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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3)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at Sep 27 23:57:55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3)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at Sep 20 22:27:35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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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我在梦里看见兰兰了。醒来后,我看了看表,十一点多。阳光从窗口照
进来,天气很好。我梦见兰兰。在梦里她约我出去。她在我的家门口等着我。我
和她一起走到一条很宽敞,两边有着栏杆的马路上。马路上除了她和我之外没有
别人。路面很亮。马路中央有几只白色的鸟在跳。我和她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在我们的脚底下一直是这样的马路。
我偶尔觉得马路是白的,偶尔是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一扇门前。我拉
着兰兰的手,推开门。我们走进一间屋子。这屋子不大,里面只放着一张床。天
花板不高,只有一扇窗。外面的光线迷迷朦朦地射进来。我和兰兰就在这床上坐
下了。我们接了几分钟吻。我们爱得很浓,好象我从未接过吻一样。她的舌头很
软很滑,又象是一只硬甲虫在我的嘴里钻来钻去。我一开始觉得自己这是第一次
接吻,又迷迷糊糊觉得不是第一次。后来我们就倒在床上。她一动不动。我把手
伸进她的衣服。我解开她内衣的扣子。我抚摸到她的乳头。我觉得她的乳房很小。
越摸越小。后来就平坦了,象小男孩的前胸。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兰兰的乳房
本来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她的乳房是丰满的。…………后来我就醒了。我伸下手
去摸摸我的生殖器,没有勃起。平时一觉醒来,我的生殖器总是勃起的。
醒来后我觉得我的脸上有眼泪,眼睛里眼屎很多。我心里很难受。我想着那
个梦。外面的阳光苍白得象雪。妈妈已经走了。早晨我醒过,朦朦胧胧好象听见
她的声音。屋子里亮晃晃的。我横躺在床上。我不想起床。屋子里的四堵墙都被
涂上了花纹。这些花纹不好看,翠绿色的。天花板上没有花纹,雪白雪白的。上
面有一只黑色的甲虫背对着我,慢慢地爬。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隔壁的人在
做着地板,电钻的声音“吱吱吱”地响。我觉得烦。空气很暖。我觉得自己一动
都不想动。
窗外有好几栋楼,都是兵营式的。其中只有一栋是和我住的这栋平行的,其
余的都是斜排着。有几只鸽子在楼房间的空地里蹦来蹦去,有时也停在树枝丛里。
楼房间的电线杆都是水泥的。风把晾在对面窗户外面的衣服吹得直飘。我呆呆地
望着窗外。我常常这样发呆。这是一种消闲的方式。我不想起床。觉得无所事事。
人生的最大乐趣莫过于偷懒,莫过于无所事事。有些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也不知
道他们自己在忙些什么。我摸了摸膝盖。这几天我的膝盖不疼了。我这人好象总
是有些什么毛病。有时候肚子疼,有时候背脊疼。疼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活不长。
我怀疑我身上的病症都在埋伏着。现在时间还没到;时间一到,就会发作。我想
到这些就会伤心。抽烟也抽得厉害,肺里面尽是些黑色的焦油。可是戒不了,有
什么办法呢。别人都说我身体好,说我长得壮实。其实我自己怎样,我心里最清
楚。
我越躺就越不想动。我一般都晚睡晚起,深夜一两点钟之后才睡,快中午时
才起床。刚进大学那阵子,我是老老实实地住在学校里的寝室里。每天早晨辅导
员都要到寝室里来催学生起床。我总是喜欢多睡上一会儿的;但是他一来,就不
行。一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干什么事,辅导员都会象幽灵一样地盯在后面。想睡
一下懒觉,则根本不行。冬天我怕冷,不愿起来做早操,于是只好冬泳。早上六
点半起床,哆哆嗦嗦地跑到游泳池,哆哆嗦嗦的在冷水龙头下蹦蹦跳跳地冲洗一
下,然后跑到池子前,眼睛一闭就跳进冰冷的水里。冷过了头也就不冷了。有时
候游泳池里结冰,被冰棱子一划,皮肤上都是血。
三年级的时候我就不管了,也不冬泳,也不出早操,因为辅导员换了。那新
的是比我们大两届,刚毕业的。我这才觉得自由些。如果那老的辅导员继续做下
去的话,学生中有人要找他麻烦了。三年级时,我住的寝室向北,冬天冷夏天热;
寝室里各年级的学生都有,是数学系唯一的一个年级混合寝室。黄可比我大一届,
他受过处分。我就睡在他的上铺。他喜欢踢足球。我有时候也去踢。踢足球时,
同学们都怕我,因为我穿大皮靴,而且踢在人身上的次数要比踢在球上的次数多
得多。
黄可吃警告处分是因为他旷课太多。他这人和我一样,在课堂上学不到什么
东西。他总是在寝室里自己读书。他抽烟也凶,一天起码一包。我的自制卷烟使
他很感兴趣。我搬进他的寝室之后,他也开始了自己卷烟,这样比买烟便宜多了。
所谓的“卷烟机”,就是用一张塑料纸钉在书桌上,用一支铅笔或者筷子把烟丝
向前推,而涂有浆糊的烟纸放在前面,烟丝就这样慢慢滚上烟纸,一支烟就卷成
了。我进这个寝室时,黄可是四年级。别处的同学称我们的寝室为“卷烟公司”。
我和黄可很谈得来。他对所有和政治和时事的有关的问题都非常关心。他对
我说,温元凯作的一个报告对他影响很大。我受他影响,也对中国的社会体制改
革问题和那些“改革派”的言论更多地关注起来。而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对改革
不抱希望,对“改革派”没有信任感的彻底的“中国社会-虚无主义者”。他希
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英雄,他是那打算“改变我们国家经济现状”的无数个“改
革主义者”中的一个。我不象他那么想,虽然我对这个国家还是抱着一点抽象的
希望,但我心中有的,更多的是迷惘和绝望。另外,我觉得“好日子”和我相距
太遥远。我也常和他谈起兰兰的事。那时我和兰兰之间还不是彻底的“萨优阿那
拉”。我还记得在我第一次和他谈起了兰兰时的情形。他听完后作沉思状,然后
缓缓地点着头对我说:“你的个子太矮。这一点对你早晚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我也知道。兰兰有一米六四,我却只有一米六三。但这没办法。这是爹妈给的,
有什么办法。他也对我谈起过他的几次恋爱。我认为他身上幻想的成份太多。他
常常把一个很平庸的女人评价过高。他爱上的几个女孩中有两个我见过,一点也
不漂亮。我只好对他说,爱情是盲目的。评价一个女人是否漂亮,得用一种与自
身毫不相干的目光去看。而爱不爱一个女人,在于:当你把这个女人放在很多漂
亮的女人中时,你是不是会对这个女人产生厌恶感。其实我只是在胡说一通,我
自己也不知道。爱情的方式都不是象我说的那样,我只是想让他从没有希望的情
网里挣出来。而且我觉得他和那些女人的情感也不是真的爱情。象我,我每次想
到兰兰都会隐痛。
我的第一本诗集《生命赞歌》是油印的,其实就是黄可帮忙搞,我才弄出来
的。上海师大中文系的那帮写诗的都用油印为自己出诗集,黄可劝我也弄一本。
我说好的。他就替我搞来了刻板和蜡纸。黄可的字很方正。当时我写的字还是很
糟的,除了临黄山谷的帖,稍稍变得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行。有时候只写几个大
字还凑和,写得多就糟糕。黄可说他帮我刻字。这正符合我的意思。他替我刻了。
大约有十张蜡纸。
那天晚上他刻完了最后一张。大家兴致勃勃。正好我班上的一个同学“老秘
书”弄来了一包三五烟。我就问他要了来。我和黄可各抽了一支。黄可找了一个
空油墨罐。他说,我们一起去印刷厂。那时暑假才过去两个多星期,天还热着。
我们一起跑到上海师大的东部。从西部到东部,正好有几个中文系的女孩子走过
来。我都认识。我朝她们打打招呼。我指着中间最漂亮的一个说,她叫石晓冰,
是中文系的。黄可对我笑了笑。石晓冰的两只眼睛很骚。盯着它们看我就会觉得
不自在。一年级的时候,我说过她坏话。那时我还不认识她。她太显眼了。我那
时只是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东部的路边,树丛茂盛。我看见树枝叶间
萤火点点,里面有萤火虫。我以前也捉过。那时我捉到的都是些幼虫,看上去象
蛆,丑得很。到了印刷厂,黄可递一支三五烟给一个办事的。他说我们系里要出
一点东西,油墨不够了。那人接过烟,很爽气地朝我们的油墨罐了挑了一拓油墨。
回到寝室,我们又继续干上了。这个晚上我们干了个通宵。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是不想起来。床头挂着一幅我的肖像是童力为我画的。
一阵小风从我身上拂过,我觉得很惬意。再睡是睡不着了,但是我就是不想起来。
我和童力认识,就是在那本诗集搞出来之前的那个学期。上海师大的东部是文科
生住的地方,也是文科生上课的地方。艺术系也在东部。东部的校园里有一个“
人工湖”,其实是一个池塘,雅称“学思湖”。湖当中有个小岛,小岛上是假山
和草坪。用一座桥和“岸地”相连。我二年级时常要去那假山上坐。我是个没情
调的人,去那里找一点情调。有一次,我正在假山上坐着,有一个鬼头鬼脑的家
伙从桥上走过来。然后他靠近我。他看着我,问我是不是数学系的。我说是的。
然后他说他叫童力,是艺术系画画的。他说他对我很感兴趣,而且知道我的名字
叫冯征修,是写诗的。他的样子很无赖,和我很合得来。我就和他在假山一起开
始吹牛聊起来。他掏出他的“飞马牌”递给我,说,反正将就着抽吧。我说,穷
光蛋碰上穷光蛋。正好有一个女生从湖对面的外语系楼前走过,穿得挺花哨,不
知道是什么系的。我看了一会儿。童力也在色迷迷地看着。我们正聊得起劲,童
力象是突然想起来一样,说,他得去上课了。我让他别去了。我说我已经旷了很
多节课了。但他结果还是走了。
虽然童力比我大四五岁,但他比我小一届。那时他正一年级。一年级的大学
生总是相对要老实一些,安份守己一些。这以后我和他一起玩。不过都是他来找
我。后来我搬换寝室,出《生命赞歌》,他也是知道的。他上我的寝室来问我要,
还带了一个人来。我给了他四本,他说不够。我又给了他两本。他把诗集放在口
袋里,把头斜向他带来的人,对我说,这是杨洋,也是他们系里和他同一届的。
我和杨洋握了握手,说,以后认识了,可以常来玩。杨洋笑了笑。他的样子很憨
厚,不喜欢多说话。我的寝室很乱,光线也不好。我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他
们说好的。
我和童力接触多了,就管他叫“土匪”,因为他的样子很象土匪。我四年级
和童力不怎么来往了。可能是因为杨洋的关系。本来我和杨洋不常见到。三、四
年级,尤其是四年级的时候,我在外面跑多了,也就不在上海师大的寝室里多住
了。
去年有一天下午,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挺好。我到校门口的小摊上修皮鞋。
杨洋走过我,就过来和我打招呼。他问我要最近的诗稿看。我从口袋里拿了一叠
给他。他说借去看看。我答应了。旁边走过的人很多,有骑车的,也有拿着大包
小包的。学校门口排满了小摊小贩。校门口直通桂林路,这一段路上,两边长着
很高的梧桐树,到了夏天就是林荫道。小贩们就在树下摆着摊子。因为大学生们
的粮票常常会多,所以这里也有很多是用东西换粮票的。拿来换的都是日常用品,
比如塑料兜子、脸盆、电热杯什么的。粮票多的学生们常常找到他们交换。杨洋
手上的一双拖鞋就是换来的。
我的皮鞋修好了。那人向我要价八角。杨洋说,这价钱太贵,三角还差不多。
那人不干。杨洋说,不干就把线拆了,就算没修。我说,算了,算了,五角。那
人无奈,只好收我五角。我穿上鞋,和杨洋一起进了校门正好小敏从里面出来。
她问我上哪里去。我说修鞋。她见杨洋也在我身边,很诧异。她问杨洋怎么会认
识我。我代杨洋说,老朋友了,怎么会不认识。我的背对着夕阳。小敏面对夕阳,
所以她脸上有阳光,睫毛金灿灿的。我拍了拍她。说晚上我在咖啡馆等她。她说
她才不会去呢。我说:“好喽,就算我等别人。你一不小心,就去了那里。然后
不小心就碰上了我。”她笑着走了。我说,你得来啊,不要忘了。她说知道了。
他走上了联结东西部的那座桥。她的裙子一飘一飘,样子很好看。
晚上我去了咖啡馆。我已经两三个星期没有找她了,有时候找她也找不到。
她也找了我好几次,我都没在。我心里挺过意不去。咖啡馆在学校外面半里路远
的地方。上海师大被一条河分成两半,所以有东西部之分。东西两部都开有一个
大门。那条河的旁边就是桂林路。沿桂林路走出去,是桂林公园和化工专科学校。
那家咖啡馆叫“康尔乐”,是化专的学生开的。师大的学生和职工也都开过咖啡
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办不下去。有几对谈朋友的在咖啡馆里坐,都是大
学生。座位有包箱式的。我找了个包箱式的座位坐下了。我要了一杯“清咖”。
灯光昏黄,光线很柔和。我捧着咖啡等小敏。桌上的装饰板被人抓坏了。墙布上
也有被烟头烫过的痕迹。偶尔有人进来。我看了看都不是小敏。我觉得挺无聊。
点了一支烟。学校里刚刚发了饭钱。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这几天不知是怎么
会事。今天看见小敏,就是想和她约会什么的。我在脑子里想象和她接吻。她的
嘴唇很性感的。她的一身皮肤也很好。现在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只是只要我一想
起兰兰,我就会觉得没劲。兰兰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那个星期三来找我,在来
的路上她就有这预感,预感到我不会在;所以她在我寝室里等了一会儿,终于没
等到我,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挺好。我不知道她写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
想知道。反正那封信使我很萎,读得没劲。我对兰兰说过,她的信太晦涩,老让
我看得迷惑。这次我给她回了一封信,让她再来找我。而我一想到在这样的时候
去找她,则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会有心理障碍。她还没有再给我写回信。
小敏来了。她问我等了多久。我说我等了一百年了。我又要了一杯雀巢,一
杯威士忌。我喝威士忌。她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今天怎么会想起来要找她的。她
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闪动着。我知道她这是在诱惑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
总觉得自己是很爱她的。我用手指弹了弹酒杯,让身子向后靠。灯光柔和。音乐
也柔和。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我看着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动了动。我对她说,
她的嘴唇很好看。她白了我一眼,说,小心你的兰兰。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
马上就又没劲了。她偏要说起兰兰。她和兰兰见过面。以前我也一直在她面前说
起兰兰的事。我知道这样不好。在女人面前说自己爱另外一个女人是失策的。但
我忍不住。我太直筒子了。我说,兰兰那里没劲。她的面孔沉下来,说,“我就
知道,人家兰兰不要你了,你就来找我了。”我连忙说不。我说只是没劲。我知
道越辩白越糟糕,可是没办法。她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其实其它桌上的人们都在
关心着他们自己的事,没有来注意我们。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我喝了一大口
酒。她也喝了些咖啡。我岔开话题,和她谈杨洋的事。于是气氛变得好一点。
晚上我是和杨洋一起吃的饭。杨洋说他最近在动政教系的一个女孩的脑筋。
他说很难上手。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小敏。我心里懊丧。我是不应该让她和兰兰见面的。
我十九岁生日那天。把兰兰叫来了上海师大。那时我还没换寝室,依旧朝南。
我也叫了寝室里的几个同学,叫了小敏。兰兰不会喝酒,喝一点脸上就红了。我
也没买什么好酒。兰兰和小敏喝了些汽酒。我和老秘书喝乙级大曲。寝室里的日
光灯苍苍茫茫。尽管这是我生日,寝室里还是很乱。我开着录音机。录音机里卡
伦·卡蓬特唱着“Yesterday Once More”。
我喝得挺多。那气氛不太好。兰兰老跟我过不去。我知道她其实是装出来的。
真没劲。她让我别放弃专业学习。我对《微积分》什么的已经厌倦极了,我不可
能再去考数学系的研究生。就算要考也只会是去考中文系的。可是在上海师大,
中文系的那些老师和辅导员,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听了我的名字咬牙切齿的。
我又喝下了一杯。我让兰兰晚上就睡在上海师大,不要走了。小敏也劝兰兰,
她说她寝室里有空床。我知道小敏是假惺惺。兰兰比小敏漂亮。我知道这一点让
小敏没劲,另外就是我平时对小敏总是说起,兰兰怎么怎么好。她肯定是认为我
没有把她放在我的眼里的。兰兰坚持着要回去上外。我很不高兴。又喝下一杯,
说,让她回去吧。我那帮同学说,我应当去送一送她。
我和她一起走出了宿舍楼。走上操场。操场上黑不溜秋的没有灯。我走在兰
兰后面。兰兰那样子是好象觉得挺冷。我不知所措。我没有勾住她的手臂,也没
有把她搂住。我太不解风情。这事让我在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后悔。兰兰看
了看我,她说今天晚上月亮倒是很好。我说“你别走吧”。兰兰还是不肯。我只
好陪着她走出操场,往校门口走。正好胡一飞从校外走来。他朝我打招呼。我很
尴尬。他是中文系的,比我大两届,就快毕业了。兰兰问我他是谁。我说是中文
系的一个朋友。外面的空气比寝室里的好多了。我贪婪地呼吸着。
回到寝室里的时候,别的同学都睡了。小敏在我送兰兰的时候走了。桌上狼
籍不堪,还没有收拾过。我觉得沉重。心灰意懒。洗了洗脸我也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在我的脸上了。我翻身起床,拿
起笔在纸上写了几句。
他们都已经离去
微风把阳光轻轻地朝我脸上吹来
仿佛床铺上有微波荡漾,我却向下沉
我睁开眼。四周这么白
白得寂无声息。他们
都走了
我透过烟黄的玻璃看田野和车道
淡灰色的泥土在夏天的太阳下喘息
他们回去了。他们回到
黄昏前浴后乘凉的树荫里
现在没有音乐,也听不见谁微笑
昨天是个好天吧?我听见卡蓬特歌声中的那些紫色的脸
我的记忆如星座。我没有醉去
微风过后我还睁开两眼
独自一人坐在这被遗弃的宴桌前,好象我是废墟
阅读狼籍的餐具一地碎片
他们都已经早早地离去
我醒来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寝室里的同学们也都出去了。桌上还
是凌乱不堪。我想哭极了。我想得到什么呢?我是在失去。我得到一切就是为了
失去。我想哭极了。阳光在我的床铺上冷漠地照着。我想怎样过我的十九岁生日
想了很多很多。结果喝一场酒,仅仅是为了感受到酒后的这种空虚。
天花板上的那只甲虫还在爬。我躺着,四肢都软绵绵的。学校里的分配方案
还没出来,但我知道他们内定肯定已经定好了。我是不会被分到什么好的地方去
的。管它呢,反正想也没用。我是被公安局“内控”的人物,而且我是不会合作
的。没药可救,就狠狠给他来一下子。黯之黯这几天没有上班。他本来是在胶鞋
厂工会的图书馆做。出了事以后就把他调到了车间。他受不了。因为他不是个作
技工的料。他不愿意去干。现在我还是个学生,所以他们对我还算客气。谁知道
等我毕业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呢。我的长诗已经写了四千多行了。写吧,反正
得写。我对群群说过,我得写到一万行,否则我就得完全占有她。其实在这个世
界上,谁能占有谁呢?天花班是白的,在放射出的阳光的映照下却看起来是黄灿
灿的了。天气太好了,好得让人想哭。我哭不出来。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的响。我
是一个社会中的不安定分子。反正这个社会想要让我兢兢业业地运转,我是不情
愿的。不情愿也被它带着转了。反抗者们可能比别人得到多一些:多碰几次壁,
多得到些徒劳。我想把自己说成是这个社会的优秀分子。我也确实这样认为。然
而,在这个社会里我只能是一个被视同于嘻皮士的人,一个多余的人。在这个社
会里他们可以把我说成是一个好逸恶劳分子,是寄生虫。桌上堆了很多书,凌乱
不堪。我象一条虫一样地躺着。能做些什么呢?我不想动一动。我是一条虫。我
的生殖器也象一条白色的虫,我现在没有能力使它勃起。我也确实想要“淫”上
一下,痛快点。但我此刻没有性冲动。我浑身懒。我平时手淫得厉害。在一帮朋
友中算我手淫的最厉害了,平均每天三次。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手淫了七次。在
中国也和世界上别的国家一样,青少年早熟;而晚婚的政策又成了普通的性体验
和普通的性冲动体验的一个极大障碍:非婚者的普通的性体验可以被判为流氓罪。
因此手淫就成了最好的自我排泄方式。黯之黯的一个朋友本来在法院里工作,但
因为被发现他和他的未婚妻在婚前发生了性关系而被逐出了法院。“这种道德有
问题的人,我们怎么可以让他成为法官?”他们这样说。张行因为和几个女人有
性关系,被判了流氓罪,在监狱里唱忏悔歌。现在在我们的社会里是“道德上反
对手淫”,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要禁止手淫的话,那就更可怕了。但他们居然没有
找武非和他老婆的“非法同居”的麻烦,这倒是件奇怪的事。我完全可以怀疑武
非是在吹牛,也许他们根本就是领了结婚证的。很有可能。这就象武非的大兴大
男子主义,怕老婆大男子主义。他们很可能是“大兴非法同居”。
我软绵绵的。胡一飞对我说起过练气功的好处,我也确实想练。我试过瑜珈
休息功,很有效果。只是象现在这样地,完全放松,暗示自己。此刻我的进行自
我暗示:躺着吧,再躺一会儿吧,再躺一会儿吧。外面的阳光这么好,风吹过我
这么柔和。他妈的。
那是在去年冬天,我在房红方那里睡了一夜。本来我是去找黯之黯的。黯之
黯没有在那里,所以想走。房红方说,也许黯之黯过一会儿就会来。这一阵子黯
之黯一直住在房红方家里。墙上那“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几个字很醒
目。房红方出去买了一瓶“特加饭”。我翻看他的那些书。他藏书很多,大多数
都是他从前买的和从图书馆里偷来的。这一阵子他穷。他在曹家渡的文化馆的图
书馆里有一个朋友。有时候他去找那个朋友,他那朋友就把一些他指定要的书放
在他的包里,或者让他进入书库让他自己挑。但一次不能拿太多。不管怎样,积
少成多,他的藏书就多起来了。我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买书化掉了我很多钱。
近来我不敢再买书了。我希望也是最好是有什么地方也能让我去偷一些好的书。
对我来说也是“窃书非盗”。他把“特加饭”打开,给我倒了一杯,也为自己倒
了一杯。他说他打算把萧午以前的那段生活写出来。我说好吧,那我就不写了。
我让他把构思对我讲一下。他把构思对我讲了一遍。我觉得不对头。我说,太做
作了;然后我对他解释了一番。听了我说的东西之后,房红方一声不吭地坐在沙
发上,很丧气。我心里想,刚才他对我讲构思的时候,没有必要那么大规模地指
手划脚的。我让身子向后倒,靠在沙发上。沙发凹凸不平,怪不舒服的。我杯子
里的酒晃动着,好象要溢出来。房红方的门上没有锁。锁被黯之黯敲掉了。不过
在这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另外在房间之外还有一道厨房间的门,
也就是总门,那门才是通向楼道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很伤心的样子,说他不打
算写了。我看他那么认真,觉得很滑稽。于是我便对他谈了一通我对小说创作的
看法。他好象是很有同感。但我知道他所流露出的这种“同感”不一定真诚。无
论如何,这对我是一种安慰。在意识大混乱的今天,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
朋友间的谈话,只是为了使自己对自己的自我意识进行认可;谁会去听谁呢。当
然,偶尔他人的话也会对自己有所触动;然而我们听取了这些,只是使我们对一
些将要认识的问题早一点意识到罢了。房红方也是这样。他有他的独立人格,不
管是在他认识到还是在他不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从前他被黯之黯的才气唬住了。
不过那时房红方写的东西也确实糟糕。但我知道,虽然他自己不一定知道,他对
黯之黯的这种崇拜只是一种不真实和非本质的东西;就想我在二年级时对胡同的
这种崇拜一样。
大学二年级开始的时候,我曾不想再写诗。我觉得那时写的那些感伤诗实在
没劲。我拼命记日记,想反省自己。知道后来我在雁荡山遇见胡一飞之后,他给
我拿来了一些胡同写的诗,把我给唬住了。那诗有百来行,“诗气”很浓。这样
我就更不想写诗了。只是因为我这人实在好胜,才写到今天。不过,直到今天,
只要我看到胡同写的东西,还是会对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足感。
房红方又喝了一口酒。我对他说算了,别说小说的事了吧。他晃了晃杯子。
把沙塔小峰他们那帮人大骂了一通。沙塔和小峰也是写诗的。他们昨天还来过房
红方这里。房红方对我说,他昨天对沙塔和小峰说,他得写作,他不希望有人打
搅他。
“那么我来这里算不算是‘打搅’呢?我这个人是很敏感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这人做作,所以就特别敏感。房红方连忙说,老朋友当然
是另外一会事。他指了指墙说,这是吓唬吓唬素质差的家伙的。房红方以前对我
说,小峰沙塔他们常来喝酒或者喝醉了酒来,反正是在他这里烂醉,还打烂他的
东西;他本来已经是少得可怜的家具,就越来越少了。他说那帮家伙太不识趣了,
所以他才在墙上写下这句话的。
我看了看表,快十点了。我问房红方,黯之黯怎么还不来。房红方说,黯之
黯有可能不来,有可能很晚也会来。我说,好吧,我就睡这儿吧。房红方问我的
小说写好了没有。他说,里纪的小说《阿修罗家族》已经给他了。我说我还在写。
外面在下雪。窗户上结着冰花。我有点冷。他说胡同的那篇虽然不错,但是感觉
不及听胡同谈这小说的构思时那么好。我拿过来看了看,题目是《闹钟男孩》。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咯响。胡同的这篇东西是讲一个棚户区捡煤渣的小男孩的。他
对房红方谈过构思。房红方又拿出一篇,是他的小说《船长》。我翻开看看,对
他说,我不喜欢他的文字。他脸上有点不高兴,好象挺失望。我知道我说错了话。
我自己也不喜欢别人说我的东西不好。但我这人,有时候想到什么就会忍不住说
出来。房红方说,武非也看过这篇东西,他对这篇东西感觉不错。我把手伸进口
袋里。我的目光又落在了“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上。墙上这几个字写
得很臭,这小子,书法不行,还乱涂乱画个什么劲,好好的墙,我想。房红方把
他的稿子收了起来。我说构思还可以,应当说,很不错了。我的语气很虚伪。房
红方往我的杯子里加了点酒。我说明天外面肯定会积雪。房红方的两个眼睛看着
天花板,“嗯”了一声。我洗了洗脸,上床睡了。房红方说他还得看一会儿书。
他把嘴巴张了张,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娘娘腔得很。我看不惯他的这种娘娘腔。
屋子黑暗。天花板上有水渍,墙角里都是黑色的蛛网。朋友们一致认为,房
红方的眼神里带有一种强烈了同性恋意识。关于这个,黯之黯也对我说过。他说
他有一次睡在房红方这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房红方正躺在一边色迷迷地看着他,
他觉得毛骨耸然。房红方这小子,浑身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是里纪把我推醒的。他说他也是来找黯之黯的。窗外白晃晃的,
外面确实是积雪了。我面朝枕头扒着还不想起床,嗯嗯了几声,说“里纪,等一
会儿吧。”房红方早就起床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这人就是窝囊。朋友们
来来往往把他家当聚会地点,又不把他放在眼里。我知道,他其实对此也是很恼
火的,但又不敢当面发作。不管在怎样的圈子里,一个人没有地位的话,确实可
怜。那时候孟浪他们搞聚会,把我扔在一边,我也恼火,所以后来一听黯之黯说
要“整顿孟浪”,我马上坚决响应。还有那时候我找胡同玩,他和他的搭子们把
我当作是傻傻的后面跟跟的小鬼,我也恼火;而且那时我也不知趣地硬是想交胡
同这个朋友。有什么办法,这个世界。房红方这样忍气吞声,是为了要在我们这
群人中混下去。以前我们全部朋友们都看不起他,当然也包括我。其实所谓一个
人的素质高低,对于他人来说,还不是他在小圈子里的地位。如果本来是一个圈
子,好好的大家一帮朋友,那么那晚来的,没有那能被这圈子所认可的背景的总
是倒霉蛋。
我窝在被窝里不想出来。里纪坐在沙发上抽着烟。除了潦倒,这小子总是绅
士风度。他问我最近学校里怎样。我说,前一阵子刚和黯之黯一起去上海师大大
闹了一场。他顺手拿了一本杂志翻了起来。我用手揉着两只眼睛,还想睡。过了
一会儿,里纪站了起来,走过来,说:别睡了,快点起来了。我拒绝理会,把眼
睛又闭上了。
我翻了个身。我实在还想睡一会儿。再过一个月我的头骨就要动手术了。我
把我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搓了一下。又翻了个身。目光沿着窗划出去,是对面那幢
楼的黄墙,三点一线。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我打开收音机
调频,里面播放着《未来总是六十分》。我走进厨房,牙膏已经不多了。我使劲
挤了一点出来。刷完牙,我变得精神一些了。我走进洗手间,坐在水门汀的澡盆
里,用凉水舒舒服服地冲了一会儿。
两点多了。外面的阳光真苍白。我不想吃什么。走进屋子,我打开院子门,
走出屋子,在院子的墙边坐下。地上很干净,前几天郝力柯他们来玩,帮我把地
彻底洗了洗。我自己是不会刷地板的,反正是让他去。郝力柯是个有洁癖的朋友,
他们非要刷不可。我也只好跟他们一起刷。
我的汗衫晾在外面,我想是早就已经干了,只是我不想收。天气还不算很热。
过几天可能还要恶狠狠地热。今天晚上我得去学校了。他们说过几天要提前发钱。
因为我是读师范,所以一个月有十九元五角的饭钱。就是为了这饭钱,我才去读
师范的。兰兰是在上海外国语学院,她就得靠家里,因为她是没有这笔钱的。但
是等毕业后分配的工作,她就比我舒服多了。我毕业后是在学校作老师。如果是
被分到了中专里还好一点。天天听舆论在说提高教师待遇,而教师的每月收入却
依然是这么一点点。考进师范算是把自己卖给国家了。师范大学,也就是“施饭”
大学罢。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算的,十九元五角,一个月
算三十天,一天六角五分。扯淡。
现在收音机里在放“We are the world”,是迈克尔·杰
克逊领头唱的。一帮歌星。一九八六年。还是和平年呢。和平个屁。
我拿出最近写的诗稿,理了理,放在包里。我待一会要到大学里去。我这人
爱炫耀自己,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写诗的京不特,表面上却又装出一付
功名淡泊的样子。无聊之至。虚荣心人皆有之。我个子矮够我难受的,让我自卑
极了。但是看着这些诗稿,我就飘飘然。我常常遗失诗稿就是因为我炫耀得太厉
害了。
我找着有荫头的地方走,风凉一点。前面拐角处有一个女人穿着西装短裤,
两爿屁股包得紧紧的,性感极了。一扭一扭的。我觉得裤裆里撑着,知道自己又
勃起了。我走得快些。那女人还站在那里。她回头的时候,我见了她的面孔。不
算漂亮,两个眼圈描黑。我会记住这样的女人形象,手淫的时候就把她们当幻想
中的射精对象。越是俗气的女人越是给人以性的感觉。比如说,“陆翠花”这个
名字,就俗气,就淫。那时候不知是那个作家,居然把这个名字用作女主人公的
名字,破坏感觉。可能是这作家自己在意淫这女主人公吧。
过了菜场是居委会的饮食店。那里很便宜。我常常在那里吃。电话间的一个
老太婆迎面走来。她朝我打招呼。我应了一声。因为我电话多,常常去电话间,
所以和她认识。饮食店里比外面还热。我要了一碗小馄饨。小学一二年级时,爷
爷就喜欢在早晨给我买一碗小馄饨吃。那时人小,觉得每一碗馄饨都很多。现在
看起来,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小碗。
我在奶奶家住了将近四年,小学一二年级就是在那里读的书。天山路第一小
学。爷爷每天早上用自行车把我送到校门口。他还会给我四分钱半两粮票,让我
自己再去买一根油条。然后他就去上班了。上学前同学们都得等在校门口。到了
时间就大家排着队进校们学校的大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我还记得有一首叫着《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那歌让人想到大草原。其实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万寿
无疆”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声音让我联想到“豆腐浆”。吃完油条手里很油,我
就把两只手往头发上抹,因为别的男同学都这样做。抹得越亮越好。进校门得在
胸前佩带毛主席像。那时候高年级的学生站在校门口值勤,他们都是红小兵连的,
查到没带毛主席像的就不给进去,让在旁边站着。我们一般都戴着毛主席像。那
时候我觉得自己“热爱毛主席”。学校的楼前有一张巨大的毛主席画像,画得象
彩色照片。我每次走过,都觉得画像上的毛主席在对我微笑。毛主席很慈祥,我
不好意思,就用两只手蒙着脸。值勤的红小兵里有几个女孩子很漂亮,我希望她
们是我的姐姐。其中有一个,我对她特别有好感。我就在放学后惹她,用石头扔
她。她有一个弟弟,和我一样大。有一次她和她弟弟在校门口,我又去惹她,她
让她弟弟来对付我。在学校边上有一堆碎煤湿漉漉的,她弟弟过去抓了一把。我
没防着她弟弟。这小子跑过来在我脸上抹了一大把。我变成了个大黑脸。然后她
笑着走了。我只好哭着。
那时学校里的围墙不高,而且墙上都有一个个洞。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常常
翻那堵墙,然后爬到点心铺的顶上。点心铺旁边是个菜场。有时候我们就从点心
铺的顶上慢慢的爬上菜场的顶。点心铺的顶是油毛毡的,而菜场的顶则是水泥上
铺沥青。所以在菜场的顶上我们不用小心翼翼。菜场的顶上开有一些天窗。其中
有一个天窗下面是厕所。那天窗象个小屋子。有一次,我们一帮小男孩打开那天
窗的窗户,把头伸进去,下面女厕所里正好有一个老太婆蹲在那里撒尿。那老太
婆看上去五十多岁,屁股很白。我们一起在上面喊:“老太婆,撒尿;老太婆,
白屁股。”老太婆在下面骂我们“小流氓”。我们就用小石子扔她。她很光火,
却拿我们没办法。我们都觉得很好玩。我们惹她的时候,把《毛主席语录》都忘
了,虽然我们都热爱毛主席。
到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都准备去吃饭了。我也拿着碗,去食堂。食堂就在
寝室楼下面左边。一块草坪隔在寝室楼和食堂之间。从寝室楼通往食堂的路是水
泥的,路两旁各有一排冬青树。同学们用汤匙敲着碗,叮叮当当的。草坪上有时
候还有人在玩球。食堂里总是很多人,有排队买菜的,也有排着队买饭的,面孔
们荡来荡去。我先去买饭的窗口。然后到买菜的地方。人太多了,没办法,我只
好插队。
胡一飞坐在饭厅里的一张桌边。他向我招手。我捧着饭碗走了过去。他问我
分配的事怎么样了。我说还不清楚。他说他已经跟我的辅导员打过了招呼。胡一
飞比我大,两年前他毕业被分在中文系当辅导员。中文系的大多数都是我的对头,
他是我在中文系办公室里唯一的一个朋友。他作了辅导员,虽然是中文系的,很
多方面都对我来说好一些。“哎,你那帮朋友怎么样了?现在好么?”“还好。
黯之黯被调到车间里去了,他不干。你没有什么事吧。”“没事。”“小心点呵,
要分配了。尽可能地忍着点。”“当然。”“王展望来过没有?”“他来过。找
了郑洁一次,没找到。”郑洁是我们系里管我们这一届学生的政治思想辅导员。
王展望是胡一飞他们那一届中文系的,毕业前和胡一飞同寝室;他也是郑洁的中
学同学。胡一飞说,明天他还要来。胡一飞帮了我不少忙,也帮我在数学系里说
了不少话。这次我毕业的事,他也去我的系里说,希望尽可能把我分到中专里。
王展望是胡一飞找来的。郑洁看样子还挺上路。
我和王展望关系不怎么样。胡一飞他们毕业的那一年,我一直呆在胡一飞和
胡同他们的寝室里。我是个好炫耀自己的人。所以时间一长,胡一飞的那些同学
们就对我厌烦,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以“天才”自居。我住在那里,他们有
时也能过着被人崇拜的瘾,否则那些才子们则彻底讨厌我。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诗
歌和艺术是怎样被人定义的,只觉得那些人非常厉害,觉得他们都是中国最优秀
的艺术家了。而我又惹下许多麻烦,于是他们就一次次暗示,让我回到自己的寝
室里去。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又想从他们那里学点东西。只好厚着脸皮在那里赖
着。那时我忍气吞声。看见那些我认为是不怎么出色的,我就把气往他们头上出。
我心里明白,这是一种很不健康的意识,但我还是这样。有一次我在胡同寝室,
王展望正好进来。不知他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把他嘲得无地自容。他就讪讪地出
门去了。在这以后我跟他也没再有什么交往。在中文系混的这一段时间,我经历
了在我离开了中学之后所经历的最大耻辱,尽管那时胡一飞还是无微不至地关心
着我,尽管我自己也在那里侮辱了很多人。在这之后,我一直为自己的这种神经
质所压迫。这伤痕使我相信,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那我所相信他们是的那一种。
我对自己说的就是,“要向他们学。把他们的东西学会了之后,去击败他们。”
胡一飞的一本书,叫《道教和中国文化》,在我那里。我说我得在什么时候
还给他。他说不急。晚霞在他的背后,金灿灿的。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问
胡一飞,他系里的事怎么样。他说幸好他不用管我们这一届中文系学生毕业分配
的事。他和我谈起石晓冰。他说石晓冰的情况也很糟糕。他的父母早先支援马鞍
山建设,户口也迁去了那里;现在她想留在上海,但是因为自己不是上海户口,
这是就很难办。我们系里的一个同学吃完了饭。他看见我,朝我打了个招呼。我
也假惺惺地朝他笑笑。这次分配,胡一飞说,石晓冰可能分不到市区了;她只有
两条路可走:去上海的郊区,或者,回马鞍山去。我想到他们的父母。他们已经
无偿地放弃了许多东西,现在呢,因为他们为支援内地所作的贡献,所以他们的
子女就不能回上海。这就是中国的真理。
我们正说着石晓冰,她就捧着饭碗过来了。胡一飞朝她打了声招呼。她倒是
看上去很安详,只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受不了她的目光。她坐下了,问我怎
么不光明正大,却斜着眼偷偷地瞧她。我见我被她看穿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说好久没见了。中文系里有很多人看不起石晓冰,说她不正经,放荡。但是不
管怎样,我在上海师大可以在许多女人面前放肆,就是不敢对石晓冰有什么放肆。
和她在一起,我都不敢动一下“放荡”的念头,虽然在我和她认识之前,我也说
过她坏话。她的样子是“放荡”的,这点我承认。我崇拜石晓冰。她的一切举止
言行,我都认为是好的,优雅的。
我最后一次和石晓冰在一起说话,是在东一教室,两个月前。毕业论文阶段,
我在写我的数学论文《论〈庄子〉中的“无限”思想》。石晓冰好象也是在写论
文,她就坐在我的后面,一个热水瓶放在旁边。写着写着,没劲了,我伸了个懒
腰,拿起喝空的杯子,回过头去想问她要点水。我说问她讨水。她装没听见,埋
着头写。我又说了一句,“嘿,石晓冰。弄点开水来吧。我谢谢你啦。”她还是
把头埋着,没理我。我只好又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她用不知是手指还是钢笔
戳了戳我的背,说:“哎,冯征修,你要水吗?”我连忙回头说是的。她说:“
叫声好听点的。叫‘阿姐’”我说:“算了吧,你还比我小呢。”她问我生日。
我反问她。她说九月一日。我说:“好吧,就算你是我阿姐吧。”她说,“就算”
不行。我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就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面孔涨得发热。把茶
杯递给她。她很高兴,给我倒了水,把杯子递还给我。她说:“叫了‘阿姐’,
总不会亏待你。”我没作声,把茶杯接过。我心里很兴奋,感觉得到脸上发热。
因为不是考试阶段,梯形教室从上到下没几个人坐着。日光灯开着,显得很空旷。
她问我有没有带着我写的诗。我从书包里拿出了几首,递给她。她翻着看了。她
说,她不喜欢她班上的那几个“诗人”,他们写的那些东西太没有个性了。于是
我趁机把她班上的那几个家伙批判了一通。石晓冰从她的包里拿出两块巧克力,
给了我一块。
“阿姐不会亏待你的吧。”
我挺窘,但很开心。
石晓冰说,她晚上得去看一场电影,得先走。胡一飞说,好吧,就这样。我
看着她走,挺舍不得。我身上都是汗,湿答答的。
洗了碗回到寝室,杨洋已经坐在我床上等了我很久了。晚上他们系里有舞会,
他让我一起去。我递给他一支烟,问,那些女的是哪里找来的。他说,大多是外
语系的,也有政教系和中文系的。我说,好的,一起去玩玩。我让杨洋先等一会
儿。我拿了脸盆毛巾,走进洗澡间。
洗澡间里人很多,都在冲凉。我脱了汗衫短裤,看准了一个淋蓬头下面一个
人正在往身上涂肥皂,就一下子硬挤了进去,把位子占了。水声人声嘈杂。我的
头骨咯咯咯咯直响。水冲在身上舒服极了,只是水太小,因为用水的人太多。学
校里的水管系统很糟糕,常常会停水。现在是有水,但大家同时一起开,水流就
明显地小了。我在身上打了肥皂,想着待会儿要去骗女孩子的,不能一身汗臭。
学校里常常会有舞会,一般我都不去。我有着很强烈的自卑心理。我个子太
矮,才一米六三。这次是杨洋他们搞的,好多了,我去可以过过明星的瘾。杨洋
他们会为我捧场。女孩子总是崇拜诗人的,就好象是崇拜浪漫主义。边上的人撞
了我一下。洗澡的地方不大,人多了,就显得挤。墙上开了个窗户,玻璃都碎了。
淋蓬头是刚修好的。前一阵子很热,淋蓬头坏了,一直没人修,学生们就骂山门
了。
最近的这个冬天我没用洗冷水澡,也没有冬泳。到了四年级资格老了,人也
懒了,也没有人敢多管四年级学生的事,所以大家早上都起得晚,也不出早操。
我擦干了身子。走廊里有人唱歌,不成调子。
他们就把舞会开在画室里了。画室里都是画架子,象是把一个画室分成好几
块。画室有二十多个平方。两支日光灯。日光灯上蒙着皱纸,所以画室里的光线
显得灰。外面的天光渐暗。我进去时,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大多数女的我都不
认识。都是新生。新生最容易骗,不象那些在大学里呆久了的女的,一个个都变
成老屁眼了。充满幻想的高中生刚进入大学,梦还没有醒,以为大学里真的是很
浪漫,他(她)们也拼命拿出点大学生的样子。现在在外面市场上,大学生味道
最浓的就是刚进大学的那帮家伙。
我有点羞怯。我已经能够让人看不出我的羞怯了,毕竟这么些年下来了。我
装模作样地站在一边。一个艺术系的学生走上来。看样子,她是舞会的组织者。
她认识我。她让杨洋和我进去跳舞。我们推却了一会儿。一支曲子结束之后,我
就开始去找女孩子了。有人点起了蜡烛,把日光灯灭了。画室里更暗了。
和我跳舞的那个女孩子和我差不多高。我抄起她的腰。她的手上一阵阵发颤。
她的腰很软。跳了几步,我问她是什么系的。她边走步子边说,是政教系的。天
真热。我暗中在手掌上用力,把她勾得更靠向我。她有点往后挣,但还是被拉进
来了。我觉得她的前胸热乎乎的。我问她,从前跳舞多么。她说,跳的,但是大
多是集体舞。我问她,是中学刚毕业?“嗯”她把头低低地靠在我的肩头上。我
看着窗外。“从前是哪个区的?”“虹口。”“我也是虹口出来的。你哪个学校
的?”“钟山中学。”那是我实习的学校。“我到那里去过。”“什么时候?”
“上学期。你已经从那里毕业了。”她把头抬起,看着我。我看清了她的面孔,
长得挺标致。而且比我刚才请她时感觉要好。她没作声。我也不作声。
从窗口看出去,对面的楼里都亮着灯。天漆黑漆黑。我想起小兔。小兔没有
来。小兔喜欢跳舞。但我不喜欢小兔常跳舞。就象此刻我搂着这个女孩,小兔也
会这样被别人搂着。舞曲的节奏很慢。我看了看那晃动的蜡烛光,有点感伤。真
没劲。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没劲。旁边一对对也在跳着,不时地撞到我们身上。
我对那女孩说:“你喜欢这场面么?”“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我想,她确
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缓缓地走着舞步。我要毕业了。我不喜欢这个
学校。现在终于要毕业了。我可以把以后想得很好,想得一帆风顺,但我知道,
都是假的。我从前不也是把大学生活想得很诗意么?能跳舞,就跳舞;能搂着女
孩子,就搂着。我有点喜欢这女孩了。我问她,喜欢诗么?有点,她说,她喜欢
徐志摩。我觉得徐志摩写的东西都是垃圾。我说,别的呢?她说,郑愁予。郑愁
予我也知道。他别的诗我都不喜欢,但有一首《过客》,我是能记得的。我便在
黑暗中轻轻地念了起来: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过去一直喜欢这首诗,尽管我现在回头想它,倒觉得很一般。但不管怎样,
我还是认为这是一首好诗。
她问我是不是也喜欢诗。我笑了笑,没回答。
曲子结束,我对她说了声谢谢,就走到一边。杨洋也退了下来。我把杨洋拉
到一边,说,我想动那女孩的脑筋,能不能“拉个皮条”。他说没问题。下一场
他就去找那女孩跳。
我真希望我搂着的就是群群。群群毕业前的那一年,外语系一直开舞会。我
跳舞是跟她学的。现在和我跳舞的,却是艺术系声乐班的一个女生。她长得很丰
腴。在向后退的时候,我慢了一拍,就面对面地被她盖住了。我的前胸被她的两
扇胖奶压着。
“京不特!”
我侧了侧头。杨洋和政教系的那个女孩就在我的旁边。我朝他们点点头。
“她说,她想认识京不特。”
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我再朝那女孩子点点头。他们继续跳着。我搂着舞
伴。杨洋这小子倒是很会装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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