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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6)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1:18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6)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at Sep 20 22:33:06 1997)

第 六 章

  上海师大。
  我还没走进校门,就看见中野和一个日本男孩从学校里走出来。她也看见了
我。“中野”,我叫了一声。我看见中野小巧玲珑的身子,觉得有趣。中野停了
下来。“古代先生”,她的神情冷漠。我有点不知所措。上个月我给了中野两盒
磁带让她替我录松田圣子的歌,后来就一直没有碰上过她。我问她磁带的事。她
说还没录好。我也没办法,只好对她说“没关系”。她身旁的那个男孩得意地看
了我一眼。他们走了。混蛋,我心里骂。中野的身子一蹦一蹦地,越来越远。中
野是个活泼的女孩。那次我和佐代里中野她们三个一起去米康那里。米康唱了几
支歌,中野很认真地在一边看着。那些歌她都会唱。米康说他讨厌佐代里,但他
喜欢中野。现在中野和这个日本男孩子勾着走,我觉得很没劲。阳光热乎乎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几个日本女孩。我想和她们在一起玩,是因为她们是日本
人。我随便想找些个外国女人,让人家觉得我玩的路子希奇。
  校卫队里有一个人我认识。过校门的时候他朝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
校门修了一年多,就已经开始旧了。本来学校就只有一扇大门,进了门才分东部
西部。现在东部西部都各有一扇门。校卫队的那些家伙穿着黄制服,象警察似的。
  中野这家伙,松田圣子的歌没有给我录好。那男的小日本,是我们学校中的
所有日本人中我最看不顺眼的一个。米康惹过他。米康把他骗到一家咖啡馆里,
让他请客,他不干。于是米康说,OK,米康出钱。米康给他叫了一个很贵的鸡
尾酒,自己却只叫了一杯清咖。喝完后,米康说,对不起,我身上只有付我这杯
咖啡的钱,请客的事以后再说吧。他也没办法,只好掏钱付他那杯鸡尾酒。他的
名字叫津浩志。我们说他是只金耗子。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我们在笑话他,还一
个劲地和我们谈女人。有一次我和米康坐在西部校园的草坪上看体育系的学生玩
垒球,津浩志看见我们就也过来坐下了。操场上看过去有很多灰尘扬起。我问津
浩志,你怎么不去。他扶了扶眼镜,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太热,不想去。在他
的口袋里有一盒七星牌香烟。米康指了指说:“塔巴叩,大家抽烟。”我知道他
不情愿拿出来,又不好意思不拿出来。我也抽了一支。我难得抽外国烟。“七星”
是第一次抽。但几个月后我去杨洋家,杨洋倒是给了我一包,是杨洋的的父亲从
香港带来的。金耗子还要和米康谈女人。我说,“金耗子,别说了,你只能去骗
骗乡下女人。”金耗子装做没听见。米康用日语对他说,说他只能讨乡下女人。
他白了白眼睛。本来嘛,象金耗子这样的娘娘腔十足的男人,哪个女人会喜欢。
我掏出一支飞马牌递给他,说,你就抽一支我的烟吧。我看不起他。这些日本人
给我留下的感觉都不很舒服。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日本就是乡巴佬的缘故吧。我带
佐代里她们去我奶奶家吃饭,她们不带还礼的。除了我曾在佐代里那里吃过几次
饭之外,我从来就没有在别的日本留学生那里吃到过饭。请他们吃是白请。他们
不讲义气,也不懂回请。和美国人比起来,日本人实在吝啬。米康对我说,他请
杰里出去吃了一顿,杰里第二天马上就回请了他一顿。杰里是美国人。我们学校
有两大拨留学生,一拨是日本人,一拨是美国人。当然,象卡霞这样单个的不能
算在“拨”内。美国留学生大多是基督徒,我想他们大概是怀着使命到中国来留
学的。米康说,这些美国人有一个组织地点在香港,是教会的。他们进中国就是
为了传教吧。
  我信过几天基督教,是受米康的影响。那次米康在操场上对我谈基督教,我
们在黑夜里,很神奇。米康几乎把黑夜讲得闪闪发亮。当时我觉得四周的一草一
木,四周的风,都充满了灵性。我也学会了祷告,还背出了用英文祷告。几天之
后,我就对胡一飞说,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胡一飞说我变得荒诞了。再三天之
后,我就觉得受了愚弄。米康说我信心不坚,我只笑了笑。我是上了教堂去过的,
还差点决定受洗。我是个共青团员,一直想退团,但又怕太惹眼,对以后分配不
利,想着还是在分配方案决定的那一天把退团报告递上去比较好。我不信共产主
义,也不信宗教,我只相信自己被生出来然后死去,如此而已。上帝就是超自然
的一切Supernature。我也碰上过杰里,他人不错。在东部“学思湖”
假岛上的亭子里,我、米康、杰里和外语系的另一个学生一起祷告过。杰里看上
去象一个很虔诚的基督徒。
  我的寝室是在西部。校园的林荫路上人来来往往。三四年级都一直没有在学
校里住,新来的学生都不认识了。我知道,我穿的这身衣服很会让人觉得古怪,
因为我自己用纺织颜料在我的汗衫的背部画了个骷髅,并写上了“天天撒娇”。
那些不认识的人难免要朝我看。
  寝室里没人。我打开桌板,发现屉子里少了一套英语语法书,是香港版的。
他妈的。我很恼火:分配方案还没下来就已经开始偷起来了。毕业前,学生偷东
西是很正常的现象,只是我没想到会偷到我头上来了。这几天我没住学校,肯定
是寝室里的这帮家伙偷的。我理了理床,又有一本英文版的小说书找不到了。偷
吧,反正大家偷。我一直不睡自己的床,所以床上厚厚的被子一直没有拿掉,平
铺在床上。被子从来不叠,床上很乱。所以别人也不会来睡我的床。床上有一股
霉味。别的东西不缺。偷我书的人准是那两个考研究生的。还好他们没有来偷我
的那些小说书。我现在对英语书什么也不怎么感兴趣了。我把被子叠好,看了下
表,九点半。那帮家伙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昨天去奶奶那里碰上许坚,他
给了我一包牡丹牌香烟。我拿了一支,点上窗户外面是食堂,红房青瓦。从窗口
望下去,可以看见寝室楼和食堂间的两排冬青树,绿葱葱的。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的响。空中有一些鸽子在飞。至少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彻底无所顾忌地抽烟了。
在黄可毕业前,他和我一起住这个寝室。现在他在金山石化中专作教师。他们那
一年,也就是去年,分配的总形势要比我们的好得多。我到现在还记得,黄可是
怎样作出去金山的决定的。黄可受过处分,因为他旷课太多。毕业前的三个月,
他已经感觉到,如果他留在市区,他的分配趋向肯定是中学。他是虹口区出来的,
和我一样。那一次他们年级组织去金山石化厂观摩,其实就是为了动员市区的学
生去金山。黄可也去了。他和那里的一些领导谈了谈,回来后,他就对我说,他
决定去金山了。他没有错,金山石化中专的待遇确实要比市区的中学的要好。既
然他报了名,系里就不能不让他去。今年我没有报名。兰兰离开了我,如果我去
了金山,我就等于是失去了我和兰兰重归于好的最后一丝希望。
  黄可对我说,如果局势不妙,就可以考虑去他那里。但今年金山石化厂只有
中学的名额,没有中专的名额。上个月黄可来信说,他在金山没劲极了,他那里
的人思想素质很差。我就更懒得动。我知道那等着我去的地方绝不会是好地方,
但我决不去金山。金山石化厂是个陷阱,在等我上当;陷进去就完了:一辈子在
金山,等于我把自己卖给了石化厂。
  去年的这个时候,黄可已经没有什么担忧的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去石
化中专的事已经是定了的。而别人还得提心吊胆。今天我也没有什么担忧的。我
不会被分在郊区,系里对于我还没有这种明目张胆地搞我的程度。我有可能是去
作中学教师,但我不去报到,他们不敢拿我怎样。去年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后,黄
可的辅导员还把他们年级里的那几个巴结得紧的学生们找到漕河泾的馆子里去吃
了一顿。黄可平时和那个辅导员不怎么样,他本来就想在方案定了之后去找那小
子麻烦,却正好在漕河泾的馆子里碰上。看见了他们,他就进去白吃了一顿。他
们也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好人坏人,都怕无赖。

  “冯征修,怎么不去开会?”辅导员郑洁把门推开。
  “不是下午吗?”
  “改在上午了。东一教室。前几天你去哪里了?他们通知过。”
  “呵,我不知道。”
  “快去。开完会就的公布方案了。”
  “噢。我马上就去。”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板上,踩灭。
郑洁只装作没看见这些。他是个拎得清的人,绝不会在最后一天再来得罪我们毕
业生的。以前,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着辅导员的面抽烟的。系里是规定不准
抽烟。谁抽烟,被抓住了罚款五元。我们临近毕业,谁也拿我们没办法。不过郑
洁这人还不错。他是和胡一飞一届的。平时他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
不象前一任的辅导员那样,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刚进大学的那会儿,我们的辅导员是个七八届毕业生留校的,党员。人倒是
个好人,就是拎不清。学生的出操、卫生,他样样都管。系里有很多规定:不准
抽烟,不准接电线听录音机,不准留长发,不准谈恋爱……。他总是过来监视着。
同学们都很恨他。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拎不清。在“反精神污染”那阵子,
他真的跑到每一个寝室去没收邓丽君的歌曲磁带。三年级,他不当辅导员了,他
轻松,学生也轻松。
  “快点!”郑洁在前面喊。
  “知道了。”我跑着赶上他,“郑先生,我在什么地方?”
  “不太好吧。反正我是尽力帮你说了话了,没用,你的名气太臭了。”

  东一教室里乱哄哄的学生们坐在那里乱说着话。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了。
  开始公布方案了。报学号,不报名字。我是一班的。
  “……九号,上海师范大学保卫科。十号,闸北区教育局。十一号,建设工
业局职业学校。十二号,普陀区教育局……”
  他妈的,我的学号是十号。被分到教育局,其实就是作中学教师。闸北区,
那里还是跨区呢,他妈的。
  “三班。一号,青浦县教育局。二号,上海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三号,
……”
  我不会去报到。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我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那份退团报告。
等一会得把这个交给系里。我在座位上点着了烟。现在教室里的那些老师对学生
们抽烟看都不看。他们是老屁眼了,绝不会去惹那些分得不好的学生的。老秘书
就坐在我前头,他回过头来问我要烟。我给了他一支。他戴着一付一千度的近视
眼镜。我已经不能记得我们为什么管他叫老秘书了。他一向和我谈得来,也是系
里的坏典型。
  “老秘书,什么地方?”
  “普陀区教育局。你呢?”
  “闸北。”
  “他妈的,系里这帮赤佬给我吃药。黄志华普陀区跨区到闸北,我分在普陀。
原先他们和我说得好,说给我分到职业学校。他妈的,给我吃药。我这星期就在
系办公室住下了,跟他们没完。”
  黄志华也是我们班的,是老秘书的女朋友。
  “我反正是不去报到了。”我说。
  东一教室很吵。人多了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一年前我就想到了今天。我
曾经想过要考研究生,中文系的研究生。但我没去考。那时黯之黯总是来找我,
我的长诗刚开始写。接着,我写诗进步很快,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舍不得让
自己停下诗歌写作而去复习迎考。
  兰兰以前一直劝我,让我把自己的专业学精点,考研究生。在她问我愿不愿
意她去考研究生的时候,阳光在她的睫毛上闪动。我说不愿意,我不希望自己有
一个考研究生的老婆。她看看我,对我说,她不会嫁给我。
  兰兰没去考研究生。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知道她以后的工作了。既然她上外日
语系的毕业生,那么分配就绝不会差。她离开我了。或许她会被分在外贸局吧。
我算什么,中学教师。
  我不会去报到,我宁可去新疆干上几年。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兰兰会在
一个很好的单位里,而且她很漂亮。
  “老秘书,等吃完午饭我们一起去系办公室里坐坐,怎么样?”
  “好嘛。本来我就想去。”

  数学系里有十几个学生在那里闹。那些不管事的老师在一旁作好人,管事的
则大气也不敢出。每年的这个日子都是系里最难熬的日子。我拉了一张椅子,递
给老秘书。老秘书便坐下了。我也拉了一张坐下。办公室里有五六张写字台,在
靠窗和中央的地方放着。靠墙放着大书架和书柜。团总支书记也在办公室里坐着。
他看见我,就哈哈地说:“冯征修,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吧?”
  “赶我们走吗?唉,不用急嘛。至少我会走的。”我说。
  “哈哈。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等以后踏上了工作岗位之后,别忘
了来这里走走。”
  “来当然是要来的。但我不适合于学校分配给我的工作岗位。想来想去,还
是不去报到算了。对了,还有,趁我现在团关系还在这里,我想把这事了结一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我在好几个月之前已经写好的退团报告,递过去,“我得
把这个交给你。我要求退团。我现在发现我从前入团是个错误。首先,我不信仰
共产主义,共青团这个组织不适合于我;其次,作为一个不信共产主义的人,留
在共青团里也是不恰当的,这对共青团组织的纯洁性来说也不好。所以,我得在
离开这里之前退出共青团。”
  “这个嘛,冯征修,我希望你能够谨慎地考虑……”
  “我已经不用再考虑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这报告上的日期是三月
三日。我已经考虑了三四个月了。再说,我相信共青团也不是一个‘拉郎配’的
组织吧。人各有志嘛。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再信仰共产主义了。”
  “这倒也是。但是这报告你还是收回的好。反正你如果不来转团的关系,我
们也就不会给你转去你的工作岗位。那时你就是自动脱离团组织了……”
  “不。这报告我还是交给你。我是正式要求了退团的。我不想被人说是因为
我不交团费而被开除出团的。是我要求退团的。”
  “好吧。这报告我拿下了。可以了吧?没有别的事了吧?”他象是不耐烦又
怕流露出他的不耐烦,接着他连忙转过头指着老秘书说,“哈哈,你是俞晓瑾吧?

  “你还看得起我,我不会不报答。”老秘书板着脸说,“哼。我不是团员,
也没退团的事。我是为分配的事来的。”
  “方案不是公布了吗?”
  “别装样子了。”老秘书瞪着眼。
  我看见系办公室主任也在那里,就站起来,跑过去说:“哎,老高,我们毕
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我真想揍他。打我们一进大学,这家伙就在系办公室任主任。虽然他是数学
系办公室主任,他对数学是完全不知的;我猜想他是军人转业,因为除了政治思
想工作和各种条条框框的管理条例,他是一个彻底无知的人。我们都管他叫高老
头。他就是那个在系里抓思想、抓卫生抓得最勤的家伙。学生们都恨他。
  “冯征修,我又不是你们,我干吗不在这里?毕业要离开的是你们,我的工
作岗位是这里,我为什么不在这里?”
  “老高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年代了。八十年代呵!八十年代是知识的年代!
这里是高等学府。象你这样没有知识的人,怎么能还待在这里呢?这不是害人害
己害国家嘛!至少你也得好好地去进修两年。难道还要我帮你推荐地方吗?”
  我四年的恶气!这个高老头。
  “好,好,谢谢,好,我一定听……听从你的劝告,去好好进修进修。”这
老头气极了。

  两个星期前,高老头在我面前还想发威呢。公安局为上海的“地下文化”的
事来给我下最后通牒,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们合作。那天我在寝室里下棋,郑洁来
敲门。他让我跟他一起去一下系里。我去了,郑洁说他只是传话,不知道是什么
事。“大概是为分配的事吧。”他说。
  高老头和一些系里管政治思想工作的都在那里。我问,什么事?
  “公安局文保处的人找你。”系党总支书记说。
  “怎么又来了?我上次已经说了,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反正他们要找你。”郑洁说。他妈的,这小子知道什么事,在路上他不说。
  “你态度好些!”高老头叫了起来。
  我瞪大眼睛对着高老头说:“你帮帮忙!乱嚎叫什么?连那两只赤佬都对我
客客气气的,从不敢乱叫。你激动点什么东西?”
  高老头不说话了。郑洁对我说,文保处的人在保卫科等我。
  还是那间屋子。他们来找过我七次。两次是在我父亲的部队里(去年年底,
我在钟山中学实习,所以我住在江湾我父亲部队里,因为那里离中学近),五次
是在这里。我推开门。他们已经在里面等了很久了。
  “啊,小冯。坐吧。”那男的姓路,一般是他和我“对话”;那女的姓黄,
拿个本子在一旁记录。
  夏天的中午。我觉得这屋子很暗很闷很不风凉。
  姓路的说,打上次和我谈过以后,他们回去考虑了一下,还是认为我是党员
子女,相信我最终是能够而且是会愿意协助他们的工作的。还是那句老话,问我
是不是愿意和他们“交个朋友”,在踏上了工作岗位之后,能够常常让他们来找
我“聊聊”。
  我说这不可能,上次我说过了,我是个不愿意乱交朋友的人,更何况我一向
对警察有成见。
  那姓路的说,成见是可以消除的。
  我说,“你们本来就认为我思想危险。我也说过,我们是不可沟通的。”
  姓路的说,这次,他们选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思考的机会。
  我说没有必要。“连我父亲都无法和我沟通,更何况你们?”
  姓路的说,“小冯,我们是不是可以冷静下来谈谈心。”
  我说,我在等分配的事,没时间。
  “那么,小冯,你想想,到底是我们对你的学校领导说话效果更大呢,还是
你自己对你的学校领导说话效果更大?”
  这句话里面充满了暗示。我觉得他们卑鄙,比我从前觉得“自己是卑鄙的”
的那种“卑鄙”不知道要卑鄙上多少万倍。我有点动摇。但我不能答应。一答应,
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一答应,就是失去我的所有朋友。有一只蚊子在我耳边飞
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答应他们,就是失去今后一切我一生中应当得到的
生活、乐趣、荣耀和我在历史中将要留下的印痕——我是一个应当成为世界第一
诗人的人。
  “算了吧,对分配我没有什么要求。既然考了师范,我在心里早就准备好了:
做一个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不是很光荣吗?这样我还有什么必要去想什么‘效果’
不‘效果’的呢?”

  从系办公室出来,我心里痛快极了。四年的积怨。高老头的那付窝囊相。
  校园里的悟桐树葱绿,水泥路面发白。我走在树荫里,阳光照不到我。风吹
在身上,觉得爽快。我不去报到了。大家都在往食堂跑,去吃饭了。再过几天我
就彻底地和上海师大再会了。我知道自己是落魄的。四年前我绝没想到自己会落
到这个下场。中学毕业时,兰兰的第一志愿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第二志愿是上海
师范大学。我以为兰兰准是高考考不好的人。我是考理科的,兰兰是考文科的。
我不能考上外,所以我的第一志愿是上师大。结果兰兰进了上外,我进了上师大。
刚进上师大,我还无所谓,我相信自己是不会成为中学教师的。其实我倒也挺喜
欢作教师的,但有一点我不能忍受:教师在中国的大城市里等于是三等公民,经
济地位极低,因此我不能作教师。我是个爱面子的人,而且我爱兰兰,否则我去
作乞丐都无所谓。我毕业了。以后是暑假。暑假后又会有几千几百个满怀着理想
的少男少女来这里念大学,为他们祝福吧。
  米康从我的寝室里出来。他问我分配的事。我说,很好,分在闸北区教育局;
我不去了,我自己分配我自己。米康是八○届(七六级)外语系毕业的,那时他
被分在五十九中学。他听我说不打算服从分配,很高兴。我知道,这以后的事就
够我忙的了。米康这家伙不会体谅,就知道快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前门”。
我说算了,抽我的吧,“牡丹”。米康把“前门”拿了回去,接过“牡丹”。我
们边走边点上了。
  小兔从我身后赶过来。“‘天天撒娇’,你的风格越来越咄咄逼人了,征修。
到什么地方?”
  “自己分配了。哈哈。”米康抢着说。
  “你们这么高兴。分在中专里?”
  “不。闸北区教育局。”我笑着说。
  “别骗人了。”
  “真的。不过,我不打算去报到了。”我扳过小兔的肩,把她头发上的一颗
蒲公英取了下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小兔拍开我的手。她和我是默契的。她应当知道
我其实是并不很痛快的。
  “我们还是到东部的大草坪上去坐坐吧。”那片草坪就是小兔。那片草坪上
现在不会有人。

  四年前兰兰来安慰过我,考在上海师大也没有关系,以后可以考研究生嘛。
一进大学,我家里就没有什么人再来干涉我下面要走的路了。那时我确实想考研
究生。一年级的时候,整天整天地学着外语。我在上海师大的非英语专业的英语
优秀学生班。夜里就去听音教室听《英语九百句》。一年级下学期,我得了全上
海师大的全校四个年级的“非英语专业学生英语能力考试”的第一名,我的英语
老师因此特别看重我,上课时老是在和我对话;但我却结结巴巴地回答——那时
我的口语不行,因为我听见别人讲英语时发音古怪,我就浑身难受,所以我就不
敢大声地读,我生怕自己也有着一个如此丑陋的发音。那时我的专业成绩也不错。
我开始写诗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到了大学三年级,我就一心只想作一个诗人了。
我把专业扔到了一边,一直混到毕业,终于没去考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兰兰
常来信,也常来上师大。她在信里让我别把专业放下了。她来上师大,就带些水
果什么的,还念念不忘劝我读好大学专业课,考研究生。三年级下学期,她说我
越来越无赖了。她说不喜欢我无赖。她说,我写诗不学数学也罢了,但要争取发
表。我确实越来越无赖了。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这是真的,
但兰兰不信。兰兰的专业是日语。我不会日语,除了我从兰兰那里学来的“再见”
。我和佐代里她们认识是在和兰兰分手了之后。佐代里问我会几句日语。我说,
只一句“萨优阿那拉”。佐代里知道我从前的女朋友是学日语的,她觉得有趣。
我从来不拿佐代里和兰兰作比较。我从骨子里是不喜欢我们学校的这些日本人的。
我喜欢日本的几个歌星。山口百惠、佐田雅志、松田圣子等等。我录了四盒山口
百惠的歌曲。那时候我没有松田圣子的歌。我让兰兰替我在上外录了一盒松田圣
子,效果不太好,杂音很多。后来我就不知道我把磁带放到哪里去了。想到兰兰
已经离开了我,我心里不好受。对兰兰以前给我的一切,我也就特别珍惜。兰兰
的脾性也就象松田圣子的歌。我让中野录松田圣子,其实就是为了想在歌声中感
觉到一个抽象的兰兰。但中野说没录好。我总是没有办法。

  阳光映着我的脸。我闭上眼,看得见一片红光。那是透过了我的毛细血管的
阳光。我仰着身,四肢张开。米康在旁边和小兔聊天。小兔没有象从前那样把手
放进我的头发。我等待一只手。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海洋,等待你的航船。小兔,小兔。暑假想出去吗?”
  “上什么地方?”
  “我反正是不能去了。你怎么是只小兔呢?不怕荒凉吗?”
  “那是杨洋。”小兔对我说。
  “叫他过来。”我说。
  “杨洋!杨洋!”“噢,小兔,不特。”
  “你难道没看见我也在?”米康说。
  “你不算。”杨洋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不特,什么单位?”
  扯淡,又是安慰。“一塌糊涂。”
  小兔把我的事对杨洋又说了一遍。杨洋骂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
  “也许我能够毕业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黯之黯是中专肄业。”我  给了他一
支“牡丹”,自己也拿了一支,咬在嘴里。天很高很高。
  “杨洋。听说萧午和童力打架了?”
  “哦。没真动手,差点打。童力这小子,该揍。”
  米康拍了拍杨洋,问,怎么回事?
  “童力这小子,”杨洋点了我给他的烟,“在外面放风,说萧午在动林文的
女朋友的脑筋。萧午跟他对质,就吵翻了。”
  “征修你劝劝嘛。萧午和童力不都是你的朋友吗?”小兔拉了拉我的汗衫。
我没动。我才懒得管他们的事呢。反正萧午是不会吃亏的;童力这小子,也确实
是该得到个教训。我吹了口气。天很高很高。梧桐树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重重叠
叠。
  “小兔,这事我以后会慢慢地告诉你的。”
  小兔看了看我,又和米康说起话来。天很高很高。如果我不去报到的话,就
得把单位落实好,还得把户口想办法端回家去。萧午揍童力?打就打吧,教训教
训这小子,让他以后也同样别来得罪我。
  我跟童力刚认识那会儿,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一趟。但在我把默默介绍给
他认识了之后,他的眼睛里就只有默默没有我了。

  米康在谈着他和他的外国老板的事。我都听了有几百遍了。米康总是这样,
遇上人不是谈他的新加坡香港老板怎样有钱,就是他的美国英国朋友怎样“上
路”,要么,就是“上帝无所不在”。没个完的。
  米康当然也认识童力。他和童力是在舞会上认识的。童力跳霹雳舞跳得很好,
搞起女孩子来也有一手。童力是个矮个子,比我还矮。他最近刚搞上一个艺术系
声乐班的女孩子。他说他真的很爱她。上个月黯之黯来上海师大,带了一包“万
宝路”。人家都管童力的那女朋友叫小胖。童力说她是黄浦区来的。黯之黯给他
一支万宝路,让他别“辜负”外烟。童力却象偎灶猫一样地抽着。“别再那付样
子了。”黯之黯说,“她从黄浦区来,叫小胖。我们就叫她黄胖吧。”
  童力这次惹上萧午,就是因为他在小胖的寝室里乱说一气。小胖寝室里的女
生就传开了。萧午很恼火。童力这人无赖,但他吓吓一般人还可以。萧午就一点
也不买他的账。去年王刚从北京来上海,先是找到了童力。童力想显示一下自己
是和上海亚文化有关系的,就把王刚带到我这里来了,他还想让我去把黯之黯找
来。我当时正在寝室里午睡。童力和王刚把我拖到操场上。那时候是初冬,风很
大,操场上的沙土被吹得飞扬起来。我给了王刚一本《撒娇》。他说他在北京碰
上过孟浪。我哼哼哈哈。晚上我就把王刚带到房红方那里。童力也一起去了。房
红方说,黯之黯晚上来,让我们等着。那时候房红方还没在墙上写上那句“7:
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我坐在黯之黯的那张沙发上,屁股坐得疼。童力的眼
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房红方很惊恐。常常有人跑到房红方这里拿书,房红方怕
了。童力指着墙上的一幅装饰画说,“什么臭画,还挂着!”他让房红方把那幅
画取下来。房红方很不愉快,支支吾吾。童力说,“他妈的。我给你画几张覆上
去。”房红方对我说,他这一阵子又没去上班,他打算辞职。童力说,“看你这
付样子,还是老老实实地上班吧。”童力那是跟房红方第一次见面,他马上就能
看得出房红方这人不怎么样。因为房红方老是把黯之黯挂在嘴边,捧得肉麻;而
且房红方的那付娘娘腔的样子也让人不舒服。
  米康还在那里滔滔不绝。杨洋拼命抽烟。我用嘴咬着手背。小兔不时地拨一
下草叶。她在朝我眨眼睛呢。我拍拍她的手。残阳落在我和小兔之间。平静极了。
如果这旁边没有人的话,小兔准会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她活泼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在心里想要吻她一下。我面朝着天空。小兔的头挡住了天空。有人在我就不能
吻她。这算什么?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我对小兔说我要去开刀了。小兔说,
开什么?我说,头骨。小兔哈哈哈地笑起来,在我的腿上拍了一下。我舒服极了。
  “我们系今年也分得不好。”杨洋说。
  “邬媚分到了什么地方。”米康问。邬媚是艺术系唱女中音的。只要是长得
漂亮一点的女孩,米康都关心。
  “她不是八二级的。”杨洋说。
  “听说这次物理系分得不错。”
  “中文系分得还可以吧?”米康说,“石晓冰不知道被分在了那里?”
  杨洋问:“你也认识石晓冰?”我也有点惊奇。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米康说。他妈的,这小子又牛皮,漂亮一点的
女孩和他就全是“老朋友”了。
  “哦。我们明年还不知道会是怎样呢。”
  “没事。”我说了一句,“一向这样:一年好,一年糟。后年小兔他们可就
要倒楣了。”小兔笑了笑。我又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们都说今年中文系分得还可以。石晓冰。好久没见她人了。我在广化那里
提到过许多次石晓冰。我说我崇拜这样的女孩子。黯之黯和广化也说她素质好。
广化不认识她,但我给黯之黯介绍她认识过。后来黯之黯也想到上师大来找她,
但来找她的几次她都没在。石晓冰的那张笑盈盈的脸,我就觉得她高贵。
  小兔不认识石晓冰。小兔用两只手捂着我的头。我没动,依旧看着天上。她
把我的头摇了一下。我觉得蓝天晃了一下。她又一摇。
  “别摇了。会把我摇傻的。”

  米康回家吃饭去了。我和小兔、杨洋三个人也拿了碗去食堂了。食堂里人不
多,剩下的尽是些毕业生。东部食堂是新建好的,有两层。今天只开了底层。天
还是白亮白亮的。不时有人向我打招呼。有问我分配的事的,有谈论我汗衫背上
的“天天撒娇”的。我一一回答了他们。这一两年我也在学校里出了名了,很多
人都知道我是写诗的。我让小兔去买饭,我和杨洋排在买菜的窗口。夕阳西下。
前前后后的人都在讨论毕业分配的事。今年的情况大多都不好。
  “杨洋,你们系有没有人报名去新疆?”
  “就只有几个人报了名。是在分配方案决定之前就报了名。”
  “这我知道。我是问象过琳她那种的。”过琳是去年的艺术系毕业生,现在
在新疆。去年她是在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后,她才要求去新疆的。
  “过琳那种是不一样。她去年是家里有人捅了路子直通市委的。”
  “她不是是自己直接冲的市委吗?”
  “那是一方面。家里的背景也多少是有关系的。唉……,上去,该挨着排上
去了。”杨洋把我往前推了一点。“不过,不特,你也可以跑一趟市委嘛。”
  “过几天我就去。晚上萧午来吗?”
  “他有点事。”杨洋又把我向前推了一点。我往前挨得紧了些。
  轮到我们了。我把碗往窗口里一塞。“一个鸡蛋炒番茄,两个冬瓜汤,一个
鱼象猪肝,一个咕佬肉,两个凉拌番茄”。我把菜票递给了装菜的女人。
  “小兔!小兔!”“哎。在这儿!”我们走了过去。小兔看了看菜,说:“
凉拌番茄。挺好的。”我对小兔说,饭装得太多了,把我们都当饭桶了。小兔说
,吃不完就倒嘛。她说,寝室里还有西瓜。“好极了。小兔,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呢?”“明天。”“那我也明天。一个人在家没劲。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学校
就更没劲了。”“你回到家里时给我打电话?”“好的。”
  我们真的没办法把那些饭全都吃完。夕阳西下,外面金灿灿的。小兔也不吃
了。我掏出烟,看一看。还剩六支。我在杨洋面前放了一支,我自己点了一支。
小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我看着她。有她这样在旁边坐着看着我,我会觉得自己很安祥。食堂里的人走来
走去。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用手抓了抓头发。好久没去理发了。小兔看着
我。我知道她想叹息。她也许在想,我一毕业就会离开她的。我不知道。我不想
去知道这些。我要写申请,“支边新疆”。
  “火呢?”杨洋向我伸出手来。我把火柴递给了他。他点上烟。我重又接过
火柴,往口袋里一塞。杨洋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碗,烟在他的身子周围萦绕。
  “小兔。饭碗我洗了。你去寝室拿西瓜。我们在草坪上等你。”小兔走了。
杨洋还在抽烟。我伸了个懒腰。历史系的一个同学走过来,问我怎样。我说不行,
闸北区教育局。他说他留校。我说好哇。他向我摇了摇头,走了。我喊:“以后
我再来上海师大的话就吃你的了!”他回一下头,说:没问题!
  等杨洋把烟抽完了,我把碗一个一个地叠起来。米康又来了。他身上背着吉
它。
  “这把吉它不是你的吧?”我说。
  “我问外语系的一只赤佬借的。要放假了,我现在去还给他。”
  “不要急着去嘛。我们一起到草坪上坐坐。”杨洋敲着碗,“唱几支歌。小
兔等一下会拿西瓜来。我们借不特的光。”
  “有西瓜吗?好极了!”米康这小子,又装腔作势了。他用这种夸张的语调
说话,我就不喜欢。
  “对。对,唱几支吧。就算是为我送行。”
  杨洋把碗里的水倒干。他让我们先去草坪,他把碗放到画室里去。

  草坪上人很多,东一堆,西一堆。天还亮着,阳光已经不热了。小兔坐在那
里向我们挥手。西瓜就在她的旁边。
  “小兔,你真快。”我说。米康向小兔说了几句英语,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等一会吧。杨洋马上来。”我说。
  米康把吉它放在膝盖上,胡乱地拨着。杨洋气喘嘘嘘地跑来了。我说:“我
们等着你呢。西瓜还没开。”小兔拿出一把小刀。我接过,在西瓜上转了个口,
然后把西瓜打开了。离我们不远处坐着一堆中文系的毕业生在那里大喊大叫。我
把切开的西瓜放在地上。他们都拿了一块。我也拿了一块。
  “小兔。我们是第几次在这里吃西瓜了?”
  “让我算算。……好象是第六次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觉得挺好玩。”我和小兔一起在这里吃过四次西瓜。都是在
这儿。小兔吃西瓜的样子就象兔子吃草,一小口一小口的。
  那边中文系的那帮赤佬也带了一把吉它。

       “鞋儿破,帽儿破,
       我们的学校破。
       你骗我,他骗我,
       我们总受骗。
       ……”

  他们把那首“济公歌”的歌词给改了。“好。改得好!”米康说。今天谁都
想出气。
  天色暗了。西瓜也都被我们吃光了。我让米康唱歌。杨洋说,对,米康,唱
几支歌。米康拨弄着吉它。“《斯卡布鲁集市》?《没人要的孩子》?”
  “嗯。”听到这首歌我就想哭。黯之黯最喜欢的,也是这首歌。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  Just like a
        flower, i am growing wild.  No mammi's kisses, no
        daddi's smile.  And nobody wants me, I am nobody's child.
        No mammi's arm to hold me and coax me when i cry,
        sometime I going so lonely, I just wish i could die......

没劲。我咬着牙。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想着我的家。想着写诗的事。想着公
安局文保处的家伙还会来找我。
  米康唱完之后,我让他再唱一遍。天暗下来。小兔和杨洋坐在一边,一声不
吭地听着。I’m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群群现在在家里吧。群群她也会唱这支歌。但
是我从来没有听群群唱过“Nobody’s child”。米康的嗓子很沙
很黯哑,所以听上去就更凄惨。
  他唱完第二遍,我们沉默了好一会。杨洋听我解释过这歌的歌词。小兔是外
语系的,所以很知道这首歌的内容。
  “再唱一首吧。米康。”杨洋躺了下来。“不特,你说唱什么?”
  “《没人要的孩子》。”
  “帮帮忙。老这支歌,没劲。”杨洋说。
  “唱一支‘朝阳’的‘Water’怎么样?”米康说。
  好吧。“……水往低处流,我也想和水一样,我也想往低处走……”这歌很
不错。Water, falling down from the
mountain……

  我把一大张报纸用火点着,从窗口扔出去。
  “朋友,再扔一个!再扔一个”
  “砰!!!”
  “好!火下来了!”
  “摔脸盆了!”
  “嘭嘭嘭!!!”
  “好,那边有一个烧被子的!好!”
  “好极了!”
  “好极了!再扔,再扔一个热水瓶。有热水瓶的朋友,赶紧扔啊!”
  “好!四楼烧被子了!”
  杨洋的寝室只在三楼。我站在窗口的桌上。整幢楼都在扔东西烧东西。一边
扔一边喊。我又点了一张报纸,扔出去。
  “好!再扔一把火!”
  “哈!三楼的朋友扔桌子啦!”
  “哎呦!他妈的,看好了扔。”
  “扔啊!扔啊!”
  “好。这里来一个酒瓶!”
  “他妈的。要扔就扔大的,别扔小的!”
  “好!五楼敲窗玻璃啦!”
  “哎!小心点,小心点!保卫科的人来啦!”
  “把灯灭了!”
  “好极了!日光灯管下来啦!”
  “……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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