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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7)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1:41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7)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at Sep 20 22:34:50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六)
———————————

第 七 章

  妈妈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我吵醒。她总是起得这么早。我还想多多地
睡一会呢。真烦。真烦。妈妈的头探在蚊帐外。她说她把早饭给我弄好了。真烦。
我说,“妈,你出去。我还想睡。你怎么老不让我好好地睡呢?妈,你出去。把
门带上。”

  阳光已经铺满了天井。我把围棋给我的那袋烟似又拿出去晒。一觉睡得浑身
是汗。我刷了刷牙,然后冲凉。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表。九点了。杨洋说好了他九点到这
里的。今天天真热。他妈的,这个夏天热得反常,屋里屋外都是热气流。报名单、
户口转移证、粮食转移证,都在桌上。报名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五日。我是不会去
的。

  昨天我去找了胡一飞。胡一飞这星期住在学校里。他和杨洋一栋楼,在四楼
的辅导员寝室。房间大约有十个平方,他一个人住,有阳台。我是晚上去的。他
正在练气功。我敲了很久一会儿门。如果我知道他在练气功,我是不会去敲门的。
我听人说,练气功的人在练到一半的时候被人打断是会生病的。武侠书上也这么
说,我想不会是假的。胡一飞开了门,见是我,就把我迎进去了。“听说你被分
到了闸北区,还听说你不打算去报到?”我“嗯”着点了点头。胡一飞好象一个
哥哥一样地关心着我,帮着我的忙。
  “王展望来找过我了。郑洁已经尽了力,但他顶不了你系里的意思,这也是
没办法的。”
  “我知道。郑洁不是不帮忙。他也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可能了。我臭名昭著,
有什么办法。”
  “听说你想去新疆,嗯?都办好了?”
  “什么也没办。打算明天去市委要求。”
  “你家里人在市委里有人认识吗?”
  “那时过琳她去新疆不也是去找市委弄的吗?”
  “听说她是找到康平路去的。”
  “康平路?市委办公室不是在外滩那边吗?”
  “他们真正办公的地方是在康平路。”
  “噢。几号?”
  “不太清楚。”
  我靠窗坐下。掏出一支烟,给胡一飞。胡一飞说他不抽烟。我其实也知道他
不抽烟。于是我拿出火给自己点上。我感到自己有点惨。胡一飞说,我应该去试
试,去市委对他们提要求支边的事。他说,新疆在上海有个办事处,在苏州路那
边;另外,他自己也帮我找找看,也许能找到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人。
  日光灯是四十支光的。我觉得苍茫。外面很黑,也很宁静。我拨弄着火柴,
把火柴棍一根一根地扯断。
  胡一飞问我,上海写诗的那帮朋友怎样。我说,黯之黯最近境况好多了,和
胡同两个人被借到电影厂去写剧本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胡同以前和胡一
飞是同系同届的,按理他也是应当知道胡同的近况的;但是,毕竟毕业了两年了,
哪怕是从前的同寝室同学,现在也只管着走自己的路,很少再有沟通了。我庆幸
我自己能有胡一飞这样一个朋友。我想起胡一飞写的一首诗。平时胡一飞不写诗,
这首是我所知道他写的唯一的一首。

    我把我的头深深地埋进手掌
    不再托住沉思的下颔
    眼前是平静的
    从平静
    划向新的平静
    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轰轰烈烈过

    月光在窗口下带动了我的身影
    汽车驶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一直想告诉你
    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们都没有过错。胡一飞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有时候练气功,看书。其实
他在中文系里日子并不好过。我们都没有错;我们的善良才是错。其实毕业他们
把我分在闸北区的中学里,并不算对我很坏;从前有很多人分得比我更糟,他们
都曾经糟过或者正在糟着。总有人被分得糟的。我对分配不满,只是我自命不凡
而已;只是因为我不肯认命,而别人则都认了,好的坏的都认了。我不干。我是
个爱面子的人,只要有可能去挣回面子,我决不放弃;都说是得不偿失,我也要
去试试。
  胡一飞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他说他不很喜欢黯之黯的诗。他喜欢胡
同的诗。胡同有一句诗,他念念不忘:

    让那些鸽子从我们的额上嘎嘎飞走

  他说如果他有空闲,他打算写一些诗歌理论。和我一样,他喜欢诗歌中的感
觉意象,讨厌象征。象征是一种隐瞒,看了让人不舒服。他说我这一阵子写诗进
步很大,完全有可能自成一家。他说在我的诗里有一种我所特有的孩子气。一只
蛾子在日光灯下飞来飞去。我又抽了一支烟。我和胡一飞谈着我妈妈的病。胡一
飞劝我陪我妈妈去看一下。我说我不愿意让自己的母亲去精神病院。我感觉中的
精神病院是惨无人道的地方。想到我妈妈去住在这地方,我就会受不了,我宁可
忍受,也不能送她去那里。胡一飞说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名堂。有什么办法呢?我
说。胡一飞劝我和我父亲沟通沟通,一起想想办法。我说,算了,我父亲这种人
我是没办法跟他谈的。胡一飞说,不管怎样,父亲总是父亲。
  从胡一飞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得赶去坐去浦东的隧道车。月
光把地面映得灰白。我走出校门的时候,门卫看了我一眼。接着有太多东西要做,
我觉得压抑。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是我自己选上的生活,我也就认了。我知道
这个世界没错,这个社会没错;但我不甘心,我也没错,反正他妈的还得活下去。
43路车在深夜开的飞快。车上人不多,我咬着袖管,路灯一盏一盏地晃过。坐
在我前面的一对情侣相互拥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快点到家吧,我在心里
默祷着。

  抽完一支烟,我听见传呼电话的。我走出门,那传呼的塞给我一张纸条。我
给了他五分钱,说了声“谢谢”,他转过身走了。
  “我在外滩天桥等你。杨洋。”
  我从口袋里把我的全部的钱掏了出来,数了数。还有一角二分。从上南路坐
到陆家嘴码头的公共汽车票是一角五分。他妈的,混吧。我穿了件衬衫,找出凉
鞋。平时我不穿凉鞋。从学校到家,从家里到学校,我都是拖拖鞋。今天是去找
市委里的人,得正规些。
  街上的阳光很亮。我昏头昏脑地跑到82路车站。车来了。我上去。站在售
票员的边上,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月票。混票的时候,神情必须自然。
这是经验,否则售票员马上就能看出我是混票的。
  “买票?月票?”真的盯上我了。我“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装着一付打瞌
睡的样子。售票员晃过我,找别人去了。我继续闭着眼,把身子靠在铁杆子上……

  “我等了你半小时了。”杨洋从天桥上走下来,“我一直站在马路对面看着,
怎么你还不来。”
  前一阵子杨洋把我替他设计的又一封情书寄出了。那女孩马上回信,态度一
下子变了不少。女孩子就吃这一套,对他们不能太真诚。我过去对兰兰就太真诚
了些,这绝对没有好处。
  我和杨洋沿着外滩向东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人民政府。大门不开。大门前
有两个站岗的士兵,让我们走边门。进了边门,我对传达室的人说,我们有事情
找市长秘书。传达室的说,到福州路222号去,这里不负责接待。没办法,只
好走。
  好不容易到了福州路222号,我看见牌子上写的是“人民来访接待处”,
说,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楼门口里有人给我们一张票子,让我们等在外面。
十分钟之后,那人让我们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的门上都挂有牌
子。很暗,挺阴凉的。我提心吊胆地往里走,杨洋在后面跟着。这是我第一次到
政府机关,我有点怕,也有一种压抑感。我是自己逼着自己,硬着头皮来的。等
我们进了门之后,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让我们坐。问我们有什么事。
来这里的人一般是为了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受冤屈的事来的,一般都是诉苦者来呼
吁什么的。我说我是上海师大的应届毕业生,想去新疆支援边疆精神建设,找工
作来的。那人好象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哇,你们要求支边,是件好事嘛。”
我说,已经分配了,晚了一步,所以才到这里来要求支边的。他说,“这样吧,
你把情况写一写。我把你们写的东西送上去。能解决的话尽可能替你们解决。”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从小学到大学,我从
来没有在学校或者班级里当过干部,我连和校长都没有当面交涉过什么事,所以
我对场面上的事一窍不通。我接过这纸,不知道怎么写。在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
候,我写得最多的“报告文体”,就是检讨书。虽然我那时也写一些“决心书”
什么的,但远远不及检讨书多。写自我检讨认错书是我那时最擅长的文体了。就
象那时邓小平一直要向毛泽东递交“永不翻案”的认罪书一样。现在我只感觉这
个屋子暗。刚才我们还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走着呢。我很怕这一类事,我找杨洋和
我一起来,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给我状胆罢了。我很怕场面上的事。
  杨洋见我发呆,推了推我。“你按正规写就是了。”
  “对。把你们的具体情况和要求写下来就行。有笔吗?”那人说。我说有笔。
我咽了口唾沫。就象小时候写决心书那样,在纸上开始写起来了:
  “支援边疆文教建设,为中国边疆发展作贡献,我决心要去新疆工作六年……
  我把纸都写满了,不知道是在写一些什么,反正我不能在上面写真话。这是
公对公的事。我签了名,把纸递了过去。
  “那么,麻烦你了。”我说。

  马路上尽是热气。我对杨洋说,接着我们去康平路吧。杨洋说,新疆驻沪办
事处就在附近,我们可以先去那里看看。我说好的。
  外滩和南京路行人很多,尤其是外地人。上海这个城市是很多外地人心目中
的天堂,没有来过的都想来看看玩玩。其实又能看到些什么呢?只是因为这是在
中国罢了。上海本来就人多,就挤;外地人一来上海,上海就人更多,更挤了。
外滩中山南一路总是交通堵塞。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车子拥在马路上慢慢移。我和
杨洋走路都要比这些车要快。在外白渡桥的这一边转弯,就是南苏州路;向北走,
就是新疆驻沪办事处。
  在那拐角口原来是友谊商店,只有外国人和华侨能进去,我们路过这里时,
只能站在外面看看,觉得里面很神秘。现在不是“友谊商店”了,我们也只能站
在外面看看,觉得里面很神秘。反正我们不能进去。
  天热,苏州河里的臭气泛出来,马路上在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
  我和杨洋走进了办事处大楼。这里有很多省的驻沪办事处。新疆驻沪办事处
是在三搂。我们在电梯口按了健钮。电梯很快。这地方和市府人民来访接待处一
样,很暗,只是在人民接待处的楼梯处里有灯。不一会电梯的门就开了。“三楼”
。我和杨洋进了电梯。后面跟来一个女孩。“三楼”她说。电梯门关了。一楼。
二楼。三楼。电梯门开了。
  “杨洋,这次我们怎么对他们说?”
  “还不就是老样子。”
  办事处的人把我们迎进一间屋子。里面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
岁的女孩。那男的象是上海人。那女的是典型的新疆人,白皮肤,高鼻子。也许
是个混血儿吧,我想。
  “这两个人是大学生,要求去新疆的。你和他们谈谈吧。”领我们进来的人
对那个中年男子说了几句就出去了。中年男子让我们在沙发上坐。“混血儿”为
我们泡了两杯茶。
  “你们两个都是想去新疆的?”中年男子问,“你们是哪个大学的?”
  我说我们都是上海师大的学生,我今年刚毕业,我指了指杨洋,他明年毕业。
  他说他们欢迎我们去新疆。我说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新疆方面的情况,以及我
们怎样才能去那里。他说只要在大学毕业前报个名就行。我说,我在那时候没听
说有报名呵,所以我也就没报名。中年男子摸了摸头发说,这就难了。我问为什
么。他说新疆和上海签了约,而且最近国务院有规定,任何单位不能接收已经按
计划分配好了在别处的大学毕业生到自己的单位;现在我已经被分定了在上海,
那么他们接收我就等于是“截留人才”。
  我嘴里发苦,知道靠他们不行。杨洋和他们继续谈着。我拿起杯子,喝了几
口茶。刚才在外面走得太热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和黄可设计过自行车旅行去兰州。我们在寝室里谈
论了几个星期怎样走法。决定了之后我便和黄可一起去了自行车厂拉赞助。我们
要求不多,只要一人一辆自行车。我们在电话号码本里找到了凤凰厂和永久厂的
厂址。黄可还另外找到了几家外地厂的厂址。我们先去找了凤凰厂,说我们可以
给他们做广告,只要他们能提供自行车。结果碰了钉子。
  接下来的一天下着雨,我们两个还是坐17路电车去了军工路的永久厂。我
们在永久厂办公楼的楼梯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到后来我们见到了厂里的一个负责
人。他让我们写了个地址。他说如果有这方面的消息会通知我们。我们又冒着雨
回到学校。黄可又给外地的几家自行车厂写了信。结果一直到黄可毕业,到现在,
都没有等到这方面的消息。
  我们总是会这样幻想。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谈着我们去兰州一
路上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

  “找他们没用的。还是找市政府吧。”杨洋说。
  “他妈的。去康平路。”
  “我们去对面店里吃些什么吧。”
  天气真热。空气里弥漫着苏州河里泛出的臭味。我挫了挫手。杨洋把我拖进
了点心店。我有点怕这样的奔走了。我这人就是这付样子:如果事情顺利,就自
信心强;否则就很容易灰心。我们吃了两碗馄饨,是杨洋付的钱。另外我还从杨
洋那里拿了一元钱过来。
  到了康平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康平路很静,和闹市区完全不一样。
徐汇区的这一带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和高级干部住的地方。卡车不会开进来,因为
这一带没厂。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些轿车。行人不多。一棵棵梧桐树在马路的两边
长得很高大,树枝茂密,把马路遮蔽成林荫道。虽然在上海的其它地方热得让人
发昏,在这里人们却依旧能享受到盛夏里的凉爽。
  “办公厅”的门口有人站岗。我的两条腿都酸了。真想坐下来喝茶。我们往
门里走,站岗的拦住我们。我们拼命地说是有急事,非找市委谈不可。他无论如
何不让我们进。杨洋也在一边好说歹说。那站岗的火了,说,再缠,把你们扣起
来。我心想,算了。我拖着杨洋就走。
  “唉,算了。杨洋,你先回去吧。”
  “好吧。我们先去喝瓶汽水。但愿那‘人民来访接待处’的地方能成功。”
  “我看是没希望了。”
  喝完汽水,杨洋先坐电车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上什么地方去。没有目标,
就象以前好几次从兰兰那里出来,我常常不知道方向。朋友们也常常说,我这个
人很难找到方向。这很自然,我一直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一个小时之后会
在什么地方。那时候和兰兰逛马路,兰兰总是问我,“上什么地方去呢?”我总
是说,“随便。”女人的方向在男人身上。男人是没有方向的。我的头骨咯咯咯
咯地响。心里想象着,兰兰现在在干些什么事,他妈的,她会不会去找党校呢?
还是和某个潇洒有为的研究生男朋友在一起呢?

  那天我说她贼头贼脑,其实她一点也不贼头贼脑。她是更美了。
  我们一起从外婆家出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很细很细了。在兰兰说要让我送送
她的时候,我装出不耐烦的样子,但是我答应了。在我心里想跟着她走。车站就
在弄堂口。弄堂口有个传呼电话亭。我不想和她马上分手,但是我还是装出一付
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可以回去了吧?”我的口气好象是不愿意再送她。
  她说:“别回去!”她看了我一会儿。雨象汗毛一样,凉凉地飘在脸上。她
说:“我要打个电话。等我打完电话,你再回去,好吗?”
  “好吧。我等你。你去打吧。”我说。
  “一起过去嘛。”
  我跟了过去。她拨了好多次都没拨通。我说,“别打了。回家去打吧。”她
好象想说什么。我说:“你怎么回事?”她低声问我,什么地方有厕所。
  “这事。你早就可以说了,羞答答的干什么。”我笑着说。
  她的脸涨得通红。马路对面就是男女厕所,我带她过了马路。“你去吧。我
在这里门口等你。”
  “你可别走啊。”
  “不会的。”
  我心里非常过瘾。痛快得很。过去我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现在我也折磨折
磨她。几分钟后,她出来了。
  “冯征修!算了,你别回去了。我想让你陪我走走。你又没有什么事。好啦,
陪我走走啦。好吗?”
  “好吧。”
  听见我说不回去,她好象很高兴。雨丝细细。
  雨丝细细,弄堂里的石板路面湿漉漉的。我们穿过保华里,走到长治路。
  “你的形象也太糟了。头发这么长。”
  “是吗?改天我去剃剃头。”我意识到,我又开始变温和了。
  “你确实变了很多。”
  “你看出来了?我没觉得。不过字确实写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嗯。我收到你的信,看几个字就觉得奇怪。你的进步很快。”她居然说我
进步,“你的诗歌也和从前的风格完全两样了。”
  “哦。尤其是《生命赞歌》。”
  “别提你那《生命赞歌》了。”
  “怎么?”
  “我寝室里的同学都说,这首诗的作者……”她有点不好意思,“这首诗的
作者的生命力也太强了些了。”
  “他妈的。你自己怎么看?”
  “你别问了好不好?”
  “好。不问就不问。这首诗你肯定喜欢。”
  为了这首《生命赞歌》,上海师大的很多人说我是色情狂、花公子。其实我
根本不是色情狂。我是个童男子,精神恋者。童男子,耻辱啊!
  “别谈你的诗歌了。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她指着长治电影院,把话题岔
开。
  “放什么电影那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进去看了就是。”
  我们进了售票处。
  “《〈铁道游击队〉后传》。这算什么?”我要去买票。兰兰递了一元钱过
来。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在我面前战战兢兢的,我想,从前那战战兢兢
者总是我。我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待她。我是个大笨蛋。
我没有马上把她一把搂住。
  我们进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一会了。黑压压的,没有几个人看这破电
影。我们还是靠边找了两个位子,不是电影票上指定的那两个。
  “象摄影展览。”我说。
  “照片拍得好。活动照片。呵呵。”
  “要不是论这摄影效果的话,《铁道游击队》比这个好多了。”
  这片子纯粹就是色彩和风景。屏幕上芳林嫂和几个老游击队员在聊天。兰兰
问,等我们老了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我说可能是的,不过,到那天我们都死
了。
  “你不会死的。我肯定比你先死。”兰兰说。
  “不一定。”
  “反正我死的时候一定要你站在我身边。”
  “如果我先死呢?”
  “我不让你先死。你一定要看着我死去而你还活着。”
  “那好。等哪天我快死了,而你还活着,你可一定不要忘了来拖住我,不要
让我死。”
  “好的。我是不会让你先死的。”
  “和你在一起,我真划得来。”

  黄可在家。他把我带到他哥哥住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橱。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黄可回上海的家住。在他哥哥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台夏普的录
音机。黄可一见我就问,分配在什么地方。我把我分配的事对黄可讲了。我说上
午我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市府我也去了;就打算不报到,直接去新疆。
  “我早就对你说了,系里这帮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你准备着点。”
  “算了。一怒之下我也会‘拂袖’的。他们不让我太平,我也不会让他们太
平的。”我说我把高老头臭骂了一通。
  “哈哈,系里的那帮人,确实该骂。尤其这个高老头。”
  “你那边怎样。”
  “别提了。现在毕竟和在大学里的时候不一样。在那边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
谈话的。”他叹了口气。我们总是碰壁。自行车旅行计划我们说了又说,结果是
一场空。黄可原以为是可以在金山大大地施展一番的,结果现在只能在我面前叹
气。我们碰的钉子已经太多了,可我还会稀里糊涂的找钉子碰。我的理想生活和
我相距遥远,在地球的另一头。那时候黄可对体制改革信心十足,埋头于一大堆
他买来的“走向未来”丛书。幻想也罢实际也罢,那时的我们尽管想得很多,总
还是幼稚。
  “我女朋友的事你知道了吗?”黄可问我。
  “哪个?”
  “在石化中专。”
  “不清楚。你在那儿搞了一个?”
  “唔。打字员。人挺不错的。半年前就谈了。”
  “你那时没对我说起过嘛。”
  “我那时还没吃准。”
  “你这两个月没消息来,你的事我都不知道。”

  我搬到了黄可所住的寝室后不久,我便和黄可相处得很好了。国庆节结束,
我从家里回到学校。寝室里的日光灯亮着,黄可一个人坐在寝室里靠窗的一张床
上。灯光照不到床里。黄可的脸模模糊糊。他说他已经等了我很久了。我把身上
背的包往自己的床上一扔,走过去。他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嘴上,
坐在他旁边。他说真没劲,做错了一件事。我点着了烟,问他,怎么回事?他说
他碰上中学里的一个女同学。“这很正常嘛。”
  “你别急嘛。听我说。昨天我去了大世界,在那里看马戏的。我看着看着,
看见前面几排有一个女的,象是我中学里的同学。看完一场马戏,我去撒了泡尿,
走了一圈,我又去那里看了看。又看见那女的。这次我吃准了,她是我的同学。
后来我出去的时候,她也出去了。在大世界的门口,人挤得厉害。她在我后面不
远的地方往外涌。出了门,我回头再看看,找不到她了。”
  “你没叫她?”
  “没有。我就为这个后悔呢。”
  “他妈的。你干吗不叫她呢?”
  “就是。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她在有意识地朝我看。肯定是我的同学。”
  “在中学时和你一个班的?”
  “一个班的。她的名字叫杜逸琼。中学毕业后就没有再碰上过她。就这次大
世界一下子看见。”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上外德语系。”
  他妈的,又是上外。“他妈的。你在这里发呆,就是为了这个妹妹。算了吧,
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我想给她写封信……,已经写好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张信纸来给我。
我大略地看了看。我说,不行,另外写吧,“这算是什么呢?拉家常也没这么拉
的。你中学毕业后就没碰上过她吗?就不能这样写。另外,她漂亮吗?”
  “当然。”
  “那你就得捧她,说她漂亮,说她美,说她象一片荡荡的云。”我在阴暗中
看着黄可。寝室里还没有人来,这帮家伙回学校都晚。
  “重新写一封嘛。”我说,“先写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毕业后好久不见
很想念呵’,诸如此类了。”
  黄可拿起笔便在纸上写了起来。
  “你要说自己现在变得非常荣耀。明的不捧自己,暗的捧自己。”我说。
  黄可没回答。
  “要恶狠狠地夸大。说在她离开后就觉得大地和天空都消失了”。我又说了
一句。

  黄可让我下星期去金山玩。我答应了。我在他那里吃了晚饭,就出来了。黄
可在我临出门的时候塞给我十元钱。一路上都是乘凉的人。天还亮着。我想起,
今天就是七月十一日,群群生日;我的长诗也写完了五千行。本来是打算在群群
生日前把长诗写完的,现在只写了一半。我的脚踩在一个路凹里,绊了一下。旁
边走路的人都奇怪地看了看我。我的样子很恍惚。

  上星期我在外婆家。群群说好了给我打电话的。结果小兔先打来了一个电话,
让我帮她搞电影票。其实我刚放下电话,群群的电话就来了。我不知道那是群群
的电话,刚要离开,电话亭的人就叫住了我,说“又是你的电话。”我马上接过。
群群在电话里知道我在电话亭。她很得意。她以为我是在专门等着。我说,别得
意,我只是在路边碰上你来电话。她“哼”了一声,说,“你帮帮忙了。别感觉
太好。”我听了没昏过去。我说,“你可别以为你是什么人,能让我在这里等的。
”电话亭的老太婆和我认识,她是看着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长大的。她问我在和
谁打电话。我说我的女朋友。群群在电话里说,什么“女朋友”。我说,“有人
问我,你是谁。我说,你不是我的女朋友。”那老太婆又问,刚才那电话谁打来
的。我说,“另一个女朋友”。群群又问,“什么另一个?”
  “他们问我。我说要另找一个女朋友。”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
  “你根本就没有女朋友嘛。”群群说。
  我说,“你就是啊。怎么说‘没有’呢?”
  我问她决定了没有。她说她本来是打算答应了,但听见了我的声音,就觉得
不太好。我连忙说,有什么不太好。她说一时里说不清楚。
  “哎,你说说清楚,怎么回事。”
  “哼。我看错人了。”她把电话挂了。我莫名其妙。挂了电话后的忙音“嗡
嗡”地响。那老太婆冲我“嘿嘿”直笑。我掏了五分钱给她。
  “嘿。年纪轻轻,女朋友倒弄好几个。你的电话全是女的。我们一直传呼找
不到你。”
  “我不常在这里。我只让她们星期天打的。”我说着就离开了。

  我浑身是汗。走过四平路,有一家百货店还没打烊。我想着该为群群买个生
日礼物。我的样子太寒碜,头发留得披肩了。从我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都用一种
古怪的目光看我。我在玩具档看见一只有绒毛的玩具狗。我问售货员,多少钱一
个的。她皱了皱眉头说,“十元六角。”我拿出那张黄可刚给我的十元,又从杨
洋给我的钱中拿出六角钱,交给她。她从架子上拿了一只黑的玩具狗,递给我,
把钱接了过去。我把新的狗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看了看,心里很满意。
  兰兰和群群都会喜欢这种生日礼物。以后兰兰生日,我也会为她买一只,不
管她愿不愿意见我。现在我落魄,我想,以后日子一定会好过起来的。百货店里
放着邓丽君的歌。我把玩具狗在包里放好。用手背擦了擦汗。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地响。
  乘凉的人们嘻嘻哈哈地吹牛聊天。我心里挺羡慕他们。他们的生活我现在已
经无法拥有。因为我不可能固定我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那时那个
中文系的女同学说,我象一个小拿破伦。今天我还记得。我的这种生活方式也一
直在让我感到沉重。我常常想,我为什么非得是我呢?我为什么不能象别人那样
老老实实地什么也不去想呢?
  55路车来了。我拼命地向车站跑。我赶上了车。售票员问我买不买票。我
哼了一声,没说话。售票员也没再说什么。他把头转过去了。
  车开到了傈阳路,速度越来越慢。我靠窗站,是怕热,所以想靠着有风的地
方站。外面是花花绿绿的人群。群群,我默念着。
  汽车开上了外白渡桥。上海大厦象一座碑似的。我小时候常来这里。在我小
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四人帮”刚倒台,我们很兴奋。我们都是小孩子,有时候
听大人们说权力斗争,自己稍微懂了一点。毛主席死了,“华主席领导全国人民
前进”。那时候中央提出的关于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光辉前景”,象
一个美丽的梦。当时我觉得那是空话。星期天到奶奶家,奶奶总是喋喋不休地对
我讲四个现代化。我听得烦了,说,“现代化?空话!”她说我反动。当时爸爸
也在场,他让我不要胡说。我相信自己没有说错。但是爸爸是这样的一个人,如
果他说我错,即使我是对的,我也错。当然我小时候也确实为爸爸带来过很大的
政治上的麻烦。
  我喜欢在我的外婆家,那里有我小学五、六年级时的同学。毛主席死的时候,
我就在外婆家。毛主席也会死的。他毕竟死了。过了几个月,四人帮便倒台了。
就象从前批判刘少奇、批判林彪和批判邓小平一样,我们开始了对四人帮的恶狠
狠的批判。那时候我们知道的东西太少太少。老师和学校里对我们说,要批判,
我们就批判;然后我们还要排好队去外面游行。有些工厂敲锣打鼓地在马路上。
游行是非参加不可的,否则就是“不积极参加批判声讨,思想有问题”。就是在
这里,在上海大厦旁的街面上,批判四人帮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因为四人帮倒台
了。倒台的人总是反动的。
  现在的外摊已经和那时两样了。我从车上看下去,密密麻麻的外地人,密密
麻麻的情侣。这是夏天,女孩子的大腿露在外面,我看得心里难受。兰兰现在在
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地方。也许她和某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汉在一起吧。我不愿意
看外面,也不愿意去想。
  公共汽车开的直颤。如果我在外滩看见兰兰,我会装做没看见她。I am
a nobody’s child,我想。我是个落魄的人。
  那天在电影院里,我苦苦压制下的情感又被兰兰挑了起来。
  看完电影我仍旧竭力保持着冷漠,把她送上公共汽车。她一定已经看出我受
不了了,我想。
  我不知道我自己后来干了些什么,反正接下来就是春节。春节我也是迷迷糊
糊地过的。到了大年初一,我终于忍不住了。660720。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地直响。我老是在心里念叨着兰兰的电话号码。
  “唉。是兰兰吗?”
  “有什么事?”
  “我不能再忍下去了。约个时间吧。我想看到你。你说吧,我是任何时间都
有空的。越快越好。”
  “你怎么回事?上次你不是说你想一个人静一静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因为上次和你看了一次电影吧。反正我
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春节过得好吗?”
  “家里都是人。烦死了。心里越烦,就越想找你。”
  “好吧。下星期天,怎么样?”
  “最好再近些。”
  “星期天怎么样?”
  “好。就星期天。我到你这儿来接你。”
  “不用了吧。”
  “不。我一定得来。”
  “你想来就来吧。上午。”
  “就上午。你春节过得好吗?”
  “还可以。反正就这样过吧。”
  我很后悔。我不该这样沉不住气。我不该这样急着给她打电话。至少,我不
该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她现在一定很得意。春节刚下过雨,外面的地面上还是
湿的。天色阴晦。我有一种焦虑。我感到的只是我在失去兰兰。我掏出一支烟,
点上,把手插在裤兜里。
  春节就是在亲戚家跑来跑去。人声嘈杂,再加上别的喧哗,只是让我觉得烦
燥。我刚拿到好几元钱的压岁钱。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成人了,我能够感觉到那
将要在我的肩上压下的许许多多。和兰兰的事让我心里一沉一沉的。我想着,日
子过得快一些吧。我什么事也不愿去做,只愿等待星期天。

  我在十六埔码头下了车。在轮渡站买了个筹子。现在还不算很晚。但无论如
何我不会去参加群群的生日的。我没有和她约好。如果我突然闯去的话,她和她
家里的人会受不了我的这一身落魄相。我会自惭形秽。到明天再说吧,我心里想。
  我抽着烟,走上轮渡。在黄浦江上感觉比在马路上凉快得多。船开快的时候,
把水浪哗哗打成许多碎点,有时候也溅上我的脸。我能听见水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这一阵子我一直没有写诗歌了。
  前些天,孟浪打过一个电话来,问我近来有什么打算。我把分配的事粗粗地
向他说了一下。他说什么时候让我去他那里玩。我没和他怎样谈诗歌。他那神气
相让我恼火。我说可以,如果有机会,一定来。他前些日子给我来了一封信,说
要和我谈谈我的诗。这小子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来和我谈谈我的诗。我知道他在
外地玩得转,名头响。他写诗的年头也要比我长得多。但是他现在不该再来惹我。
  我的旁边有个女人,在逗着她的孩子。
  孟浪和外地诗人在八三、八四就有接触了。而我到现在为止,一个外地诗人
也不认识。在我和孟浪认识的时候,我是确确实实想和他交个朋友的。我在认识
黯之黯之前就已经认识孟浪了。在上海,孟浪对黯之黯总是要让三分。我和孟浪
是无法融洽的。黯之黯是个被朋友们捧惯的人,但我是不愿意当面捧他的。如果
我惹上孟浪,黯之黯肯定是站在孟浪这一边的。
  船靠岸了,我拼命往岸上跑。我必须在车上抢一个座位。
  孟浪说,对艺术的态度必须严肃一点,认真一点。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答他。
我知道他的这句话是针对我说的,他是想让别的朋友认为我是在不负责任地写诗。
我想来想去,或许我对诗歌确是不够严肃;但我必须对得起我自己。孟浪说,要
把艺术和平时的日常生活分开,把生活驱逐出诗歌。这个他能做到,或许他已经
做到。对于我,这绝对不行。我写诗歌的出发点有两个,虚荣心和生理需要。他
会对别人说,看吧,京不特在写一些什么诗!他甚至可以当着很多人指责我“把
诗歌写作当作是青春期各种苦闷的大发泄”。什么是严肃?什么是认真?在一年
半之前他对我这样说,或许还可以把我蒙骗过去。在今天他还这样说的话,我就
想揍他。

  天色暗红。公共汽车开过了塘桥。我把头靠在车窗上。一天跑了下来,累极
了。顺其自然吧,我想,我可不愿为分配的事奔忙了。四年前我没想到今天我会
这样,也没想到我的名头会这样慢慢地响起来,并且慢慢地几乎盖过了黯之黯和
孟浪他们。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许多具体的一切。进入大学。办诗社。和黯
之黯孟浪他们认识。公安局找上我。失恋。太具体了。我妈的病。
  车在向前开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围棋也是今年毕业。他说他分得不
错。我们学校分得最好的,也不一定能及得上他们学校分配的一般情况。围棋可
能会被分在《新民晚报》。他常在文化界跑,但他的作品不多,而且都是些写得
不堪卒读的文字,所以他是有关系也用不到自己的作品上。当然,如果我给他一
些诗歌的话,那都是可以发表出来的。但我不可能对他开这个口,因为他没问过
我。我这一年来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原则:绝不求人发我的诗歌,因为我的诗歌是
神圣而优秀的,是不应当求人发表出来的;只有别人来问我要我的诗歌发表,我
可以给他去发。当然如果发表一些作品,至少我可以在经济上宽裕一些。前一阵
子他在《生活报》实习,正好小代有一本诗集在我这里,我就把它交给了围棋,
让他看情况能发就发。当时围棋“嗯”了一声,没说什么,结果到现在都没回音。
我也只好算了。小代对我很好,我想帮他。他的诗写得也不怎么好,当然,比围
棋要好多了。我给他动过很多脑筋,都没办法发。

  过一阵子小代打算结婚了。我估计他现在对诗也不一定很热衷了。上次我在
武非那里碰上他和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喜欢萨特的作品,
武非管她叫“小萨特”。那天来的人很多,都是武非的朋友。沉城也在,安督和
他的女朋友也来了。安督的女朋友很小,比我还小两岁,是复丹大学英语系的。
她是漂亮的,但看上去很天真。安督比我大七八岁,在一所技校里任图画教师。
也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武非向他们介绍我,“少年大诗人冯征修”。我觉得好
笑。沉城问我最近在写一些什么。我说长诗。沉城看上去很规矩相。他的审美标
准也比较“经典”。正规的文学理论书看得太多了,人就异化;失去了个性,人
的许多言行标准也就取之于书本。如果沉城和我谈多,我就会受不了。我能告诉
他的,只有一句话,“书是人写出来的”。但看在武非的面上,我又不便扫他面
子,所以就敷衍敷衍他算了。
  在武非那里,也和在别的朋友那里一样:碰杯,喝酒。不管别的怎么样,能
喝就行。朋友们说这是生活方式。武非是在开书店的那阵子辞的职。里纪说过,
早晚我们这帮朋友都得辞职。但我们花起钱来又象流水一样。我明白,自己以后
的道路就是走向彻底贫困。我父亲会说这是活该。有一天我们会连这喝酒的生活
方式也都失去。以前我还喜欢说,陶醉人生过程,以后真不知道怎样陶醉了。我
母亲有病,母亲的声音时常在我的心中如刀锯。
  武非的老婆的几个菜是烧得不错的。我说:“武非一点也不痛苦。我有一个
好嫂子,武非还奢谈什么‘痛苦’。”
  小代和小萨特在武非那里坐了一会就走了。
  我为我的兰兰伤心。武非的录音机里放着苏芮唱的歌。武非的老婆问我女朋
友的事怎样了。我说第一百十二次失恋了。她笑了笑,说,“你这么热情,还会
失恋吗?”我说,“怎么样,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她站起身说,“一定留意,
一定留意。……噢,我去看一下汤。”

  “……不要再爱我,不要再回头,生命如此短暂,又怎堪再错……”

  我抿着酒。我有一脸落魄。我总会想起兰兰。如果兰兰也坐在这桌面上,那
有多好。如果有一天我能拥有兰兰,我一定会把我的全部朋友都请来喝上一顿;
让兰兰做菜,不管味道怎样。兰兰要比武非的老婆漂亮多了。我要炫耀我的幸福。
  我在心里东想西想,总是兰兰。武非推了推我,“喝酒呵。呆呆地干什么,
构思写诗啊?”他说。我笑了笑。把酒喝了下去。

  “……不要再爱我,请你听我说,我的心比天还高,我曾真心爱过……”

  我喝的是乙级大曲。武非他们一向以为我的酒量是大的,所以让我喝白酒。
其实我的酒量不行。我要面子。
  除了我在寝室里为兰兰喝醉的那一次,我喝得最多而没有醉的一次,也是为
了兰兰而喝的。那次是我们高中一群同学的聚会。我必须证实自己,所以我喝了
又喝。那天很多别的朋友都喝啤酒和黄酒,就我喝白的。兰兰不喜欢喝酒,她就
喝了点汽水。我和了半斤白酒,又把兰兰不喝的那杯啤酒咕噜咕噜地全喝下了。
当时我的头发昏,但是咬着牙让自己清醒。那次我没醉。后来兰兰就走了。
  武非老婆把汤端上来了。
  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兰兰是个很要强的女孩。我就是没办法把她骗上手。

  “……不要再爱我,请你听我说,生命如此短暂,又怎堪再错……”

  车子开到了上南路。今天妹妹要回家来了。前几天她住在奶奶那里。天黑了。
眼前有一只苍蝇在飞。晚上不该有苍蝇的。我把手挥了挥。它飞走了。风从车窗
里吹进来,脸上很凉快。妹妹这次考试,数学不及格。妈对我说,让我辅导辅导
她。妹妹在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读书,平时住校,不回来,放假和星期天才回来。
她念初中二年级,也喜欢看武侠书。有时候她自己喜欢偷偷写诗。我就把大学里
的一些诗歌集子给她。我说,别看报纸和杂志上的诗歌,那都是些垃圾。妹妹到
现在还不怎么懂事。妈有病,她还经常和妈搞。妹妹和我小时候一样,不知好歹。
不过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就只有我一个外孙,谁都喜欢我;她出生在和我的几
个表妹的差不多同一年,她就多少是讨人嫌的。她写诗歌我不反对。她也是从小
没过过好日子。她是在屈辱中长大的。外婆家的那些阿姨都不喜欢她,奶奶和爷
爷对她和对我没什么两样。妈疼她,她却老是让妈不开心。
  我下了车。马路上坑坑凹凹。
  有时候我也讨厌妹妹。不过现在好多了。妈就根本不该把妹妹生下来。那时
奶奶说,最好再生一个。爸爸从四川回来探了一次亲,妈的肚子就大了。我觉得
妹妹可怜;觉得爸爸可恶。他不负责任。他不该生下我;生下了我,更不该生下
我妹妹,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个受苦的生命。
  我从一大堆堆起的土上走过去,进入新村。我看见我的屋子亮着灯。
  “回来了?”妈妈呆滞的目光看着我。
  “唔。”我把包往里面一扔,“怎么你们还没有吃饭?”
  “芹芹在上面。她还没有吃过。”
  “哦。”
  “有你的一封信,在桌上。”
  我看见了。我从桌上拿起信,是小敏来的。
  妈在外面的厨房里做菜。我只在屋里开了一个小灯,把大的日光灯关了。小
敏来信说,夏天她要去西安,问我去不去。她知道兰兰和我断了。我的头骨咯咯
咯咯地响。妈妈在外面自言自语着。我把信放好了,在躺椅上躺下。
  今天我跑了一天。算什么名堂。妈在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拿了一把水果
刀,在手臂上划着。划破了一点,但血没流出来。我常常这样拿刀在手上划,我
要看自己流血。过去我都用吉列刀片划的。我不怕疼。那时我把兰兰的名字刻在
手腕上,结疤后,就一点点褪了。不过现在还看得见这两个字。
  我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屋子里的灯黯。妈在外面的厨房屋自言自语。再
划一下。再一下。我仰头看着天花板。我能感觉到的只是疼。这水果刀太钝,划
不出血来。我二十一岁,在搞什么名堂?
  “什么名堂?”妈在外面自言自语,越说越响。
  我心里沉沉甸甸的。闸北区。我决不。
  妈把菜端着上楼去了。
  明天。明天。我反复地在想着明天。我不知道。再划一下。这下划出血了。
我拼命在伤口上挤着。再多一点,再多流出一点。我拼命地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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