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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kathy (丫丫)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干枯风流情(23)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Sep 19 14:53:08 1997
出  处: kathy.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chimin.bbs@bbs.sjtu.edu.cn (敏), 信区: LONG
标  题: 干枯风流情(23)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Jun  5 01:36:52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sjtubbs
出  处: bbs.sjtu.edu.cn

            第二十四章 转折点 (节选)

  …… ……

  读着这些气势澎湃、激情洋溢声讨“军内一小撮”的战斗檄文,光用欢欣鼓舞
、笑逐颜开的词语来形容奚大雄、曲湘川、王小燕等革联指造反派头头的心情,是
不精确、不恰当的。就在震惊全国的武汉“七·二0”事件发生的第三天,也就是
在7月22日,江青在接见河南“二·七公社”的革命造反派代表时,明确提出了
“文攻武卫”的战斗口号。曾经被武遥等一批革联指内部右倾分子所认为的“极端
路线”,被时间证明是正确的。当初不敢“文攻武卫”仓惶逃离锡城市的决策可以
暂时不追究,但是“杀回锡城市、揪出军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准备工作,却已经热
火朝天地准备了好几天。其中包括:由上海工总司协助,去镇江二五二部队拉来了
几卡车军火弹药,虽然不足以武装所有的造反派战士,但是把从革联指中所有逃亡
在外的几百名转复员军人全部武装起来,却已经足足有余。更重要的,是制定了一
个“杀回锡城市老家”的“拂晓行动”计划。按照这一计划,上海工总司将出动三
百余辆卡车,并在每辆车子上配上几名“造反队”队员,插上上海工总司的旗号,
把革联指的造反派战友,浩浩荡荡地护送回锡城市。整个计划的核心部分是:锡城
市的“军内一小撮”和“九·一九”的坏头头们,敢冒天下之不韪,在毛主席亲自
肯定和支持赞扬的上海工总司头上动土吗?谅其没有这个胆!这个计划一得手,革
联指就可以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凭着《红旗杂志》第十二期社论的强劲东风,
仗着已经到手的“文攻武卫”装备,在家乡重新取得政治上的主导地位!那些“九
·一九”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还能在风景如画的太湖之滨,臭烘烘地散发
几天令人掩鼻的臭气呢?!因此,当设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革联指总部的电话铃声
急剧响起,当奚大雄在电话中听到并没有忘恩负义的吴沪江告诉他:工总司的最高
层领导已经原则同意这个计划时,人们完全可以用“欣喜若狂”这个字眼,来描绘
电话机旁边的一派欢腾情景!

  是的,家乡的水,是金水;家乡的土,是金土。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日难!在
所有看重乡土观念的中国人中,奚大雄相信:没有谁能比得上锡城市的人更看重和
眷恋自己的家乡!如果看到了太湖边上那“包孕吴越”的雄浑豪壮,西郊公园里的
天鹅湖,简直只能算是一洼大雨之后的积水坑。如果品尝过“迎宾楼”美味的银丝
面,那几乎每天早晨都不得不吞咽的上海阳春面汤,几乎就象是喝的洗碗水。而革
联指这些逃亡在外的造反派战士,又大都是那些知识浅陋、说起话来“弄堂里拔木
头-----直来直去”惯了的粗人。他们也许并不懂得客随主便的道理,却经常
由着性子耍脾气。他们不懂得或不善于美言,不知道赞美是一种礼貌,它可以使主
人领会到客人所存的感恩戴德之心。从西郊公园的天鹅湖,到食堂里和校园外食铺
里供应的阳春面,如果客人是善解人意的君子绅士,本来均是讨主人欢心的绝妙话
题,可是这支队伍,主要组成成分多为公路野战兵团那些拉板车出身的人士,“石
下草”兵团的水手船夫和港务兵团扛包的搬运工,原建筑兵团那些出言放肆粗俗、
走高层脚手架如平地、认定育文庆是卖身求荣的泥瓦匠,还有那些三教九流的临时
工、合同工和外包工。他们心里本来就有气。在家乡的阵地守得好好的,还刚刚打
了一个大胜仗,却连向妻儿家小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一声令下就突然背井离乡来到
别人的屋檐下。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可是造反派的脾气,却是宁死不低头的
!于是三天两头,就有争吵械斗发生。掀翻饭铺桌子的,砸碎食堂窗户玻璃的,把
饭碗砸到人家脸孔头顶上去的……诸如此类的冲突摩擦,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成了
锡城市造反派发泄寄人篱下怨怒的一种生活习惯。那些混入革命队伍的不肖之徒,
趁机在驻地附近从事的偷鸡摸狗、调戏妇女之类的不轨行为。处理这类冲突斗殴事
件和伤风败俗行为,一段时间几乎成了革联指总部的头等公务。而最糟糕的是,对
外寻衅发泄在受到严格控制后,自己人拔刀相向的“窝里斗”,就取而代之地成了
一种新风尚。先是早有武术界门户之见的“四虎队”之间,你死我活般地相互火拼
,然后是工人造反派的主力部队和“四虎队”之间不断打斗,接着是“主力军”同
红联指的革命小将之间动起了拳头,最后是主力军、红联指内部,这一伙同那一伙
人也相互干起来。总而言之,按毛主席老人家的话,大家吃了饭要发热,“杀回老
家去”的目标又遥遥无期;多余的精力无从发泄,精神上成天整日处在一种紧张压
抑的状态,总得寻找出气孔。把奚大雄等一帮子“总部老爷”(注:革联指战士对
他们头头的尊称)折腾得疲于奔命,焦头烂额,用葛富林的话来形容:“成天忙得
屁颠颠的,连撒尿也得在裤裆里留一半!”

  其中一个最为典型的例子是:葛富林手下“石下草”兵团的“四大金刚”等一
伙人,在一家校园门口的小餐馆里多喝了几杯酒,其中就有一位可算是葛富林铁兄
弟的“金刚”,在一名单衣薄衫的年轻女店员的身上,又捏屁股又抓奶子的撒起野
来。恰好同室坐着红联指下属组织的张本度等一伙人。这些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自以
为仍然高擎着纯洁的革命大旗,看着“石下草”的造反派浑蛋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做
出的恶行恶状,怒不可遏,就上前痛斥他们糟蹋败坏锡城市革命造反派在上海人民
心目中的光辉形象。那位冲过驻锡部队机关、蹲过大牢、又在大武斗中见惯了白刀
子进、红刀子出场面的工人造反大哥,哪里把红联指的几个小弟弟放在眼里,横暴
地用左手把其貌不扬的张本度当胸一把揪住,怒目圆睁,凶狠地喝道:“就是让你
们那个王丫头、曲湘川来,也管不了爷的事!你小子是活的不耐烦,竟敢老虎头上
来拍苍蝇!来得好,老伯的拳头正发痒,就让你尝尝老伯的拳头!”说完,挥动右
手的拳头,对着张本度的脸面就砸上去。那张本度也不抵挡那拳头,在胸口被揪住
的一刻起,右手指早已扣进那只揪住他衣领的手掌内侧,左手紧按在自己右手手背
上;见对方出手就打,猛喝一声,右腿往后撤退一大步,随之拧胯转腰,朝右下方
一个猛转身,只听的“扑通”一声,那位金刚“老伯”立即摔成一个嘴啃泥!金刚
“老伯”的同伴一看自己人吃了亏,一齐涌上,拳脚并起,胳膊飞舞。张本度一边
的小将们,原是一班习拳练武的师兄师弟,当然不示弱,也一拥而上,顿时拳打脚
踢,碗盏横飞,吓得那年轻女店员象一只烧着了尾翅羽毛的小母鸡,狂奔着蹿出店
们外,文不对题地连声喊“救命”!幸好这时刻街上有好多闲逛的革联指战士,闻
声急闯入,奋不顾身地把双方拦抱住,不允许“亲者痛、仇者快”的场面继续演下
去。然后就是革命小将一方,义愤填膺地赶到革联指总部告状。奚大雄接待了张本
度一行告状者,立即要葛富林彻查。葛富林第二天交来了小餐馆里征集到的证词,
认定“石下草”的兄弟们决无非礼之举,红联指的人是无端寻衅和诬告。奚大雄就
把证词摆给红联指的小将看。小将们气得“哇哇”直叫,对奚大雄嚷道:“我们同
那伙流氓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干吗去诬告他们?”奚大雄纠正道:“你们没有证
据,就称人家是流氓,不利于造反派队伍内部的团结嘛!”小将们一听奚大雄公然
卫护自己的部下,就索性拉下脸来对着奚大雄破口大骂:“瘟司令!假造反,真投
机!地痞流氓的总头子……”奚大雄被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小将骂得狼狈不堪,
回想他们一上来就显现的那副义正词严、大义凛然的架势,心中自忖小将们不象是
血口喷人,情知是葛富林做了手脚,只好苦笑着皮肉纹路全扭歪的脸,答应再复查
。张本度他们说不必复查,一转身,数分钟之内,就把哭哭啼啼的那位年轻女店员
推到了奚大雄的面前。奚大雄不知是因为从眼前这个女店员的遭遇,联想起了他日
夜思念的凌漪的类似经历,还是纯粹被红卫兵小将当场揪住了辫子的缘故,气得脸
发青,嘴唇发抖,随即再找葛富林。

  谁知葛富林这次不仅不否认,反而理直气壮地反击道:“我也重新查了,就这
么回事:兄弟们心里闷,喝醉了酒,便有了几个毛手毛脚的动作。怪谁呢?怪我这
个做头头的没有耳根!听着别人的意思转,把兄弟们抛家离妻地带到外边来活受罪
!你要处罚,就处罚我好了!撤职,记过,送班房,都可以!不死不活地窝在这个
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干了!我那位弟兄是'石下草'的功臣,为革命造反坐过牢,
跟红总跟得铁了心,我不能为了自己保个光鲜名声,就对患难弟兄六亲不认!”奚
大雄知道:葛富林这些话,听上去是自责自艾,其实口口声声都在吊自己的颈皮!
只好长长地叹口气:“罢,罢。我代你向红联指的小将上门赔礼道歉去。今后不准
部属再酗酒,再有违令犯事,一律送上海市公安局!”葛富林耸耸肩,回去对着那
几个肇事者臭骂一顿。骂完,自己率先犯禁饮了一个酩酊大醉;上的就是那同一个
小餐馆。

  第二天,红联指就接到下属组织反映有一帮子人开了小差,一查,就是那个跟
史苏星同校、使黄军和“石下草”勇士们都尝到厉害的张本度及其一伙!据说他们
最后是告到了曲湘川那里。曲湘川对他们说:“依你们看该怎么办?人家的总头头
都向我们赔礼道歉了,还要怎么着?红联指为此同红总分手吗?让那个抓摸了一下
女人身子的浑蛋重新坐牢去吗?是谁专门抓住红总造反派的枝叶末节大做文章的呢
?是“九·一九”和军内一小撮走资派!你们这样闹个没完没了,跟谁站到一起去
了?”显然,那一帮子小将受不了这番话,就不辞而别了。武遥从王小燕那里听说
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摇着脑袋连连说:“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这是一个严重的
问题……!”可是人们并没有听明白,他这里所说的严重问题之“严重”,到底是
严重在哪个方面?

  现在好,终于有一个可以阻止人们借酒浇愁和胡作非为的、马上就能付诸行动
的共同奋斗目标了!于是就立即拟口号,开大会,编队列,作操练。全军上下,士
气大振,面貌一新。武遥在动员大会上发出了鼓动人心的号召:“……古人说:士
别三日,另当刮目相待。我们就要打回老家去,见我们的父老乡亲,在他们的箪壶
相迎之前,我们应该显示一种什么样的新风姿、什么样的新印象呢?我们革联指的
队伍,不仅要显示出威严雄壮、斗志昂扬的气概,而且要象当年解放大军入城时一
样,显现出王者之师的气度和风采,让锡城市的人民从心里感觉到:我们堂堂革联
指,决不是九·一九所宣传诬蔑的乌合之众,而是代表了革命,代表了历史前进发
展的方向,代表了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利益和愿望!这就要求我们从现在起,立即
用军训的方式,进行全面的纪律整顿,作风整顿,做到紧密团结,令行禁止,不辜
负锡城市人民对我们的挂念、盼望和期待!”武遥的讲话,在全场激起了暴风雨般
的掌声。人类似乎有一种本性,当他们自觉正在走向沉沦堕落,或被人视为沉沦堕
落的一群时,他们在肆意放纵自己的时候,内心并没有泯灭某一天也想走向崇高的
希望,暗暗渴求能够洗刷别人的蔑视,获得被自视高贵者们所独享的尊严。武遥的
这些话,正是打中了这些粗人、俗人、贱人们深深潜伏在内心的这种渴念和需求。
他们以前,也许从来就没有清晰地自我意识到有这样一种渴求需要。而实际上,在
去年刚起来造反的时候,这种需要也许已经充当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们“犯
上作乱”的行径,往往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满足得到社会注意和尊重的渴求;对
那些一向不注意、不尊重、甚至常常蔑视压迫他们的人,他们不能不放过由毛主席
所赐给的、史无前例的、可以用一种报复性的攻击大出风头的好机会。在陆波、蔡
国柱之类军政要员的眼里,这种心态无疑释放了一种恶,一种对社会破坏性的冲击
摧残力!而象武遥这样的党政要员,却以为这种心态代表了一种善,如果善加引导
,可以走向崇高,走向辉煌灿烂!至少,武遥的这种信念,在1967年8月份这
一段非常时期,得到了一试身手的机会。自从这个动员大会后,每天天刚蒙蒙亮,
这上海西郊大学区的居民,就能从校园的操场围墙内,听到嘹亮的出操口令声,“
咚咚咚”的整齐跑步声,斗志昂扬的战歌声。到了白天和傍晚,还有琅琅的读书声
从围墙后面翻过来。其实除了念一些《毛主席语录》外,围墙里的人读的并不是什
么书,而是按武遥的意见,由红联指和机关革纵的秀才们编写的一些政治学习材料
。居民们也极少再看到一拨一拨走出校门闲逛游荡的、惹事生非的、缺少教养的“
锡城乡下人”(注:许多上海人习惯把邻市的居民称作“乡下人”)。拾金不昧、
搭乘公共车时搀人让座之类的“雷锋精神”,也流星般地时有闪现。如果这些“乡
下人”真有事要出动,却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了八人一行的队列,“嚓嚓嚓”地,向
街坊行人炫耀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特别是在队列转弯的时候,不经过专门队列训
练的人,看着那八人一列的横队,纹丝不乱地扫动着一个个笔直的扇面,齐崭崭地
改变行走方向,都傻了眼;惹得路边的那些“上海小青头”们(注:“锡城乡下人
”对校园外那些游荡小青年们的尊称),也半羡半嫉地直嘀咕:“戳奶,阁些乡下
人一夜之间都变脱了!”这些“小青头”,当然不知道这些成群列队的“乡下人”
,在驻沪空军军训代表的全力帮助下,正象当年延安山沟里的“土八路”一样,厉
兵秣马,日日操练,随时准备“杀回锡城市”,建立红色革命新政权哩!

  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眼看就要到了召开誓师大会、正式挥
师西征的日辰,工总司总部一个电话打过来,却象晴天一声霹雳,把奚大雄的黑脸
膛打得乌焦焦,把近来成日价欢蹦跳跃的王小燕打得病焉焉,把意气风发的曲湘川
打得搭拉着脑袋,就象经了霜打的丝瓜滕。在最困难时刻都能谈笑风生的武遥,也
哑了口;成天皱着眉头,把自己关进了无穷无尽的苦想殚思中。吴沪江在电话中的
声音充满了歉意,指出由于某些原因,上海地区的造反派不便插手兄弟地区的文革
运动,工总司无法再向锡城市的造反派战友提供交通工具,更不可能按原定计划出
动人马护送革联指“杀回老家”去。“真的很抱歉!”吴沪江直打招呼,却并不把
上海工总司突然退出“拂晓行动”计划的真实原因说出来,这就更使革联指的众头
头们心里蹩闷得慌。其实,当吴沪江被张春桥找去劈头盖脑一顿训的时候,他除了
被戴上一顶“违反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大帽子之外,也不明了刚被任命为南京
军区政委、对江苏省革命造反派负有特殊照应责任的上海“一号首长”,为何对邻
近地区造反派的难兄难弟如此薄情寡义?为了维护春桥同志在兄弟地区革命造反派
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当然不能把枪毙“拂晓行动”计划的决策人物的大名直告奚
大雄。他相信,春桥同志一定另有计划安排,可以把江苏地区被颠倒的文革历史再
颠倒过来!春桥同志是通天的,有通天本事的人应该是无所不能的!上海地区的文
革所以能从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上海的造反派所以能有今天,无时不刻地都在
证明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这个真理其实是靠不住的。张春桥尽管有通天之路,却远非是无所不能
的。恰恰相反,他也每日每时地在揣摩伟大领袖的想法与意图。而在他的感觉中,
这个七旬巨人的脑子实在是太活跃了,活跃得使人常常觉得摸不着、猜不透、跟不
上。而在这三个“不”字上,除了老毛本人,任何人都可能栽大跟斗!如果按老毛
身后的某些情况看,有人甚至争辩说,连他本人也在这三个“不”字上面栽了跟斗


  1967年7月,毛泽东在政治局会议上宣告说:“7月了,我要到外面走走
。去武汉游水,那里水好。”毛主席一向酷爱游长江。1966年的7月,正是文
革方兴未艾之际,他也曾横渡过长江,并且话中有话地说:“长江水深流急,可以
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这句话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成为那些不安本分的“
弄潮儿”纷纷起来兴风作浪、革命造反的精神激励。这一次,毛泽东要杨成武代总
参谋长陪同,奔赴当时两大派群众组织用大刀长矛打得一团火热的武汉三镇。一向
足智多谋、以善于停调解纠著称于世的周恩来总理,担心毛主席的安全,于7月1
4日晨率先飞抵武汉,为晚上将要抵达武汉的毛主席作了精心安排。无产阶级革命
家兼大诗人的毛泽东,原来抱着“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
似闲庭信步”的勃勃兴致,一住进景致优雅的武汉东湖宾馆,才发觉这长江是游不
成了。武汉由中央文革支持的“工人革命造反总部”和由武汉军区支持的“百万雄
师”,两军对垒,磨刀霍霍,抽弓弩张之势,竟不由得不使人想起当年张学良、杨
虎城搞“西安事变”时的情景。所幸当年在西安化干戈为玉帛的高手周公仍然健在
人世,凭他那愈经磨砺而几至炉火纯青的停调劝架本领,加上他在全国人民和武汉
对立军民中的崇高威望,想来既然由他的预作安排,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安危应该根
本不成问题。可是不,7月20日下午两点十分,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总
后勤部长邱会作,贴身口袋里揣着他亲密战友林彪的一封密信,飞临其住所,急告
武汉军区司令陈再道要搞兵变!密信上还有林彪求江青作的亲笔签名。毛泽东想到
武汉的东湖宾馆,竟然可能成为西安的华清池,一字不识的老粗陈再道,既然要模
仿能够讲上几句洋文的少帅张学良,淡然一笑,觉得几同儿戏,并不放到心上去。
然而此刻武汉的大街上,上千辆卡车隆隆滚动,支持陈再道亦为陈再道所支持的“
百万雄师”,正在声势浩大地举行反对中央文革代表王力的示威游行。这一游行对
毛泽东的触动,比起那封密信,似乎却要强烈得多。

  多少年来,毛泽东在党内一贯强调“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方针,并把
它作为共产党克敌制胜的“三大法宝”之一。文革开始以来,更是把群众路线、群
众观点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例如:《人民日报》在7月21日发表的《从群众
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社论中,一开头就强调:“毛泽东同志说:'在我党的一切
实际工作中,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紧接着在7
月29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先生》的社论。
社论向全国人民宣布:毛泽东同志有个志愿,就是“和全党同志共同一起向群众学
习,继续当一个小学生。”社论还对毛主席打算怎样继续当群众的小学生的愿望作
了具体阐发:“当群众的小学生,虚心向群众学习,不是只听赞成自己的意见,也
要群众听反对自己的意见。一般说来,对于赞成自己的意见,总是容易入耳的。对
于反对自己的意见,就不大听得进去。其实,听听反对的意见,对于全面地判断情
况,往往是必要的。……我们要认识,只有群众的实践,才是我们党制定政策的基
础和检验政策的标准。离开了群众,我们就一事无成。”而此时此刻,几十万名具
有“老师”身份的群众,在大街上公开反对他所支持的中央文革,诚心诚意充当“
小学生”的毛泽东,站在东湖宾馆玻璃窗的后面,心中也许是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
震动!

  多少年以后,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在评定毛泽东的晚年作为时,几乎都把朝令夕
改、翻云覆雨作为他的一大施政特色。这种评判也对也不对。说它不对,是因为在
那些根本性的原则和信念方面,毛泽东似乎比任何人都执着,那种一以贯之、势不
可挡的政治姿态,就好象是一架几百万吨级的压路机,任何要想违背和反抗它的力
量,都会在它力重千钧的巨辗下,压得粉身碎骨!而此刻当他站在窗口,遥遥眺望
正发出山呼海啸般激愤口号的远方时,他的心境一定是很沉重的。因为他已经看得
很清楚:在1967年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个司令部的大决战中,他所寄予无
限希望的军队,绝大部分并没有站到他的一边。那些在军队支持下的亿万群众,自
以为是在为捍卫他的革命路线而战,实际上却是随着军队一起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他们在他同以刘、邓为代表的“党内资产阶级民主派”的斗争中,只是在形式上接
过了他的主张和口号,而在思想上和行动上,却同他格格不入,甚至针锋相对。不
是吗?你要部队支左,他们却打着支左的旗号偏偏支右!你要他们支持一开始就出
来冲击资反路线的革命造反派,他们却把造反派抓进监狱,在青海、四川等地,甚
至枪弹伺候,专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对付造反派!却把原先维护资反路线的保守
派重新扶植起来,给他们批上革命造反派的外衣,用他们来压制打击真正的造反派
。他对那些从长征、抗战期间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昔日穷娃娃、今日手执重权的将
军们,内心感到极度地失望。他强颜欢笑地对据说抱有谋反企图的陈再道将军说:
“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有什么了不得!只要你把屁股转过来,我就让造反
派不仅不反对你,还要拥护支持你。”可是这位将军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刚一转身
,他的手下人却在毛泽东的眼皮底下,把他所器重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绑架了
起来。一个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本能性地站在同情帮工、穷人、乞丐的母亲一边,
同冷酷专制的父亲作对斗争的富农儿子,一个从走出韶山冲起,就把自己毕生精力
奉献给了与人民苦难福址息息相连的事业的革命家,此刻却蓦然间痛苦地发现:他
为维护人民根本利益殚思苦想所作出的非凡设想和大胆实践,既不为他一手缔造创
建的军队所支持,也不为全体人民真正理解接受!也许受各种时代因素的制约,他
不可能超越人类认识发展过程中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方面的阈限,去思考和发
现他所制定的那套旨在维护革命纯洁性的战略步骤,为何贯彻实行起来会如此步履
艰维,阻力重重,既不为自己昔日的战友所认同,也不为大多数人民群众所真正理
解接受?也许当时的国际国内政治势态,也不允许毛泽东去作这种静心净气的深层
思考。所谓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生死搏斗,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每时每刻都在
神州大地上发生进行。而根据《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67年八月份编辑部文
章《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说法,这种生死搏斗的关键是:“
中国向何处去?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不仅是中国政治的根
本问题,同时也是关系到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命运的问题。对于这样一个根本问题,
几十年来,在中国革命发展的各个历史阶段,在革命转变的各个关键时刻,在中国
共产党内一直存在着两条根本对立的路线,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一条路线:坚持中
国的革命必须由无产阶级来领导,经过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阶
段,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进行到底,以实现共产主义为最终目的。这是我们伟
大领袖毛主席所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另一条路线:取消坚持中国革命的无产
阶级领导权,实行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在社会主义阶段,反对社会主义革命,反
对无产阶级专政,走资本主义道路,也就是使中国回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老路
上去。……而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就是这条反动路线的最集中的代
表。两条根本对立的路线,决定着中国革命两种截然相反的前途和命运。……这个
斗争的本质,就是在中国走什么道路的问题。斗争的集中点,始终是一个政权问题
,也就是由哪个阶级来实行专政的问题。”

  现实的斗争是如此严峻,不仅关系到中国革命向何处去,而且关系到世界革命
向何处去,毛泽东必须暂时撇开学究式的苦思冥想,先对紧迫的现实问题作出回答
:是人民错了吗?还是自己需要修改调整?如果他真正信奉自己向全党提倡的“从
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路线,如果他心口如一地实践他公开声明过的在群众面
前“继续当一个小学生”的愿望,那要修正的,就必然应该是他自己,而不应该是
几百万人民子弟兵,以及跟子弟兵站在一起的亿万人民群众。国内外好多评论家们
,都喜欢把毛泽东比作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君王。说来也可怜,在文革的一些重大转
折关头,其实他都当了民众的尾巴;用他自己的话来作注解,则是当了群众的小学
生。例如1966年11月份,上海数万名不守本分的工人,在国棉十七厂保卫科
人员王洪文等的带领下,发起成立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上海市委一查有
关工交企业如何开展文革的中共中央文件,发现明明白白规定工人要“坚守生产岗
位,不要到厂外串连”,“不要成立跨行业的组织”,就明确采取“不承认、不支
持、不参加”的“三不政策”;随之发生了轰动全国的中断铁路运输二十小时的“
安亭事件”。中央文革的张春桥等以宪法规定工人有结社自由为理由,宣布承认上
海市工总司为革命群众组织,并声称他们卧轨拦车是上海市委逼出来的革命行动。
事情吵到毛泽东的面前,老毛一听是群众自发性地起来造反,同上海市委作对,就
好象又恢复起了1926年在湖南农运期间大叫“痞子运动”好得很的劲头,就全
然不顾有关中央文件精神,在11月16日听取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汇报之后,作
了一个典型性的甘当群众尾巴的裁决:“可以先斩后奏,总是先有事实,后有概念
。”再如,创上海市“一月革命风暴”之先的上海市十一个造反派群众组织所发的
《急告全市人民书》,以及由上海市三十二个造反派群众组织签发的《紧急通告》
,张春桥、王洪文开初都很不以为然,可是老毛读到了这两个文件,似乎觉得又可
以创造一个“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典范,又是在政治局会议上作赞扬,又
是为《人民日报》写《编者按》,又是领着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
革小组发贺电;在群众面前,真可以算得上活脱活现一个恭敬虔诚的小学生。

  只是,按照正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观点解释,群众是分层次的。人民群众的伟
大历史作用,只有通过无产阶级政党的先锋组织和带头作用,才具有实际的意义。
可是喜欢发明创造、另搞一套的毛泽东,却不分青红皂白,只要群众中有那么一拨
子人聚集成一股足够的势头和能量,不管那是一群乌合之众、社会渣滓,还是一批
对刘邓路线嘴上批得响、心中爱得深的党团员骨干,他都会拜为自己的先生,从中
认真学习积极吸取政治营养,作为自己制定路线方针政策的依据。如今,面对武汉
三镇犹如炸药桶就要爆炸般的政治局势,毛泽东沉吟良久,说出了一句政治涵义不
同寻常的话。这句话,不仅决定了中国前途命运,也直接影响到本书众多主人公的
前途命运。其长远后果,不仅他自己都没有能够完全看清楚,世界上那么多中国问
题专家,至今似乎都未能对此作出充分的评估。

  毛泽东感慨良深地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为什么不能
团结起来呢?”他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不能团结起来的真正原因
是什么,可是他明知故问,以掩饰他在亿万军民强大政治压力下,不得不开始考虑
退让和认输的念头。简而言之,这原因就是:这亿万军民并不认为他们站错了什么
队,也根本不买中央文革要他们重新站队的帐!即使是作为全军最高统帅的他亲自
开了口,自恃有百万群众性“雄师”支持的将军也不听!作为一个坚信“只有群众
的实践,才是我们党制定政策的基础和检验政策的标准”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面对
这种个人力量难以扭转的势态,除了顺应占中国人口一半之众的民心和重权在握的
军心之外,除了把他那朝令夕改、翻云覆雨的施政特色作一个大发挥之外,他还能
作出什么其它选择呢?因此回到北京之后,毛泽东就把继续按着他老想法上蹿下跳
、不遗余力的王力、关锋,一言九鼎地定为妄图“毁我长城”的“小爬虫”,丢卒
保车地从中央文革小组中抛出来。这是他的高明伟大之处,还是他受了亲密战友林
副统帅的恐吓而举止失措呢?抑或,两者都不是,他只是不愿看到有更多重兵在握
的将军,象陈再道司令员一样发犟撒野。周恩来的劝慰调解本领呢,又只对国民党
的宋美玲、宋子文和张学良之辈有效用,对自己党内的将军们,却似乎兜不转。在
千军万马中素来沉得住气、稳得住劲的林彪同志呢,又老是手忙脚乱地派亲信大员
送有人要谋反的急件密信。把他的生命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李进(注:江青别
名)同志呢,到了关键时刻又一点都没有“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气度,见一封密信
签一个名。照此办理,还要不要搞革命?只怕是连吃饭睡觉都搞不成了,枉论革命
!因此,就必须借对“小爬虫”的痛斥,抚天下众将军之心。不然的话,南京军区
揪许世友“许再道”,济南军区揪杨得志“杨再道”,福州军区揪韩先楚“韩再道
”……,军无宁心,国无宁日,尽让刘少奇、邓小平在一旁看笑话,还要不要收场
,是不是该收场了呢?怎么才能收场?长江水无法游,武昌鱼没得吃,伟大舵手不
能不心乱如麻,说出同1966年年底完全不同的话语来。而在那一次,他当着庆
贺他生日的中央文革各位要员说:让我们为1967年的全面内战而干杯!惊得在
座者个个目瞪口呆。

  毛泽东极少作违心之事,而这一次在武汉,他最终却还是接受了各方劝告,恋
恋不舍地连夜辞别了怒涛翻卷的长江,赶到东海之滨闻污浊黄浦江水的熏臭去了。
驾驶着在惊涛骇浪中一着不慎就可能倾覆的航船,伟大舵手是“不管风吹浪打,胜
似闲庭信步”,还是心涛起伏,比掀动扑打那航船的惊涛骇浪翻腾得还要厉害?那
段时期紧随舵手左右的张春桥,一定独具慧眼,有他自己独特的观察体会。他用手
指轻轻一点,就把革联指和上海工总司某些头头苦心合谋的“拂晓行动”计划,有
如气球水泡一般戳得粉身碎骨,是否就是对这一观察体会的实际运用呢?

  …… ……

          第二十五章  北京之声 (节选)

  …… ……

  奚大雄并不了解前面发生武斗的具体情况,只听的奔逃回来的队伍人员描绘血
淋淋的情景场面,明白自己的队伍是遭到了一场有预谋有准备的突然袭击,完全处
在一种被动挨打的境况之下,心中叹息回锡前的计划会议上,所有的与会者都只谈
如何利用返城游行之机大造舆论的锦囊妙计,却无一人谈到预防对方突然袭击的措
施办法。他扳着脸对蔡国柱说:“我很失望,我们是抱着大联合的动机、凭着军管
会绝对可以安全返锡的保证,和平返回家乡的。如果贵军确实想按毛主席“不要吃
老本、要立新功”的指示精神,真心实意地促进革命大联合的话,一是要立即安排
救护伤员,二是必须追究九·一九这一新的暴行,对策划者和凶手作出严肃处理!
”说完,他朝曲湘川望了一眼,一下推开车门,钻出蔡国柱的吉普车以示抗议。曲
湘川犹豫了一下,对蔡国柱说道:“希望你能理解老奚的心情。”说完也随之拉开
车门下车。蔡国柱朝司机挥了挥手:“走,我们前面去看看。”小车就“呜”得朝
大批人流仍在朝这边溃退的方向开走了。

  奚大雄同革联指几个头头临时聚在一起一合计,觉得返回去硬拼肯定要吃亏。
只好临时改变原定穿过市中心的游行计划,除派出一部分人去前面抢救伤员外,其
余的溃退人员同后续队伍并在一起,走环城马路去原定的驻地。他的心情很纷乱。
然而这种纷乱的心境,却并不完全是这一场突发的武斗所造成的。事实上,从走出
火车站月台的第一刻,他的心就乱了!他日思夜想的凌漪,没有出现在欢迎的人群
中。尽管有公司里的同事告诉他,凌漪已经获释。可是,在迎接他的一张张熟悉的
脸庞中,他就是看不到那张嘴唇一动就会显现两个酒涡的鹅蛋脸来。他的心抽紧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室!

  与奚大雄相比,武遥似乎要幸运得多。

  脚尖刚一踮到锡城市的地皮,就有人前来通知:市军管会的蔡副主任在车站贵
宾室欢迎和接见革联指总部的全体头头。武遥立即就踌躇;革联指的顾问,算不算
是革联指的头头呢?当然算!以他所发挥的实际作用和影响力来说,他几乎可以算
是革联指的总头头,头头们的头头。因此,当朱兆平和王小燕看出他在犹豫时,都
坚持认为:他应该去贵宾室参加接见。“既然蔡国柱欢迎我们回来搞大联合,大联
合后面就是三结合。你以前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三结合对象,现在是我们革联指推荐
认定的三结合对象,不管他喜不喜欢看到你,你都必须在他面前亮相。这也是对军
管会是否真心实意要搞大联合、三结合的一个测试。”武遥尊重大家的意见,随众
人一起进了仍然保留着红地毯的贵宾室。想到这是自从他四月底“火线亮相”之后
与蔡国柱的首次碰头,就不停揣测可能会出现的尴尬场面,设想应付的办法。果然
,蔡国柱对武遥抱视而不见的态度。他同每个人握手,寒喧,满面春风地表示热情
欢迎之盛意,眼睛就是不朝他身上瞟;更不要说握手与交谈。王小燕和朱兆平瞥见
这情形,就把奚大雄拉到身边一咬耳朵,三人随即一起上前把蔡国柱围住,由奚大
雄带头说道:“蔡主任,我们很感谢军管会在帮助革联指返回家乡和促进革命大联
合方面所作的工作!感谢你专门来车站迎接我们。同时,我们也很感谢武遥同志对
我们红总所作的支持和肯定。没有他的这种支持肯定,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跟蔡主
任握手了。现在,他是我们革联指的顾问,也是十几万革联指战士信得过三结合候
选对象。按照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精神,我们希望看到革命军队的代表和革命干
部的代表,相互握一握手。”说完不由分说地把武遥推到蔡国柱的跟前。

  “是啊,蔡主任讲了那么多要求促进大联合、三结合的话,我们期待着看到这
样一个历史性的场面。”王小燕随即帮腔。

  朱兆平也开口说:“我们还要感谢解放军,武遥同志是你们首先挑中的。”一
边说,一边用将蔡国柱军式的眼神,带着微笑看着蔡国柱。

  蔡国柱有意不理武遥,既是为了给他难堪,更是为了表明:军管会并不认可他
仍然具有三结合的资格。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这几个造反派头头竟会当场逼宫,略
一思索,不慌不忙地拉住武遥的手摇了一摇,说道:“为了不使各位失望,这个手
看来是非握不可的了。何况是老相识,冤家不打不聚头,是不是?想不到你们造反
派,还挺看重形式主义;关键还是要看实质噢。蒋介石把毛主席请到重庆去握手,
转身就发动内战,幸亏共产党对这类握手早就有经验,有准备。我希望今天同武副
书记的握手,也不要成为同一种类型喔!”

  武遥微微一笑,回敬道:“我感谢奚大雄同志为咱俩提供这种机会。可是我并
不十分同意他的观点。大家今天能在这里相互握手,靠得是毛主席。没有他革命路
线的指引,我武遥个人,既不能肯定谁,也无法否定谁。不要说我现在手中无权,
就是大权在握,那种背离了广大人民群众意愿的肯定或否定,也一定是长不了的;
迟早会被历史所推翻。蔡主任,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蔡国柱收敛住笑容正色回道:“我们让历史来作结论吧。”然后对奚大雄说道
:“我跟育文庆、史苏星讲好了,你们一回锡,双方就各出两名代表在我那里碰一
下头,议一议怎么搞大联合的事。”

  革联指的头头们并没有想到蔡国柱会有这种“只争朝夕”的干劲,就回说要商
量一下。在贵宾室外面的小花园里,凑集了曲湘川、雷竞天等其他几名核心成员,
最后由武遥拍板,决定派奚大雄和曲湘川作为代表,与“九·一九”开展自赴京谈
判结束以来的第一轮磋商。由于革联指的回城队伍遭到了“九·一九”的突然袭击
,奚大雄中途愤然离开蔡国柱的吉普车。曲湘川心中认为:打归打,谈归谈,谈判
桌也是一种战场。但是为了对外保持一致,也就只好随之离开蔡国柱。

  武遥在上海期间,包括返锡前夕寄的一封,曾先后给杨玲写过好几封信,却没
有收到一封回信。因此在出车站时,虽然也难免有东张西望之状,心中却并不抱大
的希望。而后随着大队人马住进革联指的老本营苏南工学院,心里沉甸甸的,为了
革联指人员一回锡就遭到迎头一闷棍的沉重打击,晚饭都觉得吃不下。突然间,却
喜从天降,现任机关革纵头头之一的许洪元,吃过晚饭后去学院门口溜鞑时,恰好
碰见了老首长的妻子杨玲,就把她俩带进了武遥的办公室兼卧室。

  武遥喜出望外。自从“火线亮相”前夜与杨玲母女分手后,他俩仅见过一次面
,还是在岳父家里。那一次武遥一是探望老人的身体,二是送托人从上海捎回的降
血压药丸,三是想劝杨玲回家。然而在第三点上,他失败了。夫妻俩在“火线亮相
”问题上的老矛盾未能完全和解,新的矛盾,却又在这次见面中产生了。他几乎不
能相信,杨玲给他看的那份东西会是真的。更使他无法接受和容忍的是:不管那份
材料是真是假,杨玲对材料中的观点和情绪,却抱有不加掩饰的共鸣。

  这份杨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油印材料,名字叫《我这个外交部》;据说是外交
部长陈毅在一个批判大会上所作的发言。这个在“皖南事变”之后同刘少奇一起主
持新四军工作的“十大元帅”说:

  “现在该我发言了!我是政治局委员,我还是外办主任、外交部长,我又是个
副总理。我这个外交部长,有很多副部长、部长助理;外办还有几位副主任。我是
个头头,是外事系统的头头。没有罢官之前,我要掌握这个领导权,我说头可断、
血可流,我这个领导权不可放弃。过去你们贴了那么多的大字报,现在轮到我发言
了。

  我这个人出身地主,我这个人很顽固,比较落后,你要我这种人风大随风,雨
大随雨,我就不干。我这个人不是俊杰,我这个人很蠢,我有资产阶级思想,是个
折衷主义者。我是文化人,文化人的习气很深。

  我在党内工作四十多年了。我原来不愿意参加共产党,是周恩来要我参加的,
我说参加共产党要进行思想改造就不行。当年一些同志吸收我进共产党,我不干,
我说我要搞文学,受不惯纪律的约束,我愿意做个共产党的同情者。那些同志都是
很热情的朋友,今天来跟你磨菇,明天来跟你磨菇,最后我还是入党了,当了一个
党员。如果当时他们要来领导我,要改造我,我早就跑了!你要改造我,我就偏不
接受你改造,你要领导我,我就偏不接受你领导。我老实告诉你们,我犯路线、方
向错误还不止一次。一九五二年犯过一次,一九四九年犯过一次。我犯过路线、方
向错误,以后没犯原则性错误。我(过去)犯错误多次,几乎每年一次。在井冈山
两年,我不支持毛主席,犯了路线错误。我不吹嘘,我讲话毫爽痛快,有时很错误
,有时很准。不要以为我是温室里长大的,我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也挨过斗,我也
斗过别人,两重身分,有过被斗的经验,也有过斗人的经验。我斗人的经验,比你
们这会场上还猛烈得多,我什么武器、机关枪、炮弹、原子弹都使用过了。有人说
我不识时务,但我讲的完全是真话,这是我的性格,由于我的性格作了不少的好事
,也犯了不少错误。我不是那种哼哼哈哈的人,嘿嘿,我还不错嘛!

  你们要打倒一切框框,要说框框,毛泽东思想就是一个最大的框框。如果外交
人员都象红卫兵一样,头戴军帽,身穿军服,胸前挂一块毛泽东同志语录牌,这岂
不是成了牧师了?

  我们不要搞个人迷信,这个没有必要。对个人盲目崇拜,这是一种自由主义。
我不迷信斯大林,不迷信赫鲁晓夫,也不迷信毛主席。毛主席只是个老百姓。有几
个人没有反对过毛主席?很少!据说林副主席没有反过,很伟大嘛!若有20%的
共产党员真正拥护毛主席,我看就不错了。反对毛主席不一定是反革命,拥护他也
不一定是革命的。

  我看毛主席的大字报也可以贴。毛主席也是一颗螺丝钉。他过去在湖南第一师
范当个学生,他有什么,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毛主席在文化大革命中乾纲独断
。林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过去他是我的部下。难道文化大革命这样大的运动,就
是他们两个人领导?老喊伟大、万岁、万万岁,对他们没有好处的。我天天和毛主
席见面,见面就叫毛主席'万岁',行吗?

  刘少奇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先生,水平很高。党内过去留学苏联的人很多都变
坏了,但是刘少奇是好的。刘少奇的指示我完全赞成。在人民大会堂,刘少奇讲得
很正确。你们不但要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也要学习少奇同志的著作。刘少奇在'八
大'不提毛泽东思想,也作为他的一百条罪状之一。这报告是毛主席、政治局决定
的,我一直在场。外面的刘少奇罪状一百条,有的是捏造,有的泄密,完全为我们
党、为毛主席脸上抹黑。

  成千成万的老干部都被糟塌了。'中央文革'里有些青年人左得很。这些秀才
不懂得造反派里有坏人。戚本禹同志现在算是左派,但是他的话,我个人也认为并
非都是正确的。有些人嘛,就是权大得很,就是不讲道理,除非你完全照他的意思
办就好,否则便是黑帮。有人躲在背后,教娃娃们出来写大字报,这是什么品质?

  打倒刘少奇、邓小平、陈云、朱德、贺龙,为什么要放在一起?各有各的帐。
'打倒大军阀朱德'?!人家干了几十年,是我们的总司令,说他是'大军阀',
这不是给我们党的脸上我抹黑!一揪就祖宗三代,人家会说,你们共产党怎么连八
十一岁的老人都容不下。'打倒大土匪贺龙'这是我根本不能同意的。贺龙是政治
局委员、元帅,现在要砸烂狗头,人家骂共产党过河拆桥。现在你们身边的人是否
可以相信呢?相信毛主席、林彪、周总理、陈伯达、江青、康生,就这六个人?承
蒙你们宽大,把五个副总理都放进去,才得十一个人,就只有这么几个人干净?我
不愿意当这个干净的,把我拉出去示众!

  现在看来,大字报上街的危害性越来越多,越来越吓人,水平越来越低,字越
来越大!'兔羔子'、'狗崽仔'、'砸烂狗头'……斗啊!非斗到底,逐步升级
,非要打成反革命,打成黑帮,黑帮还要打成特务,特务还要砸烂脑壳,脑壳还要
把它砍下来!揪住了就不放,拉去了就回不来,动不动就下跪,那么多老干部自杀
,他们都是为得什么?成千成万的老干部都被糟塌了。光是工作组就有四十万人,
搞得好苦哟!我不能看着这样下去,我宁愿冒杀身之祸。我的老婆,以前参加日内
瓦会议不穿旗袍、西装群,硬要她穿,不穿就斗,我不便说话,只好走开,要不然
,就是包庇老婆了。后来她穿了,现在又拉出来斗,说好腐化,她能服吗?把我老
婆拉到街上去游街,戴高帽子,她有什么罪?还不是当了工作组长吗?

  我这次是保护过关的,不保护怎样能过关呢?这回大批的外交干部由你们来处
理,你们要怎样斗,怎样斗,干部的生命等于在你们手里。最严重的问题是不分青
红皂白,把一切领导干部都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排斥一切,文章不能作
绝啊!可能要触犯一些人的忌讳,我要惨遭牺牲,我愿意,我也不怕!

  你们以前对我有点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把我的部长的职务都撤了,我还不知
道。当什么部长?有人要揪我,说刘新权(当时的外交部副部长)的后面就是我,
要揪住我,我不怕!我是老运动员,大风大浪千千万万都经过了,还会翻了船?就
是北京五十九所大学,全国一、二百所大学都来揪我,我也不怕!我就那么不争气
?这次我算跳出来了,你可以跳,我怎么不可以跳?我很坚定,我准备惨遭不测,
准备人家把我整死,我不怕,你们现在就可以把我拉出去!前几天,我到外交部开
会,要我低头认罪,我有什么罪呢?我若有罪,还当外交部长?我的检查,是被迫
的,逼着我做检查,我还不认为我是全错了,你们就说要使用武斗,一戴高帽子,
二弯腰,三下跪,四挂黑牌。你们太猖狂,不知天高地厚。不要太猖狂吧,太猖狂
就没有好下场。我革命革了四十几年,没想到落到这种地步,我死了也不甘心,也
不服气,我拼了老命也要斗争,也要造反,今天就要出这个气!

  我这个就是右派言论,我今天讲到这里,可能讲得不对,仅供参考。我这些话
就说是右派言论,我也满不在乎。不要怕犯错误——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你们犯
错误没有我多,这句话并非是黑话,是白话,不,是红话!讲话容易被人抓住,抓
住了就下不了台,哼哼!“

  武遥看完这份材料,沉默了半晌,终于对杨玲说:“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
真的出自陈毅同志之口。你过去在报社,我过去搞意识形态,都把思想改造作为重
点中的重点。按这篇讲话看,好象在共产党高层领导的头脑中,这思想改造是专门
对付知识分子和老百姓的,如果要他们也照办,就不干!这是一个真正马列主义者
的态度吗?”武遥停了一会,见杨玲不吭声,又接着说:“文革以来,中央发了那
么多报刊文章和文件,核心是怎么对待群众。这么大的一个运动,泥沙俱下,鱼龙
混杂,过火行为是难免的。共产党的各级领导干部,从成立那一天起,直到文革运
动开始前,就从来没有做过过火的事吗?为什么犯在老百姓的身上,就变得那么大
逆不道了呢?”

  杨玲还是不作答,却听到躺在内间床上的老岳丈气喘喘地说:“你总护着那些
造反派。他们也许有……造反的理由,可是凭他们的素质和水平,让他们来掌权,
这个国家只会……只会变得更糟!不懂科学,不尊重学问知识,就凭大搞阶级斗争
,大搞个人迷信,能够……实现共产主义吗?就凭陈毅敢反个人迷信这一条,我就
觉得他……是好样的,有骨气!”说完,就传出来了一连串的咳嗽声。杨玲急忙跑
进房,给父亲捶背、倒水、喝药水,然后回出来,对他苦笑笑,说道:“你还是先
回去吧。我们还没有开始争论,老头子就已经加入进来了。他一激动,会整夜睡不
着觉。”

  武遥深情地拿住妻子的手,注视着她明亮的双眸,用近乎恳求的口气说:“那
就让我们一起回去争吧,争个水落石出,再重新合成一条心,好不好?”

  杨玲用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抚摸了两下,然后挣脱了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柔
声说道:“让我能把你过去留给我那些形象,继续存留住;让我再看上一段时间,
可以仔细想一想。等咱俩能够重新统一的时机成熟时,我们再交锋吧。自从你亮相
后,我爸的身体就一直不好,他现在比你更需要我。如果你感到寂寞,我可以让杨
翼回去陪你几天。但是我知道你现在其实也很忙,女儿呆在你身边对双方都不利。
等你的大忙季节过了,我会带着她常回家看你。”

  就在这次见面后不久,就开始了大武斗。为了安全与其它方面的考虑,武遥不
得不住进了苏南工学院。而杨玲父亲的居所,却处在“九·一九”管辖区内。然后
是撤离。武遥就再无机会同妻子女儿相会。

  ……

  ……

  杨玲再一次发现:虽然同武遥已经做了将近十年夫妻,在他身上,却还是有一
些她所预想不到的东西,跳出来使她感到新奇和惊讶。也许,正是那些充满官场习
气的共产党干部身上所不具备的这种品性特点,使她当初迷醉,如今却要不断为此
付出代价。她曾听陈驰华老师说过一句西方名言:天底下没有不付钱的午餐。这句
话所包含的多重哲理,似乎此刻她才全部明晓------你总要为你所求得的东
西付出相应的代价。她曾经为自己的丈夫充满自豪。她已经为这种自豪付出了诸多
代价,而且似乎是老付不完的分期付款。等他作过了这最后一次政治表态,是否就
算全部付清了呢?她内心抱着一种本能的怀疑。然而,她又有什么选择呢?她知道
:老武一旦打定主意,就是绑上一百条老牛也拖不回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充分
发挥他主动提议的文章修改建议权。

  在而后的一个星期里,杨玲认认真真地行使她的修改建议权,从反对派的角度
,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本正经地帮助丈夫把文章尽量搞得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无懈
可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经得住历史的考验。”其中有两天,杨玲去父
亲那里把杨翼带到苏南工学院,以慰父女双方渴念之心。顺便也是向老父亲通个风
,就武遥将要发表的时局看法,自作主张地借着武遥名义征求岳丈的意见,以示吸
取上次“火线亮相”时的教训,对长辈礼貌周全地表达尊重之意。整个制作过程,
也许是双方抱定了求同存异、实现革命大联合的决心,夫妻俩极少争论。四、五万
字的洋洋大作,常常是武遥写上一大个段落,杨玲就直言不讳地表达一通意见,武
遥洗耳恭听,然后修改。然后再交杨玲“复审”。如果杨玲发觉自己的意见被采纳
,自然欢天喜地。如果言不尽意,就代为斟酌字句。如果依然如故,或换汤不换药
,杨玲知道丈夫不愿接受违心之论,也不勉强;从重建夫妻蜜月的目的出发,抱听
之任之的态度。

  以这种奇特方式炮制出来的文章,果然不同凡响。人们初一看,倒好象这并不
是革联指的头号高参,为维护革联指的利益向对立派发的一颗炮弹;而是貌似公允
,各打五十大板。全文先是引经据典地点明毛主席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
、性质和意义,强调这一史无前例的伟大实践,针对苏联社会主义阵营蜕化变质的
现状,不仅是要解决中国人民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而且是要为世界上一切被剥削压
迫人民和民族指明前进的方向。接着回顾锡城市文革历史,追溯产生两大派组织的
思想、政治和社会根源,剖析人们的错误观念,旧的习惯势力,以及一部分社会成
员的既得政治经济利益,怎样使锡城市的文革运动,逐步脱离毛主席革命路线所指
明的正确轨道。武遥在文章中,首先检讨和批判了自己在担任旧市委领导时所执行
的资反路线,强调这一资反路线的关键,是不能正确对待人民群众的不满和造反。
党的绝大多数各级领导干部,不仅认识不到我们社会中确实存在着需要加以纠正剔
除的阴暗面,反而在党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唆使挑动下,把响应毛主席号召勇于起来
揭露这些阴暗面的革命群众,视作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洪水猛兽。在这样一种错误思
想指导下,就采取了利用一部分基层党团员和群众骨干对党朴素阶级感情,组建“
保”字号组织压制围剿革命群众的做法,从而使本来就已经紧张的党群关系,进一
步走向对立恶化。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取得初步胜利的“一月革命风暴”
之际,锡城市党的各级领导干部本来取得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深刻反省自己的
失误,认真听取群众的不满和意见,与鄙视仇视人民群众的资反路线划清界线,实
行毛主席革命路线基础之上的大联合和三结合。令人遗憾的是,驻锡部队重复了旧
市委镇压革命造反派的错误路线,从右的方面加入了锡城市的文革运动;并在取缔
红总的基础上,组建了全市统一的群众性文革组织“九·一九”,为锡城市后来分
裂为两大派群众组织奠定了基础。驻军领导在陪同两派代表进京谈判时,对于支左
工作中所犯的这一方向性、路线性错误,已经向一方造反派作了反省检查,并得到
了中央领导的赞许。锡城市的文革运动下一步向何处去,需要解决好两个方面的问
题。一,在革联指一方面,是否因为解放军承认了所犯的错误,就觉得自己是一贯
正确的当然左派,就应该以自己为主实行大联合?二,在“九·一九”方面,虽然
现在也打着造反派的旗号,却是否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思想深处坚持“造反无
好人、好人不造反”的想法,等着跟造反派搞“秋后算帐”?

  从第一方面作分析回顾,红总等造反派在“一月革命”时期所表现的“唯我独
革”的倾向,同保守派群众“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的思想,其实是同一
种小资产阶级狭隘观念的不同表现形态。这一时期造反派对革工联、大中兵广大成
员所采取的激烈报复态度,以及其队伍本身所存在的思想组织不纯,极端自由化、
民主化和无政府主义风行一时,个人主义、山头主义、风头主义在一部分造反派头
头身上有特出的表演等,都大大损害了造反派的形象,加深了许多基层干部和党团
员群众对造反派的敌视心理。这种敌视心理,直接影响了支左解放军对造反派的看
法。而在红总平反之后,红总红联指方面不仅没有吸取教训,却仍然“唯我独革”
,不承认参加了“九·一九”的原革工联、大中兵人员,也有革命造反的权利,而
把他们一概视为复辟倒退的黑势力。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当工学院“从头越”
兵团公开发表声明承认长征兵团的革命功勋和左派地位时,缺乏宽阔革命胸襟的长
征兵团,却一口拒绝了对方所提出的以长征兵团为主实行大联合的建议,采取了逼
令“从头越”自行解散的错误态度。在狂热的极左思潮和偏执的保守观念的主导下
,双方不能在同一个革命大目标下相互兼容和解,而把由于某些历史因素所造成的
分歧,视作你死我活的阶级搏斗,直到导致两派走向血腥大武斗。按照毛主席“无
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思想,革联指在当前推进革命大联合
的过程中,是否已经表现出自己政治上应有的成熟,其主要标准,就是看它是否真
正承认“九·一九”是代表了应该加以团结依靠的“两个百分之九十五”之中的另
一半,是否能摈弃“主力军、红联指就是压不倒”之类的斗争性口号,真诚地、满
腔热情地推动促进革命大联合。那种因为发生了一些新的冲突,就怀疑革命大联合
的方向,动摇实行革命大联合决心的倾向,是完全错误的。

  在“九·一九”方面,对按照在北京达成回锡协议安排的革联指仍然兵刃相见
,大动干戈,说明把革联指仍然视为革命仇敌的思想观念,不仅根深蒂固,而且显
然受到了某些方面的鼓励纵容。事件发生以后,幕后策划着和凶手不仅没有受到认
真查处,反而大造舆论,倒打一耙地诬告革联指游行队伍冲击“九·一九”据点,
毒化了锡城市革命大联合的空气,破坏了赴京谈判时所创造出来的良好气氛。如果
说,革联指应该对锡城市的不利政治局面负更多历史责任的话,“九·一九”则必
须对锡城市的政治现状,对大联合筹备会议的中断,负有主要责任。希望“九·一
九”的核心领导在这一是向前进还是朝后退的紧要历史关头,表现出言行一致、不
计前嫌、真正以革命大联合全局为重的品质。生性善良的锡城市人民,已经尝足了
家庭分裂、亲人反目的苦楚,受够了两派大武斗的血火之灾和磨难,每一个革命群
众组织的领袖人物,都必须对推选自己到领袖位置上的群众,负起革命的、历史性
的和道义上的责任,不再以对付敌人的立场态度,继续沿用过去那种不择手段的做
法,竭力诬蔑、攻击和削弱对方组织。

  接着,武遥借谈论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个人体会的形式,笔锋一转,把矛头对
准了市军管会的领导。他指出:毛主席在向全国人民解放军发出“不要吃老本、要
立新功”的指示后,特地向驻锡部队发出了“常胜之军、要立新功”的指示和希望
,意义十分重大。首先,这就是明确告诫驻锡部队不要躺在过去的历史功劳薄上吃
老本,不要在大联合的过程中,重犯支一派、打一派的错误。锡城市的革命造反派
,一方面对驻锡部队所作的自我批评和检查,表示热烈的欢迎,对以前所受到的不
公正待遇慷慨地给予原谅。另一方面,他们也抱着听其言而观其行的态度,希望市
军管会的某些领导,真正能够吸取教训,从心底里承认和尊重革联指一派革命群众
组织的历史地位和作用,确实做到“一碗水端平”。人民解放军驻锡部队在锡城市
人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掌握了本市主要的政治经济权力和资源,具有极大的
号召力和影响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锡城市文革运动进行得是好还是坏,革命大联
合进展得顺利还是艰难,都跟市军管会所发挥的主导作用密不可分。全市一切真诚
希望看到锡城市革命大联合成功的人们,真挚地希望驻军领导能够摈弃个人好恶,
严查“九·二八”武斗事件的策划组织者和凶手,使近百名受伤者及其家属能够从
市军管会领导的实际行动中,真切感受体会到:常胜之军确实在积极响应毛主席“
要立新功”的号召,向破坏革命大联合的行径作坚决斗争。

  在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武遥再次引经据典,强调实行革命群众组织的大联合,
必须是按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为指针、明辨大是大非基础之上的大联合,而
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和稀泥”式的大联合;更不是颠倒黑白、要想借联合之机,
让一派组织吃掉另一派组织的“吞并式”的大联合。

  这就是武遥精心泡制的打算赠送给锡城市人民的“告别礼”。一谈到文化大革
命,人们就会想到毛泽东在他要求联合的著名指示中所提到的“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组织”。其实,在老毛发表这一最新指示的时候,在中国各地,还存在着人数众多
的第三派。这派人可以被称作中间派,骑墙派,或观潮派(注:两耳不闻文革事,
一心只顾自家事的“逍遥派”不在其列)。单纯从字面上去理解,他们似乎是在两
派龙争虎斗之际,或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或似墙上芦苇草,风吹两边倒。实
质上,这类人内心都有自己一定的政治见解和倾向性。例如杨玲及其父亲,因受过
政治冲击而对两派组织都敬而远之的董校长之流,对两派争斗和军人主政始终抱冷
眼旁观态度的俞市长等一大批原地方领导干部,他们虽然没有自己的组织,不在正
式场合公开发表文章或讲话,但是在其各自特定的范围中,在向两大派听众发表他
们“各打五十大板”的观点方面,却很少犹豫。这些人因为把两个阶级、两条道路
的严肃搏斗曲解为宗派、权力之争,在私下场合今天批评这一派,明天指责那一派
,两头得罪人,两头不讨俏,一向并不被两大派和市军管会所重视。后来经过大武
斗,因厌恶或恐惧武斗血腥气而从两派组织中游离出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加上毛主
席关于“大联合”的指示一发表,这派人原先所持的中立观点,倒好象同毛泽东思
想的最新发展不谋而合,显示出具有先见之明的亮丽色彩,其政治影响力和思想追
随者,急剧增长。武遥对时局的看法在《长征战报》上一发表,首先嬴得了这部分
人的思想共鸣。其中竟有人以“促联派”的署名,在市中心贴出了支持武遥观点的
大字报,遥相呼应地责问市军管会在“九·二八”流血事件上的暧昧立场。

  史苏星、季家驹、刘海南等“九·一九”头头把武遥的文章一分析,觉得他那
种貌似公允“各打五十大板”的言论,比一面倒地为革联指造舆论,具有更大的欺
骗性和杀伤力。他对红总红联指以前“唯我独革”、不许别人革命造反所作的批评
指责,实际上是一种不露痕迹的褒贬手段------即通过呼吁他们正确对待前
保守组织成员的方式,造成革联指具有正统革命左派地位的印象,而把“九·一九
”贬低为应该加以团结宽容的对象。而对“九·一九”所作的指责,虽然比革联指
近日来所作的连篇累牍的攻击缓和得多,却用第三者的口气,旁征博引,有根有据
的分析推导,不仅把“九·二八”事件的罪责,不容置喙地加到了“九·一九”的
头上,而且将此上升到是促进还是破坏革命大联合的高度,责令“九一九”改辙易
张。文章对市军管会的批评,更是咄咄逼人。一方面把解放军支左以来所发生的一
切问题,全归咎于军管会的领导错误;另一方面拉大旗,作虎皮,借毛主席“要立
新功”的最新指示,企图迫使军管会就“九·二八”事件惩处“九·一九”,扭转
革联指在大联合过程中所处的不利地位。经过这么一分析,大家觉得下一步必须把
武遥作为主要打击对象。武遥在文章中所使用的那些躲躲闪闪的语言,说穿了,不
过是在古伎重演,目的是再次煽动人民群众对人民解放军的不满。在中央重申必须
坚定不移地相信、支持和依靠人民解放军的新形势下,这个旧市委的老当权派以退
为进,贼心不改,既然要同革命人民继续较量,革命人民也就只能奉陪到底了!

  …… ……

  ……武遥和杨玲骑上自行车,一路朝反帝医院飞奔。经过几个主要街口时,发
现又有一拨子、一拨子的人,在夜色中忙忙碌碌地张贴新的大标语。杨玲此刻可顾
不上看标语,脑子里老是父亲的各种脸容,象过电影似地在眼前闪现。她不明白父
亲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脑溢血!而且凭她的医疗常识,知道这意味着父亲
即使大难不死,也十有八九会变成痴呆,形同行尸走肉。想到自己从此就要永远失
去一个慈祥老人的关切挚爱,离开他那不时照耀自己生活道路的智慧光芒,眼泪不
由夺眶而出。当她赶到医院门口,从一辆到达不久的救护车中,看到心脏已经停住
搏动的父亲时,她就失声痛哭起来。泪眼模糊中,透过挡住她去路的急诊室门玻璃
窗,可以看到医护人员在为死者作最后的检查和纪录。她用手绢拭着眼泪转过身来
,突然发觉情况异样。定神一想,才发觉身边只有父亲的邻居,却并没有丈夫的身
影。她这时不仅心中异常悲苦,而且突然变得十分慌乱。急忙返身冲出医院大门,
朝着来路上踮足张望。擦肩而过的行人用好奇的目光,瞥视她满脸泪痕而又焦急万
分的模样。终于,在被梧桐树重重黑影遮掩下的人行道上,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走动
身影。他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树荫,仿佛梦游似的,不慌不忙地踽动着脚下的步子
,显现在黄惨惨的路灯灯光之下。

  “老武!”杨玲哭叫着扑上去,扶住丈夫的肩头,泣不成声地哽咽道:“我爹
他……他去了!”

  武遥好象被杨玲在沉思冥想中突然惊醒,蓦然抬头,用使人心惊的冷漠表情望
着泪涌如泉的妻子,喃喃地低声问道:“这么会呢?”然后管自摇了摇头,仿佛要
从头脑里抖掉什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东西,又重复低声嘟哝了一句:“怎么会呢?”

  杨玲发现父亲家热心的邻居也站在她身边,不由朝他含泪发问道:“我父亲是
在什么情况下中风的?”

  ……

  …… 她双腿发软,天晕地转,一下子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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