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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8)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1:51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8)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at Sep 20 22:36:15 1997)
第 八 章
爷爷一早就去了乡下。我被许坚叫醒了。他说已经十点多了。我翻了个身,
就从我睡的长沙发床上跳起来。今天许坚休息。昨天晚上和许坚吹得很晚。
我把沙发床迭起。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许坚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奶奶在厨
房里包馄饨。洗完,我到厨房。“啊,你起来了”奶奶说。我“唔”了一声,回
到屋里。许坚拿过一包烟来。我问他几点起来的。他说七点半就起来了。他已经
在街上逛了一圈回来,因为见我没起来,就叫我了。我说天真热。许坚笑了笑,
说,有什么办法呢?斗不过老天爷嘛。我把烟点上了。
“爷爷呢?”许坚问。“昨天他说要去闵行。一早就去了吧。”“就是你爷
爷的亲戚那里?”“嗯。”“你去过那里没有?”“去过。小时候去的。”
我坐在另一张藤椅上。许坚站起来,说,喝点汽水吧。我说好的。他出去了。
这天真热。我拿了把扇子,扇了几下,又把扇子扔在了一边。许坚从外面拿了一
瓶汽水进来。汽水是他父亲厂里发的。我从茶盘里拿出两只杯子,正想去找起子,
许坚已经用牙齿把瓶盖咬开了。我是绝对不敢这样咬的,我的牙齿不好。许坚把
汽水往杯子里倒。他把一杯递给我。我喝了几口。纱窗外面的阳光晃眼。许坚问
我怎么不开电扇。我说我忘了,我刚才还在扇扇子呢。我把电扇打开,又喝了一
口汽水。许坚用两只手掌滚着杯子。“真没劲!”我说。
今年我对游泳池不感兴趣了。进大学前,放暑假,我每天都要去游泳池里泡
一趟。游泳池太小,人多。在海里河里湖里游了几次后,就觉得在游泳池里游没
意思了。许坚现在对游泳池也不感兴趣了。
“贞贞呢?”我问。
“上同学家去了。”贞贞是许坚的妹妹,今年刚念完一年大学。
人大了,真觉得没劲了,连消谴也没了。小时候还可以拖上奶奶一起打牌,
现在就觉得和老头老太们搞在一起没什么意思。白天我不可能写东西。我夏天只
在晚上写东西。
“不知道贞贞以后分配会怎样?”“没事,她是在华纺分校。没事。总是会
被分在市里的。就算我们师范倒霉。”“谁让你去考师范了?”“他妈的。为了
一个月十九块五角的饭费,就等于是把自己卖给国家了。”“以后呢?你还打算
去上师大吗?”“当然喽。我还有好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呢。本来我想让爷爷借一
辆卡车,把学校里的那些行李都取回来。结果爷爷说他现在借不到车了。我只好
过一阵子再到我老豆那里去试试看了。”“就是。你爸部队了肯定有车。”“老
豆太呆板了。他怕我对他升职有影响。他不一定肯借。反正去试试吧。”
父亲在江湾的那个部队编制越来越大了,我父亲的职权范围等于就是越来越
小。
“也不一定完全就是靠他。如果不行,我还可以找我的那些朋友们商量商
量。”我说。
奶奶替我把早饭端了进来,说,“先吃几只馄饨吧。反正中午也是馄饨。现
在已经十点半了。”
我“嘿”了一下,接过就吃上了。奶奶问许坚吃不吃。许坚说他不吃。我心
里说,假客气碰上假客气。
“兰兰分在什么地方?”许坚也知道兰兰。我的事我都告诉他。平时我在心
里藏不下东西,得找一个朋友倾诉。黯之黯常说,我这样不好,把朋友当下水道,
老往里面吐苦水。
“也许是外贸局吧。他妈的。算了,不提她了。”我吃了一只馄饨。电扇摇
着头,一阵风扫过我。
“你和你的小兔怎样了?这几天不去找她?”“看情况吧。”“几个日本人
走了没有?”“还没呢。”
我停了一下,说:“我想了想还是算了,不给江泽民写信了。”昨天夜里我
跟许坚谈我分配的事,谈得很冲动,说要给江泽民①写信,坚决要求去新疆。
“怎么不想写了呢?”许坚问。
“没意思。还是在家里等消息算了。”
“这倒也是。如果你真的写信的话,他们不知道把信往什么地方一扔。反正
是秘书看的。如果江泽民要管你这事,他不是要忙死了吗?”
我吃完了。许坚坐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把杯子在手掌里滚来滚去。我站起
来,把碗送到厨房。“吃完了?”奶奶问。“吃完了。”我说。“碗放着吧。等
一会我一起洗了。”“好的。”我把碗往水斗里一泡。进屋子。
许坚正要掏烟。我连忙说,抽我的吧。
这一阵子没怎么写诗,我有点焦躁。孟浪那里我去了一趟。我到他单位时他
不在他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女的,让我等一会儿。我说好吧,就等等看吧,反正
我没事。我坐在孟浪的桌子前。玻璃台板下压着许多各种各样的画片,不知道他
是从那里搞来的。过去我觉得孟浪神秘莫测,这个多少也是一方面原因。我掏出
烟来抽着。烟是在外面街上买的,新牌子。我是怀着好奇心买的。有人向办公室
里探了探头。可能是见只有我一个人,就走了。
我抽了几支烟之后,孟浪进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久了吧。”“没事。
刚到一会吧。”“我对他们说过,如果有人来,就让来人等一会。”“你到什么
地方去了?”“去买点东西。武非要编东西,你知道吗?”他问我。
武非和孟浪关系不怎么好。
“我听说了。但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知道这事。武非和我说起过。
武非问我要不要选孟浪,我说“不用了,孟浪要发东西,地方多着呢。”武非没
选他的诗歌。
“我以为你是参加编的。”他很失望。
他妈的,我心想,你他妈的这个时候想到我了。“没这事。”我说。我糊涂
装到底。我知道,上次是因为广化插了一手,所以他才勉强在他向外地组去的“
上海亚文化诗歌选”稿子里带上我的稿。这事还是广化告诉我的呢。虽然广化在
写诗歌方面不及黯之黯和孟浪这么名气响,但他是朋友们中的一大“嘴霸”--
他的嘴巴和气度咄咄逼人,所以黯之黯孟郎平时都得让广化几分。
“哦。我忘了给你倒水了。”他泡了茶递给我。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看着他。
“上次你放在黯之黯那里的那些诗我都看了。”
“啊。那是我闭着眼瞎写的。我倒是没把那些诗当一回事。”我知道这小子
要显“导师”派头了。从上次见到他到现在,他的头发和胡子更长了。
“我觉得你的东西多少有些自相雷同的地方。”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是瞎写的。”
“我也是随便说说的。上次和黯之黯以及几个外地的朋友谈了谈,大家都认
为我们这批人以前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去的一步就是超越自己。我记得
一个英国诗人说过,诗歌应当有一种可以给人用刀把诗句劈开后依旧可以析出的
那种内涵。我现在就在努力做了。”
“哦。”放屁!我心想,我的诗歌是不允许读的人“用刀劈开”的,只允许
他们按我指点给他们的思路去阅读。
“上海编的集子拿到外地去,总得象模象样。所以我说,武非这本集子,要
么不编;要编,就编得最好严谨些。”
“这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文责自负’嘛,编东西也一样。”
“但是你跟他关系比较好,是不是去劝劝他。”
“好吧,我试试,尽可能让他选你。”
“啊……,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对艺术,我们要态度严肃一些。”他
说这话脸都不红。
“你那首长诗什么时候再写下去。”许坚问我。
“过几天吧。这几天的情绪老写不了东西。”我把瓶里的汽水全都倒进了杯
子。
“哥!钥匙呢?”贞贞的声音在外面喊。
“来了!”他接着对我说:“我去去就来。贞贞回来了。她钥匙没带。”
“好。”我把汽水喝光了,放下杯子。
我说“‘四个现代化’是空话”的那时候,是我小学六年级放暑假的时候。
那时,许坚也在旁边。他没作声。奶奶总是说他懂礼貌。我不喜欢奶奶把报纸上
的大道理一遍一遍地再对我说。奶奶一直是这样:报纸上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我觉得那都是些屁话。那时候我懂事懂得少得可怜,只知道中国什么都比外国糟。
我会这样想,一方面是因为我看见报纸上听见电台里一直说中国什么比都比外国
好--凡是报纸和电台说是坏的,一般总是好的--如果中国什么都比外国好,
为什么还要这样大喊大叫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外婆家听我的姨夫们谈国内国
外的事,知道了报纸和电台总是在骗人,所以报纸上说是什么,我就说不是什么。
在外婆家,除了我妈妈,没有一个是喜欢大道理的;相反奶奶是个最喜欢搬大道
理的人。我总是和奶奶辩论,弄到最后奶奶说不过我。许坚总是一声不吭地在边
上。其实他和我想得一样。贞贞那时候还小,她就只会觉得她哥哥和我说的东西
是对的。许坚和贞贞总是和我一起在背后笑奶奶。奶奶是不知道这个的。奶奶教
育我的时候,总是说,“看人家许坚哥哥多懂事。”
“吃吧。贞贞带回来的。”许坚把一块冰砖放在了桌上。
“真不好意思。贞贞又出去了?”
“没有。她在家里呢。”
那时候我们老是在一起玩,老是打架。有一次,我和贞贞把许坚惹了。几个
人里面许坚力气最大,拳头也硬,我打不过他。贞贞只是个小小的女孩。我们把
许坚骗到凉台上,在门里面把插销插了。许坚推了推,没办法出来。我和贞贞嘻
嘻哈哈地笑。“把门打开!”许坚在凉台上叫。我和贞贞不理他,还是笑着。许
坚在凉台上拿了一把扫帚在手上,边挥动边叫着“开门不开门?!”我们还是笑。
许坚很恼火,拿扫帚在玻璃上敲打着,“你们到底开不开俊开门,开门!”我们
只是笑。“砰”许坚不小心把扫帚挥过了头,把玻璃打破了。我和贞贞一下子就
不笑了。我们知道自己闯祸了。贞贞过去把插销拔了。许坚“哼”了一声,从凉
台上出来。这时候许坚的爸爸回家来了。他问,这是怎么回事。许坚说贞贞和我
把他关在凉台上。贞贞说,“哥哥要打我。”许坚的手上都是血。在他把玻璃敲
碎了的时候,碎玻璃都扎在他的手上。许坚的爸爸抓住许坚的手,用酒精棉花擦
了擦;然后他找了个没用过的火柴盒,从上面撕下涂有红磷的纸片,贴在许坚的
伤口上。我站在一边,发呆。许坚的爸爸把许坚的手包上后,狠狠地骂了许坚两
句。我在旁边,想解释又不敢解释。许坚爸爸对我很客气。我更不好意思。许坚
和贞贞挨了骂,垂头丧气;但他们没有带上我,我也没有承认,刚才自己也有份,
只是在心里想:我不是个敢做敢当的孩子。我觉得脸很热。
“上次你说要录磁带。我帮你问过了。你只要把磁带带过来就是。”
“好。我下次带来。”
“你的那只录音机还好吗?”
“还可以听听。”
“你上次说有点走音……”
“这阵子又好了。我也没修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爸爸一直在说你那台机器划算。”
“我大姨夫那时候弄了好几台这样的机器。在外面七百多块钱的机器,他们
内部搞,才四百。”
“你姨夫这一阵子还在上海吗?”
“没有。他可能要去珠海。但我大阿姨仍然留在深圳。”
“你干吗不让你阿姨帮你想想办法?深圳要比新疆好多了。要是我的话,分
配得不好就到深圳去……”
“我不好意思开口求他们。另外,有文件规定,任何部门不得截留应届毕业
的大学生。”
“是这么回事。唉,在中国……”
“早知道的话,我在大学里就动脑筋出去了。”
群群问过我,是不是打算以后出国去。我问她对这事怎么看。她说,她觉得
出去也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怎么想出去,我只有在中国才写得出第一流的
作品;再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哪个国家,都是国家利益为重的。群群没说什
么。后来群群又问过我一次,是不是想出去,她可以帮我想办法找外国大学和担
保金。她说她不想出去,但她能帮我出去。我没有回答。如果出国得离开群群,
我不干。但现在两样了,我是知道群群不会到我的身边的,我也想出去,却找不
到出去的路。兰兰会不会出国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我把吃冰砖剩下的纸揉作一团放在烟灰缸里。许坚还在吃着。
“算了。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了。”
“嘿。反正你以后是会有出息的,也不用为这个伤神。”
“我其实是没什么,只是有点恼火罢了。”
“征修,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出息的。你朝这条路走下去,没错。”
“哈哈。那当然。我现在知道我自己的位置。”
我到屋外去洗了洗手。贞贞在水池子里洗衣服。我说“谢谢你的冰砖了”。
她说这眉头什么。我把手擦干。进屋。
“贞贞在外面洗衣服呢。”“啊。我知道。”“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答应
了你爸爸说替他带武侠书来的。结果这一次又忘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下一次我一定记得带来。”“不急不急。”
吃完了午饭,我决定去房红方那里。我好久没去了。
从天原新村到天山支路间的这段马路正在拓宽,一路上尘土飞扬。我感到很
烦躁。阳光热辣辣地晒在脸上。我觉得自己是一片在白天里游荡的魂。一辆74
路公共汽车从我身边擦过。我想回去,但又一想,已经出来了,还是去找一下房
红方吧。
“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一进门,最让我注意的依旧是这句话。
房红方家里也依旧很乱。
“老--朋友。好--久不见。想念得一塌糊涂。”
“他妈的。想念想念。”
“听说你分得不好,这一阵子情绪一塌糊涂。”
“他妈的。不说了。你这一阵子怎样?”
“还可以。小峰到我这里来过。这小子,他妈的昏过去。”
“黯之黯来过吗?”
“他上午还在这里呢。是和徐靖云一起。”
“这小子日子好过多了。”
“嘿,不特,我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了。”
“你接着打算怎样?”
“里纪打算和我合作开饭店。”
“哦。”
“我和黯之黯谈过了。我开生意,赚点钱,搞文化。”
“你的《木偶》第二期弄得怎样了?”
“我已经开始组稿了。胡同的小说给我了。黯之黯的说下次带来。你也拿一
篇来吧,怎么样?”
“好。可以。”
“你能碰上广化吗?”
“什么事?”
“如果碰上,也把这事对他说一下。”
“好的。我会的。”
房红方还是那付让我见了讨厌的样子。但是是我去找他的,也不能说他的这
付样子不好。《木偶》第一期的质量搞得不行。至少是我在《木偶》第一期上的
那篇东西是差劲的。我对房红方说,搞第二期,可得注意点质量。他说,当然。
我问茶叶在什么地方。他拿了茶叶,给我泡了茶。我掏出烟。他说他不抽“前门”
,他这儿有“高宝”。他给了我一支。我靠在黯之黯的沙发上,觉得不舒服。
房红方的窗帘是一片黄台布。在我们上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我从别人的寝
室里偷来的。后来我把这台布送给了黯之黯,说,让人在上面画一个骷髅,作为
“撒娇派”的标志。没想到黯之黯把这布给了房红方。现在我不好意思问房红方
要这块布,尽管我在心里不愿意让这块布成为房红方的窗帘。如果我把它拿走了,
房红方就没有窗帘了。
房红方拼命和我谈他的小说构思。我把烟圈一个个地从嘴里吐出来。我不感
兴趣。上次小峰说,房红方偷了他的构思。房红方在《木偶》第一期上的那篇小
说叫《船长》,小说中写得最出色的一部分就是:船长的船把一个岛给撞歪了。
小峰说这构思原先是他的,他对房红方谈过这构思,结果房红方招呼也没打就用
上了。
房红方还在指手划脚地说着。我一句话也没听进。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房红方本来是“东升文学社”社长。“东升文学社”是由一群文学爱好者组成的
文学社。那时候他的日子过得还算正常,尽管那时他写的东西比现在的更要一塌
糊涂上几百倍。后来是因为黯之黯住到了房红方这里,房红方才学着我们的风格
而改变了他原先的。我们刚认识房红方的时候,我对黯之黯说,“房红方这样的
家伙,教育起来困难得很。”黯之黯说,房红方人不错,是个好人;而且他有一
个房间,在他那里我们办起事来很方便。房红方在我们这帮人中混,纯粹是黯之
黯带出来的。从前房红方碰上我们象碰上大师一样;但那时他还不敢和我们一样,
他的生活还算有规律。后来黯之黯对他说:“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艺术家!”
于是他旷工越来越多,生活也就越来越有问题了。现在他干脆辞职了,要做“专
业作家”了。我觉得黯之黯是不该把他带出来的:人家本来挺好的一个人,现在
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房红方谈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就拿出一本书来向我推荐。我依旧没有听见
他在说些什么。他的胡子很长,看上去很脏。“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
房红方对黯之黯是无比崇拜的,因为是黯之黯带着他进步的。那时候房红方的家
就象是黯之黯的家;我们到这里来只找黯之黯,不找房红方。房红方居然在这种
屈辱之下也忍受了。那次广化到房红方这里来找黯之黯,黯之黯让房红方去买点
熟菜。房红方嘴里嘟嘟囔囔地不大情愿。广化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保卫艺
术家,知道吗?为黯之黯这样的大诗人买点熟菜什么的,是你的荣幸!”房红方
只好去了。
我当着房红方的面还是给他面子的,我不会象广化这样地“打击”他。
我吸了一大口烟。房红方现在好多了。现在他也自我感觉是大小说家了。“
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他妈的,扯淡。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站
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说,我下星期一把小说给他。真热。
外面有人敲门。房红方开了门。我又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了。房红方回到屋子
里来了。他的身后站着阿生。我说“好极了,阿生,咱们多久没见。”
阿生大笑了一声。他妈的,笑得虚伪,我想。他和我握了握手。
“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想念极了。”阿生说。
“你老是在忙些什么?”
“跑跑生意。”
“广化那里去过没有?”
“当然去过。我三天两头都要去。”
“这一阵子我跑分配的事,没空去看看他。”
“听说你毕业分配不满意?”
“怎么连你都知道?”
“当然。否则还叫什么朋友。你还打算去新疆,是不是?”
我“呵呵”地傻笑了几下。阿生是个标准的奶油小生。他身上穿着一件印有
星条旗的花衬衫。
“算了,别去新疆了。还是跟我一起跑跑生意吧。”
我说,“你他妈也不过只是刚辞职不久。自身都难保呢。”
阿生在沙发上坐下,骂了一声,说这沙发糟糕。我问他最近还碰上些什么人。
他说,他昨天在广化那里碰上围棋了。我连忙问,围棋分在哪里。阿生从口袋里
掏出一支外烟递给我。我接过了。他说围棋分得也不好,在群众艺术馆。我说,
“帮帮忙!群众艺术馆还算‘不好’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嘛。”阿生自
以为是很幽默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和围棋是在三年前认识的。那时我在上海师大和中文系的几个学生拉起了
一个“蓝潮”诗社。复旦诗社给我们寄了张请柬,说是让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屈
原诗会”。我们去了。请柬上说是在复旦大礼堂。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听了
一会儿诗朗诵。我觉得这些诗歌都写得很糟糕。在我们的身旁坐着复旦诗社将要
卸任的社长。他听见我们老是在嘲笑台上,有点恼火。这时候有个女孩子在上面
朗诵着“你象黄花鱼一样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于是我大声叫了起来,“马面鱼
!”于是马上就有人跟着喊,“橡皮鱼!”“咸带鱼!”台下大笑。复旦的诗社
社长被我们气得换地方坐。
诗会结束后,我们要走。后面有人问,“三位是不是上海师大的?”我说是
的。那人走了过来。他个子比我还矮,头发挺长。那时候我的头发还不长。他说
他叫何柏,笔名围棋,是上大文学社社长。我说久仰大名。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
个名字。我对他说,我叫冯征修,笔名“而已”,以后有事可以多联系。我不喜
欢这小子,觉得这是个上窜下跳得厉害的形象。
两年过去后,我在广化那里又碰上围棋。广化说围棋这人不错。我这才和围
棋相互谈谈。后来围棋对我说,在复旦的那时候他也不喜欢我,也觉得我是上窜
下跳。我说我们彼此彼此了。
阿生问我,今天怎么会想到到这里来的。我说我昨天晚上睡在我奶奶家,就
在离这里一站路不到一点的地方吧。阿生说他打算去我家玩。我说可以嘛。那次
我给阿生吃过药以后,阿生对我一下子态度亲热起来。阿生这家伙是经不起捧的。
房红方在阿生到了之后就没有再提起编《木偶》的事。我知道房红方不愿收阿生
的小说。“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房红方现在至少可以认为自己的素
质要比阿生的好了。阿生也同样看不起房红方。天真热。房红方这里连电扇也没
有。
奶奶是七四年春天才搬到这里来的。我那时是在四川我父亲的部队里。七四
年的夏天,我又被我父亲带回上海。这次父亲离开上海时,我不用再随父亲去四
川了。我也不用去奶奶家住,而是在外婆家念小学五年级。这是让我高兴的。当
然,每个星期天和寒暑假我还是来奶奶家。刚和许坚认识的时候,许坚的个子比
我高;等念到中学时,尽管我是个矮个子,但还是赶上了许坚的高度。我讨厌奶
奶,但我还是要来。奶奶象是防范着我一样。但爷爷老是念叨着我。尤其是在夏
天,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来奶奶家。奶奶的虚荣心很强,她总是在夏天穿她年轻时
留下的旗袍。旗袍开叉很高,尽管奶奶那时已经六十出头了,她还会露出白白的
腿来。我年龄还小着。从九岁我就有一种欲望,我会找机会偷偷地看奶奶洗澡,
我想去摸奶奶的屁股。我已经记不完全那个冬天之夜了,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六
年纪。我从奶奶家回到外婆家之后的那个晚上,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梦遗。我遗
精了,因为我在梦中抚摸着奶奶赤条条的身体;在我的生殖器碰到那白色的躯体
时,我一阵兴奋地梦遗了。然后我醒了,裤裆里湿黏黏的。我觉得恶心,为这湿
黏黏恶心;也为奶奶的那形象重新在脑海里而恶心。但我在这之后还是有好几次
是因梦见奶奶的身体或者在梦中与奶奶交合而梦遗的,虽然我一醒来后的第一反
应是对奶奶的厌恶。
进入了大学之后,我知道了,我是有着一种强烈的乱伦意识。我怕让人知道
这个,一想到这个,我便恶心。在夏天想到这个,更让我恶心。
“广化还没去宝山住吗?”
“还没有。不过再过两天就要搬过去了。”阿生说,“你还到那里去过。我
都没到过那里。房子怎么样?”
“还可以。房子挺大的。”
那天广化让我去帮他搬家,我答应了。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他小哥
和嫂子在给司机发烟。我到了一会儿之后,围棋也到了。我们帮广化把书、柜子
和箱子,以及盆盆罐罐都往车上搬。搬完后,我们就跟着车一起去了宝山。我感
觉那天天气不错。是个晴天,也挺凉快;也许是因为车开得快的缘故吧。
“房红方,你去过没有?”阿生问。
“没有。”房红方留着的胡子让我看得不舒服。他说:“什么时候我倒是想
去看看。”
“去玩倒是不错。”我说。
那天车开得很快。广化带了一只奶油蛋糕,结果在车上打翻了,浪费了很多
奶油。想起来我就觉得可惜。
卡车到了宝山。在广化新宅的楼下停着,我们又把东西一件一件地往上搬。
是在四楼。搬完之后满头大汗。幸好广化的房里带有洗澡间。我和围棋广化都进
去冲了个凉水澡。
中午我们去了宝山的街上。过去我和广化阿生他们都笑话孟浪的那帮人是乡
下来的,他们来上海是“乡下人进城”。但在事实上,现在这“宝山区”已经彻
底不是“乡下”了。宽敞的马路比旧市区里的马路更干净亮堂。马路的一边是新
村,另一边则是一整排大商店。我们在街上吃了碗拉面。我对广化说,“现在你
是加入了他们宝山帮了。”
但我们毕竟没有去找孟浪。我是很恼火孟浪的。广化也一向不喜欢孟浪。而
围棋,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孟浪。我们在宝山的大街上逛了
一会儿。后来我憋尿憋急了,就赶紧跑了回去。一到楼上我就撒。
当天晚上我们就回了上海。宝山蚊子多,不装好纱窗是不能在那里过夜的。
我把头往沙发上靠。“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楼下传来喊电话的
声音,是房红方的。房红方喊了一声“来了”。“你们等一会儿。”他就出门了。
“这小子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还在写小说呢。他辞职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小子,算什么名堂。就这种素质,还辞职。这不是作死嘛?”
“他想当‘专业小说家’呢。”我笑了笑。
“做他的清梦吧!”
“有什么办法呢。他最近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了。说不定过一阵子他就把我
们都不放在眼里了。”
“狗屁!上海滩转到要让他开的话,早着呢。”
“哈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你阿生这水平,要说这话,也帮帮忙了!我
肚子里好笑。
“你长诗写得怎么样了?”
“五千行。打算过几天再接着写。”
“过一阵等我有空了,咱们也一同搞一下口兽,怎么样?”
“好哇。”在上海能象样地和我搞口兽的,一共没几个。广化也只能算是勉
强。要轮到阿生的话,不知要拖到多后面。我是不想伤他的心,他毕竟比要我大
上整整十岁。他是个老“文青”了。
房红方从外面进来。“谁的电话?”我问。
“是里纪来的。”
“哦。”我把身子重新挺起来。
“上次我约他一起去捉蛤蟆,他说再说了。刚才他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
去。”
“抓癞蛤蟆干什么?”阿生问。
“拿到市里去卖。七毛钱一斤。”
“搞错了吧?那是青蛙。”我说。
“青蛙难捉,可以卖到一块八。我们是捉蛤蟆。如果能捉到青蛙,那当然是
更好不过的。”
“卖给药店吗?”阿生问。
“不是药店,是菜摊。卖给人家吃的。”
“这东西也能吃吗?”我从来没有吃过癞蛤蟆。我从小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了
很多:泥鳅、知了、蝙蝠、黄蜂我都吃过,但癞蛤蟆,太恶心人了。上中学的时
候,我父亲部队里的人烧死了一只老鼠,本来是想吃的,结果有煤油浇在上面了,
一股煤油味,所以没吃。不过凭感觉可以看得出来,老鼠肉肯定香。
我洗完澡,许坚已经在屋子里等着我了。他又拿了瓶汽水来,已经开好了。
我拼命拿干毛巾在头发上扇着。我把毛巾放好,在藤椅上坐下。我闻得到身上的
肥皂香味。“明天去上班?”我问。
“没办法。奔命。”他把手上的杯子倒满了。灰黄色的阳光铺在桌上。今晚
我打算继续写一点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我的头骨又响了。”我说。
许坚笑了,说:“只有你听得见。”
我光着膀子,用手拍打着胸脯,啪啪作响。晚上可能会凉快些吧。许坚从桌
上拿起晚报,翻看着。
“晚上什么电视?”我问。
“《血的锁链》。”许坚说。这是日本的连续剧。
“连续片我不看。除非是武侠的。”
夕阳西下。此刻兰兰会在干些什么呢?我一静下来总是会这样想。外面有的
是一对对情侣,偏偏就不是我和兰兰。我把汽水喝了一口,但马上呛着了。
“小心点,别岔了气。”许坚说笑着,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顺手打开床边
的收音机。
“听听调频。”我说。
我不愿意想起兰兰。想起兰兰就会有阵阵隐痛。有许多东西我无法改变。靠
后悔是没有用的。
许坚拨好了电台,又坐下。欧美流行歌曲。我把桌上的烟勾了过来。
以前在夏天我总是觉得兰兰的体形不及小敏。如果兰兰的前胸有小敏那么发
达,我就会更受不了兰兰她离开我。
那年我从黄山回来,身上带了两只西瓜。还没回到家,就给兰兰打电话了。
兰兰让我去她学校。我只好把西瓜和背包先放在和我同去黄山的那个同学的家
里。我去了她学校。我的样子象个乡巴佬。兰兰在校门口等我。她穿了件毛巾衫,
下面穿着淡花色的裙子。上外看门的老头想不让我进去。兰兰对他说,我是她们
开的补习班的学生。我心里有气,也只好忍着。她把我带了进去。
她班上有个戴眼镜的男孩,见我来,就朝我打招呼。我也很客气地回他。
“你怎么这么狼狈?”兰兰说。
“从黄山回来都没回家就直接到这里了。当然难免……”
“原来是你去黄山的。”
“怎么?”
“前些日子惠兰兰拿了一张明信片给我们看。写得挺有趣的。”他眨了眨眼
睛。他是个好人,老实人,我想。老实人就是弱者。
兰兰坐在我边上,对他说,“别烦了。”我笑了笑。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长得
挺英俊的家伙。兰兰让他坐过来。我有些恼火。我对这“英俊小子”有一种莫名
其妙的反感。“毛巾洗好了。”那“英俊小子”说。兰兰把毛巾接了过来,对他
说了一通日语。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心里一阵难受。
那天的天气也和今天一样热。后来我和兰兰在那里第二次“绝交”。从那天
起到我把《生命赞歌》寄给她,差不多有一年时间。
我拼命地抽着烟。幸亏她离开了我,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拖到了现在,
如果兰兰是因为我妈妈是疯子而离开了我,那我就会更伤心。小兔和小敏是知道
我的一切苦楚的;群群也听说过我妈的病;我的那些“圈子里的朋友”们也都知
道。只有兰兰。兰兰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分手是在一年前。我发现我妈有病是半
年以前。
许坚专心致志地看报纸。我听见外面有声音,知道是爷爷回来了。我吸了一
口烟,从藤椅上站起身。
“爷爷”我说,“你回来了。”
爷爷在门口应了一声。
许坚把烟掐了,站起来说,“我得回家吃饭了。”
晚上我得写诗了。好久没有写了。我的大多数焦虑就是因为这个。毕业的事
确实对我打击很大。但我绝不会因此写不出东西。群群的生日过去了。我必须尽
快地把长诗写完。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对得起自己。如果群群在把兰兰的故事对
我演一遍,那我就会更受不了。诗歌可以帮我减少很多感情折磨留给我的痛苦。
另外,我的名声在外面越大,我就越得意。自我陶醉能够使人忘掉很多不如
意。我必须在这以后的半年里,在名气上绝对击败黯之黯和孟浪。但不是因为写
诗歌,而是名气本身。我需要这种外在的东西,虽然我知道这是虚假的东西。我
愿在虚假之中陶醉。
但是这名声上的陶醉和长诗却是毫无关系的。黯之黯曾为他的二千七百行长
诗自豪过,因为那时他的这首长诗无论是在质量上还是在“长度”上都是在中国
的诗歌史上无以伦比的。他是个朦胧诗人。他的这首长诗也是我所唯一能赞叹的
一首朦胧诗。但是,我不会拿他的诗和我的诗作比较。现在我不会拿任何人的诗
和我的诗作比较。我只能和他们比较名声。因为现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存
在这样的一首诗,是能和我的长诗作比较的。因为我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诗人,我
在这首长诗中唯一能给出的是一颗无可奈何的灵魂。我不是一个时代的歌手,在
我的长诗中,我所能做的事就是低着我的头。
我低着头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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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九八六年,江泽民在上海任市长(市委书记?)职。现在我记不得是市长还
是书记了。--京不特1997注于丹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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