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22)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52:55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22)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36:04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二十一章 苦甜相间 (节选)

  铁镣哐铛,一阵又一阵,这声音是从隔壁牢房里传过来的。葛富林性烈,就象
被猎人所捆缚住的一头雄师,不能再腾挪扑跃,却仍然转辗挣扎。这种挣扎,就是
老是把脚镣弄得“咔啦啦”“咔啦啦”地响。这声响传出用竖铁条隔成的小铁方框
,顺着长长的监狱过道往前奔,直到碰上顶头的一扇大铁门,撞了壁,再回过来,
钻进人的耳朵中,显得分外清晰而刺耳。奚大雄牢房门上的小铁方框,却很少向外
界传出这种使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来。也许这要归功于奚大雄的性子稳重,因此就不
象他的患难伙伴那样,老是困兽犹斗地把脚镣弄得“咔啦啦”地响。这时候,随着
小铁方框外一声吆喝,却见从竖铁条缝隙中,突然掷进来一张纸。就没办法,移动
步子,也把铁镣“咔啦啦”地弄出一阵声响来,捡起那张纸,在阴暗的光线之下,
端视了又端视,仿佛觉得事在意料之中,又似乎觉得仍在意料之外,心里觉得有些
痛楚。他的思绪,是混淆不清的。在这种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他觉得自
己的反应能力,思维能力,分析和观察能力,好象都在急剧地退化。唯一没有减退
的,是记忆的能力;不仅不减退,似乎反而有所增强。因为在这近两个月内,他几
乎天天都在回想回忆,把刻凿在大脑半球皮质上的记忆沟痕,加深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这些沟痕,大都是由一个个问号所组成的,极少有清晰明确的答案。自从上
海吹响了“一月革命风暴”的进军号之后,锡城市政治形势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
地覆,使造反派的人晕头转向。对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直到现在,奚大雄仍然不
能领悟,无法理解。他并不知道,当他一边在赏心悦目地观赏凌漪的芭蕾舞姿、一
边在心里胡思乱想他同凌漪的关系时,红总的命运,他个人的命运,就已经在离解
放军包围圈约有半个多小时自行车路程的一个会议上,基本决定了。

  这个会议,是由刚刚从医院探望受伤战士的蔡国柱主持的。蔡主任是一个理智
而冷静的军人,不会轻易动感情。可是,当他走进总工会的小会议厅时,他的心里
却仍然是余波荡漾。在医院急诊室门前所经历的那番动人情景,使他那颗不易激动
的心,还是增加了搏动跳跃的速率。面对那长长的志愿输血者队伍,他没有去点算
确切的人数,却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人民,这就是真正的人民!”当听说被
歹徒推下云梯的受伤战士因严重内出血急需补血,而医院所储存的血浆不敷所需时
,这些真正的人民,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他从这些人中间,看到了一位满头银丝
的老大姐。她的肤色是白晰的,有一副知识妇女的模样;但是她那枯燥而没有光泽
的灰白头发却显得很蓬乱。在那一头乱发的后侧,缀着一朵布质的小白花。那个医
院里的人,似乎对她很熟悉,知道她是一个身患慢性肾炎的老病号,反复地劝她:
“你的体质本身就很虚弱,有这么多人排队等献血,你那一份就让体质强壮的人代
了。”可是,她很蛮横地占居着窗口,执拗地说:“你不让我献,其他人也休想献
!反正我已经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了,你们不能让我白白浪费掉这么多时间!”正
在僵持之际,医院里的同志看到支左办的首长来了,就要他出面做说服工作。蔡国
柱上前握住了这位老大姐的手,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用尽量和缓的口气说
:“大姐,你的心,解放军领了!我代表驻锡部队的全体指战员,向你表示衷心的
感谢!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看着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一天比一天兴盛,而
决不会被一小撮坏人所糟蹋!”“不,你不了解我的心!”老大姐流着眼泪反驳。
她的心情,显然比蔡国柱更为激动。那双干枯的双手,执着蔡国柱的手不肯放松,
微微颤抖着,嘴唇也跟着颤抖。蔡国柱知道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向自己倾诉,可是
却因为心情太激动,一下子难以说出口,就回说:“大姐,你慢慢地讲好了,我在
听着呢。大家都在听着。”“我那老伴,也是在象……象这受伤战士的年龄,就参
加……参加革命的呀!”她哆嗦了半天,却终于憋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就
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时候,整个等献血的队伍再也不成队形,而是围聚
成一团,把蔡国柱和那位老泪纵横的大姐团团围在中间。大家都可以猜测到:她一
定有一个十分悲痛的故事,却被太多的眼泪噎住了,无法吐露。这时人们才注意到
她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臂上戴着黑纱。人们一看他的脸神,他臂戴的黑
纱,就揣测他同他身边的大姐,有着某种亲近的关系;或者甚至就是同一悲剧中的
一个角色。看着老大姐悲愤难言的样子,他在一边也是呐呐嚅嚅的模样,人们就猜
测他也一定不善言辞表达。然而,他的情绪显然没有象那位大姐那样波动得厉害,
所以大伙还是有理由请他作一些勇于实践敢于锻炼的努力,就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他


  这个臂戴黑纱的人,就是我们早就熟悉的朱坤兴…… (此处有删略)。朱坤
兴汤足饭饱,兴犹未尽,想到了对他恩重如山、为他招是惹非而如今已命归黄泉的
夏书记,就匆匆赶去向他老伴报喜。夏书记老伴不愧为文化干部,立即想到了受伤
战士一定会大面积的出血,医院一定会需要献血者。于是就先给支左办打电话查问
详情,然后就带动朱坤兴一起赶到医院,加入已经有好多疾足先登者组成的献血队
伍。朱坤兴被大家、特别是被蔡国柱期待的目光所打动,终于挺身而出,代老大姐
讲述了夏书记惨遭迫害悬梁自尽的大致过程。当他讲到厂里好多职工听到夏书记的
死讯后,都自动佩戴黑纱;食堂里职工念叨夏书记是经常去食堂劳动的厂领导,整
整三天不供应荤菜以示哀悼,全厂几千名职工,包括造反派在内,没有肉吃也不吵
不闹时,……听到这些感人至深的情况,周围好多听众的眼眶都潮湿了。蔡国柱的
眼眶没有潮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军人就没有眼泪。他也许是把眼泪吞进了肚里
,也许是因为觉得欣慰。而欣慰,是可以抑制泪腺的分泌的。看到这么多人都向他
公然显示宝贵的眼泪,他没有理由不感到欣慰:白天对“石下草”兵团所采取的行
动,顺应了民心;解放军所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此刻,蔡国柱坐在会议桌的首端,左边是育文庆和傅古宝,右边是史苏星和
黄军。在会议桌的另一头顶端,坐着朱坤兴。虽然建新机械厂已经有了贾建勋做代
表,蔡国柱总觉得带有“削职为民”性质的贾部长,不能说是典型的产业工人代表
。而且他知道贾的级别以前比自己还要高,因此在了解到朱坤兴的有关情况后,就
临时决定把他拉进会议,即使不派什么大用场,起码也可以压一压贾建勋的傲气。
会场上其他的十几名参加者,大都是原革工联和大中兵的骨干分子。他们所代表的
各行各业的千千万万基本群众党团员骨干,是共产党夺取政权后,一贯的依靠力量
和对象。他们是国家的脊梁,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础。打击他们,就是打击国家。削
弱他们,就是削弱无产阶级专政。可恨的旧市委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执行者,先是对
他们百般利用,后来却又是背信弃义地加以无耻出卖。如今,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
情况搞得乱七八糟,有两大原因:一是地方各级党组织瘫痪了,牛鬼蛇神纷纷出笼
;二是共产党真正的依靠力量,在全国范围内受到了普遍的压制打击,溃不成军。
现在唯一有能力收拾乱局的力量,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毛主席号令解放军支左,
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为解放军发挥无产阶级专政柱石和政治稳定作用,提供了机
会。而稳定政局的关键,在于能否把地方上被冲散打乱的基本群众队伍,重新集结
组织起来?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新集结组织起来?这就是前几天军长找他谈话时,
所表达的基本意思。按军长的透露:这也是军区首长,乃至北京军方高层领导基本
一致的看法。否则,就不会有中央军委八条命令的产生和下发。杜军长是标准的军
人,对政治并不在行。因此这些意思,是蔡国柱按着那些东拉西扯、互不连贯的话
语,自以为是地作的概括提炼要点。

  (此处有大段删略)

  在工运桥堍敖了一夜的奚大雄极其战友,听到远处有了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车
铃声,眼前白晃晃的,也感觉到有了刺亮的光,就把趴伏在大衣领子里的头竖起来
,把似醒非醒的眼睛睁开来,意识到夜已过,天已亮。昨天那些灰沉沉的阴云,竟
然被下半夜起的西北风呼呼响地吹跑了。云一散,昨夜的雪花,也就不可能再返回
来舔他们的脸。东面楼房的上空,红惨惨的,象征着将有太阳会从那个方向探出头
来。然而这红光虽然来自太阳,却一点暖意都使人感受不到。在这红光的映照下,
没有云层遮挡的晨风一刮到脸上,脸皮上就象挨上了锋利的刀口,生生地发疼;浑
身禁不住打一个冷战,就本能地想把裸露的头脸重新缩回到棉大衣的领子里去。可
是没有,几乎所有苏醒者,反都把脖颈伸长了。他们看到马路对面的建筑物前,有
红卫兵小将在刷大标语。把眼屎黏糊的眼睛揉擦一下,朝着小将手臂上的红袖章仔
细一端详,有人就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挥起手来。还是延安中学红旗团的小将们
有能耐,既然能一清早就闯过警戒线,在解放军的眼皮底下,发动了新一天的宣传
攻势:“迎头痛击二月反革命逆流!”多么熟悉的口号,虽然眼睛耳朵昨天才接触
到“二月逆流”这个新名字,蓦然醒来就相逢,却有说不出的亲切感。可是有些怪
,刷标语的小将们分明看到了革命造反主力军的招手,却不回招,一边继续贴标语
,一边不时地同身边几个转悠的解放军作闲聊,对昔日患难之交一副视而不见、不
理不睬的傲然神情。

  “撼山易,撼解放军难!”又一条大幅标语刷上墙。奚大雄和李辉康对两条标
语含义上的抵触之处,开始感到困惑。

  “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又是一条。奚大雄和李辉康意
识到不对劲。

  “红旗团同驻锡部队心连心!”所有的眼睛都变得困惑起来。

  “只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

  “坚决镇压反革命!”

  “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真正的左派站出来!冒派货色滚开去!”

   ……

  “公路野战”战士如梦初醒,那一张张原本显得喜出望外的脸,一下子在刀割
一样的寒风中僵住了!几分钟之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小将
们,背着身子离开了,对这边冻了一夜的工人造反派大哥们,没有一个人同情地转
过头来瞟一眼。

  公司里有人来送早饭。奚大雄好象觉得胃里结满了冰块,一点都不饿。凡是看
懂了那几条大标语的政治涵义的人,胃部都产生了类似的感觉,就怪怨这天早上公
司食堂送来的馒头稀饭,味道不对劲,好难咽得下口。

  东面楼房上方显现的红光,渐渐地消退了,白白的淡水太阳扳着一副冷脸孔,
不紧不慢地爬上了半天空。远处响起了令人揪心的警车声音,“呜呜呜”地被西北
风吹过来;响过了一阵子,又是一阵子。警戒圈四周的气氛,也突然大变样。警戒
的士兵不再象电线杆似地呆呆挺立在四周,而是很忙碌地堆草包,筑工事,架机枪
……一如昨天在围困“石下草”总部时所作的那套程序。考虑到今天被围的对象不
仅两手空空,而且是呆在露天,什么依托都没有,解放军那副如临大敌的作派,就
特别带有某种戏剧性的效果;或者也许可以说,整个场面本身就是一醵精心导演的
戏剧,那种震慑性的作用,使奚大雄手下那些已经在马路旁“野战”了将近一天一
夜的主力军战士,心中不免惊恐起来。

  送中饭的时候,不仅诸申、凌漪都来了,长征兵团的邢冠智老师,也混杂在送
饭行列中前来和奚大雄取得联系。他们带来了糟糕得无法再糟糕的坏消息!直到这
时候,奚大雄才知道警戒圈外面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删略)

  ……据红旗团从有关渠道得到的最新消息,实际情况是这样:在中央文革小组
所编印的《快报》上,最近发了一篇该报记者写的《北京政法公社在天津小站支持
了谁?》的文章。这个小站在搞“四清”时,陈伯达蹲过点,并总结出其党政组织
已被阶级敌人腐蚀篡夺,需要组织夺权的经验。那篇文章主要揭露北京政法公社某
些人,在该地支持四清下台干部和各类牛鬼蛇神,以革命造反为名向革命人民反攻
倒算的情况。陈伯达批示:“这是一个闹资本主义复辟的例子。”并转呈毛主席。
毛主席批示:“从上至下各级都有这种反革命复辟的现象,值得注意。”因此驻锡
部队所采取的行动,正是对同类复辟现象的有力反击。把反复辟的说成是复辟,把
斗争矛头指向人民解放军,是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这就是红旗团为何决定退出
红联指,组建“九·一九”革命联合会的原因。史苏星希望这些组织也采取类似的
行动,脱离红联指,加入“九·一九”。史苏星的这些劝导,虽然并不足以使大部
分红联指基层组织转变立场,却有效地促使这些组织的头头三思而后行,面对情况
复杂、真假难辨的情况,采取了按兵不动的政策。

  如果说,蔡国柱催生出来的“九·一九”把红总装进了棺材,史苏星、育文庆
等几个“老造反”所采取的立场步骤,则在棺材盖上钉上了钉子。曲湘川要邢老师
混在送饭人员中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奚大雄王小燕已经北上首都同郭贤联系,
争取能向中央紧急汇报锡城市的情况。这就好象是给已经钉进棺材里的人,来注射
强心针似的。

  奚大雄从诸申和邢冠智那里听完情况介绍,正寻思要诸申回去立即同红总的其
他勤务组成员取得联系,把总部的控制权重新掌握住,却见到有个红卫兵小将走过
简易工事,走过机关枪,正朝这边走过来。奚大雄认出了那张脸,这是黄军手下的
一个铁兄弟。每次去红旗团见黄军,几乎都能见到他同黄军在一起。

  “奚师傅,”来人的声调仍然很恭敬:“黄军让我专程带给你一封亲笔信。你
看吧,他要我立等回音。”说完还环视左右,显出一种带有机密性的样子。

  奚大雄急急读完黄军的亲笔信,才知道他自己所面临的真实处境。黄军在信中
向他密告:驻锡部队已经把红总内定为反动组织,很快就会公开宣布取缔。他作为
反对驻军的红总主要头头,已经列入逮捕名单。他黄军为此和杜军长碰上了一次头
,私下协商的结果是:杜军长最终表示,如果他奚大雄能代表公路野战兵团,或者
代表他个人立场,宣布与红总脱离关系,支持解放军近日的镇压行动,则不仅可以
从逮捕名单上去掉,还可以进新成立的“九·一九”担任要职。否则的话,就只能
咎由自取,他也爱莫能助。

  …… …… (详情略)

  “大家表决一下吧,”奚大雄提议:“同意接受黄军信中要求的,请举手。”
大家的眼睛看着奚大雄的脸神,也看着他的手。奚大雄的手没有动,眼睛却注视着
邢冠智。他对长征兵团在关键时刻派他深入重围传言报讯,内心很受感动。他其实
一上来就决定不采纳黄军的建议;杜军长对奚大雄的好感,黄军的哥儿义气,敌不
过奚大雄对郭贤的相信敬服,对长征兵团在患难中支持红总的感激,对已经身陷囹
圄的造反战友的同病相怜,以及他自以为是的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诚。…… (
此处有删略)

  在蔡国柱把红总下属七、八个民愤特大的“反革命”组织一一解决掉之后,就
掉转头来,集中精力最后解决奚大雄。当夜色苍茫、冷扳了一天脸孔的冬日终于拂
袖而去的时候,当锡城市家家户户的有线广播,打破沉默开始播送晚间新闻的时候
,人们听到了驻锡部队支左办公室的一个重要通告:锡城市工人红色造反总司令部
劣迹斑斑,罪行累累,是本市牛鬼蛇神借文革之机打着革命造反旗号,同无产阶级
专政和革命人民较量的反革命大本营!必须坚决予以取缔!广大主力军战士是受蒙
蔽的,应该在收听到这一通告后,立即同红总的一小撮坏头头划清界线,受蒙蔽无
罪,反戈一击有功!

  在解放以后这十七年中,没有那一条通告,那么深刻、那么广泛地触动了锡城
市市民的心……

  (此处有大段删略)

  ……这一小小的失望,并没有减低奚大雄的欣愉之情。到这时候,他才知道,
自己心中对玉芳其实还是很眷恋的。否则,这一刻他就不会怎么欢欣;睡在那冰冷
的铁板床上,也不会老是做与她相关的梦。在梦中,他搂着玉芳那肉滚滚的身段,
每次正想把伸手去抚摸她的脸蛋或胸脯的时候,她总会朝他动人地一笑,然后或者
推说门闩没有关好,或者借口说给他去拿喜欢吃的酒酿圆子,有时甚至会莫名其妙
地说要先准备一下什么包裹,一下挣脱了他的搂抱,就再也不见她钻回到被窝里面
来。于是他就会连棉袄都不披地从床上爬起身来,屋里屋外地到处搜索她,呼喊她
的名字,直到浑身冻得直抖索,醒过来才发觉自己睡在被褥单薄的铁板床上,早春
的寒气从牢房铁门的缝隙中逼进来,直钻他的骨缝。而玉芳送来的新棉袄分明已经
裹在身上,他才想通梦中玉芳准备的是什么包裹。这新棉袄,是玉芳想到监狱里一
定不会有人间的温暖,特地为御寒而为他新做的。古时候的穷书生进京考状元,奚
大雄的大儿子第一次上学,就会穿上亲人赶制的新棉袄,其中包含着多少希望、期
待和关切!他也穿上了新棉袄,身子是暖和了不少,心里想到这一层意思时,却感
到很别扭,觉得自己既不是赶考,又不是新入学,根本是不配穿这新棉袄的。他开
始后悔,悔不该在玉芳向他“竹筒倒豆子”地坦白交待之后,对她就一下变得很厌
味,很冷淡。只是当着老人和孩子的面,勉强保持一种客客气气的夫妻模样;而在
感情实质上已经把她拒之千里之外,而把另一个女人作了顶替。他原本想着今后出
狱后,一定要作补救。可是,他又自作自受地把补救的机会砸了!当他走近探视室
的时候,他的呼息变得急促了。不管怎么样,他今天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他
心中所有的后悔,都一一讲给玉芳听,并请求她的原谅……。可是,当他走进门,
从探视室被铁条相隔的另一头,看到另一张熟悉的脸庞时,他惊呆了!

  “我想,你是探望错了人吧。”奚大雄突然见到手捏着铁条、已经等候了他一
段时间的凌漪,心里很冲动,嘴上却冷冷地掷出一句俏皮话。他没有想到:自己既
然会讲俏皮话,而且是在这样一种场合;按马老师的说法,也算是“环境造就人吗
”?

  “没有,”凌漪却把他的话当作正经话来对待:“辉康同诸申、冯有强等一样
,早就出狱了。”

  “他现在怎么样?知道你来看我吗?”奚大雄紧接着问。

  “我俩只允许有半个小时,先不谈这些好吗?”凌漪显然不愿意在此刻谈她的
男朋友。

  “他们怎么会让你进来的呢?”奚大雄只好转换话题。他对可以见到凌漪,确
实感到非常地惊疑。

  “还是靠了你以前的门路。”凌漪答道:“我也没有把握,先尝试着找了老傅
,他现在好歹也算是市里的一个头面人物了。可是他说帮不了我的忙,给了我黄军
的电话,说他也许能帮我。找到黄军那里,没有碰上头,却见到了更有名气的史苏
星。她说黄军外出前已经跟她谈过我的来意,随即给写了一封短信,也不知信上说
了些什么;封上口后要我拿着它去找公安局的一个头。我找到了那个头,递上了信
,就进来了。这不?熟人好办事,还是老套套。”

  奚大雄觉得如果是黄军帮的忙,还可以理解;史苏星既然也会授之以援手,却
使他颇感意外。作为一个很有一点贵族气的将门之女,史苏星对当初选奚大雄作唐
延言的接班人,就不很热心。她所风闻到的奚大雄在男女关系上的暧昧色彩,大大
降低了这位瘸腿司令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在锡城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几名主要
学生领袖中,所以坚决地转向蔡国柱,也许跟她总觉得工人造反派中鸡营狗盗的味
道太浓不无关系。如今,直接跟奚大雄有鸡营狗盗之嫌的女人却撞到她的手上去了
,是什么因素,竟然会促使她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奚大雄百思不解
。其实,这同样地是出于深藏在她身上的那种贵族气。当她从黄军口里听到傅古宝
所作的她当初回绝去红总当内勤的情况介绍,了解到凌漪在奚大雄春风得意之机毅
然离他而去,而在他落难之际又决心走回他的身边时,不由对凌漪一下变得肃然起
敬起来,以前认为她不过是一只到处沾腥惹骚的破鞋的概念,一扫而空。待到她首
次亲眼见到凌漪时,她身上所蕴含的那种庄重、娴静和坚毅的气质,连同那非凡的
美貌,更是深深地打动了她。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在交给凌漪的那封信上,把她说成
是同自己有深交的一个朋友,务请市公安局有关头头给予关照。公安局头头不知虚
实,光知道史苏星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不仅在新成立的军管会主任蔡国柱面前
炙手可热,在杜军长眼里也红得发紫,就立即把权力作人情,不仅成全凌漪,而且
大笔一挥,恩准她今后每个星期可以探监一次。这些情况,不仅奚大雄无法知道底
蕴,连凌漪自己也搞不清。因此她的解释,只解去了奚大雄一半的疑惑。但有这一
半,也已经足够了。这一意想不到的探监,实在是使他喜出望外,黯淡了近两个月
的眼睛,第一次发出了褶褶的光采。在凌漪面前,他在牢房过道上想好的那些计划
向玉芳作的道歉话,早就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除了身后在翻看一张报纸的狱警
,他一无担心,两眼就肆无忌惮地把她从头顶扫视到脚尖,又从脚尖扫到头顶,发
现她仍然是那样地楚楚动人。特别是她的眼神,一点都不回避他的注视;那种渴念
,那种炽烈,那种情意缠绵,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就这样,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两
分钟,还是奚大雄再次打破了沉默:“你好吗?我还以为你也被抓了。”

  “没有。”凌漪摇摇头:“据傅古宝说,开始名单上是有我的名字,后来给支
左办的蔡主任划掉了。”

  “是因为你去医院探视过他老婆?他倒挺念情,什么帐都不算了?”奚大雄有
些讥讽的口吻。

  “没有算。”凌漪又肯定地摇了摇头:“新来的军代表还专门找我谈了话,表
扬我头脑清醒,没有受红总黑头头的引诱陷进黑窝里去。二·二八公社的那些人,
对我也还客气,仍把我留在修理厂厂部当内勤。”凌漪意识到奚大雄对刚提到的“
二·二八公社”回不过神来,就解释说这是公司里原来革工联的那些人,在解放军
砸掉公路野战兵团后新成立起来的一个组织;因为受到军代表的支持,公司里大多
数人都加入了它。而2月28日,正是主力军陷入灭顶之灾、奚大雄啷当入狱的日
子。

  “你也加入了吗?”奚大雄问。

  “正在考虑之中。可李辉康已经加入了,还进入核心组;他要保住他的那张驾
驶执照,而对方需要有一两个老造反作点缀。”凌漪主动谈到了她男朋友的情况。

  “你们好吗?”奚大雄抓住机会,立即把话题引回到心中最关切的问题上。

  “我俩吵架了,”凌漪低声答道。

  “为什么?是因为你要前来看我吗?”奚大雄按着自己的心思瞎猜。

  “算是猜对了一半吧。主因是玉芳前来找我了,我把玉芳的话全都告诉了他。


  奚大雄很惊讶:“玉芳找你干什么?讲了什么话?”

  凌漪瞅了一眼做在探视室一角管自看报的狱警,压低了声调说:“她告诉了同
你离婚的消息,还说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她很伤心,知道你会把什么都告诉我,知
道你仍然不谅解她,知道你……”凌漪突然不说下去了。

  “知道什么?”奚大雄急追问。

  凌漪的脸微微红了,眼睛慌乱地逃开他目光的注视,但还是用极低的语调接口
说:“知道你心中另外有了人。我劝她不要相信那些胡加在你身上的罪名;如果我
真同你有那种关系的话,现在还会那么安顿太平吗?玉芳却说:她相信我俩还没有
发展到那种地步,可是你的心已经变了,再也变不回来了。因为她不止一次,听到
你夜里在梦中……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凌漪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声音
极其低微,奚大雄几乎是从她那口形的变换上,辨别清这句话的意思来的。这回,
轮到他脸红了。那个年轻狱警突然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或许是惊奇囚犯也会脸红;
或许是假装心不在焉地看报,实质上一字不拉地把他俩的交谈内容都听进去了,因
为谈话进入了涉及个人感情最敏感的部分,他觉得有必要检视一下自己看管对象的
神态反应。

  “她还说什么?”奚大雄意识到凌漪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凌漪显然在苦苦搜索适当的表达词汇:“她流着眼泪说,感情上
的事是没法勉强的。希望我今后能接替她的探监任务,经常来看你。她相信你是个
好人,不会永远遭冤屈的。”

  “你把这些话都告诉辉康了?”奚大雄盯着凌漪的双眼睁圆了。

  “是的,原原本本。”凌漪肯定地点了点头。

  奚大雄感到有一股热浪在心头翻滚。他觉得有今天这样一个探监,能见到凌漪
,这几个月来所经受的一切,都极其值得,都得到了极大的酬劳!…… (以下略



            第二十二章 火线亮相 (节选)

  “老武,我要你给我爹买的降血压片办了没有?”杨玲一边翻看女儿杨翼的图
画习作,一边问刚从上海参观学习回来的丈夫。

  “哦,”武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继续伏在书桌上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张有很
多折痕、纸边都已经发毛的《人民日报》。

  “你哦什么呀?请问降血压片买了没有?”杨玲虽然是笑嘻嘻地重问,声调中
却分明有了几分不满。

  武遥这下才听清了妻子的问话主题,也听出了她的不满,连忙直起身子,放下
手中勾划要点的红笔,挠了挠头,对着妻子很歉意地说:“糟糕!忘了,忘得一干
二净。”

  “有你这样健忘的女婿,真是福分。”杨玲讥刺地说道。然后站起身,走出书
房,很快地又走回进来,把一卷报纸往武遥身前的书桌上一放:“他倒老惦着你。
看这些报纸,今天中午特地送来的;专门为你作的收集,上面都有你的大名。”

  “我这真是……”武遥继续挠着头皮根:“这样吧,下个星期天我再到上海去
跑一趟,反正当天就能跑来回。”

  “怎么劳动大驾,还不如我自己去。”杨玲的话语不松,口气却缓和了下来。
  这时候,小杨翼却跑到武遥的身边,展开她的一张最新习作,嚷道:“爸爸,
爸爸,你看我画得象不象?”

  武遥低头一看,乐了,招呼杨玲也过来欣赏女儿的杰作。杨玲凑上前来一打量
,只见纸上画了一个线条简单的半身人像,虽然从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看,看
不出哪一点象武遥的地方;那一只手托着太阳穴、一只手拧着下巴的姿势,却把武
遥思虑问题时的模样,勾勒得维妙维肖。在纸的下方,还用歪歪扭扭的笔划写着:
“爸爸心方。杨翼作于1967年4月25日。”杨玲不由喜欢得把女儿一把抱起
来,很高兴地亲了她一口,连声说道:“象,杨翼画得真象!”

  “小眼睛还真有一点观察力!”武遥也赞赏,伸过手去摸了摸她妈妈给梳的小
辫子:“告诉爸爸,怎么叫'心方'?”

  “就是……就是,”杨翼圆睁着可爱的小眼睛:“就是爸爸心里事情好多,不
肯陪我玩。”

  武遥和杨玲都笑起来。“喔,你是说爸爸心烦!来,我来教你怎么写这个'烦
'字。”武遥自告奋勇。

  杨玲推开他的手:“去你的吧,看看那些报纸上都说了你一些什么,不要把老
爷子的关心给浪费了。我们杨翼才不希罕你教呢!”

  “对,我要妈妈教!”杨翼响亮地同妈妈遥相呼应。

  杨玲抱怨归抱怨,却总是能体谅到丈夫的精力和心思分配重点。武遥深情地朝
妻子望了一眼,把身子转回到了书桌上,饶有兴味地阅读起丈人为他收集的《九·
一九战报》和《红锡城报》来了。这两份目前在锡城市算得上是最有权威性的报纸
,前一份是九·一九革联会的宣传喉舌,后一份是《锡城日报》的“九·一九”战
士在夺权后新改的名,现在当然完全处在市军管会的掌管控制之下。自从军管会蔡
副主任找武遥谈话,要他参与对全市红卫兵组织“开门整风”的指导工作后,他就
注意到自己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这两家报纸上了。然而,他没有想到老丈人会
有心把它们收集到一起,这么前后连起来一读,才使他发现:前几天蔡国柱才向他
正式挑明的意思,其实早就通过那些报纸文章作过多次暗示;只是他并没有给予特
别的重视,或者说,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这么快。。

  “他们怎么会想到启用你呢?”杨玲已经把这些报纸研究了一个下午,当然也
已经捕捉到了那种提示,可是却觉得有些想不通:“不是前一阵子,还死命追查你
同红总勾结在一起刮经济主义妖风的事吗?”

  “唉,全靠老俞站起来主动承担了责任。包括所谓的'705游轮黑会',联
合办公,和平让权,等等之类,他都一股脑儿地帮我兜下来了!”武遥感慨地说道
,然后仿佛沉浸到了回忆之中。

  “患难见真情,老俞真是个好人!”杨玲也觉得感慨。顿了顿,又接着说:“
其实,让老俞当结合对象才更合适。他更有经验和威望,情况又熟,基础又强。全
市上上下下各重要部门和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哪一个人不跟他熟?哪一个不服他的
领导指挥?而你呢,毕竟才来了一年时间都不到;要论人头关系,除了你跟那些造
反派打过一些交道外,恐怕只有文教宣传系统一些领导干部知道你的名字。你所熟
悉的红总被取缔了,王小燕那帮子人又一天到晚在作检讨。那段时间查你同红总和
长征兵团的关系查得这么凶,现在又要用你;要是我换在蔡国柱的位子上,对你才
放不下心呢。“

  “或许,”武遥沉思了一下:“他们就是看中我在造反派群众中有些影响的缘
故吧。军管会目前最关心的,是如何稳定大局,稳定人心。蔡副主任对我说了一大
通理由,其中一条,就是由我站出来表态支持军管会,对那些心里仍有疙瘩的人,
有助于消除他们的抵触情绪。”

  蔡国柱所谈明的结合武遥的诸多理由,和武遥向杨玲所作的解释,应该说都站
得住脚。可是他俩都没有提到另外一个重要的考虑。这一考虑,在蔡国柱向杜军长
推荐最终人选的过程中,无疑起着很大的作用。对这种考虑,武遥也不见得心中就
一点都不明白;作为一名恪守党性原则的市委领导,他只是不愿意说给妻子听而已


  (此处有大段删略)

  前几天市中心的百货大楼上,从六楼顶到一楼底层,又重新出现了一连串矛头
对准解放军的对联式巨幅标语。它们是:

  “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更觉毛主席亲!”

  “毛主席为我们撑腰,我们要为毛主席争气!”

  “雪压青松松更青,抽刀断水水更急!”

  “否定造反派,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打击造反派,就是打击文化大革命!”

  “重振革命造反派显赫军威,同二月复辟逆流殊死决战!”

  在那高楼的顶端,更有一条每个字有半个电影银幕大的横幅标语,触目惊心地
呼喊叫嚣:
  “还我战友!还我红总!还我文革胜利成果!”

  …… …… (有删略)

  市中心发生的这些情况,立即就通过市公革会便衣人员的记载汇报,传到了蔡
国柱的耳朵里。蔡国柱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人民日报》的社论也刚刚研读过,政
治风向显然变得有些不利起来。可是他没有手忙脚乱,而是疾风知劲草,岁寒知松
柏,当机立断地作决定:必须让武遥赶在五月份到来之前“火线亮相”!只要雷厉
风行地按中央的要求实行“革命的三结合”,把拟议多时的锡城市革命委员会马上
成立起来,只要上面一认可新生的红色政权,那就生米煮成熟饭,造成了既成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谁再要闹,就不仅是把矛头指向了红色新政权,而且也是把矛头
指向了批准成立这一红色政权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在这紧要关头,蔡国柱不能不庆
贺自己慧眼独具,选了武遥这样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三结合”领导干部。确实,
在所有的市级领导干部中,武遥可以说是证据确凿的革命左派,跟毛主席革命路线
最紧,同资反路线分手最快,与革命造反派理解沟通最早。市军管会已经把武遥文
革以来的有关表现,报到南京军区和中央去了,上面的反应挺不错,称赞驻锡部队
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选到了一个好干部。如今,中央文革那几个秀才一摇笔杆子,
就立即使锡城市风声鹤唳,呈现出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但是,真如红
旗团革命小将贴的大幅标语那样:撼泰山易,撼解放军难!市军管会不是旧市委。
蔡国柱是文人但更是军人!他既有文人的细腻周密,又有军人的铁腕作风,深谙兵
贵神速的道理。他决不会象那位陆波书记那样,外面还没有全乱起来,自己内部就
先乱作一团,结果被一群乌合之众的造反派闹得人仰马翻。他向杜军长作请示,经
过批准同意后,就专门派小轿车去火车站,把刚从上海参观学习整风经验的武遥直
接接到市军管会,促膝恳谈,要他作好第二天一早就“火线亮相”的准备。

  所谓的“火线亮相”,似乎也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发明创造。其内容无疑是最
革命、最激进的;其形式,却好象是模仿了西方最反动、最落后的“就职演说”那
一套。被确定为“三结合”干部代表,将面对媒介和各方面的重要听众,公开宣告
自己对本地文革运动的立场、观点,和被结合后的施政打算。可见最陈旧的资产阶
级西方民主,同最新颖的无产阶级东方民主,其间也有可以相互沟通和借鉴的地方
。蔡国柱打算:在武遥“火线亮相”的基础上,就选“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一天
,正式宣布成立锡城市革命委员会。按已经向上呈报的名单,市革会主任是杜军长
,第一副主任当然非他莫属,作为“三结合”中驻军的代表;另外三名副主任依次
排名为:武遥,代表革命干部;育文庆和史苏星,为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

  (此处有大段删略)

  杨玲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明了丈夫是在为什么而苦恼。他一方面受人看重信用
,一方面又认为:看重信用他的人违背了党中央的正确路线和方针。这种事如果挨
在官场上好多其他人的身上,也许根本就不会成为任何思想负担。所谓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不管东西南北风,紧跟
着看重信用你的人跑就是了;天坍下来由领头的人顶着,跟随者总是不难得到宽恕
谅解的。而只有武遥这种人,才会因此变成一个大烦恼!那种神不守舍、丢魂落魄
的样子,他是觉得跟着军管会的立场作表态,是践踏了他所信奉的党性原则,还是
糟蹋了他所看重的道德良心?杨玲重新捧起报纸,拜读起刚才只是草草扫了一眼的
《人民日报》社论:

  “如何对待革命小将,是如何看待几个月来两条路线斗争的问题,是如何对待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运动的问题,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还是站在资产
阶级反动路线一边的阶级立场问题,是要不要培养和造就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的重大问题。”《正确对待革命小将》开宗明义地说。

  “如果否定革命小将,便是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打击革命小将,便
是打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革命逆流
。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革命小将玩弄阴谋诡计,在革命小将之
间播弄是非,拉一批,打一批,妄图分裂革命小将的队伍,把革命小将引向歧路。
同时,他们贼喊捉贼,把那几个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提出者一贯主张的在干部问题上
的'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反动政策,强加在革命小将头上,攻击革命小将
。他们勾结社会上的牛鬼蛇神,抓住革命小将的某些缺点-错误不放,攻其一点,
不及其余,全盘否定革命小将的大方向,甚至操纵已垮台的保守组织进行反翻案活
动,把一些革命小将重新打成'反革命'。他们这样做,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
级革命路线,就是否定前阶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对于这股逆流,
我们必须坚决回击,彻底粉碎!……”

  杨玲读完全部文章,心里也变得动荡不定起来。看来,丈夫是把社论中所提到
的革命小将,同王小燕那批人划上等号了。而把支左解放军,同“资本主义复辟的
反革命逆流”划了等号。她有什么方法,可以令人信服地把这两个等号拿走吗?显
然,这很难。但问题的关键是:杨玲除了对把红旗团捧得那么高颇不以为然外,解
放军哪一方面做错了呢?自从取缔了那些乌七八糟的“造反派组织”后,锡城市的
革命生产秩序迅速恢复正常。无法无天的红卫兵小将们,都被赶回课堂里作“批评
和自我批评”,自我检点文革开始以来的种种不法过火行动。连不可一世、已经被
捧成大左派的史苏星、黄军等,也不得不在全市性的红卫兵组织整风运动中,就以
前对董校长的野蛮行径和大搞反动血统论的狂热,作了一通自我批评。除了对那些
被取缔的一小撮反动组织的坏头头之外,到处抓人打人和批斗游街的现象,再也看
不到了。象父亲那样一类德高望重、却受到造反派迫害凌辱的知识分子,支左军代
表一进驻就把他们当作保护对象。原来全市多如牛毛的各种各样的“革命造反组织
”,合并的合并,解散的解散,取缔的取缔,以只剩下的“九·一九”革命联合会
作龙头,按原先的区局分类,实行了十三个系统的统一归口大联合。而这个在市军
管会直接控制下的的“九·一九”,虽然同被取缔的红总一样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号
,除了里面几个核心组的头头换了脸之外,除了他们经常刷一些“打倒刘、邓、陶
,批臭黑市委!”之类的大标语外,其组成人员、政治态度和所发挥的实际功能,
同以前有市委控制的总工会和共青团,其实并没有根本的区别。杨玲虽然因为对红
旗团仍然心存疙瘩的缘故,没有参加“九·一九”。但是她的内心政治感受,却是
同所有那些真心实意参加“九·一九”的原革工联和大中兵人员,相差无几:锡城
市又回到了文革尚未正式铺开前的样子!各个单位的军代表,就象以前的单位领导
一样,当然都紧紧依靠各个单位的党团骨干和基层干部。要想翻天的牛鬼蛇神受到
严厉打击。那些跟党离心离德的落后群众,过去在地方党组织的领导下,还时有调
皮捣蛋的情况,现在把一些带头的害群之马抓的抓,关的关,管的管,一个个都变
得规规矩矩,夹紧了尾巴做人……。如果说,这些就是《人民日报》社论所指责的
资本主义复辟,于党、于国、于民,这种“复辟”又有什么不好呢?杨玲心里这么
想,两眼却似乎是下意识地朝书房门口望了一眼。随即想起:书房外面没有旁人,
只有女儿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继续她的绘画。她就把丈夫恭维给她的那顶“看重'
两报一刊'精神”的高帽子,扔在一边不管,却把自己内心的上述想法,原原本本
地向丈夫作宣布。

  武遥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发表这种同中央唱反调的言论,对她对不对其胃口的《
人民日报》精神抱质疑态度显得一点不惊讶,而只是用很沉静的口气回道:“我承
认,这种'复辟'行动,对稳定大局、恢复生产和社会秩序,都起到了明显的促进
作用。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东西,在那么短短几个月中,就使一个原来平平
静静的城市,一下乱起来呢?是哪些矛盾因素,会使连同他们的家属在内,一下就
有一半市民,站到了所谓的反动组织红总的一边去了呢?这些矛盾,长期以来被掩
盖了,不为我们党的好多领导干部所注意和重视。数十万人呼啦一下出来造反,本
来是可以使人清醒,促使我们吸取教训,改进工作。现在好,把造反的人统统用武
力手段硬压下去,使本来应该检查自己执行错误路线根源的人,反而自以为有功!
毛主席发动文革反修防修的目标,通过群众的冲击加强党和人民联系的良苦用心,
不是全都落空了吗?如果不从根本上作改变,这种回避矛盾、掩盖矛盾的稳定,只
能稳定一时,不能稳定长久。”

  杨玲无语。这回,是轮到武遥双眼长长地盯视着她,逼着她开口。可是,她还
是不作声。因为虽然从感情上,她还接受不了丈夫的看法,但是在理性上,她却一
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好多同志抱着对党的朴素阶级感情,总是把那些造反的人看作只是一小撮坏
蛋在捣乱。你知道吗?五八年那个带头罢工闹事的金阿二,这次也同红总的头头一
起抓进去了。时红霞跟我说过,那是要老账新帐一起算!你想吧,明明是运输联社
领导没有全部执行省市委的决定,使一部分工人心中仍然有气,要借着文化大革命
出气,支左部队却不辨真相,完全用镇压措施来对付;如果你还在报社,再要你就
此事写一篇报道,你会怎么写呢?”

  杨玲这时候,一边在头脑里搜索回忆着当年那个照片曾上过报纸的山东汉子的
形象,一边想起了草鞋浜那些原运联社学生家长目前的居住条件,讷讷地说不出话
来。沉默了半晌,她改用不很自信的口气继续抗辩道:“在共产主义没有到来之前
,这个世界上总会存在好多不公正。按前一阵子那样地到处革命造反,这社会不公
就会一朝消除掉吗?依我看,恐怕只会越造反,越糟糕。你越支持,就越添乱。”

  武遥听了妻子这段话,说话的自信程度也降低了:“这只能通过实践来检验了
。但是既然毛主席党中央作了号召人民群众起来革命造反的决定,我作为一个中共
党员,就只能站在党性立场上来说话。”

  丈夫既然把他所笃信的党性原则搬出来作依据,杨玲就觉得实在不便再作辨驳
,只好很压抑地低声问道:“那明天的'火线亮相',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说呢?我就是要听你的意思呀。”武遥反问。

  杨玲低头想了一想,决然地说:“如果你确实不支持军管会的做法,也不要勉
强自己作违心的表态。顶多,就不做那个结合对象;明天一早就给蔡国柱打个电话
,把这'亮相'的事推掉。”

  “你这是第一次变得天真了!我能推得掉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珍惜这次机会,直话直说,支持王小燕他们,要求驻军按照中央精神给红
总平反。”

  杨玲惊诧得几乎合不拢嘴。顿了好长时间,才不以为然地发问道:“你想放一
颗轰动天下的政治卫星吗?”

  (此处有大段情节删略)

  第二天下午,天色象死灰般的悲苦。蔡国柱被杜军长叫回军部,在军长劈头盖
脑一顿前所未有的严厉训斥下,他那副面如死灰的神色,就如一个酩酊大醉的人,
刚刚从翻肠倒胃的整夜呕吐中喘过气来。其实,他昨夜不过就喝了自己酒量的二分
之一不到。大事在身,他是从不贪杯的!问题并不在自己喝了那一点酒,而在于自
己没有把武遥也拉到酒杯前,一诉衷情,使武遥满腹真言,能在酒后都吐出来。这
样,即使他不能坚定他的革命信念,至少也能摸到他的反叛念头,预作防备,避免
那种使全场哗然、使蔡国柱刹那间几乎觉得天昏地暗的情景发生!他脸面扫地地从
杜军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觉得每一张在长长走廊里碰到的脸,似乎都在幸灾乐祸
地嘲笑他。他一个都不理睬,管自闷头走出门,管自闷板着脸,重重坐进“嘎斯六
九”型的吉普车里。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牙齿在恨得“咯咯”作响。“姓武的,来日
方长,咱们走着瞧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第二十三章 血与火 (节选)

  恭鹏志接到朱兆平的电话,脸色如铅。这似乎是预料之中的,他却总还存着侥
幸心理,希望自己的努力不至于前功尽弃,希望朱兆平并不会被武遥的“火线亮相
”所迷惑,而有一个更冷静、更深思熟虑的头脑。这种期待显然是不切合实际的,
怎么能期待市计经委的一个科长,会比一个市委副书记有更成熟的政治表演呢?…
… (有删略)

  恭鹏志对武遥,对朱兆平,都颇失望。他认为:去掉所有冠冕堂皇的革命词句
和理由,在背后兴妖作怪的,归根到底是一个权力问题。围绕一个“权”字,他俩
似乎都把政治当成了一种赌博。很显然,如果接受既定的政治格局,这就意味着他
俩在锡城市的政治舞台上,只能在支左解放军的主导下,居于一种从属的地位。他
们好象对此于心不甘,把赌注押在了反对解放军支左方针的一边。如果他们嬴了,
蔡国柱将不得不引咎下马,武遥就可能取而代之;朱兆平也能摆脱在同部队支持的
联络站所搞的大联合中处于的不利地位,获得更大的权力,在市内成为举足轻重的
人物。但是,如果输了呢?闹不好恐怕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恭鹏志知道:
《人民日报》社论和林杰文章的背后,有中央文革;中央文革的背后,当然是伟大
领袖毛主席。可是在驻锡部队的背后,是南京军区;在南京军区的背后,也是伟大
领袖毛主席。据时红霞的消息来源,毛主席在决定发动文化大革命之前,期望在一
场政治大决战中得到军队支持的红司令曾亲口询问许世友:“中央如果出了修正主
义怎么办?”许司令毫不犹豫地表态说:“跟着毛席重上井岗山!”就凭这一问一
答,你就可感知:南京军区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心目中,该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
驻锡部队所作的一切,都是受到军区首肯支持的。只要许司令员不倒,武遥、朱兆
平和工学院那几个秀才,随便怎么折腾,欲把锡城市的天下重新翻个面,谈何容易


  (此处有大段情节删略)

  当初斗批革工联头头和基层当权派的某些过火行动,已经使心地软弱的凌漪感
到极大不安。而一进入六月下旬,整个锡城市似乎成了一个武斗的大战场。这个战
场犬牙交错,工事街垒林立。形成了以“革匪”为一方,和“九匪”为另一方的两
大武装割据阵营。所谓的“革匪”,是“九·一九”赐自己对手“革联指”的尊称
。“革联指”是由已经平反的红总和红联指、机关革纵等一批市一级造反派组织,
为实行大武斗形势要求而成立的锡城市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总部就设在苏南工
学院的“工”字形七层教学大楼里。而所谓的“九匪”,则是“革匪”按中国人礼
尚往来的传统,在简化锡城市“九·一九”革命联合会名称时所作的一种回敬。横
贯城市的古运河,成了两军对垒的主要军事分界线;全市五六座横跨运河的桥梁及
其桥头两侧地段,成为时常爆发激烈武装冲突的主战场。白热化的武斗空气,白热
化的相互仇视情绪,使凌漪常常感到莫名其妙的惊恐不安。那一个接一个血淋淋的
武斗事件和一串串的死伤人数,不时传进耳朵。“九·一九”方面那些由转复员军
人为主所组成的专业武斗队伍,不仅组织严密,进退有方,而且以革命先烈为榜样
,十分骁勇悍战,几次突袭,使素被他们视为乌合之众的红总队伍,损兵折将,伤
亡惨重。凌漪无法忍受那种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焦虑,也无法熬挺入夜以后那种无
边无际的恐惧和孤独。她寝食不安,总觉得好象有不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忍无可
忍之下,她终于借着最新发生的一个重要情况,违背奚大雄的禁令,赶到“革联指
”的大本营去看望分别多日的新婚丈夫;或者说得更为确切一点,去见她的情夫。
因为她在奚大雄出狱后与他所作的那种匆忙而热烈的结合,在严格意义上讲,并未
得到法律的认可。他俩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俩躲在凌漪专门私租的一个小房间里
,先斩后奏、激情如潮地欢娱了数日之后,再去有关部门办理结婚登记时,竟被告
知盖结婚证的公章已失落。而即使这一关键性的公章没有失落,整个部门的工作也
早已停顿瘫痪。给牢笼生活锻炼得政治灵敏度极高的红总司令,立即就怀疑到这是
在万般无奈中不得释放他的市军管当局,有意制造的一种用心险恶的人为障碍,以
此把他树立为一个与女人非法姘居的“光辉典型”。奚大雄针锋相对,以大局为重
,急流勇退,毅然决然离开凌漪刚刚建筑起来的那个温柔小窝,在革联指办公室里
,隔了一道屏风摆了一张床铺,作为洁身自好的栖身之所。可是,这种亡羊补牢的
措施,却并不能改变问题的实质。凌漪觉得:已经到了不能不把问题说清楚的时刻


  …… (此处有删略)

  工学院的门口,硝烟弥漫,一场恶战刚刚结束。一辆模样古里古怪的土造装甲
车,散发着带有焦臭气味的青烟,象一头奄奄一息的怪兽,歪斜着笨拙的庞大身躯
,瘫陷在学院大门口的一道沟壕前。这辆装甲车是建新机械厂的杰作,由一辆大功
率的进口柴油卡车改装,全身披挂着青黑色的钢板。驾驶室的前窗,钢甲车身的左
右两侧,均留有用于观察情况和透气的小窗洞。那些小窗洞竖隔着细密的铁条,那
样子既象是监狱门上的望风口,又象是煤炉底的铁栅片。铁条间所留的空隙,恰好
能阻挡住长矛大刀的攻击。当那场恶战刚刚开始的时候,那开足马力朝前猛冲的装
甲车驾驶员,受小铁窗有限视野的阈限,并没有注意到“革匪”事前得到密报后隔
夜里在大门口挖下的一道壕沟;壕沟上面,还用用芦席片和泥土作了伪装。那壕沟
虽然并不深,对付那土制装甲车却显得足足有裕。因为在设计中考虑要保护橡胶轮
胎不受长矛的攻击,那车子的装甲板离地面只有两三寸的距离,那车轮一冲进壕沟
,装甲板就搁住了地面,再也动弹不得。车内二十多名“九匪”勇士,包括应设计
人员要求,临时被拉入车内实地勘察装甲车性能的建新厂设备科长朱坤兴,一声呐
喊跳出车外,挥动手中的长矛大刀,妄图借一阵乱刺猛砍,突破重围与车后被“革
匪”阻截住的后续部队会合。无奈后续部队已被早有准备的“革匪”重兵击溃,面
对蜂拥而上的更多的长矛大刀,只好仓惶退入装甲车内死守,固待援兵。这边早有
丧心病狂的“革匪”,抱着要为前几场武斗中丧命的同伙报仇雪恨的念头,把几床
旧棉被和一堆破大衣塞进车底下,浇上满桶汽油,然后通过半导体小喇叭对着装甲
车内大声嚎叫:“缴械投降吧!沾满人民血债的九·一九匪徒们!顽抗到底,死路
一条!……再给你们三分钟时间,如不投降,自取灭亡!……”

  面对这种鬼哭狼嚎般的叫嚣和在空气中发散开来的呛鼻的汽油味道,从铁甲车
小铁窗里传出来的回应,却是一遍又一遍豪壮的毛主席语录歌声:“要奋斗就会有
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
,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就是死得其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
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惨无人道的“革匪”被这种“打着人民旗号反人民”的伎俩所激怒,就忍无可
忍地一头钻到车底下,终于丧心病狂地捌动了罪恶的打火机。只听得“啪哒”一声
,由打火机一小点火苗所引发的烈火,开始在车底下熊熊燃烧起来。朱坤兴闻到了
烟火的味道,率先停住歌唱,问领头的突击队长:“怎么办?他们真的下毒手了!
”大家停住了歌唱,似乎一下都感到脚底下的车厢底板,在升腾的火焰下发出“吱
吱”响的痛苦叫唤呻吟。当然,这其实不过是最初所出现的一种幻觉。无情而又欺
软怕硬的火舌,首先贪婪地吞噬浸透汽油的棉制品,而对硬梆梆的底盘车身,则以
烘烤预热为主。在这样一种耐模耐心的烘烤预热下,铁甲车内四壁的钢板,开始变
得越来越热烫。车厢地板的下半部分,显然终于被火舌烧着了,带着焦火气味的烟
雾,从各种可能的缝隙中一个劲地往上蹿冒,使车厢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好象一团
浓稠而厚重的液体;这液体的颜色虽然是灰蒙蒙的,却使人想起被逐步加温烤红的
钢锭,慢慢地化成流质般的物体。它在空气中毫无阻挡地到处流淌,让人们感受它
那毫不掩饰的逼人滚烫!朱坤兴裸露的皮肤部位开始冒油,仿佛要冒烟的嗓子口,
也开始连连咳嗽。视线模糊的眼睛里,被刺目的烟雾呛出了辛辣的泪水。他擦了擦
眼睛,竭力要想看清车内同伴此刻的脸神。他觉得有些惊奇:车上所有的人,却除
了咳嗽传喘气之外,似乎都抱着听之任之的超然态度,一个个都很沉着镇静似地死
不开口。难道他们都不明白:车上所有人的生命,已经面临生死关头?他们是吓呆
吓麻木了,心中全然失去了主张?还是仍然沉浸在扮演英雄豪杰的壮烈情感中,并
未真正意识到死神的脚步,正向自己步步逼近?而事实上,浓烈的烟雾,被烟雾呛
出的泪水,蒸笼般的酷热炙烤出来的豆大汗珠,已经使得朱坤兴难以确切辨认车内
同伴的脸神。他只能看清一点:此刻大家的脸孔,分明都转向了身体精壮的突击队
队长。这位曾参加过炮轰金门岛的解放军前炮兵大尉,神色严峻而庄重地走到车窗
前,望了望已经蹿上窗口的无情火舌,缓缓转过身来,用极冷峻的声调说道:“是
中共党员和共青团员的,请举起右手来,让我们一起向党作一次最后的庄严宣誓!
”车内所有的人,都仿佛对他这句话期待已久似的,一个个庄严万分地举起了他们
的右拳。承蒙已经撒手人间的夏书记的生前关照,朱坤兴好歹也算是一名光荣的中
共预备党员,因此也就迟迟疑疑地跟着举起了拳头。一阵浓烟被风卷进窗口,使靠
近窗口站立的队长,猛烈地咳起嗽来。然而,这并不能动摇他带领大家宣誓的决心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喘一边领着大家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声音:
  “我们向党和毛主席庄严宣誓:”

  “……”

  “誓死捍卫你的革命路线!”

  “……!”

  “决不当叛徒!”

  “决不当叛徒!”

  “……

  ……

  ……!”

  朱坤兴感觉到:在那虽然夹杂着咳嗽声音却仍然不失齐整宏亮的宣誓声中,却
也有个别的声调显得有些颤抖。仔细分辨,却发现这一颤抖,原来发自他自身剧烈
颤抖的内心。他并不是这支身经数战、见惯了流血死亡的专业武斗队伍的编内人员
;更没有在出发前,作好视死如归的精神准备。当他感到死神已经用窒热的魔爪扼
住他的喉头时,他开始惊恐万状,泪眼模糊中所望到的,不再是车厢内那些同伴影
影绰绰的革命身驱,而是妻子那楚楚动人的充满期待关切之神的瓜子脸,和离家时
新新跟他挥手告别时的稚气小拳头……

  是烈火的焚烧,使血管与神经猛烈地收缩和抽搐吗?他开始感到心的阵阵痉挛
和痛楚!外面催促投降的呼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此刻跟随着疯狂扑打窗口的白
炽火舌钻进车厢内时,听起来却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他看到身边有烧着了的腿脚,一条,又一条……,也有烧着了的胳膊,起火的肩膀
……。人们终于开始横七竖八地倒下,痛苦地呻吟,在火焰已经蹿成一片的地板,
浑身抽搐,打滚,痉挛。那象长有十分尖利牙齿的火舌,也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身子
。被烧灼的肌肤,产生了一阵一阵利刃剐肉般的钻心疼痛!他拼命地扑打周身的火
舌,拼命地扑打,越扑打,那火势却烧得越猖狂,越欢快……!突然间,他听到了
一声尖利的呼喊,眼前蓦然间显出一大片白色的光亮。神智混沌中,他感到车后的
铁门被谁突然撞开了,那发出喊叫的人,象一团火球般地“噗嗵”一声滚下了车厢
。然后有第二个,也摇摇晃晃地向那一片光亮扑去;接着有第三个火柱,也向门口
扑去,但是晚了,只听的有人恨恨地一声低沉叫骂:“想当叛徒!”随着就响起了
一声更加凄厉的叫喊!这第三个火柱尚未扑出车门,就沉重地仆倒在烈火中;一杆
被烈焰烤得滚烫的长矛,刺进了他的后胸!朱坤兴似乎听到了矛尖上喷出的鲜血,
滴落在长矛杆上,发出“嗤嗤”的声响。他或者是因为仍然记着自己是“九·一九
”勤务组的头头,不能身先士卒当逃兵;或者是完全被眼前的惨烈境况所惊呆,以
至失去了移动身子的力气;或者是求生的本能已经无法使他清楚地判断:哪一种行
动更能够满足它的生存要求。尽管他离铁门距离极近,只要拼命一跃,也许就能死
里逃生地滚出火笼一般的车厢,他却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铁门,被一个在
火焰中吃力扭动着的身子,重新砰然关上!他想分辨清:那位在垂死挣扎中一心要
保全战友革命忠贞的英雄是谁,可是一股火焰却猛然蹿上了他的眉毛,“轰”地点
燃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好象一下迸裂。被熊熊火光映照的瞳孔中,在一瞬间飞快
闪过的,却是一只小小的、白嫩的、朝他挥动着的拳头,“新新……”他低低地呼
叫一声,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失去了知觉……

  当凌漪来到工学院大门口的时候,硝烟尚未散尽,人们正在把那一具具烧得焦
黑的尸首,从铁甲车里搬出来,装进从殡葬场叫来的一辆卡车里。炎热的空气中,
飘散游荡着一股难闻的焦臭味,仿佛有许许多多看不见、摸不着的臭黄鱼,烤焦在
许许多多无形的锅底里。不知是因为凌漪在毒日头下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是她的感
官神经,既受不了那可怖的尸首形状的惊吓,也抵不住空气中焦臭气味的刺激,只
觉得胸口突然一阵子恶心,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一大堆围观的主力军中,有公
路野战兵团的成员一眼认出了她,急忙上来作问候,热心地带她去见奚大雄。

  奚大雄刚同革联指的一群头头,刚从可以乌瞰武斗现场实况的七楼楼顶,走回
会议室继续讨论下一步的战略计划和步骤。突然被人叫出会议室,一眼看到不期而
至的凌漪,脸色煞白,一块沾有呕吐秽物的手绢捂在嘴上,散发出一股很冲鼻的食
物腐酸味道,很吃惊。也顾不得自己的革命名声和光辉形象,急忙把她领进自己的
办公室兼卧室,倒上一杯凉茶,又转身打来一盆水。然后他返身关门,绞上一块热
毛巾,递给凌漪,用双手扶住她的肩头,极关切地问:“你呕吐了?发生了什么事
情?这么大毒日头的天,赶到这里来!”

  凌漪点了点头,带着凄惨的神情,很努力地笑了笑,然后用低低的语调,哀怨
地反问道:“打搅干扰了你的革命,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奚大雄好象觉得极冤枉,急分辨:“这里太危险了!刚
才还发生了一场大武斗。你进来时,一定已经看到那辆烧毁的铁甲车了。那么多死
人,你们女人看着一定受不了!”说完,从凌漪手里接过毛巾,在温水里搓了一下
,然后抬起头来,很亲昵地端视着她,说道:“我看你的衬衣背后都湿透了。来,
解开钮扣,让我替你擦一下。”

  凌漪见到朝思暮想的男人,一下变得这么温柔,怨艾之气就全消了,很顺从地
随着他走到屏风后,任他一粒一粒地解开她胸前的钮扣,转过身,很惬意地感受着
温热的毛巾,在她身背上来回缓缓揉搓。她那敏感的鼻子,此刻能嗅到奚大雄身上
那股熟悉的男人气味。她微闭上眼,仿佛要用关闭视觉的做法,进一步加强嗅觉的
灵敏程度。却感到那揉搓停住了,那股男人气息,随着脚步声飘远了,接着耳朵里
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音。待要睁开眼,那股男人气息随着脚步声又重新飘回
到身边。于是继续保持双眼闭合状态,静静感受着那粗壮的手指头,在笨拙地解开
她衬衣前端的最后两粒钮扣,体味着那热毛巾,在她的脖颈下端和身背上所作的来
回移动。然后,听任那手指头移到她的背后,一下变得很灵巧地,又解开了被汗水
湿透的奶罩的钮扣。那热乎乎、暖湿湿的毛巾,就在她那有些饱胀的乳房上面,很
轻柔地揉擦起来…… …… (此处有删略)。

  “凌漪,很抱歉,他们还在等我的发言。”她的耳朵边,终于响起了大雄万分
愧疚的低沉话语。她的双肩,开始抽搐抖动起来。泪水终于从她那美丽的大眼眶中
,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顺着手指缝流到了枕席上。她觉得胸口和喉头堵得发慌,
突然从床上跃起来,冲到墙角边的一只痰盂罐前,再次呕吐起来。可是因为前一次
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光了,这下吐出来的,只是一口又一口的胃液酸水。奚大雄愣
视着凌漪光裸的雪白背影,终于明白过来。一手抓起她的衬衣,一手抓起毛巾,走
到凌漪背后连声急问:“你是有身孕了,是吧?什么时候有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应该早通知我!唉,唉,我这个做父亲的,真是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

  凌漪闻言转过了身,两眼深情地望着奚大雄:“我不耽误你了,开会去吧。只
要你知道了,我今天来看你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只是,”凌漪好象突然觉得有些
冷,把奚大雄刚帮她披上身子的衬衣裹得紧了一点,哀哀地说:“你能回来陪我几
天吗?最近一段时间,我太孤独,太惦念你了!”

  “一定,一定!”奚大雄连口答应:“今天一开完会,我就回来陪你!”

  凌漪黯然的眼神变亮了,脸上重新泛起了动人的光采。

  …… (此处有删略)

  衣柜上的座钟,很快地就响起了敲十点的钟声。在凌漪此刻的耳朵里,这钟声
也许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一种声响。可是她很快就发觉:她错了!就在那摩托车的轰
鸣在转弯路口消失不久,当另外一种轰鸣声把她也带出转弯路口的时候,她却庆幸
起那钟声的准确和及时了!就相差那十几分钟,凌漪就被一帮如天而降、似狼似虎
的汉子,塞进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这些人都臂戴红总主力军的袖章,那辆卡车,
竟好象就是凌漪白天在路上所遇见的那辆公司里的车。然而,当凌漪被一推上车厢
,看到车厢一角蹲着四、五个双臂倒背、嘴里塞着毛巾的人,立即明白这车子和车
子的原主人,是这支“深入敌后”前来抓捕奚大雄的“九·一九”别动队的第一批
俘虏。没有多久,凌漪嘴腮的肌肉就变得极度紧张疲劳;那是因为她的口中,也被
塞上了一大团毛巾。她的双臂,很快也变得酸胀麻木;这是因为麻绳的捆绑。她此
刻并不完全明白自己落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凶险处境,心中一边寻思是谁作的密报,
能使“九·一九”掌握大雄今晚离开革联指总部回家的行踪;一边暗暗地为奚大雄
庆幸:幸好他似乎受老天保佑,受钟声的提醒早离开了一步。她在被推上车厢的一
刹那,看到驾驶室里有一个人在钉视着她。因为是背着路灯的光亮,凌漪分辨不清
他的脸,却总觉得有一副很熟悉的模样。那些动作机敏、态度凶狠的别动队员,一
上车就沿着车厢栏板团团站成一圈,而把凌漪很粗暴地按坐在车厢地板上,使卡车
飞速抛甩到后边去的路旁行人或夏夜纳凉者们,根本无法看见她和她的“主力军”
俘虏同胞。在车子开出家门不远处那个转弯路口时,她也无法瞥见纳凉的街坊邻居
和值班店员会显露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模样。她疑心:引来这批别动队的密报者,
也许就在这些人的中间。那车子一转上大马路,就不顾弹石路面的凹凸不平,奔腾
跳跃着,风驰电掣般地朝着城南“九·一九”的占领区呼呼飞奔。这些人是怎么进
入造反派的防线的?又怎么从造反派的防线关隘中冲出去?凌漪深感疑惑不解,好
象是在读一本跟自己无关的惊险小说似的,先是一味地猜度,然后,凭那逐步减慢
的车速,她断定车子是开近了革联指防线的关卡。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触碰自
己绑在背后的双臂,但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象所震骇,她却全身都一下僵住,惊
谔地瞪起了神色恐怖的眼睛,根本无法对伙伴的暗示作出反应。她看到在那些“九
·一九”突击队员的手中,忽然一个个都变戏法似的,显出了倒提着的冲锋枪,她
被惊呆了!

  车前方传来了“停车!”“停车!”的吆喝声。已经减缓车速的车子终于停住
了,好象有人在盘问,有人在作回答解释。也许是盘问者觉得解释者的回答完美无
缺,凌漪听到了搬移活动路障的“咔喇喇”的声响。可是,就在车子将要重新启动
而尚未启动之机,她身边的那几名“主力军”俘虏却忽然站立起来,猛然推开车边
猝不及防的冒牌主力军,不顾一切地冲向车子后端,不知在何时经相互帮忙解脱了
绳索捆绑的手,一把扯掉了嘴里的毛巾,一边跳车一边大声嚷叫起来:“抓九匪!
抓九匪!……”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叫喊,四周围立即响起一片混乱的叫喊声、脚步
声和物体撞击声。然而,在这一片声响中,最使人心惊肉跳的,却是那划破夜空的
、清脆的“哒哒哒”的冲锋枪扫射声,和凄厉的中枪者的惨叫声。就在这突然响起
的一片枪声中,卡车猛然起动加速,发狂地向防线另一边的桥头冲去。凌漪恐怖绝
望地紧紧闭上了双眼,浑身上下颤抖不息,就好象一只被人急剧摇晃的筛子!她的
眼前,虽然只堵着一溜圈腰腿,却好象分明看到了一具具饮弹倒地的尸首。尽管光
凭着那一声声中枪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无法辨别那些被冲锋枪击中的身驱,光是
关卡上值勤的革联指人员?还是也有刚才一刻还同自己背靠背挨坐在一起的那些跳
车者?但是她看到有的射击枪口,分明是直对着他们的跳车方向开的火,就几乎能
肯定里面也有中弹者。她想,如果自己刚才领会接收了对她手臂上所作的触碰暗示
,让跳车的伙伴也暗中帮着松开绳索,也跟着一起跳车,此刻自己可能也已经成了
一名枪下之鬼!这时候在她的脑海中,除了那些纷纷倒下、挥之不去的躯体身影,
也显现出了一具具烧焦的尸首……。凌漪想到在这种大革命的狂潮中,人的生命一
下子竟会变得那么脆弱,好象是一支支弱不禁风的烛火,稍会一吹,就“噗噗”地
接连熄灭……眼泪就夺眶而出。

  完全依靠着外加的力量,凌漪被架下了卡车。接着,踉踉跄跄的,她觉得自己
似乎被推进了门,推进了一个长长的过道。再接着,是被人架着不停地登楼梯阶。
这大楼里显得那么寂静,或者是因为夜已经太深,或者是因为戒备太森严,凌漪觉
得自己的塑料凉鞋和押解者的脚步在楼梯阶上所踩出的声响,就象在山谷里一样,
发出了空旷的回响。她觉得自己好象是被推进了一个房门,然后蓦然间,眼前一片
刺眼的白亮,有人把蒙在她眼睛上的黑布拿掉了。凌漪的瞳孔变化一时间适应不了
新的光亮,迷茫了十几秒钟,才终于看清房间里的情景。除了身后的押解人员,她
看到面前横放着一张很简单的桌子;从桌子后,看到一站一坐两个人。站着的,就
是她在被推上车时,就觉得似曾相识的坐在驾驶室里的那个阴影,现在一览无余地
展现在她的面前。他不是别人,就是她和奚大雄以前的好朋友,如今却成了奚大雄
仇敌的李辉康!

  “贾团长,”李辉康斜睨着她,用讥嘲的语调对着那位身材黑短而粗壮的坐者
作介绍:“这位就是我们逮到的那位瘸腿司令的夫人凌漪。”那位叫贾团长的,原
本似乎在研究摊在桌子上的一叠材料。这时扬起他那锐利的目光,在那材料纸和她
的脸庞上,飞速地来回扫了一眼,却一言不发地突然站起来,又反复朝她打量了两
眼,对李辉康摆头一示意,就径自朝门外走去;李辉康急忙跟他一起走出门外。凌
漪感到了巨大的惊恐!她只是在那个贾团长把头一摆的一瞬间,才终于回想起:这
熟悉的短粗身材和紫铜色脸膛,就是当年在那个舞会上对她非礼的贾师长!当时他
就是用了这样一个摆头的动作,领着他的随从恼羞成怒地退出舞场的。凌漪听不清
门外窃窃的交谈声,但知道是那位贾团长在面授机宜。在这样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
地方,一下子碰上了两个冤家对头,凌漪身在闷热的房间内,心却好象一下沉入了
冰窖里,浑身上下都不由地打起战来……

  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由于质量差而不停地发出“嚓嚓嚓”的噪声。革联指头
头们的联席会议,已经在这无休无止的“嚓嚓嚓”声中,吵吵嚷嚷地开了好长时间
。市一中“八·一八”的雷竞天,对活活烧死二十多名“九·一九”装甲车人员的
残暴做法,对革联指的武斗总指挥葛富林提出了质疑:“……在对方的攻势已经被
瓦解、装甲车里的人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的情况下,我们难道除了火烧之外,就没有
别的办法了吗?要知道,他们毕竟也是受了蒙蔽的阶级弟兄啊!”市机关革纵的朱
兆平,也要求葛富林对此作出检讨交待。葛富林左颊上的疤痕涨得通红,坚持复述
着同一句话:“……反正我没有下令浇油烧!”“但是你没有阻止,你默许了!”
雷竞天叫道。

  “我没有那个能力来阻止!你有这个本事,这个指挥你来当。我干不了,我辞
职好了!”葛富林几乎是怒吼起来。

  曲湘川对两位鸽派人物的指责之声,颇不以为然,就插上来说道:“我作过调
查,浇油点火者有一个亲兄弟,在上一次武斗中,受伤之后在救护车旁被独立团的
人乱枪捅死了!临时集中到一起来应付这场突袭的“四虎队”,成分本来就很复杂
。前一时期都吃过独立团的亏,死了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老葛跟这伙人并无
深交,他硬要拦,也拦不住!我想,两条路线的斗争已经到了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们还是少一点布亚娃乔式的温情和空论,多考虑一下当时的实际情况和下一步
的打算。”担任武斗副总指挥的金阿二随即响应:“我也觉得这是说风凉话!在当
时情况下,不仅谁拦谁就可能会挨刀子,而且今后也甭想再指挥得动人!”

  “已经失控了,还谈什么指挥不指挥!”朱兆平反驳。

  这时候,首次参加这种联席会议而一直没有开口的武遥,打断两种意见的争论
说道:“先不争已经发生过的事了。现在最严重的情况是,想必大家已听说了,独
立团已经装备了现代武器。昨夜潜入我方想绑架奚大雄同志,结果把他的妻子抓走
了,出关卡时还开枪打死打伤了我们十几个人。面对这种严峻局面,我们内部有一
种十分强烈的意见,就是以牙还牙,以枪对枪,以炮挡炮。小曲和老葛今天一早,
就想通过三八三部队任旭东的关系去搞枪支弹药。老奚则通过他以前老战友的关系
,昨夜接待了镇江总后二五二部队的造反派代表,谈妥只要派人去'抢',随时可
以提供一批火力较强的现代化武器。这两件事,前者是我那位在工学院时的老搭档
给了我电话才知道的,我要老任先挡住。后者是今天一早老奚跟我通的气。而在我
收到的所有情况通报中,没有任何字句提起过要去部队'抢枪'的事。你们既然聘
我当顾问,而且可以有最后否决权,我恭敬不如从命,这一次就想使用一下这个权
力。但是光以权压人,不作充分讨论,这是文革前的老套套,在我们造反派组织里
仍然照搬是不行的。我想借这个机会,在大家充分讨论的基础上,形成统一意见后
,共同执行。如果大家都自行其是,我们就一定会失败的。”

  武遥仗义执言呼吁为红总平反的“火线亮相”,使奚大雄对这位原市委副书记
充满了敬意和感激之情。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很激动地站起来反驳说:“他们已经
武装到牙齿,难道我们就该用自己的大刀长矛,去抵挡他们的冲锋枪机关枪吗?他
们可以同驻锡部队搞明抢暗送,我们为什么不能同样办理呢?”

  “任政委从开始反对长征兵团到转而支持我们,马老师和曲湘川化了很大的力
气。他现在愿意给我们雪中送炭,是说明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威力和深入人心。如
果我们不立即自我武装起来,我们将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王小燕也表明了
她对近来获得她极大尊敬的武叔叔的不同立场。

  “据我们得到的内部情报,就在这几天,九·一九要凭他们的装备优势向我们
发起总攻。或者是在枪口下等死,或者也拿起枪杆子,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葛富
林着急的声调里,几乎带上了哭腔。

  “我们有选择。”朱兆平冷冷地回视情绪激烈的众人。
  “什么选择?”好几个与会者几乎都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朱兆平朝武遥望了望,发现武遥按会前约定的信号,在向他颌首示意,就毅然
决然地说出一个令人震骇的字来:“撤!”

  众人哗然:“撤?撤到哪里去?临阵当逃兵!学蒋介石把东三省扔给日本鬼子
的不抵抗主义和逃跑主义?……”

  待众人气愤愤地叫嚷完,雷竞天却不慌不忙地说:“我也赞成撤,去上海,投
奔革命造反派的大本营。政治问题,只能靠政治手段来解决;而不能靠越来越难以
节制、越来越变得野蛮的肉搏杀戮!到了上海,我们可以依靠工总司的朋友,直接
向张春桥同志反映情况,求得中央文革的有力支持。如果我们把几万人马浩浩荡荡
地撤离到上海,一是体现了我们锡城市造反派以大局为重,主动避免大武斗的进一
步血腥升级;第二也会迫使中央对我市的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

  曲湘川深不以为然:“谁说打仗就不是政治手段?战争是最高形式的政治!试
问:几万人逃到上海去求神拜佛,或者是在本市殊死血战,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
河,这两条路子,到底哪一条更能引起北京的注意和重视?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
实力的对比。政治只重实力而不认仁义!如果我们撤离了锡城市,只会给中央以革
联指站不住脚的印象,从而削弱自身的政治份量。”

  王小燕立即表示赞成:“对,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付一点代价,胜利不会从
天而降!丢了自己的阵地,失去了同锡城市人民的紧密联系,撤退只会使造反派陷
入不利的境地。”

  刚刚中途加入会议的郭贤也插口道:“工总司未必能顾得上你们;锡城市的运
动发展到今天,除了以前的上海红革会发挥过一点作用外,还有哪一家帮过你们的
忙?”他无意中,在把首都三司的贡献同上海造反派组织的表现作对比。

  “我们倒是帮上海工总司拦过上京告状的赤卫队!”奚大雄补了一句。他并不
知道:上海工总司头头吴沪江的询问,在促成武遥要求为红总平反的表态中,也是
因素之一。

  武遥见整个会场的气氛明显不利于撤退派,就写了一张纸条,传给了主持会议
的奚大雄。奚大雄在很大程度上,把自己能够出狱重见天日,归功于武遥“火线亮
相”中所作的影响巨大的政治表态;所以尽管他站在主战派的立场上,也明知武遥
的休会建议是缓兵之计,还是顺从地宣布:“我看先咱们休会二十分钟,冷静地想
一想,再继续讨论。”

  大家一起立,武遥立即就把奚大雄、郭贤、曲湘川和王小燕这几名主战的核心
中的核心分子,请到隔壁奚大雄的办公室里。然而他的第一句话,却出乎任何人的
意料之外:“在我们六个人中,有谁是本地人?”问完之后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我猜:就小一半吧,老奚和郭贤。我,小燕和小曲都不是。你们知道吗,任旭东
在电话里告诉我:九·一九连迫击炮和可以平射的高射炮,都拿到了手;他们的炮
口,也许已经对准了革联指的各个制高点和据守点,我们的这幢大楼,市内的好多
商业和工厂的重要建筑物,都在他们的射程范围之内。他说,从内心讲他很矛盾:
一方面他不愿看到你们手无寸铁地吃眼前亏;另一方面,答应了你们提供武器的要
求,双方真刀实枪地干起来,实在是太可惜这座城市了!老任也不是锡城人,可是
他在锡城住久了,感情却比我们这三个外地人强得多!无论怎么讲,我都觉得没有
这个理由,把这座风景秀丽的千年故城浸入枪炮战火之中。小雷和朱兆平是祖祖辈
辈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老锡城,特别是朱兆平所代表的机关革纵成员,他们大都为
锡城市的建设花费过无数心血,我想作为他们同乡的老奚和郭贤,一定比我们这些
外乡人,更容易理解他们内心的这种感情。”

  武遥这一席话,一下就堵住了苏南工学院两个外乡人的嘴。郭贤一听说对方有
炮,一下就担心起自己紧挨革联指一个重要据点的家,和家中的父老姐妹;想到炮
弹不长眼睛,如果“呼呼”地落到家里的屋顶上,后果不堪设想,也就停止唱反调
。奚大雄见其他三位主战派都改变了态度,也就作起自我批评来:“我是急糊涂了
。一听我老婆刚被独立团抓走,自己却要拍拍屁股扬长而走,心里不好受!”

  “真要动枪动炮地干起来,这仇就结深了,你老婆掌握在他们手里会更危险。
”这时的郭贤,倒过来帮着武遥做工作了。

  “那我们该什么时候撤呢?”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把他人家乡推入火海中去的王
小燕开口问。

  “马上在会上作讨论吧。我个人意见是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等人家攻过来
时,要撤也来不及了!”武遥回答说。

             

--
※ 来源:·饮水思源站 bbs.sjtu.edu.cn·[FROM: lotus.eng.buffa]

--
※ 来源:·哈尔滨紫丁香站 bbs1.hit.edu.cn·[FROM: kathy.bbs@rose.dlut.]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02.33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