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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9)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2:24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9)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8:51:28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七)
———————————

第 九 章

  我到学校的时候,米康正好在操场上。我是和米康杨洋说好了的,今天我来
学校拿行李。我向父亲借车,父亲居然答应了。米康和我一起去了寝室。寝室里
凌乱不堪。寝室朝北,所以在上午不会有阳光照进来。我把箱子被子行李什么的
都理了理,一脸是灰。把没捆的东西捆了捆,都堆作一堆。米康也帮忙,弄得满
头大汗。我从门背后拿了块毛巾,对米康说,“去洗个澡吧。”米康说好的。
  放假期间,学校来人把洗澡间的那些坏了的淋蓬头都修好了。冷水从头上淋
下来,我觉得凉快极了。米康搓了搓,就叫“It’s cool, it’s
cool!”。我听任水压着我的头。水花四溅。这是夏天。一到夏天,我就想
把整个自己放在凉水里。我闭上眼睛,用手抚摸着前胸。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黄可刚毕业。黯之黯每星期都要到这里来和我一起口兽
长诗。他来就带两瓶黄酒,我去买些熟菜。因为放假,学校里没有人,我们在一
间空房间里通宵写。夜里我们一遍一遍地冲冷水澡。看门的以为黯之黯是中文系
的,黯之黯就对他说自己是中文系的。我还能记得黯之黯的那些诗句:

    路滚滚而来,路滚滚而去,
    我们把马克思主义践踏成路

  那时候我们都必须出口成章。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诗歌,我们都是真诚的。
搞口兽的时候我们不会去想,在这个社会我们只是些没人要的孩子。我们自己要
自己。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搞到了两包“醒宝”烟。我对黯之黯说,这次口兽有好烟
了;醒宝醒宝,清醒的宝贝。结果黯之黯倒是比我先睡了。我睡不着,不时地用
鼻子闻闻,素鸡有没有变质。那天晚上我们各写了三百行诗。
  有时候冲完冷水澡,我们干脆什么东西也不穿,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搞口兽。
反正在这里晚上不会有人,更不会有女人。

  冲完澡,穿好了衣服,我和米康回到了寝室。杨洋和萧午已经在寝室里坐着
了。还有一个女的,许玉骏,是艺术系唱歌的。萧午为了搞上这个女的,让我帮
他设计了七封情书。这些情书当然是设计得很出色的,因为在我设计的时候,我
是觉得自己在向许玉骏倾诉呢。她是个让我一见钟情的女孩,如果不是萧午抢先
了一步,我准会追她追得天昏地暗。
  由于许玉骏在,我挺不好意思的。
  “这屋子太乱了。”
  “他妈的,都毕业了,还说这个。”杨洋笑了。
  “有女同胞。抱歉了。”
  “没事。”女同胞说。
  “在你不特面前我们还能计较什么。”萧午只要有女孩子在边上,就会故作
潇洒。
  “刚才理一下东西,米康也帮着搞。结果一身灰,所以我们去冲了个澡。”
  “你爸的车什么时候到?”杨洋问。
  “下午四点吧。”我把手指往头发里叉。屋子暗,在这屋子里我觉得不舒服。
萧午和许玉骏相互注视着,含情脉脉的样子。
  米康的头发挺稀。那时候黯之黯说,米康的脸就是“绝望”的同义词。米康
不喜欢黯之黯,说这家伙象暴发户,他看不惯。
  杨洋从汗衫里翻出一包烟来。一人一支。许玉骏不抽。
  点上了烟,大家吹了一会儿牛。我说在这寝室里坐着不舒服,还是出去走走
吧。

  我和黯之黯认识了没多久就形影不离了。打我一看见黯之黯,就觉得这人不
错。黯之黯和我一同办《撒娇》,把胡同孟浪也拉上了。
  去年春天,黯之黯和我约好一同在上海师大商量办《撒娇》的事,让孟浪也
来。那时我和孟浪还没有相互敌视呢,我是为自己交上了孟浪和黯之黯这两个朋
友而自豪的。那天是黯之黯先到。我给黯之黯打了饭,结果他说已经吃过了,我
就把饭放在一边。一个小时之后,孟浪到了。孟浪没吃过饭。我说正好有一碗饭,
只是凉的。孟浪也不管,咕噜咕噜全吃下去了。我心里觉得挺过不去。我去孟浪
那里时,孟浪化了五元钱为我弄了酒,弄了热菜。我却没有没有这样对待朋友。
我总是稀里糊涂,怠慢了朋友。

  我们在学校水泥路旁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下。萧午说他有点事要去办,和许玉
骏一起走了。杨洋问我,上次我们给“人民来访接待处”写上的那些东西回音来
了没有。我说还没有来。热气扑脸。我闻到一股从泥土里冒出来的气味。杨洋还
的过一年才毕业。以后我是得离开这地方单独地去闯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兰兰没有在我这里。她一点也不知道我的消息。但是我总感觉到她是知道的。米
康在一边叨叨地说,他一直是把我当做他的小弟弟。我一毕业,和他见面的机会
就少了。

  米康自己有一间小屋子,也在上海师大后面的音乐新村里。我毕业前常去。
杨洋有时候也去。米康在那里有一台录音机,如果杨洋搞到什么新的磁带,就拿
过去放。遇上米康高兴的时候,他就把墙上的吉它摘下来唱几首歌。他说他喜欢
候德健的《归去来兮》。我那时没听外面唱过,他说了,我才知道这是侯德健的
歌。一般我也很喜欢候德健的歌,除了那首《龙的传人》;我一直怀疑侯德健写
《龙的传人》是在他脑子有病的时候。这是没办法的,谁都会在生命的某一个阶
段脑子出一点毛病。他不写《屠龙之神》是让我为他感到可惜的。米康唱侯德健
的《归去来兮》感觉也很打动我。“归去来兮,老友将无……”
  我也带小敏到米康那屋子里去找他过。那天米康的旁边有一个女孩子。米康
的情绪很好。小敏一直听我说起米康,但那是第一次见。米康的手里拿着吉它灯
光映着他的半边脸。他看见我和小敏进来,连忙站起来。“啊,征修。我们刚才
还在谈起你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是小敏。”我把手掌摊向小敏。“
米康。”“你好。”小敏向米康点了点头。“大家都好。”“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冯征修,上海的大诗人,京不特。我们刚才说起的。”米康对那女孩子说,然后
又转向我,“这是丽莎。外语系,八五级的。”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她是外语系
的。外语系的学生喜欢给自己安派一个外国名字。群群给自己取的名字叫“乔安”
。我看得出米康是在动这女孩子的脑筋,我的捧捧米康。
  “米康。黯之黯说你是他所见到的最出色的歌手了。上次他回去后和一帮朋
友都说了。大家商量下来说,什么时候我们为你安排一次‘米康演唱会’。”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了。我也不是很感兴趣。”米康和我挺默契,他在脸
上显出一付很不在乎的样子。
  “你怎么不去灌磁带啊?”小敏问。
  “小敏,你这还不懂。象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去求别人。只有让他们来求我
们。和唱片厂的家伙有什么搞头,那帮赤佬素质绝对差。”我帮米康说。米康笑
了笑,说,“在中国,一本正经地搞艺术只有自顾自搞。征修不也是从来不投稿
的么?”
  “就是。”我说。
  “你把曲子都录下来了么?”丽莎问米康。丽莎也一定知道米康会作曲,我
想。
  “我这人懒,唱过了就算了。征修也对我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说让我把曲
子都记下来。结果我还是懒得弄。”
  “胡同这小子。自以为作了点曲,就觉得了不起一样。我没听他唱过。他唱
得怎么样?”
  “比起外面的流行歌曲嘛,当然是要好得多。是候德健的那种路子的。比起
你的和保罗·西蒙的那种,当然就差得多了。”
  “我用的节奏都是最新式的摇滚节奏。现在美国有帮家伙在搞的那东西,你
看了准叫绝。”
  “噢,对了,那首《人象一棵树》,你谱好了没有。”我问。
  “谱好了。不过没写下来。你听听。我搞了个很长的前奏。如果有个乐队,
效果会更好。”米康拨着吉它。《人象一棵树》是我给米康写的歌词。那天米康
看了说好。他说如果我们合作,肯定能合作得很好。他让我把歌词留给了他。

    人象一棵树,就不要问干嘛
    人象一棵树
    就剩下看天上怎样下雨
    我们回过头来也能活下去
    我们不问干嘛和干嘛
    也能活下去

    活下去了,我们能够活下去
    因为人是一棵树
    我们站在秋海棠的叶子上,我们
    只是一群树

    我们是树林
    铺在秋海棠的叶子上,我们没有表情是树林
    树林不说话
    树林不看《参考消息》,树林不听短波
    树林死去活来也平静
    树林生长在各式各样的天空下
    却只有一条根
    这样我们的面孔都一模一样没区分
    或者我们——
    没有面孔。我们的眼神
    象水晶棺材一样冷

    那是秋海棠的叶子
    那是蛇一样的长城

    人象一棵树,就不要问干嘛
    人象一棵树,就不要问干嘛……
    ……

  米康唱得亢奋。小敏在我的身边专心致志地听。我用手指夹着烟,一动不动
地看着米康,直到他唱完。
  “好!”我说,“乓乓响!”
  “以前一直听征修说。好,真好。曲子真好。”
  “歌词也好。歌词是我写的。”我对小敏说。米康笑了笑,转过头去,朝丽
莎看。丽莎一直看着米康,那样子很深情。她开始崇拜了,我在心里说。
  因为我是上海的亚文化诗人。为了我的名头而崇拜我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
只喜欢小兔,因为她能和我谈得来。现在我常常喜欢嘲弄一下我的那些崇拜者。
但我对小兔却是很真诚的。她喜欢我的名头,也喜欢我的诗人气质,但她对诗歌
根本不感兴趣。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但是如果碰上别人的虚荣心强,我就不
一定受得了。我需要女孩子,需要很多很多……

  树叶子发黄。偶尔还会有几张树叶子从我的头顶上方飘落下来,慢慢地晃来
晃去。音乐里的那些家伙晃着脑袋;找女孩子是我的乐趣,但是让我去找女大学
生们作崇拜者,太累了,就象搬今天这些东西,我得化时间,得故作高深,得谈
那些我不喜欢谈的东西,这都让我不舒服。
  我在草坪上抓了一把草,揉碎,让碎片从指缝里漏下。
  “你妈近来怎么样?”
  “还是不行。我阿姨让我什么时候陪她去看看。”
  “你给她找一些红枣和核桃仁。过去我妈也有过这病。吃这个会好些。”
  “米康,我妈的病好象不是更年期综合症。”
  “不是?”
  “是精神分裂症。”我把我的脸埋在手掌里。象按摩一样,我的手慢慢地向
上移,插进头发。我妈的病,我想,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天空发蓝,云一丝一丝
的,阳光就铺在离我们只有几步之远的地方。我已经活到二十一岁了。做人总是
得碰上各种各样的麻烦的。人是一棵树,我真是一棵树吗?那毕竟只是歌词,他
们是树,但我绝不甘成为这样一棵树的。我不是一棵树,我写那歌词,是为了解
释我自己不是树。
  米康在哼哼着他的曲子。杨洋在想些什么,我也不会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好
朋友,他们都对我抱有某种希望。我毕业了,去新疆的事还没有定,闸北区教育
局我不想去报到。我为什么要服从他们?决不,决不。
  米康的后裤兜里插着一本袖珍本的圣经。“有人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转过
来由他打。有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路。”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
用大姆指抠着石凳子。米康和杨洋说着话,我不感兴趣。四年,这是大学生活,
我自己考的大学。吹过我面孔的风也是暖和的,我又开始淌汗了。我没考研究生,
我毕业了。
  萧午和许玉骏一起走过来,他们一脸笑容。我想,他们准是抓住了这点时间
在什么地方接吻什么的。
  “不特。我们刚才碰上小敏。她想找你。”萧午说。
  “她怎么没来?”我问。
  萧午牵着许玉骏的手,“吃过午饭她到你寝室里来。她想找你单独谈谈。”
  小敏要找我单独谈谈?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可谈的。萧午和许玉骏就在草坪上
坐下了。杨洋和米康也坐了过去。“征修,你怎么不坐过来?”我没回答。我在
石凳上把身子横下来,仰面朝天。“真没劲”,我说。
  米康笑了笑说,“这小子还会没劲。”
  我没说什么。我想到长诗和群群。

  在那天去了黄可家的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我想着要把生日礼物给群群
送去。阳光已经铺在了上钢新村外的马路上。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愉快。昨天的
天气也是这样亮,我想,群群的二十三岁生日不是个雨天。
  坐上隧道车,我没有混票,因为在我的口袋里还有着许多零钱。车过了隧道。
到终点,我就下了车。肇家浜路的街心花园很正气。然后我坐41路。在南京路
下车,沿着陕西北路向北走,快走到顶的时候弯进一条弄堂,里面就是群群家。
走进弄堂的时候,我的脸开始发涨。我知道自己心跳的速度加快了。我希望群群
一个人在家,我不希望有别人。和群群在一起,我常常会很窘,尤其是在有别人
在的时候,我无法掩饰我的窘态。我一身寒酸,在群群树枝一样的神态前,我无
地自容。弄堂里的路面干净,象是刚扫过。我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门前,门开着。
我跨了进去。一个老头坐在院子里,他看着我。我说,找群群。他说,她好象在,
你上去看看吧。
  我走上台阶。她家的房子是别墅式的,楼梯绕着上去。群群的房间在二楼。
我到了门前,门关着。我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声音。我说,“群群,群群。”里
面没有声音。门暗红发黑。我又叩了叩门。我在门前来回踱着步子。我觉得尴尬。
也许群群不在。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回过头,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走过来。
“你找谁?喂,你找谁?”她抬着头,样子很可爱。我蹲下身子,说:“嗳,你
好。你知道群群在吗?”“你来找群群阿姨吗?”“对的。”我说。我真想逗她。
我站了起来。“有人找你!群群阿姨!”她用力推着门。门被推开了。我没想到
门是掩着的没关。她一面叫着一面进去:“群群阿姨有人找你!群群阿姨有人找
你!……群群阿姨不在。”“她不在吗?”我没进屋去。
  楼里挺暗。有阳光也这么暗。这房子是木头结构的。
  “群群阿姨不在。”她出来了。
  “小妹妹,”我说,“你帮我做一件事好吗?”
  “好的。”
  我又蹲下身子。小女孩看着我。我拉开包,从里面拿出那只玩具狗。“等群
群阿姨回来,你把这个给她,好吗?”
  “好的。”她伸出两臂,把狗抱着接过去。“是阿姨叫你给她买的吗?”
  这是我给群群买的生日礼物。我站起来,说:“对啊。”群群可没说要我帮
她买这只狗。小女孩抱着那只狗,她的两只小小的手都埋入了狗的绒毛里。她真
可爱。她搂着这狗的样子也可爱。如果我和群群的关系更深些,如果我和群群的
一家人都熟悉了,我也能会为这小女孩买一只这样的狗。我喜欢看她抱着这只狗
时的样子。狗很大;如果有三只这样的狗堆叠在一起,就和这小女孩一样大了。
群群以前说过,这幢房子里的人都是她家亲戚。她家也是个大家庭了。那么这小
女孩一定是群群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了。
  “你可别忘了啊。等群群阿姨回来,你就给她。”我拍了拍她的头。她转身
走到上楼去的楼梯那里。“我不会忘记的。”

  “征修。”小敏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蝙蝠衫,下身是一条马裤。
  “你可越来越漂亮了。”我侧躺在床板上,没起来。床上什么也没有,就是
床板。
  “是这样吗?”她在床边坐下,“我听这个可真高兴死了”
  我朝她眨眨眼睛。她也挤了挤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学校?”
  “我当然知道。”她在我脸上吹了一下。
  “毕业了。要走了。”
  “要走了。”她学着我的样子说。我看见门被关上了。是她进来的时候关上
的。
  “要不要我以后来找你?”
  “随你的便。”她一脸朦胧。我看着她飘忽的眼睛,呼吸急促了一些。我的
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感觉到自己在勃起。我把双腿勾起来。阳光多少有点斜进
了屋子。她看着我。
  “我可不想来找你。”
  “是你不敢吧。是你的兰兰呢?还是你的群群?”
  “算了。别提她们了。”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不是说要去西安吗?”
  “不去了。想想去也没劲,还是省点钱算了。”她用手抠着床栏,“对了,
听萧午说,你去市委要求了去新疆?”
  “嗯。”我看着窗外。那些阳光。“去新疆赚钱。”
  “算了吧,就你这付样子?”
  “赚钱的样子嘛。”墙上斑斑点点,显得“古老”。墙壁一点也不古老。
  “几年?”
  “六年。”天花板的四个角都挂着蛛网。
  “以后我说不定来玩,把你吃穷了。”
  “本人拒绝接待。”一只蜘蛛在慢慢地往下落,往下落。
  “你敢。”她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
  “下手怎么这么重。”我笑着说。
  “好。再给你一下更重的。”她说着,真的又来了一下。
  我的呼吸急促。她的拳头又要上来了。我接住,我把她往我这里一拉。她的
人倒了进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我把嘴一点点地挨过去。她闭上了
眼睛。我的嘴唇上去了。我侧过头。我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我的舌头被阻在她
的两排牙齿之间。我的舌头在她的牙床上移动着。我闭上了眼睛。
  阳光映在我们的头上。我闭着的眼看见火红一片。她的两排牙齿分开了。舌
头伸了过来。我嘬吸着,嘬吸着,觉得有股甜味。
  我睁开了眼。见她还闭着眼,我想笑。突然觉得她的模样很滑稽的。我的嘴
唇继续贴着。我的手托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地想下移。
  屋子里很热。外面很亮。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腰带。
  “征修!征修!”是米康的声音。我推开了小敏,过去开门。
  米康见小敏也在,狡黠地笑了笑说,“小敏你来了。热吧。你们说话也太认
真了。刚才我在楼下叫了很久了。”
  “他妈的。这天热得发烫。”我笑着说。小敏在一边笑,没说什么。
  “你爸的车快到了吧?”米康说。
  “差不多了。”我说,“我们一起去校门口吧。”
  “杨洋他们是在楼下等着呢。”
  “小敏,咱们走吧。”
  杨洋和萧午都站在楼门口。一见到我就说,“怎么回事,我们在楼下喊了半
天。你这么没听见?”
  米康在我身边说,“你们没看见小敏吗?”
  外面的太阳很毒。我的头有点昏。我们慢慢地走。我们系的一个女孩迎面走
来,她朝我笑笑。我点了一点头。
  她走过之后,米康问,“你们系的么?”
  “一个年级的。”
  “喔,一塌糊涂!”萧午皱了皱眉头。
  “我们系这一届的女生没有几个长得象样的,都难看。”
  “这小子在这种地方感觉怎么会好。”米康对杨洋说,“哎,杨洋。卡霞已
经走了吧。”
  “走了。”杨洋说。

  上星期是我最后一次碰上卡霞了。那天我和杨洋在东部有树荫的草坪上坐着。
卡霞远远地向我们招手。我们也招手,让她过来。她的个子大,她穿的裙子也大。
耳环在两边晃动。她走路的样子象一只氢气球。她走上前,一屁股就在我们旁边
坐下了。
  “卡霞,你今天怎么来学校?”我问。
  “我要回去波兰了。再来拍一些照片带回去。”她说。云的投影在草坪上移
动着。我和杨洋抽着烟。我和卡霞相遇的次数并不多,但杨洋和她一个班。卡霞
得回国了,我们以后也就不可能再见面了。她叹了一口气。
  “在中国待了两年,这里好吗?”杨洋问。
  卡霞毕竟是个女孩子,毕竟感情脆弱,我想。卡霞说,“你们都好。我会想
念你们的。”杨洋说,“我们也会想念你的。”我的手在地上挖着草。
  杨洋也叹了一口气。我仰面躺下,也叹了一口气。鸽子们在天上飞,象活动
的灰尘。
  
  “卡霞?就是那个波兰人吗?”小敏在一边问。
  “嗯。”我撸了一撸鼻子。我的脸上都是汗。卡霞人挺好的。

  后来卡霞说,让我们一起合个影吧。我们说好的。卡霞调动着焦距。我们还
是坐在老地方。卡霞把三脚架放得很低,只有一尺来长。照相机在架子上,卡霞
眯着眼看了又看。她的动作看上去笨拙,但很可爱。我和杨洋看着她。她对准了
焦距,让我们“准备”。我们说,准备好了。她按下了快门。“吱……”她急忙
地跑过来,“吱……”她在我们的身边坐下了,“吱……”她把双臂压在我们肩
上,“吱……咔嚓”。

  尽管放假,校门口还是人来人往。校卫队中有几个是我认识的,他们朝我打
招呼,也朝米康打招呼。我走过去,发了一圈烟。米康开始和他们聊了起来。米
康父亲是中文系的退休教师,所以上海师大的大部分职工他都认识。我对校卫队
的人说,等一下我老豆部队里的卡车开来帮我运行李,我得等。校卫队的人从岗
屋里拿出两条长凳,让我和杨洋他们坐。我们一群人都坐下了。
  校门是去年刚刚重新修建的。新校门建好了以后,校名由原来的“上海师范
学院”改成了“上海师范大学”。那是一年半多以前的事了,副市长来剪的彩,
那执彩带的两个女孩都是群群班上的。
  荫影盖着我们,地上只有校门的影子。米康和一个校卫队中的人谈论着流行
歌曲,眉飞色舞。杨洋在和小敏拉着话。萧午在东张西望,估计他是又在想找什
么女人了。从东部不时会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女孩走过来。住在东部的都是些文科
生,文科生会玩。我抽着烟,偶尔也和米康他们搭上几句。
  父亲的车该到了。我看了看表。

  我父亲的部队在江湾那边。我父亲打七六年那时起就在那边了,而在这之前
父亲在四川只能一年回沪一次。我的整个中学时代是在那里度过的。我第一次到
那里时,那个地方很荒凉。一幢洋楼,九排平房,一条“七”字形的死池塘,周
围乱草丛生。到处都是长得很高很高的草,比我的人还高。那时候“四人帮”刚
倒台,马上恢复了重点中学。我还在外婆家年念小学六·七年级。家里人都要求
我去考重点中学,拼命让我复习。那个暑假,父亲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在这
里是住在洋楼里,一天到晚只是看书、写作文和解练习题。屋子里都是红漆的地
板。他们对我说,这里解放前是英国人的疗养院。知了的鸣叫声很响,我看着《
小学作文指导》,老是想到屋子外面去。父亲让我在三天里必须写出十篇七百字
的作文来。知了的鸣叫在我的耳边,我只好拼命忍着。结果我没有考上重点中学。
我被分在了虹镇老街上的长白中学。人们都说虹镇老街是个贫民窟,风气很坏。
父亲把我转到了广中路上的长风中学。我只得离开我外婆家,去江湾镇我父亲那
里,因为长风中学离我父亲的部队只有五分钱车票的路程。父亲对外婆说,这样
他“容易管教一些”。
  部队的院子不是很大。从前英国人的草坪现在都成了乱草猛长的草场,每到
冬天我都要放火烧草。我一个人住一间屋,在洋楼的二楼。那时候很少有武侠书,
我就只好找一些历史书看。碰巧弄到一本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我读了好几遍。
星期天去外婆家,觉得那里更亲切。平时没事,就到楼下当兵的那里去,和他们
一起发牢骚。那些当兵的大多是从农村来的,也有从城市里来的,也有是部队机
关干部的子弟。我很难和那些从农村来的大兵们谈得来;而那些城市里来的以及
部队干部子弟却都和我很相通,他们也比我只大四五岁。夏天,房顶上麻雀多,
我就从窗户爬到水落管上,然后爬上房顶去抓麻雀。瓦片被我踩乱踩坏很多,暴
雨一来,那洋楼就漏水,墙壁全都坏了。父亲从没想到那是我弄的,以为这里的
房子原先就是这样。否则他准得揍我。
  我这一身聪明都是父亲揍出来的。那时父亲常常一把揪住我的脑袋往墙上撞,
我拼命把头往墙上凑,凑得越近撞得就越轻。后来学物理中的冲量原理,同学们
做一次实验还明白不了;我则在实验还没做的时候就已经领会得一清二楚--我
父亲已经用我的脑袋为我做了太多的冲量原理实验。当然父亲不会莫名其妙地揍
我。他揍我的前提是:他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有许多事并不是因为我错,但只
要他认为我错就够了;我越辩解,他揍得越厉害。我得感谢父亲,因为是他教会
了我忍受,教会了我把屈辱往肚子里咽。
  自小我知道一点:这个世界是不喜欢标新立异的。因为我听名人故事听得很
多了。“他们都是从苦难中搏斗出来的”。从小我也想当名人;那时我想当数学
家,象陈景润那样,受人赞赏;或者当物理学家,象丁肇中那样拿诺贝尔浆。那
时我想,假如我成了名人,我就能让外婆生活得快乐些。
  人一点一点大起来了,梦破灭得也多。这个社会总是一边把那些从苦难中熬
出了头的奋斗者捧出来,说“成功者总是经历了无数苦难的”,一边却又把新的
苦难强加给那些想要有所作为的人们,甚至用舆论和行政手段想方设法地努力来
陷害他们,攻击他们,甚至彻底消灭他们。还去指责谁是伪君子呢?这个社会就
是一个大伪君子,让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为什么还要去指责那些为生存而
挣扎的“伪君子”呢?

  卡车开来了。我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车停在校门口。我走上去。车门开了。
我说我的那些朋友还在那里,我得和他们讲一下。父亲说,别说了,上来吧。我
只觉得对我在校门口的那些朋友们负疚。杨洋米康那里也许会不高兴。父亲催着
我,我没办法,只好登上卡车。卡车又开动了,目中无人地驶进了校园。这卡车
也象是一种军人的跋扈,我想。那个司机是我认识的。
  卡车在寝室楼前停下了。我把父亲带到了寝室。那司机也在后面跟着。我打
开门,说,就这些。

  在小学三年级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奶奶终于受不了我了,父亲把我带到四
川他所在的部队里,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副团”。在这之前我还不曾离开过上
海。从上海到成都得坐三天两夜的火车。我父亲是“探亲”,他有卧铺票。我在
火车上和父亲睡一个铺。火车上的人们让我感到亲切。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唱得很有力。第一次去四川的时候,铺对面有个女
兵,我很喜欢她来摸摸我的头。她也是从上海上的火车,要坐到咸阳。我老是跑
到她的身边,拉她的辫子。“喂,喂,你要小心,火车会把你从上面翻下来的。”
她睡中铺,听见我喊,就朝我白眼:“没大没小。你应当叫我阿姨。”“喂”我
就是不叫她“阿姨”。她不理我,看着窗外。“小孩子,没大没小。”窗外有时
候是田野,有时候是一座座飞奔的山坡,到了后来还整天钻山洞。火车一进洞,
车厢里的灯就全都打开了。我睡了一觉醒来,那女兵坐在窗前磕瓜子。爸爸说,
你醒了。那女兵见我醒了,就冲我说,瓜子吃不吃?不吃不吃,我说。“我给你
吃。”不吃,我说。边上的人都笑了,爸爸也笑了。他拿一面镜子给我一照,我
见镜子里的我嘴巴旁边都是口水在往下淌。“不想吃!”有什么好笑的,我一点
也不想吃嘛。

  卡车开到万体馆。父亲说往左。卡车开进了中山南一路。马路很宽。我的头
骨咯咯咯咯地响。马路两边长着粗大的梧桐树。米康和杨洋他们没有一起来。刚
才我本来是想叫他们一起来的,但见我父亲的这付样子,我想还是算了,免得罗
嗦,也免得让我的朋友们更不高兴。

  父亲在四川的部队就在青城山脚下,部队的大院有上海的一个区这么大。那
里很难得见到阳光,整年阴天。我和我父亲住一间屋子。斜面对的就是青山学
校——部队子弟学校。到那里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很好,我觉得舒服,又觉得自
己好象是睡在火车上。每天醒来,大院的喇叭里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
开始的半年我也没有去读书,因为我的户口不在部队里,学校里不给我进去读。
后来父亲化了不少公夫,他们才让我进学校。我在青山学校是读四年级,事实上
是比上海跳了半年,因为上海的学校在那时是春季班,而这里是秋季班。父亲怕
我回上海跟不上,所以宁可让我在青山学校先紧一点。反正都是小学,父亲说。
我功课倒是没拉下,但是因为个子在班上最小,又是新来的,所以在班上常让人
欺负。同桌的一个女孩子对我挺好,她姓丁,名字我记不清了。当时我根本不分
好歹,别人欺负我,我就只会欺负她。有好几次,我都把她惹哭了。在班上整天
就我事最多。老师对父亲说,我这人老不安定,上课不是说废话就是做小动作。
  学校后面不远处有铁丝网拦着。铁丝网外面就是“部队之外”的区域我常常
钻出铁丝网去。铁丝网外面有一条沟很深,但是干的。我拿绳子拴在铁丝网的水
泥桩上,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沿着沟壁往上爬。过了一阵子之后,绳子不知道是
让谁给解了。我就不再玩这“登峭壁”了。
  班上有个民工的孩子,外号叫“钱广”,老来惹我。有时候惹急了我,我就
用摔跤的方式把他摔在地上。这小子很坏,老是用指甲抠我的面孔。我一般总下
不了狠手,按照我在上海时的习惯,把他摔倒在地就算了。但是他爬起来还是会
用指甲来抠我。如果换一个人,就会在把他摔倒在地后用脚狠狠地踩他,但是我
总觉得踩不下去,总觉得下面是个活人。虽然他是个可恶的小子,旁边的小孩也
喊“踩他!”“踢他!”我还是没办法恶狠狠。但是他一起来又要找我麻烦,用
指甲抠我的脸。我的脸上被他抠得一道一道的。虽然打架时我比他厉害,但是打
完架,他没在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而我回到家里,父亲见我脸上有伤痕,不是在
我脑袋上给我几下子就是给我耳刮子。和人打架我从来不哭。父亲揍我,我也不
敢哭,一哭他就出手得更厉害。

  “车过隧道多少钱?”我问爸爸。
  “六块。”爸爸上了车,把车门又关上了。
  卡车开进隧道了。车开得很快。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天的关系,隧道没有堵
塞。平时隧道堵塞的时候,很多车子挤在隧道里面没办法动。隧道里污浊的空气
令人作呕。
  卡车开得飞快。隧道里的日光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闪。

  青城山我只上去过一次。那时候我舅舅来部队里找我父亲,说他要去青城山
玩。他对父亲说,想把我也带去。父亲答应了让我跟舅舅去。第二天一早我们就
出发了。我们在水壶里装满了水,带了一捆香肠。
  舅舅对我很好。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七六年他失踪了,说是因为同性恋的事。
  我和舅舅上青城山,我们是从山背后上去的。山间里都是林霭。我们沿着山
道走。我想找庙和道观,因为在庙里可以看到许多神像。那时候上海庙里的那些
神像都让文攻武卫给砸了。我是个喜欢听童话和神话的孩子,看见神像,我就能
自己给自己编故事。舅舅对我讲的和这神像上的角色有关的许许多多故事也是我
所从来没有听过的。
  他指着一尊泥塑像对我说,“这是黄帝的塑像。”我不知道黄帝是谁,但给
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黄帝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皇帝’。”舅舅说。
  从青城山回部队,我们在路上搭了一辆军车。我很累,回到家里就想往床上
爬。父亲叫我下来。我只好下来。他给我一只空菜油瓶,让我去买菜油。我硬着
头皮说好的。他对舅舅说,“有必要在小时候就培养小孩子的毅力。”我把气往
肚子里咽。
  父亲老是说,他要教训我,是因为他养活了我;如果我不用他养,他也就不
会来管我。其实是他把我生下来的。他把我生下来,我一点也不感激他。那时我
虽然不知道该怨谁,但别人将他们的意志强加到我的头上,我就会恨。我老是莫
名其妙地恨。
  这样,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是不应该这么被我怕的,但他在使得我怕他;
毛主席也不应该是个这么受尊敬的大人,但是他在使得人们尊敬他。那时想到这
些,我只会咬牙,在心里“哼”一声。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看见父亲的面孔板紧,
我就感觉到他又在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又要揪着我的脑袋往墙上和门上撞。
  春节随父亲探亲回到上海,看到外婆,就想在外婆家留下。父亲不让。我哭
着不肯走。父亲一把抓住我的后领,我一路哭声地被拖到车站。我的心里疼啊!
我多少懂事了一点,我知道了,在那我所无法对抗的强力面前,我只有屈从;尽
管在心里诅咒,但我也只好是屈从的。

  我在床上躺着。托着腮帮子,我想,总算又办完一件事了。父亲部队里的卡
车开走了。屋子里没有一丝丝风。录音机开着。
  刚才父亲让我把行李拿下车。看了看我,说,没什么事了,是吧。我没吱声。
他上了车。然后卡车就开走了。
  父亲以前对我说过,什么时候我有能力在经济上自己养活自己,那么我们在
经济上的关系也就是非父子间的了。刚才我看着他那眼神,那眼神分明好象是在
说,到此为止了,别再来指望我了。我受不了他这神气。我毕业了,我也不会再
去求他。这次运行李,我在学校里偷了些木板,是打算给父亲的。这样一来,我
这次也不欠他什么了。
  我在录音机里换了一盘磁带。还是那“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我想,我们不是这个世界,我们渺小极了,可怜极了。
  卡车从学校里开出来的时候,米康在后面摇手。小敏的眼里漾满留恋。我看
了看他们,也没多说什么。这好象是一个象征。天气闷热,我恍恍惚惚。我彻底
离开了上海师大。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我翻了个身,从枕头下取出兰兰在今年我生日时寄来的生日卡片。面子上是
圣诞画。我看得难受。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兰兰还想得起给我寄这个。兰兰还
没有忘记我的生日。
  我和兰兰是打初中就认识。高中一年级时她和我同班,坐在我前面。那时候
她梳着长长的辫子。上课下课,她的辫子甩来甩去。我呆头呆脑地觉得自己喜欢
她。上课的时候,我就用桌子夹她的辫子。要是她向前低头,就马上觉得辫子被
夹住了。她还得背过手,把辫子拉出来,然后再回头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喜欢她
朝我瞪眼。她瞪眼的时候我装傻。我说窗户上有一只麻雀呢。
  我把音乐卡片打开。里面“嘟嘟嘟嘟”的生日歌让我渴望着再能见到兰兰。
但是这让我又觉得不可能。兰兰总会躲避着我。毕业前我去找过她。我给她先写
了一封信,说:我要找你。我非常想见你。如果你不在,我会把上海外国语学院
翻找破掉的,找消失掉的。

  那天孟浪他们在上海大学文学院的大礼堂开诗歌朗诵会。我也去了。围棋也
在那里,见我到了,他很高兴。他不喜欢那帮家伙。几个女生在台上跳迪斯科。
我发现以前胡一飞寝室里的一个家伙也在。我和他打招呼。他叫孙林,毕业后去
了海南岛。我问他海南岛的情况怎样。他说不怎么样,所以在那里待了一年多他
就不想再待下去了。“你回上海了?”我问。他说他在装璜加工厂。他过去也写
诗,但这几年不写了。他问我现在上海“地下诗坛”的情况怎么样。我说吃不准。
我还想和孟浪他们比一比在名头上的高低呢。我把围棋介绍给了他,让他们谈谈。
  台上的女孩子开始朗诵黯之黯的诗歌《保卫孤独》。场子里暗暗的。我拿起
围棋的板烟斗,装了一斗烟,用火点上了。
  朗诵会散了以后,我和孟浪他们假惺惺地握了握手,说你们好你们好什么的,
我得去上外,找一个老朋友。
  走过铁路,沿着东体育会路走下去,转弯。阳光热辣辣的,我流着汗。暑热
的日子我总是昏昏沉沉的。卡车从我身边开过,扬起尘土。我往一边躲避。
  我心里不想再往前面走。但我命令着自己:得走,得向前走。六十五弄。我
强迫着自己。四号。我抬头往楼梯上看。走。我想,我得走上去。我胆怯得很。
四零四室。我敲门。没声音。敲门。好久没人来开。我松了一口气。
  从兰兰家到兰兰的学校寝室约有七分钟的路。我不怕兰兰和她的同学看见我
这付丧魂落魄的样子。也许兰兰见了我会讨厌我。我想,我的衣服多少有点破。
我硬着头皮,向外语学院的学生区走。过桥。几个上外的女孩。上外的女孩有不
少是漂亮的。遍地阳光晃眼。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朝我看着。我对他笑笑。进
去。拐弯。再拐。进六号楼。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
  “同学。日阿语系日语专业八二级的寝室是在什么地方。”
  “五零九。”
  “笃笃”。我敲门。
  “谁?”里面问。
  “笃笃”。我没回答。继续敲门。
  “谁?”门开了。一个女同学探头出来。“是你?”
  我认识她。从前常在兰兰寝室里见到她。“啊,你好。我找兰兰。她在吗?”
  她看着我。我知道她在肚子里笑我。“兰兰出去了。你不知道?兰兰每星期
四要去学钢琴。”
  “哦,这样。那就这样吧。等她回来,你对她说一声,我来过。”
  我没有找到她。上海外国语学院既没有破掉也没有消失。我松了一口气,马
上感到失落。
  走出上外。我觉得迷惘。阳光遍地那么晃眼。我渴极了。我的口袋里只有一
角钱。我又没有方向了。
  我下意识地朝虹口公园那边走。过去我常常和兰兰一起在这条路上走。我再
走走吧,我想。虹口游泳池门口都是人,在等着买游泳票进去。天桥在我的身后。
一辆101路车向天桥上开去。阳光也落在虹口体育场里吧,我不愿意去想。虹
口体育场的旁边就是虹口公园。阳光,树荫;树荫,阳光。书报亭。我走过了虹
口公园的正门。前面是22路电车站。人很多。一辆电车正好开进来。我跑了过
去,拼命挤上车。我抢到了一个座位。我看着车窗外,人们还在挤着。
  我怎么会坐上这辆车的?车开着。放站。第一站是江西路,第二站是石门路。
我想打一会儿瞌睡,又静不下心来。车开到陕西北路。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
下车。一下车,车门就关了。旁边的人一定都看不懂。
  群群住在陕西北路,我想,群群在不在家?我太累了。
  “群群。”群群房间的门开着。
  “啊,你来得正巧。我刚回来。”群群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用手示意,让我
坐。桌上放着本歌谱。
  “你在看这个?”
  “没看。随便翻翻。”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打开,倒在杯子里,递过
来。
  “嗯。谢谢。谢谢你了。”我心里感到一阵宽慰。刚才我还渴得冒烟呢。
  “算了吧。什么‘谢谢’。”群群笑了。
  她的笑容象一丝凉爽的芬芳。我喝了一口汽水。“刚才去了上海大学文学院,
他们在那里开诗歌朗诵会。孟浪他们也在那里。”我说。
  “你不是和孟浪他们的关系很不好么?”
  “敷衍敷衍。我是不会给他们捧场的。”
  “现在还有人在说你的坏话吗?”
  “好多了。比前一阵子好多了。嗨,不再臭名昭著了。”我看着群群。她舔
了舔嘴唇。她身上穿着一件连衫裙。“最近几天没碰到你,真想你。”我说的是
真话。
  “是吗。”她笑了笑。
  窗外的天空真蓝。

  窗外的天空里有几朵很浓的云。我躺在床上。因为我光着膀子,身子下面的
席子上都是汗,有点黏。
  我过去有过一张空白的音乐卡片,在去年圣诞时给群群寄去了。我没有在上
面写什么话,只签了个名。还有什么必要在上面写一些什么呢?印着的那些话已
经足够了。以前我在这方面非常做作。进入大学这四年,我改变多了。和群群认
识后,我就不喜欢这种表面上的形式了。也许是因为自己拥有了一种新的表面形
式罢?
  我听见门外有声响。一骨碌跳了起来。妈妈进来了。
  “学校里的东西我都拿回来了。”我说。
  “好,好。”妈妈嘟嘟地说。她在椅子上坐了。“没错的。”她说。
  我知道她的幻听症又来了。“妈。你在说什么嘛。”
  “我听见有人在用麦克风问我,那事情是不是都好了。我说没错的。”
  “什么那事情?”
  “我也不知道。”
  “那是幻觉。我对你说过。那是幻觉。你怎么不信我的话呢?”
  “我知道你爸爸在外面和林亚男搞上了。”
  “妈。我对你说,这是幻觉。”
  “什么幻觉!幻觉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林亚男还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同事
呢。幻觉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是你自己想得多了,就幻觉到这声音。这叫白日梦,知道吗?妈妈,你不
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幻觉都当是真的了。”
  “我自己想得多?我不会这么下流。什么林亚男,什么高葵茵,什么小老婆。
我自己想怎么会有这么下流的。我不会想这种东西的。我知道,你好呵,又在搞
什么名堂。我知道你呵,都在鬼鬼祟祟,就当我不知道。”
  “妈。你不要去理会那些声音好不好。那是幻觉,你怎么可以相信。”我的
声音有点发急。我恨。我恨许许多多。
  “好,就算是幻觉……”
  “不。就是幻觉。你说‘就算’,就是你还不认为它是幻觉。你要相信:这
是幻觉。是幻觉!”我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墙上的那些绿色花纹,一个圈一个圈的,看得让人精神分裂。我努力使自己
平静下来。
  “妈。这样吧。过几天我陪你去华山医院看一看。”
  “没用。我去看过医生。给我配的那些药。吃了一点也没用。还是有声音。”
  “你是在哪里看的?”
  “地段医院。”
  “是什么科?”
  “外科。”
  “外科有什么用。”我哭笑不得,“我陪你去华山医院看看吧。什么时候?
你说吧?”
  她迟疑地看着我,说:“不用了吧?我自己会去的。”
  “不行。”我说,“我一定得陪你去。”
  现在她对一切人都怀疑,就相信外婆、妹妹和我。如果别人说要陪她去看病,
她准会说别人是想谋害她。
  她还坐在椅子上,目光显得痴呆,嘴里嗫喏着。
  “妈。你上去吧,我得洗澡。”
  “好的。好的。”她出去了。带上了门。我松了一口气。
  我确实想冲一冲凉了。我在屋里拿了一条毛巾,走进洗手间。我往水斗子里
一坐。水龙头里的水很凉。我用手搓洗着。
  我不是个幸运儿。但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本自己的难念的帐。也许我不该去怨
恨。我为什么这样被生出来了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地响。洗手间的灯昏昏黄黄的。
墙壁“轰轰”地响,隔壁那家伙在搞房子,他在用电钻冲着墙壁。我觉得烦极了。
水流过我的肩头。我真想成为强者,但我无法成为强者。我不能改变我妈,让她
变得正常。我也无法使兰兰重新到我的身边。如果我有钱,我能办很多事,但是
我只能被困在贫困之中。有什么办法呢?妈上楼去了。在楼上,她还是会把幻觉
中的声音当做是人家拿麦克风在对她讲话。我不愿意看见她。我不愿意见到她呆
滞的目光。除了使自己变得麻木一些之外,我难道还想改变目前的这一切吗?我
真不该出生。但我也不会自杀。我为什么要死?在我想到“死”的时候,突然又
想到:如果妈妈死去的话?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有着这样的愿望吧?如果妈妈死
了,我会比刚才更难过,但只是一时的伤心罢了;这样我就不会再总是一看见她
就为她伤心……
  我把水龙头开得更大。
  我得陪妈去看一次病。我不愿意看见她病得这付样子。明天吧,或者后天。
  我的手在肩上搓着。录音机里的带子还没放完,声音传过来。

   "Hello, It's me you're looking for. I can see in your eyes, I can
see in your smiles......"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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