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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at Sep 27 23:57:12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1)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at Sep 20 22:23:48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一)
———————————

                       --献给魏岚

       不要指责我吧,我想哭极了
       要说过错只是我被生了出来
       天边这么辉煌让你感伤
       感伤主义的时代有很多英雄,今天不是英雄主义的时代

                       《第一个为什么》

第 一 章

  我化了一个下午的工夫,把一楼我房间里的纱窗都钉上了纱网。二楼,我妈
妈住二○一室,我还没有来得及去钉。钉子已经不够了。外面的阳光越来越少。
我把烟丝从院子里收了回来,这是我上午拿出去晒的。好几天前,我给烟丝喷了
点酒;有太阳我就拿出去晒,到今天还没有干。装烟丝的塑料袋不透气;酒气是
从塑料袋的一个口子里一点一点地漏出来地的。中午的时候太阳很好,现在却几
乎是阴天。我让自己倒在竹躺椅上,从一旁抽出一支烟来,点上。昨天和黯之黯
吃了一顿,把钱都用光了。好一点的烟也抽完了。黯之黯也是写诗的,他的真名
叫鲍持洲。他刚从牢里出来。为了替他洗一洗楣气,我们一帮朋友筹份子凑了点
钱,请他喝了一顿。我没有把烟全都吸进去,吐出的烟圈很浓。没烟抽就觉得“
飞马牌”还不错。肚子饿得直叫。妈妈出去的时候留下了一碗饭,已经在中午被
我吃了。现在已经六点钟了,妈妈还没回来可能是她在单位里吃了。我没有生炉
子。我不生炉子,因为我没买菜。我口袋里只有两毛钱,也没办法到外面去吃。
在大学里呆了四年,最后一年我常常饿肚子。从前我就有胃病,三年级的时候胃
出血,三只+。我抽烟很厉害。抽烟费钱,但我戒不了。试着戒了好几次,都没
戒成。从小我爸爸就说我这人没毅力,说我以后会一事无成。现在这烟也是不抽
不行。我知道自己意志薄弱,锻炼过好几百次意志。试着打坐,或者试着说英语,
总是没常性。我现在还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妈妈还不回来。看样子她回来也没
用。她一定会以为我晚上出去了。不会带菜回来。
  在妈妈离开家的时候,围棋他们还没走。我听见妈妈在房间外面的厨房里站
了一会儿,想用钥匙开房间的门。我怕她进来会吵醒在床上睡着的那几个,连忙
从席子上跳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我做了个手势,让妈别进来。我两眼迷迷糊
糊的。妈说她要做糍饭,让我把屋子里的一袋糯米递给她。她问我是不是要去买
几根油条。我说不用了,然后把门关上。我又躺下了,迷迷糊糊地还想睡。
  昨天来了两个人,所以我只好在地上铺一张席子睡。我听见妈妈生炉子的声
音,过一会儿就什么声音也没了。我又睡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常常这样睡。实在
累的时候站着也睡着了。围棋睡在竹躺椅上,他带来的他的同学睡在我的单人床
上。夏天热,我们不能挤在一起,睡地上又怕得风湿症。围棋是上海大学文学院
的,也是因为写诗的缘故,三年前我就认识他了。我感觉他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
人;和我谈得拢的话,他就话多一些。一般人会觉得和他交往挺累的。
  昨天我们喝酒,他是来的。是我约他,他才来;带着他的一个同学。他比我
更早认识黯之黯。他对黯之黯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大家都是朋友,应酬应酬罢了。
喝酒的时候还有杨洋和萧午。杨洋是我们学校艺术系绘画班的。也是买我一个面
子。我们就在杨洋的画室里喝酒吃菜。完了就在楼下的东部校园大草坪上和黯之
黯的那帮崇拜者交谈。黯之黯在上海名气很响,很多人都称他为上海第一诗人。
因为他在很早的时候,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写诗的人群中混了;那时
候他的诗就写得很不错。我也写诗;我知道我自己的名气还不及黯之黯。只是我
不愿意恭维他,因为我想把“第一”这称呼留给我自己。我是很会自我陶醉的。
在上海,黯之黯、孟浪和胡同都是很不错的诗人,但是我也不愿意认为我自己比
他们差,而自己实际怎样我也不会多考虑。大家聚在一起胡扯了好一会儿,天一
点点地暗下来。我兴致很高,把我刚写好的一首《撒娇》朗诵了一遍。黯之黯的
几个女崇拜者听见诗中的那些“性感字眼”都皱眉头,我也不管。杨洋不知道为
了什么事出去了,别人都没在意,我看见了。我还继续读我的诗歌。天色更暗了。
  黯之黯的诗歌很优美,甜甜的,女孩子都喜欢他的诗歌。我的那首诗就不行,
太粗鲁了,只会把女孩子们都吓跑的。
  好一会儿之后,杨洋又回来,而我们也差不多都散了。作为崇拜者的大学生
都各自回自己的寝室。围棋和他的同学随我一起去我家。离开学校的时候,杨洋
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刚才学校门口停了一辆公安局的车子,等了很多一会儿
才走。我听了也没说什么,我不想告诉黯之黯。我们把黯之黯先送走了。回到家
里我们就睡了。
  我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围棋他们也醒了。我出去看了看,炉子灭了。炉子
上的锅子里糯米熟了一半。妈妈生炉子总是这样,她总是在煤全部烧完的时候才
加新的煤;新加的煤湿,炉子就灭了。围棋他们说得走了。阳光荡荡,透过纱窗
落到我的脸上。我说好的,我知道了;然后便翻到床上睡去了。
  我抽了两支烟从竹躺椅上起来。肚子依旧很饿。我看了看表,六点半不到一
点。去奶奶家吧,我想,到那里也许能吃上晚饭。

  我住在黄浦江的东边。上钢九村二十四号一零二室。新村房子大多都是兵营
式的。我住的地方虽然是八十年代建的,比以前的好一些,但也还是兵营式建筑。
上海几十年没打仗了,“兵营”这个词是被上海人抽象地使用的。其实这种房子
看上去象是一些单位的宿舍区,不过楼和楼之间显得并不整齐,这样就好看一些。
路是混乱的,走熟了固然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来找我的朋友都说这里是迷宫。
我也是跟着他们这样想。新村里有花园、商店之类,绿化也过得去。有时候深夜
回家,常常被路边的松树吓着;黑暗中看不清,谁都会以为那是一个很大的人站
在那里。
  离开家时天色欲阴欲晴。风偶尔把我的衣角吹翻起来。我穿着一件绿卡其衬
衫,颜色绿得有点象邮递员的衣服,很不时髦;我爱管它叫“美军制服”。到了
夏天,我穿的外套都不扣扣子。我的衣服都不是外面流行的一扣上扣子样子就会
很难看。盛夏还没到,我设计了两种衣服,样子奇特;到了盛夏我打算买一点便
宜的布料自己做,将之命名为“不特衫”说不定外面就会流行起来。
  走出九村,觉得小肚子有点胀,憋了尿了。我看了看,附近没有厕所,又不
想回家,只好还憋着。86路车开过来了。我想起摆渡口的那个地方好象有厕所。
我急急忙忙往车上跑。憋得更急了。这一站是起点,我能在车上抢到一个位子。
不一会儿车就开了。我一直想着憋尿的事,有一点急,觉得车子开得太慢。车窗
外街道行人什么的,都擦过了。到了上南路,车停下。我很急。车开了。挤过来
一个女的,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可能是上南路车站上来的。小男孩在吃雪糕,
嘴边上一圈黑的,面孔很脏。我看了一眼。那女的拼命往我的座位上挤,她老是
往我这边看。我心里知道,她想让我把座位让给她。若是在平时,我看见老弱病
残之类,也难免要让个座甚么的。我知道,这就象一种道德;但当一种道德被写
成文字之后,很多人就会认为,这样或那样做是应当的。一想到这女的怀着一种
“应当的”的想法等我让座给她,我就不想让座了。什么东西!我想着想着心里
不愉快:或者看着他们可怜,我还会为他们让个座,否则坚决不让。我的小肚子
又胀得厉害。马路上的树一棵一棵地往后跑。人行道上一个老人在对一个孕妇说
话。不过,如果我看见是个孕妇在我旁边的话,我也会给她让座。那抱小孩的女
人挤到了我的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挤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她
再站在我旁边也没有用,我是决不让座的。不过我还是真的怕有人来为难我。我
这个人爱面子,有什么办法?即使是真理,在谬误面前站着也会羞怯。我尿憋急
了。那女的身强力壮。马路宽敞一些了,车也开得快了一点。司机最希望马路上
没有十字路口,不遇到红灯;我也希望这样。
  我后面有两个人在谈前天的电视里,外国留学生唱中国歌。我不看电视,这
几天当然也不会去看。但有人对我说起过,说华东师范大学有一个黑人唱歌唱得
很有趣的;我们学校里的三个日本女孩也上去唱了,不过唱得不好。我以前常和
这三个一起玩,所以我知道我背后的人在谈谁。冈田佐代里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而那个个子最小的姓中野,个子最高的那个名字叫郁实。去年我和佐代里交换过
礼物,她给我一套川端康成的小说,我给她一套中国军装。后来米康告诉我,按
照日本习惯,一般女孩子不会接受男孩子的礼物,除非大家相处得很好了。佐代
里才十八岁,比我小两岁。那天米康也在。米康是弹吉它唱歌的,常和我一起玩。
他有四分之一日本血统,也会日语。我不会讲日语。佐代里和我说话,都是结结
巴巴的汉语。过去和兰兰好的时候,只跟她学了一句“萨优阿那拉”;结果兰兰
就跟我萨优阿那拉了。
  我很怕想起我过去和兰兰的事。她是我的初恋;每次和她交往,都被她折磨
得死去活来。我上星期刚给她写过信,和在这之前我写给她的许多信一样,我至
今没有得到她的回信。
  佐代里她们爱管我叫“古代”。她们认为我长得很古代,衣服古代、神情古
代、头发也古代。她们所说的“古代”就是“过时”的意思。每次她们来我寝室,
中野总是用她那沙沙的嗓子一路叫过来“古代先生”、“古代先生”。寝室楼下
面看门的老头要赶她们,我就去吓唬那老头。她们的汉语说得很糟,有时候我也
会听不懂,有时候我只好跟她们用笔谈或者用英语说。我的英语要比她们流利得
多。黯之黯出事那阵子,公安局文保处又来找我;我对他们说我不可能与他们合
作。但他们知道了我和留学生的事,于是学校方面找佐代里她们去并对她们说了
我很多坏话,然后佐代里就不再来找我了。这是中野告诉我的。之后我就去钟山
中学实习了,不住在学校,六个星期只和佐代里见过一次面。今年春天,实习完
回到学校,佐代里老避着我,一面孔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就知道没希望了。正好
碰上我想要录一些松田圣子的歌,我就只好去找中野。松田圣子是一个日本女歌
星,她唱的歌我很喜欢,都是一些少女的内心骚动在阳光下蹦蹦跳跳。两个星期
前我就把磁带交给了中野,也不知道她录好了没有。碰见她的时候,我忘了这事,
也就没有问她。三个人之中,中野长得最漂亮,但她个子很矮,只有一米四十七。
我不喜欢矮个子的女孩子,因为我自己很矮,只有一米六三。本来我以为中野还
没有发育完。她的嗓子很沙哑,而且老是把“我们”发成“我民”,我听见了就
想逗他。到了夏天我才发现,中野其实很性感。她的手臂又白又壮。那天我去留
学生楼找她。留学生楼就在操场的对面,操场上人不多。我站在楼梯前的树荫里,
阳光在前面一米多的地方晃动。中野从楼上下来。她穿着一件浅黄色带黑条纹的
背心,手里则拿着一件衬衣正往身上套。我走过去,对她说,她很性感。她可能
没听着,迷迷糊糊地望着我。我把她遗忘在我寝室里的一只玉石龟递给她。她接
过,看了看龟,没说什么,又进楼去了。她的背影也性感,臀部一闪一闪的。

  我紧紧地憋着尿。好不容易车子开到了南码头。我觉得冷,可能是因为憋尿
的缘故。我前面的人下车很慢,我挤着,到他们的前头。码头前的马路上,卡车
排着队等着摆渡。进了厕所我有一种解脱感。撒完尿之后出厕所,渡口的门已经
关上了,我得等下一班船。我的腿关节一阵阵酸痛。昨天晚上没睡好觉,而且身
上没盖东西。我的身体也真够呛。把手伸进裤袋,又摸到里面的那两张一角钱的
纸币。从浦东到浦西不用买票。我坐车是月票,但摆渡没有买月票。从浦西到浦
东的摆渡票是六分钱。有时候从浦西回我在浦东的家,会在轮渡口突然发现自己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只好硬着头皮混:如果是人多的话,我就喊一声“月票”;
如果没什么人呢,我也只有走到检票的那里,说我把也票忘在了家里,又没有钱
在身上。有时候我也会拿出学生证来给他(她)看,检票的也不多难为我,知道
我是个大学生,没有钱,又不是从乡下上来的小贩,就眼睛一闭,头一斜。我知
道这是放行的意思,就过去了。其实我这个人羞怯,又要面子。和检票的说话时,
我总是把声音放得很低。如果这时有人过来看我一眼,我就脸上发热。我会在心
里一遍一遍地念叨:以后一定要在身上放上六分钱,以后一定要在身上放上六分
钱。然而没多久就又忘了,结果到了轮渡口还是身无分文。
  上轮渡还要等上几分钟。奶奶家在上海西面,在天原新村,一般从我家坐车
去要一个多小时。奶奶是个吝啬而虚荣的老女人,我很难从她手上得到一分钱。
而且我不愿意问她要钱。她经常罗嗦。从我小时候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那时逢年过节爸爸妈妈和奶奶聚在一起,她总是许诺要给我买什么买什么、要给
我做这样或者那样的衣服。可是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一
件她所许诺要给我的东西。因此我对她说的话从来不当真。我也不说她好,我也
不和她多亲近。
  去年秋天王刚那傻小子从北京来找我。我身上没几块钱了,但也总不能怠慢
他。这是一种默契:如果我去北京找他,他也得请我。王刚是画画的。于是我就
给奶奶打了个电话,说有几个日本朋友来吃饭,问她有没有菜。她连忙说有。我
知道这种情况下就算她没有她也会说有。平时她在里弄里炫耀,说自己有个大学
生的孙子;现在她又可以吹了,说家里有外国人来吃饭,荣耀得很。我就把佐代
里他们一起给拖去了。我看她对佐代里那付巴结的样子,心里不舒服。然后我说
王刚是香港来的华侨。她就说他长得多么英俊。她学了几句“早晨好”、“你好”
、“你叫什么”之类的英语,她就把那几句英语一遍一遍地说,还问人家她说得
好不好。幸亏我那天和王刚、佐代里他们都打过招呼。
  我也和我的朋友们谈起过我的奶奶,说她是一个很势利很做作很庸俗很令人
讨厌的女人。黯之黯也见过她。那是在一年多以前。那天我住在我奶奶家。我打
了一个电话给黯之黯,让他过来跟我一起装订《撒娇》第一期。他就从厂里出来
了。他所在的厂离我奶奶家很近,就在中山西路上。我给黯之黯泡了杯茶,奶奶
在一旁监视着,生怕我往杯子里放太多茶叶。黯之黯没带烟,我口袋里烟也不多
了。我想起爷爷有一包烟,本来是放在桌上的。但奶奶看见是我的客人来,就把
烟给藏起来了。爷爷出去做事了。我摇了摇头。奶奶在厨房里荡了一转,又回来
了。黯之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他坐在桌前,桌子的玻璃台板下面压着一张奶奶
二、三十岁时拍的照片。每次有客人来,奶奶总是希望客人能够看到这张照片,
所以她特地把它压在玻璃台板下的正中。从照片上看,奶奶年轻时相貌不错,有
点象交际花。如果我生在她那时代,准会动脑筋和她睡上一觉。。黯之黯在看那
张照片时,恰好奶奶走了进来。黯之黯装模作样地问我照片上的是谁。奶奶一听,
就连忙走过来说,“对啊,这人是谁?”黯之黯说:“这人真美,好象电影明星。
”奶奶嘿嘿地笑了。我也在肚子里好笑:黯之黯这小子老流氓老花票,他妈的马
屁拍得溜转。黯之黯一张嘴巴很甜,他的话我的一帮朋友都听得舒服。奶奶点了
一下自己的鼻子说:“象么?”黯之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说:“对!是奶奶。”
我在旁边一声不吭。黯之黯问奶奶,今年五十岁了吧,好象还不到。他说,奶奶
福气。奶奶听了,更得意,说:“还不到呢、我快七十了。”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黯之黯还在说:“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七十岁?每个人都会觉得奶奶才五十出头。”
黯之黯翻来覆去地对奶奶说好话。奶奶就糊里糊涂倒把那包本来已藏起的“牡丹”
烟拿了出来,让我招待客人。隔壁的许坚和贞贞在厨房里笑。我去厨房,他们朝
我扮鬼脸。他们也听见了黯之黯在说。黯之黯走后,奶奶问我黯之黯是个什么样
的人。我说黯之黯是上海很有名气的作家,“小青年们都知道他。”奶奶说:“
怪不得呢,这个人这么会说好话。”我说黯之黯平时说话一向都很真诚。奶奶很
开心地去做饭了,她那样子看上去象是还在回味刚才黯之黯所说的话。我坐下喝
茶,胃不舒服。
  爷爷是个老好人。他不是我的亲爷爷。四七年开始,我奶奶作了几年寡妇;
后来她熬不住,就和我现在的这个爷爷好上了。就这么回事。我认为奶奶唯一可
取的一点就是她重新嫁了人。这一点也不做作。人嘛,熬不住就该这样,何必去
做贞妇,何必去做苦行僧。我最讨厌苦行僧。从我小时候起,爷爷就喜欢我。他
常常给我买很多巧克力和玩具。现在我大了,不常去奶奶家,爷爷常会念叨我。
在我没钱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看出我缺钱用;他会不声不响地塞给我五元钱,但
不让奶奶看见,因为奶奶知道后会罗嗦个没完。
  摆渡船快靠岸了。到了奶奶家,爷爷会特地为我做几个菜。我爱我的爷爷。
  黄浦江的水发臭发黑。我小时候还曾在黄浦江里游过泳,那时候的黄浦江里
的水不是这样。有时候我渴望离开上海去外地玩玩。我小时候在四川呆了两年,
但那时候毕竟小,什么地方对于我都一样。大学四年,我每个暑假都出去旅行。
虽然我没什么钱,但我还是到过黄山和雁荡山。黄浦江里拖船很多,我看着一排
拖船从渡轮旁突突突地慢慢驶过。
  突然我觉得船身一震,我知道渡轮靠岸了。我朝出口处的方向走。我挤过一
个女人,可能碰了她一下。她给了我一个白眼。我连忙道歉。
  我掏出最后一根“飞马”牌,叼在嘴里,点上火。一辆公共汽车驶过我。我
得抢一个座位。一出码头我赶紧往车上跑。透过车窗我看见一家点心店。肚子很
饿。我的头骨咯咯咯咯作响。我又想到口袋里的两角钱。

  相对上钢新村,天原新村就是很老的新村了。我估计它是五十年代建的。七
六年奶奶家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楼房还是三层斜瓦顶的,后来才翻修成四
层楼的水泥平顶。在奶奶家搬来这里之前,奶奶和爷爷因为和邻居吵架的缘故搬
了好几次家。但搬来了这里之后,倒是邻里关系很好。许坚一家是和奶奶家和一
个总门的。那时上海造的新村全是这付样子:一个总门里有两三家人家的房子,
然后这两三家人家合用一个洗手间和厨房。而邻居关系出问题也是出在对这些共
用的地方的使用上。许坚一家是人都挺好,而且在知道了奶奶是一个这种个性的
人之后也就哄着她一些,并不与她计较什么。相反,许坚和贞贞很喜欢我爷爷。
他们常常对我说,我爷爷是个很拎得清的人。我自己也知道爷爷是个很拎得清的
人。如果只是奶奶在那里,我就不愿去奶奶家了。
  我进了楼,上二楼。我敲门,许坚来开的门。我走进屋子。奶奶正坐在那里
戴着老化镜看报纸。看见我进来,她把老化镜摘下,问我有没有吃过饭。“还没
有。但是在路上吃了碗馄饨。”我随口撒了一个谎,“爷爷呢?”“他在厨房里。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往厨房走。爷爷在厨房洗碗。“爷爷,爷爷。”
  “噢,征修。”
  “还没洗完呵,爷爷?”
  “你来了。饭还没吃吧?”“没有。”“进去坐一会。我随便把饭热一下,
再弄一点菜。”“好的。”
  “这点够么?”爷爷把锅子端给我看。
  “够了。”我说。爷爷让我进屋前在门边的湿布上踩一踩,这等于是把鞋低
擦一下。我按爷爷说的做了。爷爷在继续洗他的碗。他每天都要把地板擦得干干
净净的,他不能忍受屋子里的地板脏。
  走进屋子,放下包,我给自己泡上茶。天开始黑了,看样子晚上得下雨。快
八点了。这是夏令时间,所以天这会儿才暗下来。朦朦胧胧的,透着一股夏天的
气味。屋子不大,不算很宽敞的纱窗积着灰垢,发黑,所以屋子显得更暗。我坐
在沙发上等饭。奶奶问了我一些话,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我最讨厌的就是她没
话找话,这样我就没有清静一下的时间。我觉得累,背上有些发酸。我听见爷爷
在厨房里炒饭的声音。我肚子饿,听见这声音就饿得更厉害。
  天黑了。我三扒两扒把饭吃完,放下碗。然后爷爷让我不要动,他会“一手
一脚”地把饭碗洗了。爷爷总是喜欢一个人一下子把家里的家务事全都搞掉,他
喜欢“一手一脚”。我坐在窗边的一张藤椅上。爷爷的烟就在桌上,我真想伸手
去拿一支。我的最后一支“飞马牌”已经在路上被我抽掉了。平时爷爷总是劝我
不要抽烟,所以我也不好意思这样拿他的烟。我喝了一口茶,想着怎样才能拿到
一支烟。如果爷爷和奶奶都去了厨房,我就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在我进入大
学前的那个暑假我常常这样偷偷地拿爷爷的烟抽,只是那时我不敢在屋子里当着
大人的面抽,而是偷偷地躲在厕所里抽。进了大学以后,我抽烟公开了。到奶奶
家,我一般都是抽我自己带着的雪茄或者板烟斗。今天我身上什么烟都没有。
  爷爷把碗洗了,打开电视机。我拿出我的长诗,进入厨房,打算把稿子誊清
一点。长诗的名字叫《第一个为什么》,在诗稿的扉页上我写有“献给群群”。
我对人说我这首诗是为群群写的,已经写了几千行;当然我想象这首是应当有万
行。每写出一点,我都要给群群寄去。我对她说,我爱她,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
打动她。她至今也没有什么表示。我还要写下去。我现在正誊着的是第四千行。
许坚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碰见他了。我问他有没有烟。
他说没有。他手里拿着一杯茶。他对我说,他得参加自学考试,得复习,今晚他
得在厨房里挑灯夜战。他拿出了台灯,然后拿一块板放在灶台上。他把一叠书放
在板上。外面淅淅沥沥开始下雨。我坐在奶奶家的灶前抄写着。许坚也坐下了。
  “写诗么?”许坚看着他的讲义问。
  “唔。”我朝他那里望了一眼,“是骗女孩子的。”
  “分配的事有着落了吗?”
  “没有。反正算了,我也无所谓。随他们便吧。”
  “那本诗集我已经帮你送去了。”他说的是黯之黯的一本诗集。黯之黯出事
的时候刚好有一本诗集的手稿在我这里。那时我怕我也会出事,所以我让许坚帮
我藏了起来。前几天黯之黯来问我这手稿的事,我说不在我这里。黯之黯让我把
他的诗集手稿交给房红方。我就让许坚直接拿给房红方。房红方的家离这里不远。
  我一行一行地抄着。抄诗手很累,又枯燥;我宁可写。

  --到了夏天我会嫉妒,因为在夏天会有更多的人对你微笑--

  许坚在继续吭着头看他的书。好不容易我抄完了六张。爷爷他们已经睡觉了。
屋子了的灯关着。我腿上有点痒。蚊子飞舞。我把屋子门打开,去拿蚊香。
  “征修,别睡得太晚了。”爷爷在屋子里的黑暗中说。
  “好的。”我走出屋子,轻轻把门关上。然后我在厨房里架起蚊香,点上。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雨点的声音让我想起一场电影,但我已经记不起这场电影的
名字了。许坚在那里读书。我把手伸进口袋,又摸到那两张一角钱的纸币。我呆
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着诗稿。想了想我又站起来,走进屋子。我摸到了
桌上的那包烟。我退出来,把门带上,很轻。我把烟扔在灶台上。许坚走过来,
把烟盒拿在手上。他抽出一支给我,自己也拿了一支。我把烟放在嘴上。许坚点
了火。我把头凑过去。外面就只有雨点的声音。我吐出了一大口烟。许坚也给他
自己的烟点上了火。青烟黯黯地升上天花板,灯光昏昏发黄。我摸了摸酸痛的腰
关节,伸直了腿。还在下雨,我想,到了明天,天气会不会放晴呢?
  许坚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小时候六岁以后住在奶奶家。奶奶家搬了又搬,最
后就搬到了这里,我却已经不再住在奶奶家了。奶奶家搬进来时,许坚家就在隔
壁。我们是在一个总门里就两家,厨房、厕所是共用的。许坚比我大半岁。我从
四川回上海那时,他才十二岁,和我一样刚念小学五年级。那时我们小学只有五
年。他父母的脾气挺好,他们也能揣摩出奶奶的性格,所以不象从前的两家。从
前的时候人家邻居都受不了奶奶,所以爷爷只好和人家吵架;一吵架,奶奶又到
中间作好人和事佬。奶奶喜欢在里弄里混个小组长什么的。我最讨厌里弄干部了。
奶奶那时让我管许坚的父母叫阿姨阿叔,让我管许坚叫哥哥。当然叫阿姨阿叔的
我叫的挺顺口,但管许坚叫哥哥,这就别扭。奶奶说这是礼貌,我只好叫了几声。
日子一久我还是管他叫许坚。许坚的妹妹叫贞贞,比他小四岁。那时我们在一起
玩。许坚的同学有好几个我认识。许坚对奶奶也很客气,当然也叫她奶奶,背后
又在那里说我奶奶的笑话。我没有在天原新村这里上学。一开始是在四川我父亲
的部队里,后来又回到我外婆家上小学五年级和初中一年级。但我放假和一些周
末总是来这里,他们家一直和我很好,一直到我上了大学。刚考完大学的那个暑
假,有一次许坚给了我一本本子,上面是手抄的《少女之心--曼娜回忆录》,
这就是当时社会上查禁很严的“黄色手抄本”了。我看了之后手淫了很多次,因
为那时对于我这是神秘而刺激的,就这样一个小本就足以使我痛快;但我看久了
就觉得乏味。我把本子送给了我的同学。我对许坚说,这种东西我也会写。进入
了大学后不久,我真的写了一本,名叫《一个大学生的骚动》;许坚看了之后说
很“煞根”。后来我把那本东西烧掉了。这一类总是偷偷摸摸地传,若是查出来
不得了。
  “十一点了。”许坚看着表说,“你抄了多少了?”
  “十九张。真够我抄的,诗太长了。”
  许坚把我抄完的两叠拿了过去,顺手翻着。“都是写给一个女孩的?”
  “嘿。我反正是找个借口写诗。”
  “好。你这个流氓!”
  “不是流氓。”我认真地说。
  “喝点咖啡怎样?”
  “你这里有?那当然好。”
  外面的雨很大。我觉得有点凉。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我走过去把窗门关上。
我回过头,许坚正在弄咖啡。我对他说了声“不用放糖”。

  如果我身上还有几元钱,我就会去房红方那里看看他。他的家就在前面的天
山支路上,离这里只有几分钟的路。他其实是个文学青年,可以这样说。一次我
在黯之黯家和黯之黯一起聊天,武非带了一个人来找黯之黯。这样我们也就认识
了;他叫房红方。黯之黯那时一直喜欢去找房红方,我不常去。等几个月后黯之
黯住到了房红方那里,我因为要找黯之黯的关系,和房红方也就熟悉了。这小子
昏了头,老是不去上班,工资被扣得所剩无几。他也是个穷光蛋。我知道,他比
我拥有更多饿肚子的机会。黯之黯出事,他也被搞到局子里去了。都是黯之黯牵
累的。黯之黯这小子喜欢作领袖,而且交朋友时一心只想过这个瘾。他出事,事
情就是坏在那些捧他作领袖的人身上。
  上星期我去房红方家,黯之黯也在。打黯之黯出事之后,黯之黯就不再住在
房红方那里,但他还是常去。房红方和黯之黯谈论着那个苏联的电影《战地浪漫
曲》。我也看过。黯之黯见我进屋,连忙伸出手和我握手。“老朋友很久没见,
想念!”什么的。我也打着哈哈应了几句。房红方递了一支烟过来。我接过,抽
上了。房红方问我这一段时间情绪好吗。我说还可以。他问我和群群的事。我说
还可以。我不想多谈群群的事。以前我把群群看作圣母,而现在我和她的这种关
系,我懒得说出口。房红方以为我不好意思,也没再多问。我心里隐隐发痛,觉
得一股极谅的水在胃里翻。猛吸了一口烟,我问房红方最近在写什么。他说没有。
我就和黯之黯谈起去上海师范大学喝酒的事。黯之黯出狱后,我还不曾和黯之黯
一起喝过酒。“大家一起去上海师大喝吧。”“就这么定了。”
  房红方的屋子十六个平方米。白炽灯一盏,当中悬挂着。黯之黯的一只沙发
在这里。沙发的弹簧坏了,买来的时候就是坏的,坐在上面屁股不舒服。我从口
袋里拿出烟放在桌上。我的胃里又泛着一股苦味。我咽了口唾沫。房红方在写臭
诗歌混稿费,这个我是知道的。应付生计。房红方不是写诗歌的,而是写小说的。
这些诗歌都得由我向编辑部推荐。其实我和那些编辑部的人也不认识,只是吓唬
吓唬他们罢了。这几年,我不再象那些写臭诗的,到处让自己随便乱发诗歌。我
不让自己的名字到处都出现,但所有写诗歌的圈子里,我的名气照样还是很响的。
那些编辑们都应当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我是很清楚的。黯之黯和我谈起孟浪他们
编诗集的事,说他们也许会问我要诗。我对他们所选的那些诗人很不满意,我有
点火。黯之黯劝我说,“这是人情世故,没办法的。”我也知道这个。其实我也
是在为我自己打算。在上海这批写诗的人中,我的年龄最小。和我相比,他们那
帮人,包括黯之黯,出道都出得很早;我也受过他们的很多影响。黯之黯说,我
写诗越写越出色,但做人做得一塌糊涂。但我心想,黯之黯的诗也不算怎么好,
更不见得比我好,只是他牌子老罢了。黯之黯劝我多看看毛姆的书。毛姆这家伙
是精于世故的。我说,我知道我的名气是不及孟浪他们的。黯之黯又劝了我几句。
平时我也装作自己对名利之类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其实我这个人是很想满
足自己的虚荣心的。我没钱,我没办法给自己出个人诗集;如果我有钱,我也会
象孟浪他们那样,搞一份刊物,给自己扬扬名。上海这帮写诗的,相互勾心斗角,
还不就是为了一个名气。我对他们不满,也是为了名气。我是饿狗,他们是饱狗,
一路货。这一年来,我诗歌写得出色,我就蠢蠢欲动。碰壁也碰了不少,有什么
办法呢?如果房红方和黯之黯没有在这屋子之中,我就会扒在墙上大嚎。我想哭,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窗户外面的空气很宁静。黯之黯和房红方开始起他们的构思
了。我舔着嘴,不作声。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
  我听得见这响声。阿多阿姨对我说过,我得动手术,把头颅骨换掉;不然的
话,以后会变成呆子的。阿多阿姨是我最小的阿姨,她是医生。我有九个阿姨,
她对我最好。我被生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念小学。我五岁时问她,上几年级;她
说,她初一。那时候我不知道初一是什么意思。我那时常抢她的东西,外婆总是
帮我,她就只好哭。我打算过一阵子就去动手术。
  黯之黯拿了一本《法国诗歌选》,翻着。房红方对我说着他的“小说工厂”
的构思:就象好莱坞的电影,先是一个总构思,然后大家分头搞出精彩部分;其
实象这样的“小说工厂”也就是“波普小说”。我觉得他的想法太幼稚,我们的
经济基础根本不行。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口。我装出一付很受煊染的样子。黯之黯
常对我说,我应该变得世故一些。我也不想伤房红方的情绪。然后他问我是不是
愿意和她一起搞。我说可以,但我只写诗歌。他说不要紧的,只要能“批发些构
思”就行。黯之黯还在翻着手里的书。可能房红方也对他说过这事,所以现在他
不反对,说他也愿意一起干。我拿起桌上的烟,给他们递去,自己也拿一支。
  黯之黯又对我说孟浪他们编诗集的事。他说孟浪给他写信,问他要稿子;也
对他说,想要我的稿子。为什么孟浪他不直接给我写信呢?他妈的,假惺惺。我
说我回头挑几首给孟浪。我尽可能不陷到这种事里去;陷进去我也会很伤神。我
从前写的诗不怎么样,我也知道很多人在我的背后放我的风,说我的坏话。这又
有什么办法呢?我也说孟浪他们的坏话。我和谁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可我保不准
我会在这些人背后说他们的坏话。但我这个人,只要有人恭维我,我就不好意思
粗暴了;我只想别人恭维我。
  房红方的胡子很长,看上去象个囚犯。这一阵子,我和他关系算是不错。没
事找他吹吹牛,我们还算是能谈得拢。他过穷日子。如果可能,就帮他些忙。我
有钱的话,就拿些烟给他送去。朋友们也常常给他送些小钱过去。大家都穷嘛。
但是我还是看不惯他那付娘娘腔的样子。作朋友就得容忍,这个我也明白。房红
方不象黯之黯。黯之黯也娘娘腔,但黯之黯讨人喜欢。过去华东师范大学的那帮
家伙都管黯之黯叫天使。但房红方娘娘腔的样子让人看了别扭。我给他起了个笔
名叫“老板娘”。围棋说过,如果房红方在美国的话,他一定是个同性恋者。房
红方平时讨厌女人;不过如果他在马路上看见好看的女人,他也会忍不住地多看
上几眼。
  我们好象都没有什么愉快的事好谈。我说真没劲。黯之黯说“有什么没劲,
还不是孟浪编诗集不合你的意”,他又来劝我多读毛姆的小说。“要知道,你能
够进入孟浪所编的诗集,已经不错了。”在一年半之前,我已经和孟浪他们认识
了,但没什么交情。他们从前编诗集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到过我,我也知道这次
他是因为其他很多人坚持的缘故,他才不得不让我上的。上海亚文化有四本刊物,
我编的一本叫《撒娇》,是最随便的一本。《南方》是武非他们编的,《大陆》
是孟浪他们编的,《海上》是广化他们编的。武非那一帮是我的老朋友,他们编
集子绝对要来找我。广化也是我的好朋友了,我们常一起喝酒,口兽长诗。但现
在孟浪还想在《海上》中插一手。他提到我,想来也是因为我和《南方》和《海
上》的关系吧。他妈的。想到我在外面的影响还是及不上黯之黯和孟浪,我就觉
得很没劲。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我要动手术的事,朋友们都不知道。
  黯之黯打了个哈欠,上床去睡了。房红方说他要编小说刊物。他已经出过了
一期,刊物的名字叫《木偶》。这小子办事效率太低。第一期《木偶》,他搞了
六七个月才搞出来。现在他要办第二期,我姑妄听之。“那好哇。”我说。我觉
得喉咙里发烧,咽了口唾沫。
  谈了一会儿,我也开始觉得困起来。看看表,十二点多了。黯之黯好象已经
睡着了。房红方拿起他那些为骗稿费而写的诗稿,递给我。我看了看,觉得还过
得去。我坐到写字台边,拿出笔,写了封“推荐信”,是给《大地》的。黯之黯
在床上翻了个身。我抬了抬头,又看见房红方在他的墙上写着的几个字“7:3
0之后,结束一切糊谈”。墙壁旧了,发黄。我把写好的信递给房红方。房红方
接过信。在他伸出手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胡子更长了些。他在柜子上拿了一个信
封,把信装进去,然后又递给我,让我写上地址。我抬起手,压在信封上。信封
是用牛皮纸做的。我不喜欢用这种信封,想着它给我一种脏的感觉。写上地址后,
我用手指把信封向前一退。信慢慢地滑到桌子中央。我站起身,走到沙发边上,
坐下。凹凸不平的沙发托在我屁股上,有点疼。我用手掌撸撸脸。房红方看着信
封上的字。我抬起头。“7:30之后,结束一切糊谈”。外面好象有人在劈柴。
我说:“明天把信寄了。如果发的话,就又会有几十元钱。”

  我已经抄掉二十多张纸了。我把钢笔放下,甩了甩手,伸了个懒腰。厨房间
的天花板上斑斑点点都是油渍,是长期下来的油气薰的。我的肚子又叫了。我站
起身,打开碗厨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粽子,又拿一个给许坚。端午节快到了,
这是我今年吃到的第一个粽子。外面的雨还没停。楼房的下水道管被水冲得当当
直响。
  那些年我还小,外婆家里人一直很多。我那时吃的粽子都是外婆包的。每年
的端午节外婆都要包粽子。我在一旁看着,会看上几个小时。外婆就让我坐下。
有时候外婆特地为我包几个小粽子。阿多阿姨也帮着包。外婆有八个女儿一个儿
子。最小的阿姨出生后,外婆外公都觉得孩子太多,所以小阿姨的小名叫阿多。
我从小就管她叫阿多阿姨。那时候里弄里还搞军事演习假设防空警报,戒严的时
候我不能出门去玩。外婆他们说外面会有坏人抓小孩,让我好好午睡。有一次我
不肯午睡,硬是要看外婆裹粽子。看了一会儿就进了外婆家的后间,把头埋在床
上,脑子里会出现一些希奇古怪的图象。我那时把这样的姿势叫“看电影”。我
扒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那都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近来好久没
有去外婆那里了。端午又到了。奶奶不包粽子。我手里拿的粽子是奶奶从商店里
买来的。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水声嘈杂不断。我的头骨也在咯咯咯咯响。
  我走到窗前,雨点打在窗户上。我看不见外面。一丝凉风从窗缝里透进来,
一股清香。湿的气味。厨房间里都是烟味。我喜欢雨的气味,所以觉得风特别清
爽。楼外有闪眼的灯光,可能是那边工地上的。这灯光反射在玻璃上,闪闪烁烁。
明天会不会下雨?窗户四周都是粘乎乎的,全是让油烟给薰的。我把粽子壳放进
垃圾斗。洗手。用毛巾把手擦干。许坚也吃完了。
  灯光发昏。尽管点了蚊香,还是有蚊子在灯光下飞。我打死了一只,重新坐
下,又点了一支烟。爷爷的烟是“大前门”,我不是很喜欢“大前门”,但“大
前门”要比“飞马”好多了。以前觉得大前门不错,但我这一阵子抽惯了“醒宝”
。“醒宝”是这几年才有的,不过现在在外面很难买到了。有时候看见,得搭“
飞马”。“醒宝”的烟味是混合型的。很多外烟、港烟也是这种味道,而且外面
到处可以买到,只是太贵,要好几元钱。从出生到现在,我抽过的外烟、港烟不
超过百支。前一阵子围棋弄到了一包云南的烤烟丝,给了我一些。云南的烟也不
错,味醇,和混合型烟的风格不一样。上次围棋给我的那些还没抽完,但在我去
复旦大学诗歌讨论会时遗失了一大把,这让我心痛。但这种烟不能直接卷了抽,
抽不动。一般我把这烟丝和上海的普通烟丝混在一起卷。我为自己做了一个卷烟
的“机器”,做法是我小时候从我父亲部队里学来的。只要烟纸好,我卷出来的
烟看上去不会比外面卷烟厂卖的烟差。这一阵子我没几个钱。过几天,等有了些
钱,我就得去买一包烟丝。
  二十九张了。我的手抄得很酸。许坚还在看书。他得考试。象我们这种人,
就会临时抱佛脚。这四年大学,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居然通过了这几十
门考试。幸亏快毕业了,否则我还得受罪。现在我已经不习惯于正正经经地读书
了。四年级,这一年不到,我大概已经旷了一百多节课了。我整天都往外面跑,
根本就没办法看一看课本。反正考试我都混过去了。大学一年级时,我对专业算
是认真的,每个晚上都去自修教室。除了专业课之外,我还得了全上海师大非英
语专业英语竞赛的一等奖。当然我们学校一向寒酸,奖品也只能是很糟的。那时
我们的政治思想辅导员是个混蛋,爱管闲事,老跟我过不去。二年级的时候我已
经开始对专业失去兴趣了,有过两次补考。后来就干脆混了,一个学期不看课本,
只是在考试前的几个星期“拼搏”,居然没有一门不及格。我还记得那时兰兰常
常写信,让我把专业学学好,争取毕业考研究生。现在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考
研究生?免了。和兰兰已经吹了。考试还剩四门,容易得不能再容易。许坚不是
大学生,但我们是一路货色。要考试了,他忙了。他去年技校毕业,现在在一个
装修队工作。工作太累,所以他想弄一张中专文凭。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凭横行。
他不象我在大学里的那些同学,那些都是骚答答的。每次我见到这样的大学生就
觉得扫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们学校那些中文系学生居然还来和我谈什么创
作灵感。狗屁灵感!我说帮帮忙。这种一本正经自以为是在作学问的家伙,现在
又自以为认识了一个天才诗人,就觉得身价百倍,以后想写传记。谁让他们写了,
算谁倒霉。不过,在我说“狗屁灵感”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灵感。他们
倒是时髦。我对他们说,拉屎的时候,我灵感最多,都他妈的拉掉了。幸亏那次
在之中没有女同学,否则我还得让他们好好难堪一下。不过现在的女大学生也糟
糕,思想素质差,势利;她们就知道迷恋明星,否则架子十足。现在我是“青年
诗人”了,她们来崇拜了,来“咨询人生”了,从前呢?她们在干什么?扯淡。
  我把抄完的稿子理了理,塞进了一个塑料袋。群群。群群。她这个名字很好。
春秋季节她穿着一件蓝色灯芯绒上装。上次我和她分手时,她推着自行车,不过
这次她穿了一件牛仔衫。她骑车的样子我也很喜欢,象一朵云。后来她上车了,
我就对着她叫:“你骑车的样子象一朵云。”她没作声。我抬起头,看见天上真
有淡淡的云。我肩上背了一个大大的包。阳光很好。我想,我的样子有点象流浪
汉。我使劲朝她去的方向看。她正好回过头来。她在朝我笑。我朝她眨了眨眼睛,
又狠命地点一下头。她转过脸去,把车骑远了。等到看不见她的时候,我就跑到
一家烟杂店去。我身上没烟。和她见面的时候,我不抽烟。几个小时忍得很难受。
和群群在一起的时候,我还能忍住;她一走,我就没办法忍了。
  这几天我得把这些诗行抄完,然后一起给她送去。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许
坚听不见这个。过一阵子去动手术,反正阿多阿姨是医生,什么都方便。
  “你不想睡吗?”许坚放下他的书,伸了一个懒腰。
  “还不。你呢?”
  他看了看表:“才一点多。我得三点才睡。”
  外面雨声达达地响。我把腿向前挺直。关节还有点疼。我又接了一支烟,用
手上的烟屁股点上。
  “我还得抄掉几张。我陪你。看样子,就算去睡也睡不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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