,明白对方是在暗示他:问题不会即时解决,要作好耐心等待
的准备。同时按包参谋的口吻,猜想这可能也是他体谅到被围人群的处境而作的个
人决定,就改变了原先的生硬态度,很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说:“谢谢你对造反派
的关照。我马上就派人去办。”
奚大雄安排好派人回公司的事,又就北京来的消息和红总紧急会议的情况,以
及航运大楼前所发生的实际情况,向战友们作了简要的传达介绍,指明天空暂时出
现了乌云、但是乌云遮不住太阳的道理。看到大家的情绪基本上趋向稳定,奚大雄
觉得急需赶回红总,了解一下为何育文庆组织不起支援队伍的原因;同时也需要跟
红联指及其它主要造反组织联系商量下一步的联合行动。然而,他在警戒线前被挡
住了。他再次要求见包参谋。一个军衣上有四个口袋的军人冷然拒绝:“没有这个
必要。这是最高首长的命令。”从六十年代初起,解放军就取消了军衔制和肩章、
大盖帽。文革前夕,更把领章上的条杠星星都去掉了。辨别军官还是士兵,主要就
凭是仅有胸前两个口袋,还是腰带以下还有两个大口袋。奚大雄愤怒地责问那个军
官:“我是锡城市十几万人革命群众组织的领导,你们有什么权利,剥夺我的行动
自由。”那军官斜眼朝他睨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管自走开了。进来容易出去难
!奚大雄终于发现:长征兵团战友的顾虑和警告是有道理的。没有办法,只有等诸
申领着送大衣饭餐的人来了,设法让他们跟红总总部和其它方面取得联系。
天完全黑下来了。解放军拓宽了警戒隔离带,使围观群众与被围人群最近处也
有百米之遥。不要说那些闻讯赶来的妻子儿女、兄弟姐妹同被围亲人的呼叫对话已
变得不可能,在夜幕和距离的阻隔下,现在连双方照面都办不成了。风,倒是息了
;不知是因为自觉疲倦,还是对饥寒交加的被围人群起了怜悯之心?细碎而又稀疏
的雪花,却懒洋洋地飘洒起来,不时给造反派战士的脸上,毫不吝啬地送上一个又
一个凉冰冰的亲吻。这亲吻,使已成家业的人,愈加思念起老婆孩子和家中暖洋洋
的气氛;未成家业的小伙子,回想和渴念起恋人的亲吻来:那滚烫的嘴唇,又湿热
又柔软又拗挺又灵巧的舌尖,那才是真正的亲吻!相比之下,他们对雪花的自作多
情和缠绵,就起了憎厌之心。解放军的宣传车,此刻也不见了。它也需要休息?加
油?车上的成员此刻是否正热气腾腾地吃饭喝汤,热气腾腾地洗脸洗脚?还是纯粹
对一天所施行的政治轰炸,也感到疲惫?或者,就觉得这孤零零不成气候的近两百
名散兵游勇,已经不值得他们的宣传攻击和无私陪伴?稀疏的雪花,飘了几下就跑
走了,仿佛很懊悔自己的自轻自贱似的,决计收拾起自己的脉脉温情,不再跟不识
抬举者有任何来往。在寒气逼人的黑暗中,造反派们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失落感。他们本来是可以拿起文革以来惯用的法宝,每逢困难或心情沮丧的时刻
,就轰轰烈烈地唱上一通毛主席的语录歌曲,使悲观沮丧一扫而空。可是经过半天
精神亢奋的苦斗,一浪又一浪的轮番冲锋,所消耗掉的卡路里没有能得到相应的补
充,此刻又要集中残存的卡路里抵御寒冷,就本着“节约闹革命”的原则,不再愿
意用唱歌来浪费所剩无几的热量。他们第一次体验到:享受精神食粮,有时会因为
物质食粮方面的匮乏,而受到严酷的制约。
就在这样一种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喇叭“嘀嘀”地来了两辆大卡车
,缓缓滑进解放军网开一面的警戒圈之内。充饥解渴的米饭热汤,有了!挡风御寒
的棉衣棉被,有了!同事战友的亲切问候致意,有了!使他们喜出望外的是,诸申
他们还带来了五个经过加工的柴油桶,半车厢废木料,一大桶废机油。熊熊的篝火
升腾起来了,金红色的火焰,映亮了重新有了生气活力的一张张脸孔。那些看过《
列宁在1918年》又富有想象力的年轻造反派战士,看着那围在人群四周的篝火
,就觉得自己好象是回到了列宁时代,走进了被篝火团团围绕下的那个什么大学的
布尔什维克大本营,革命的热狂和豪情,又死灰复燃,象柴油桶里的废油碎木一样
,熊熊地燃烧起来。而这些六十年代的布尔什维克们,此刻在篝火前还看到了使他
们更为欢腾雀跃的东西,他们看到了一面挥动的大旗。大旗上飘扬着一排“公路野
战兵团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大字!他们本来不会对这个刚组建不久的文艺宣
传队的演出水准,抱有多大的兴趣。但是后来却听说:宣传队里有原市歌舞团的舞
蹈尖子,正在排练《红色娘子军》中高难度的片断,就显得兴趣盎然。解放军拓宽
了的警戒圈,恰好为宣传队的演出,腾出了足够的地盘。篝火是背景,街灯是照明
,半个大街路面就是舞台,他们听到了悠扬声起的乐曲歌声,看到了舞姿翩迁的凌
漪。作为一名领舞者,凌漪没有象另外六名女宣传队员那样身穿军装,腰束皮带,
而是只穿着深红色的紧身毛衣,使她侧身转向篝火的时候,火的亮光,在她的胸脯
腰肢和臀部的连接处,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她不停旋转摆动的腰肢,显得柔软而富
有弹性。那黑色长筒裤所包裹的欣长双腿,在歌声旋律的陪伴下,仍然显得灵活而
轻快。“……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军爱民来,民拥军;军民鱼
水一家情,一家情……”这歌声,这舞姿,不仅使造反派的观众沉迷,也深深地打
动了那些警戒线上的士兵。造反派宣传队的舞蹈水准,那个领舞队员的美貌和十分
投入的演出表情,都使他们感到有些意外;要不是那伴奏音乐的单薄,没有舞台的
“舞台”,光线昏暗的路灯照明和篝火映衬,他们会觉得是在看哪个剧团的正式慰
问演出。他们甚至有点忘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观看这种不同寻常的演出,忘记了
被他们围着的这一堆人中,有人在几个小时前曾抛掷他们的军帽,撕掉他们的领章
,恶狠狠地对他们诅骂……。可是他们也清楚:如果上级发出象处理“石下草”兵
团那样的号令,这些人将立即成为自己进攻的目标!“……红旗放光彩,军民鱼水
亲!……”歌声旋律变得更加昂扬,造反派的队伍里,好多人都在跟着伴唱。战士
中的有些城市兵,几乎忍禁不住地也想加入和唱。可是他们没有忘乎所以。他们明
了,如果就在此时此刻,上级一道进攻命令下来,他们会同样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
,把上面规定要惩处的对象,一个一个地扭获。如果这个领舞者也在逮捕名单上,
他们也会照抓不误。这种自我意识,使他们的观赏变得有些走味。那歌声旋律,好
象带有了某种嘲讽的意味。毛主席说过,阶级敌人有露出牙齿的毒蛇,也有化装成
美女的毒蛇。眼前翩迁起舞的一群,也许就是化成美女的毒蛇吧……
奚大雄此刻,却是另外一种心情。他同凌漪,可以算是久别重逢;自从那次在
医院分手之后,他收到过她的一封信,也同她通过两次电话,却从未再碰过面。那
次电话就同那封信一样,也是不同寻常的。
在奚大雄的心里,凌漪在市交通局那段“腐蚀引诱”革命干部的历史,始终是
一个谜。现在他有了搞清这个谜的条件和机会。他秘密约见了建新机械厂的“主力
军”头头,要他们搞清夏思云当市交通局长时的“腐化问题”。建新机械厂的造反
派,本来的仇视之心主要集中在关厂长的身上,因为他在厂里当政时间长,掌实权
,各种得罪人的事,也必然大都同他联在一起。而对来厂时间不长的党委书记,不
仅不怎么在意,而且因为他深入群众,平易近人,颇得人心,因此曾设想要把他作
为革命“结合对象”。在唐延言大字报所提出的重用朱坤兴所涉及的干部路线问题
上,也是关厂长首当其冲,夏思云只是被认为是秉厂长之意作迎合。这种估计,大
致也符合实情。而既然是唐司令的接班人,对夏书记的生活作风问题有特殊兴趣,
造反派们也就按奚大雄面授的机宜,闻风而动地设立了一个专案组,对夏思云展开
政策攻心,逼令其交待历史上所犯的“生活问题”。试想夏思云是何等重形象、要
面子之人!开始时就必然是死命抗拒,坚称这件事组织上早有结论,主要责任不在
自身。造反派摸准他的性格特征和心理,威胁如果不主动交待,就要发动舆论攻势
,让他的问题在全厂职工面前曝光。如果如实交待,则保证不予扩散。夏思云老成
持重,不肯轻易就范。造反派就另辟蹊径,暗度陈仓,对夏书记的夫人采取突然袭
击方式。袭击过程中,向她出示了她为凌漪所作的见证签字材料。“老实交待吧,
我们什么都掌握。抗拒到底只会加重罪名!”有白纸黑字为证,造反派的威胁显得
沉重而紧迫。夏夫人听说凌漪参加了造反派,以为是她作了告发,就全线崩溃,如
实招供内情。造反派拿到了口供,立即向总部报功。奚大雄得知内幕,名义上是为
维护革命道德风尚,必须开展必要的消毒批判,内心却是嫉火中烧,为凌漪代人受
过遭受不公待遇深感不平忿怒,因此要讨回公道,同时希望扩散开来的影响,能在
客观上为凌漪起到某种正名的作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突然收到了凌漪的电话
。凌漪告诉他,她对“老大姐”突然向她哭求十分震惊。老局长目前在建新机械厂
处境艰难,希望奚大雄运用他的影响力阻止该厂造反派的胡斗乱批。奚大雄在电话
里沉吟了一下,回说道:“我跟该厂的造反派不熟,只能试试。老大姐丈夫受一些
冲击,同你前一段时间所受到的磨难相比,也算不了什么。”“过去的已经过去,
我不喜欢那些芝麻旧帐在大字报上到处传扬!”凌漪的口气显得有些恼火:“早知
道会有这种后果,当初真不该搞那份见证材料!”凌漪虽然气势汹汹,却显然并未
怀疑到是他在背后作了手脚。奚大雄没有想到凌漪会对这种“正名”如此生气,不
由心中发虚,深怕弄巧成拙,连忙答应将尽力按她的意思去办。挂断电话后,随即
给建新机械厂打电话,却没有找到有关负责人。就留言,等回音。回音终于来了,
却使他大吃一惊!把自己名节声誉看得极重大的夏思云,也许是不堪忍受大字报中
所横加的那些添油加醋的恶言秽语,或许是对凌漪在关键时刻的“背信弃义”深感
悲痛失望,就在奚大雄去电话前的几分钟,关起房门在厂党委办公室里悬梁自尽了
!留下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这决不是腐化堕落;我
妻子可以为此作证!”奚大雄立即给凌漪打电话,告诉她最新的发展情况,但是并
没有提那遗书的内容。凌漪听了,在电话里愣了半晌,喃喃地说道:“这么好的领
导,说死就死了,真可惜。”就挂了电话。奚大雄放下了话筒,心里觉得很难受。
这并不是他和凌漪一样,为党损失了一笔宝贵财富而深感痛惜;也不是因为觉得自
己对夏思云的自杀,负有某种责任。他是为凌漪在那死者心目中所遭受的不白之冤
,鸣苦叫屈!这么好的女人,却老是代人受过!他对此心里颇难受。
此刻,他跟这个对其心存愧疚的好女人,终于又重新见面了,他好象甚至都没
有料到:她会再次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这样一种不同寻常
的时刻和场合,她不来,才是不同寻常和不合情理的。不管怎么说,不看僧面看佛
面,李辉康也在被围人群之中;她不能在危难之际,不来见她的男朋友。当他俩四
目相遇,彼此就淡淡地点头致意,当着李辉康的面,好象都有点犹豫似的,但还是
相互握了握对方的手;然后很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交谈的是什么,奚大雄竟然一下
就忘记了。唯一深刻印在记忆中的,是她帮助李辉康拉平了脑后翻卷的大衣领子,
用亲昵的口气怪嗔道:“你这人总是马马虎虎的;连穿件衣服都不象样子。”他分
辨不清自己那一刻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经过这么长时间,终于再次见到常常会在
梦中遇见的人,好象是对他一天惊心动魄经历的一种酬劳;但是他又觉得这种酬劳
是苦涩多于喜悦。她那因舞蹈动作而显得分外婀娜多姿的身肢,曾经同他挨靠得那
么近,此刻却是隔得那么远。自从收到她那封信之后,他终于明白:他俩本来是可
能相互走得更近的;党员的称号和自觉性如果能卓有有效地阻挡这种走近,这世上
所有违法乱纪的人众中,就不会有一个共产党员了。他对那天看电影后所遭受的不
公待遇,至今耿耿于怀。他即使想忘怀,那条一拐一拐的瘸腿,也会执拗地提醒他
。可是他从来没有自我检视,如果没有那一次红卫兵的过火行动,他同凌漪之间,
真会严守界线永不越雷池一步吗?他能确保自己不加入违法乱纪党员的行列吗?而
后,曲湘川以革命的名义,在他与凌漪之间蛮横地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藩篱。这
道藩篱之所以难以逾越,是因为凌漪自己,也自觉加入了制作者的队伍。而凌漪的
这种转变,是同她对奚大雄在文革中的期待紧密联系的。如果没有文革,或者锡城
市的文革运动没有赋予奚大雄以重任,以凌漪的多情善感和对奚大雄的倾慕之心,
她所采取的自我封闭和自我压制,是不可想象的。奚大雄并没有认识到:正是文革
所赋予的那种几乎不可抗御的政治使命,挽回了一个潜在的乱搞男女关系的蜕化变
质分子,造就了一个形象高大不负众望的群众领袖。文革带给他的第二个恩德是:
它使他摆脱了家庭问题方面的烦恼,给他一种全新的精神寄托和追求。对于这一点
,他也并不是有很明确的自我意识。然而,有一点他知道的很清楚:锡城的文革正
面临紧要关头,因此与凌漪重逢所激起的胡思乱想,必须从头脑中驱逐出境。他不
再留恋地注视凌漪的身影,而是把公路野战兵团的几个头头拉到一起,商讨局势发
展前景和对策。首先,他赞扬诸申想得很周到,在被围人员最需要精神激励的时候
,带来了新成立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这种特殊的环境条件下,作出了很成功的
演出。可是诸申却摇头否定对他的赞扬:“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连想都没想到。
是凌漪主动提出来的,还借了一辆自行车,把那些队员一个一个地从家里叫出来。
”奚大雄听诸申这么说,心里很感慨。一是觉得自己老是估计不到凌漪身上那种潜
在的素质和美德。二是再次觉得:象诸申这样的人实在难得!有些人只要一有评功
摆好的机会,就拼命地削尖脑袋往里钻。甚至不惜手段,贪天功为己有。无论是过
去在机关里,还是在如今造反派的队伍中,都是司空见惯。而他不,人家推给他的
功劳,他觉得不属于自己的,随即奉回;丁是丁,卯是卯,一点不含糊!他想,在
下一次的红总领导会议上,一定要把这个事例专门提一下,以扶持正气。然后,他
们集中分析军队的动向。有一条他们在讨论中一致断定:蔡国柱所以不露面,是因
为他正在向上级详细汇报一天的“镇反”战果,等候下一步的行动指令。
他们错了!天黑前蔡国柱只是很简要地给杜军长打了个电话,告诉军长最早也
得在明天上午才能向他汇报详情。他正在市总工会主持召开一个特别重要的会议。
其中几名最关键的与会者,是他在天气傍黑的时分,乘着吉普车,亲自上门去一个
一个地请到场的。在这上门亲自邀请的过程中,虽然不能同刘备的“三顾茅庐”相
提并论,却也算是苦口婆心,软硬兼施,才终算比较稳固地把两张王牌攥到了手中
。而他认为:无论是明天去见军长,还是驻军确定下一步行动,这两张王牌都是必
不可少的。而他本来以为应该是四张,中途却跑掉了两张,只得到斩获一半的战绩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想到他所精心设计的方案,仍然可以在不作大调整的情况
下粉墨登场,心中还是觉得无限地宽慰。当然战局千变万化,小调整还是免不了的
。比如解决了“石下草”兵团,随后把奚大雄手下的公路野战兵团包围起来,就是
临时作出的决定。野战兵团本来并不在镇压行动的目标范围之内;但是它自己跳出
来了,对驻军行动所作的公然对抗示范影响极其恶劣。如果不加惩处,他的下一步
方案就无法顺利执行。然后是在路上从步话机里听到:奚大雄自动加入了被包围的
人群,并要找他办交涉。他就让包参谋出面应付,并灵机一动地突然决定:既然自
投罗网地进去了,就不要再让他跑出来。然后转首对坐在身边的育文庆说道:“我
这是为你创造了最好的工作条件。红总群龙无首,你就可以尽可能地多争取到一些
支持者。”
育文庆沉默以对。他的内心,折腾翻滚得厉害。一边要执行党性原则,另一边
却不得不因此而背叛战友情谊;他被这种残酷选择折磨得痛苦不堪。“……两条人
命,两条人命啊!”蔡主任一进门就对他反复叫唤的几个字,仍在他的耳边轰响。
“如果红总采取配合的态度,如果奚大雄他们到了现场,能站在解放军的立场上在
喇叭中说上两句,那些人就不会采取那种自取灭亡的对抗行动,伤亡流血也就完全
可以避免!”蔡主任的这番话是有说服力的。而其它的那些说法,都使育文庆觉得
有点牵强附会,无论在亲人面前,还是在造反派战友的面前,都不足以给他同红总
的原班领导人马的分道扬镳,提供理直气壮的理由。只有这一条:人血不是水做的
,生命不是面团捏的;最实实在在的一条硬道理,就是造反派既不能也无法跟枪杆
子对抗。支持首都三司的中央文革,就能跟枪杆子对抗吗?如果能,为什么连报纸
上都在讲:是不是拥护人民解放军,是衡量真左派和假左派的一个重要标志吗?当
然,随着吉普车在弹石路面上的跳动,还不时有其它一些刺耳的反驳话冒出来:“
……育文庆,你不要用生命不生命的话来作辩解!事实上,早在驻锡部队决计采取
行动之前,你就在老傅的穿针引线下跟蔡国柱作了私下会晤。你的叛变,你的卖身
求荣,是处心积虑的!因为你觉得你在红总内部老被人瞧不起;好多人都认为你当
第二把手全凭有一块预备党员的牌子,而不是凭水平!所以你就对蔡国柱的引诱一
拍即合……”这些指责唾骂,他知道一定会从他过去好多伙伴的嘴里吐出来。而此
刻从他自己的心里先迸发出来,也许是因为它们是从体内一面发射过来的声波冲击
,他那习惯于对外接收的耳膜,对其好象抱着不理不睬的态度。而蔡主任从耳朵外
边传进来的“两条人命!两条人命啊!”的叫喊,才把他的耳膜敲得“咚咚”作响
,还在他的头脑里形成经久不息的回响。
而同样的叫唤,当蔡国柱嚷给史苏星听的时候,史苏星只是歉意地回道:“你
这时间要求也实在太紧了!我一下子要召集齐全体勤务组成员开会都不容易,要召
集队伍按时赶到现场难度就更大。好不容易凑了几百人,黄军打电话来说,“石下
草”兵团已经解决掉了。我们也就暂时不动了。”她这样对蔡主任作辩解,心里面
却嘀咕:“红总和长征兵团都不采你,单凭红旗团的旗帜在楼下一挥,“石下草”
兵团就会俯首听命吗?”因此她一点都不觉得,那两条人命同红旗团的按兵不动有
关系。事实上,读了父亲最近的北京来信后,经过心里矛盾斗争了一阵子以后,她
已经决定站到驻军一边。但是当她接到支左办的通知,要她带领红旗团参加具体的
镇压行动,却担心连黄军都不一定一下转得过弯,更不要说勤务组里那几个新增选
的非革军子弟!因此当黄军第一次在红总跟她打电话时,她就含糊其词地怂恿他随
奚大雄他们一起去现场,而不是要他立即赶回学校参加会议,以减少会议上的反对
意见。即便如此,会上还是争论得热火朝天。因为红联指总部的人一接到郭贤从北
京打来的电话,在跟曲湘川、王小燕通了电话之后,就马上给各校下属组织打了电
话。有了总部的吹风,不仅那几个工农子女反对“叛变”,连革军子弟中,也有人
在两种立场之间游移不定。史苏星当然不会把她统一同伴意见的艰难程度,如实向
蔡国柱作诉苦;因为这样做无疑是在自我否定她史苏星在红旗团内的无可置疑的领
导权威。因而我们可以说,史苏星这张牌,蔡国柱其实是一开始就操在手里了;问
题是史苏星能否把红旗团全部执掌在手,那又另当别论。按实际情形看,如果她当
时不略施小计,滞延黄军回校参加反对派的大合唱,还真有阴沟里翻船的可能!而
一旦已经形成集体决议,造成既成事实,黄军凭他那浑身奔流的纯正军人血统,就
不大可能要执意推倒从来;这一点算是给她拿准了。黄军在半路上碰到红旗团的队
伍,看到“没有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的标语牌,就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
事情。他只是满脸不高兴地嚷了一句:“早结束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蔡国柱不记前嫌,邀请黄军一起参加晚上的会议,却被他以头痛推辞掉了。蔡
主任不勉强,把具体的开会时间和地点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他说:“你先休息一下
。如果晚上觉得头疼好一点,希望你还是赶来参加。”然后就把史苏星载进车里,
驱车开出校门去红总找育文庆。他心想:有了红旗团的革命小将作陪衬,他俘虏后
一张牌的把握就十拿九稳了;何况,他已经通过姓傅的预先做了工作。可是吉普车
一出门,史苏星就叫嚷“停车”。她对蔡国柱说,学校里还有重要的事情险些忘了
安排。她不能跟他走了。晚上八时准在市总工会小会议厅碰头。蔡国柱相信没有史
苏星的陪伴,他照样能说服育文庆。果然马到成功,他的“两条人命”之说,似乎
对育文庆特别有效用。随后,他当然不会再去找长征兵团。这张最重要的牌是泡汤
了,他不再对曲湘川、王小燕抱幻想,而把最后一个目标瞄准市一中“八·一八”
兵团。可是对他的“两条人命”之说,市一中的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们同样颇不以为
然。蔡主任本以为:雷竞天既然已经在支左办的屋顶下呆了这么多天,相互间又作
过多次思想和感情交流,加上“前途无量”之类的种种暗示,他带着自己的人马转
向解放军,应该是极其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他也是最早被告知驻军行动的造反
派人士之一。可是时隔半天,雷竞天却猝不及防地对他说:经过集体讨论,“八·
一八”认为驻锡部队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他们同红总、长征兵团的造反派
战友心连心,决不当叛徒!“强扭的瓜不甜”,蔡国柱宽大为怀地笑了笑:“好吧
,应该允许有个观察考虑的过程。解放军坚信毛主席的话: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
放自己。”说完就退出“八·一八”总部,看看手表,离开会时间还有四五十分钟
,就对开车司机说:“去医院看望一下摔下来的战士吧。”一边心里想:但愿他们
中间不要出烈士,进一步增添死亡人数。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不幸产生了烈士,对
减轻那名战士擅自开枪的罪名,会有很大帮助;据说那是一位全军闻名的神枪手,
应该加以珍惜爱护。同时对动员舆论,推进下一步行动计划,也有正面的意义。“
坏事可以引出好事来”;他想起了毛主席的这句名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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