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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1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3:18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11)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8:56:14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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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一 章
群群把一盒坎契·佩蒂的歌放进录音机。他的一些歌很幽深,让人感觉到一
个孤独者在空旷的月色之下。
“怎么样,这就是坎契·佩蒂的歌?”群群的两只手托着腮帮子。她的样子
让我想叹息。
“你喜欢的歌总是好的。”我笑着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
“越来越坏了,是不是?”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听,这个和声他唱得很松。‘嗯……嗯……嗯……’”群群哼着歌。窗
外是夏天。对面楼顶上的瓦片在太阳下让我觉得很干很热。
“这象是六十年代的歌。”我说。
群群没说话。她抬起头,用手理了理头发。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保姆出
去了。她穿着一件在胸前缝有一个蝴蝶结的蓝色汗衫。我看见她桌上放着三毛的
小说《哭泣的骆驼》。“群群,你看这个?”
“闲着没事,翻翻。你看过没有?”
“没有。只翻过一翻,不能算看。我喜欢看武侠书。琼瑶和三毛我是不看的。
”
“还可以的。比武侠书好。”
“你怎么知道是比武侠书好。你没看过金庸的。他是真的够素质,我把他的
书当人生哲理书看的。”
“喔……,人生哲理书。你又夸张了。打来打去的,还人生哲理呢。”
“好好,不谈武侠书了。对你谈这个是在对牛弹琴。”我抓了抓头。
“本来嘛。”群群笑了。我看着她也笑了。群群笑的时候总是给我端庄典雅
的感觉。我给她写信,就在信里捧她是女神。
“你真漂亮。”我说。
“你又来了。”群群沉下脸。我知道她在心里是很高兴的。
“磁带走完了。”我说。群群走过去,把磁带翻了个身,又过来坐下了。
“说真的,我特别喜欢他的歌,不知道是为什么。”
“噢,昏过去!”我笑着,装出一付很伤心的样子,“嫉妒得一塌糊涂了。
我的诗歌还不及他的歌更吸引你。昏过去。一塌糊涂。”
“算了吧,你不要老说你的诗歌了。”
“这么伟大的诗歌。这么伟大的诗人。”我笑着叹了一口气,“外面大学里
尽是崇拜我的人,到了你这里,你只是泼我冷水嘛。你厉害,你能使伟大变得平
凡。”
“哈哈。算了吧,你别感觉这么好了。我倒是也佩服你:你怎么总是自我感
觉这么好呢?”她笑了。她笑的样子很好看。
“感觉再坏的人能和你坐在一起的话,感觉也会好起来。我在你的光彩之下
感觉不可能不好呵。”
“噢,你又来了。你的那帮朋友呢?他们的感觉也象你这么好吗?”
“当然喽。黯之黯和孟浪,感觉好得昏过去,比我还好。我这上海第一大诗
人的感觉都没他们两个感觉好。”
“哼。谁都这么说自己。你也算第一诗人?”
“啊。不是‘算’,而是‘是’第一诗人。”
“哎,说真的,最近你那帮朋友怎样了?”
“好喽。他们都日子很好过。电影厂找黯之黯写本子。黯之黯在感情上也破
镜重圆。孟浪在全国的名气越来越响。都很不错的了。”
“就你是最倒霉的了?”群群笑着说。
“如果我去成了新疆,那还算好。若去不成,那才是真正的倒霉呢。”我说,
“对了。一个小峰,一个武非,他们日子也不太好过。当然,和我相比,他们也
还算可以的了。”
“最近你们还有搞来搞去的事么?”
“联络得少,事情也少。”
“其实你们何必呢?大家是好好的朋友,搞来搞去的干什么嘛。”
“还不是为了个名气。不过我现在学精多了,他们要玩也不一定能玩得过
我。”
“你会变坏的。”
“有什么办法呢?吃亏吃出来的。再不学精点,以后还得吃亏。”我说的是
真话。刚和他们这群人认识时,我太把他们当朋友了。黯之黯曾有这样一句赠言
给我:“你跌跌撞撞的,把谁都当做你的朋友,结果到处碰壁。你这个尴尬的男
子汉。”
群群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吃亏也不一定是坏事。”
我说:“也不一定是好事。”
外面有一只蝴蝶在飞。飞得越来越高。过了房子的墙就不见了。群群坐在我
对面。她的眼睛一圈黑,我曾说这就是死亡的象征,群群就象是美丽的死神。那
时黯之黯居然把群群和程乃珊比较,真把我气杀。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程乃珊
都不能比得上群群的一分,相差太远;不是一点,而是隔了好几等。黯之黯也和
我玩过几个回合了,我只嬴了最近的这一次,这还是靠广化撑着;其实这也不能
说是广化撑着我,而是广化自己在和黯之黯玩,嬴了黯之黯。我还没嬴过呢。黯
之黯对我说的话千真万确,我太老实了。
“征修,你还不行。如果你真的能强得过他们,你今天也不会说出来了。”
“呵呵,这倒是。”我傻笑了一下,“以后我在家里写两幅联子,一幅‘人
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另一幅叫‘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群群笑起来了,她说“算了吧。”她一笑,她汗衫上的蝴蝶节就直抖。我又
想说她漂亮。我忍住了没说。我爱群群。以前群群问起兰兰的事,我都对她说了。
我不能让群群认为我是因为在兰兰那里下不了台才找她的。每次我和群群在一
起,我总是相信自己对群群的这种情感不会比以前自己对兰兰的情感淡。我不是
因为兰兰和我断了才和群群好的。在兰兰和我萨优阿那拉之前我就一直想着群
群,只是那时自己还守着自己的形式上的“情感原则”,觉得自己爱兰兰就不该
再被别的女孩子吸引了。结果越觉得不该反而越被群群吸引,反而一直无法不想
群群。这个兰兰多少是知道一点的,但她不知道我对群群的情感是如此强烈。
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我和群群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更强
烈地想起兰兰。轰轰烈烈地想念。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每次失恋都只是会使
我更难忘我所热爱的人的举止言行。
群群把录音机里的磁带拿了出来,放在盒里。窗外那只白蝴蝶又飞过来了。
“征修,你还打算继续写那首长诗么?”
“嗯。”
“什么时候结束呢?”
“我不是说过,什么时候打动了你,什么时候就结束么?”
“有这个必要么?”
“我就不信我不能打动你。我的感情是绝对真实的。我一定要彻底打动你。”
我笑呵呵地说。我在心里知道,我的语气很坚定。
“唉,你这个人……”
“我不相信你会是永远冷静的。群群,你真的不曾恋爱过?”
“没有。”群群说,“真的。所以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情。”
“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但是我和你在这个世界里遇上了。谁知道呢。”
我依旧带着笑,“真希望我能赢得你。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她打断了我。我看得出,她呼吸很重。
“如果几十年过去了,你没变,而我依旧是怀着这种感情,又有什么办法呢?
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会打个电话给你,约你在某个咖啡馆见面。如果你肯出来,
我们就一人一杯咖啡,相互说说自己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一种戏剧性的装点,是为了打动她,然而我自己真的感伤极
了。我的眼眶很热。我想哭。
群群低下了头,象是被感动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进行戏剧性的表演。
她低声说,“如果是真的那样,我无论如何也会出来的。”
窗外的阳光很热。那只蝴蝶还在飞。我不希望自己真的动感情。爱情的技巧
就是虚伪;爱情就是骗局,我在心里念叨着。
如果我能打动兰兰和群群,如果我能使她们都象我爱她们那样爱我,我又将
怎样选择呢?我的长诗是为群群而写的。我将写完它。我现在还没写完。我觉得
自己不可能做出选择,但是我又总觉得我是会倾向于兰兰这边的,也许这是因为
我无法再见到兰兰的缘故吧。我不知道。
群群毕业分配方案公布的那一天,我也在东部的草坪上。那天挺凉快的,尽
管是在夏天,而且晴朗。我拿了一个本子,让我所认识的几个外语系毕业生留言。
其实我的目的是为了想要弄到群群的地址。我不能大模大样地去问群群要--这
样不好,太露骨。我也知道自己使用的方法太做作,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群群在
外语系楼外的那棵大树下站着。我走了过去。她身边是她的两个同学,平时他们
三个人形影不离。我说,“你好吗?”群群朝我笑了笑。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
衫裙,阳光照在她的发梢上,一闪一闪的。“公布了没有?”我问。
“你挺关心的。”群群旁边的一个女孩子说。我尴尬地笑了笑。
“还没轮到我进去听呢。”群群说。
“你自我感觉怎样?”
“不怎样。中学么。”群群淡淡地笑了笑。
“唉,你太老实了,”我说,“听说你本来可以捅一个路子不去中学的。”
“我不想那样干。我还得看看命运是怎样安派我的呢。”群群说。
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群群太傻,捅一个路子也不是违背命运吧;唉,命中
注定吧,她不捅一下路子。我早就知道,群群是个认命的女孩;这一点她和兰兰
不一样。
“你觉得我傻,是不是?”群群笑着问。
“这怎么叫傻呢?唉,不过在上海师大这种地方,人是不应当太认命的。”
群群笑了。其实她心里也不见得轻松,从她的脸上我可以看得出来。她背后
的树很高大。
“你们先走一年了。然后明年是我这样等待判决。”我说,“不过,我才不
会老老实实的呢。”
“你当然不会。”群群说。
“哎,我这里有个留言本,你写一下,留个言,怎么样?”我有点语无伦次。
群群把留言本接了过去。“写什么呢?”
“啊。随便写什么。”我说。草地碧绿,在树荫下的这一片更绿。“再写个
地址。”我又加了一句。
群群掏出笔来,想了一会儿。她的神情很认真。我故意看着别的地方。外语
系一班的几个学生从楼房里走了出来。群群是三班的。我问他们分得怎样。他们
兴高采烈地回答了我。分得好的人当然是高兴的。
“哎。好了。”群群把本子合上,好象是忍着笑地还给了我。我重新翻开了:
“榨不干你的油。你太肥了!
南晓群。
陕西北路535弄4号。电话:654321。”
我心里荡荡漾漾的。群群问,怎么样?我故意抓抓头说:“痛苦痛苦。我有
这么‘肥’么?”
“你当然肥啦。”群群旁边的同学说话了。
“哎,大诗人,等一会儿给我写几句怎么样?”另外一个说。
“那当然没问题。”我说。
阳光荡在群群的睫毛上。
“你打算把这长诗出版吗?”群群问。
“嗯。”
“你自信这首诗写的不错?”
“当然。最伟大的抒情诗了。”
这次群群没有笑话我,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是这样。这真是的。”
群群说。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时地翻动着。我想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骗
住她,一定要骗住她……
“不谈这个吧。”我说。太没劲了,老伤神。爱情使人精疲力竭。“唉,还
是不谈这个的好。”我叹了一口气。窗外的那只蝴蝶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天蓝
得让人想起静静的湖面。
这一阵子群群对我越来越疏远了。群群是不爱我的。但如果群群真的爱我的
话,我该怎么办?我不可能和她结婚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这个人这么落魄,
怎么可能会有能力建立家庭?而且我的生活方式混乱。我找上了一个女孩子,那
只是说明我在拖累这个女孩子。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得不考虑后果。但我一
定要想办法得到她,让她爱我。我也觉得自己可恶,但是我还是要这样。兰兰离
开我,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呢?也许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吧?我的这种生活方式
不会为女孩子带来安全感。我是个诗人。难道我在群群这里千方百计的原因仅仅
就是这个--我是诗人么?诗人是骗子。
蓝天在群群的头发和窗格子之间静止着。那只蝴蝶怎么还不飞过来呢?
群群把头发甩了甩,说:“你们那帮人还出集子吧?”
“噢,对了。我又忘了把那本《木偶》带来了。”我说。我们每次出集子,
我总会千方百计地给群群弄一本。她总是很关心这个,我不是很喜欢她的这一点。
“《木偶》,就是房红方他们搞的小说集吗?”
“嗯。”我看着窗外。那只蝴蝶飞出来了,停在一片瓦片上。又飞了起来。
“你看什么呢?”群群说。
“噢,没看什么。”我把头转了过来。
“你们最近没出过诗集么?”
“武非最近打算出一本。这一阵子也没碰到他,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武非不是和黯之黯和孟浪他们一起玩的吧?”
“嗯。”我说,“孟浪平时挺神气,但遇上武非的牛脾气,一点办法也没有。
”
孟浪是这几年在上海这帮朋友中名气响起来的。他机械学院毕业,比我大四
届。他毕业时我刚进上海师大。黯之黯在认识我的前一两年就已经认识孟浪了,
同样里纪也是很早就认识孟浪了。这是让我老是觉得没劲的,不仅是因为黯之黯
和孟浪至今还是朋友,而且是因为在我对里纪罗列孟浪种种“罪状”时并提出要
“清算孟浪”时,里纪便马上制止了我。他们和孟浪的交情要深过和我的。
那次我去了里纪那里,说我正式打算在上海师大建立“京不特美丽姑娘崇拜
者协会”。里纪静静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仰起头笑了,说,“你在说着过瘾的。
我以为你真的虚荣心有这么强呢。”我说是真的有这打算,既然在上海师大有这
么多女孩子崇拜我。里纪不作声了。我又接着说:“虚荣心不一定就是坏的东西。
有许多作家就是为了虚荣心才写作的。我认为有时候我们应当提倡虚荣。”
里纪象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的看着我。他象是在沉思着。过了很多一会儿,
他才沉吟着说:“不。我不认为是什么好的东西。你要知道,虚荣心和人性中别
的蒙昧主义的成份一样,对一个作家可以是摧毁性的。我绝对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们是不应当提倡虚荣的。”
“但是你看,一个人写作,一方面是我们是象染上了鸦片一样没办法戒除了,
另一方面也是我们那想在人类的心灵之中得到‘不朽’的认可的愿望刺激我们的
艺术创作。这种愿望不也是一种大虚荣么……”
“不,不。不特,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了。我认为我们是不应该再把时
间用在谈论虚荣心是否有价值上面的。这是一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我见他确实是不愿意再谈这个,就问他最近在弄些什么构思。他说,他认为
我们这群朋友在谈话时常常会有很多闪光的想法,所以他打算在我们谈话是用录
音机录下我们的话,然后把之中的精华提取出来。
我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还有,”他笑了,“我本来刚和持洲谈了,打算发起‘整顿京不特’运动,
因为朋友们都认为你现在在外面上窜下跳搞非理性……”
“他妈的!昏过去。”我也笑了。
“现在我们一见了面,就觉得这构思不对了。大家都是朋友,‘整顿构思’
应当取消了。”
“不过,我倒是认为应当发起一次‘清算孟浪’运动呢。”
“你得说出理由。我们是反对非理性的。”里纪笑着说。
“第一,孟浪上窜下跳;第二,孟浪自命领袖……
窗外的那只蝴蝶飞走了。群群的吉它靠窗放着。我知道群群的歌唱得很好,
但我从来没有听她唱过。我看着群群那娴静的样子,我心灰意懒。
“你最近还唱歌么?”我问。
“一个人有时候唱唱。”
“我还没有听过你唱歌呢。”
“我是唱给我自己听的。但是如果什么时候我高兴了,也许我会唱给你听
的。”群群说。
“现在你不高兴么?”
“倒也不是不高兴。反正现在没有唱歌的兴致。”她悠深的目光波动着。在
她的背后是窗外阳光下的屋顶。
“我能想象出你的歌声。你唱歌肯定是动人的。挺遗憾的,从来没听过。”
我叹了一口气。
“别瞎捧了。我是瞎唱唱的,唱得没什么好。”
“米康对我过,那时你唱那首《The River No Return
》。我一想起那调子就知道你肯定唱得好。你唱这支歌最合适不过了。”我说,
“There’s a riever no return, no
return……”
米康对我说,那天群群她们在草坪上坐了一个晚上,狂欢了一个晚上。第二
天就是公布他们这一届外语系毕业生分配方案的一天。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在呢?
群群那天唱了这首歌,这毕竟是她离开上海师大的前夕。连我这样一个“无赖”,
在从上海师大离开的时候还免不了要感伤一番呢。象群群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离
开自己住了四年的地方,能不动感情么?
群群哼着歌,看着窗外。
“别提那时候的事了。”她站起来,走过去打开冰箱,给我拿了个冰淇淋球,
放在碟子里,“吃点冷饮吧。”
我第一次来群群家的时候,群群也是这样从冰箱里拿出冰淇淋来给我吃。那
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还早些,是群群写给我地址后的第三天……
我在那之前一天的晚上是睡在黯之黯家,和黯之黯谈了很多办《撒娇》的事。
早上是黯之黯推醒的我。他得去上班。在黯之黯那违章建筑的屋子里,我一睁眼
是一片黑暗。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伤心。我在黯之黯家和黯之黯一起吃了早饭,就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我乘上了41路公共汽车,天气挺风凉的。我想,让车带
着我走吧,带到哪儿是哪儿。群群家的地址我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看见车开到了
陕西北路,我就下了车。我在马路上找着弄堂号码。107号。109号。我过
了南京路,号码是407号。过了北京路,往前走一点,我就看见535弄。我
拐了进去。4号是个大院子,里面有一幢小洋楼。我敲敲院子的大门。我把大门
推开,大门没锁。里面一个老头坐在楼荫里剪毛豆。“南晓群是住在这里吗?”
我小心地问。老头看了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在脚上拖着拖鞋。我知道
这样不象话,但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来了。“在二楼。”老头说。我走进了楼。
我沿着上旋的楼梯向上走。“南晓群是住这儿么?”我站在楼梯口大声地问。
“是你?!里面坐嘛。你怎么会想到找到这里来的?”群群笑着说,她看上
去惊讶极了。
“灵机一动,我就过来了。”我有点不知所措,挺尴尬的。我也不知道我怎
么会突然来到群群家的,我还没找到任何借口呢。
“有什么事情么?”群群打开冰箱,取出两个冰淇淋球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你。”我说。
群群又笑了,“哟,我真得谢谢你了。你还想得起我来。”
我“嘿嘿”傻笑。群群的房间里一张桌子,一张写字台,一张床靠窗,门边
是一张玻璃橱。玻璃橱里放着很多贺年片和洋娃娃。“真的,我也不知道。我也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过来了。”我说。
群群把碟子递给我,说:“一路走得热吧?吃点冷饮。”
我坐在她的床边。群群的房间里光线挺好。我看着群群。我不知道我能够找
到些什么话说。
……一年了。那以后我们通了几次信。她就叫我征修,我就叫她群群。
我接过碟子。“我第一次来你这里,是在一年前。”我说。
“你还记得?一年前我毕业时,你说你还要‘斗争’呢。现在你毕业了。我
看你也没有斗争出个什么名堂来。”群群微笑着说。她是个认命的女孩子。
窗外的瓦片在阳光下发白。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吃完午饭,喝了杯茶,我就从群群家出来了。一出她家的楼,我就从口袋里
掏出一支烟,点上了。在群群家我从不抽烟。
离要去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市府那边还是没有消息。看样子新疆是去不
成了。我去报过一次户口。我们新村属周家渡派出所管。周家渡派出所在周家渡
码头那边。上次我去那里,下了车之后又走了好多好多路,好不容易才找到。到
了派出所,我把户口迁移证拿出来。高高的柜台里面有几个警察在聊天。看见我
进去,他们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转移户口。一个警察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户口
迁移证和户口簿,看了看说,不行的,另外还要一张条子。什么条子?我问。“
你报到所在的工作单位开的户口迁移证明。”他说。我把户口簿和户口迁移证又
放好,离开了派出所。后来我知道了,不去工作单位报到就不给报户口。这个办
法很绝。我明白了,我玩不过他们。他们要让我去那里报到,我就非去报到不可。
我吸了一口烟,走出弄堂。我在梧桐树的树荫下走。21路电车从我身边开
向南京路。我心想:这几天我得想想办法,否则就只好去报到了;不报到就没有
户口,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向前走。我心里老觉得迷惘。南京路这一带总会有那
么多人。人撞人。外地人来上海,一定要到南京路走走。南京路在中国太有名了。
我一看见这么多人就疲乏,口干舌燥。上海大城市,商店里有的是冷饮。如果我
有钱,就不怕口干舌燥了。
过了延安路是团市委。团市委所在的地方原来可能是个教堂,或者从前是神
职人员住的地方,现在成了团市委。共产主义,基督教,如果井水真的不犯河水
就好喽。我退团了,但是我没有去受洗。我不信教,就象不信共产主义一样。我
只信走一步是一步。我也不太信我自己。那时候,米康去作礼拜,我也跟着去了
一次教堂。牧师在坛上讲道,说耶稣·基督怎么说怎么说。下面的教徒虔诚极了,
连我这个不信教的人也变得虔诚了。我也想过要去受洗,但我毕竟是个无神论者。
我不希望自己象个伪君子一样地混在这群虔诚的人中间。我不愿意去践踏美好。
走过团市委门口,我朝门里面看了看。这不是一个我进进出出的地方,我曾
经是这组织的一员,我曾经相信共产主义是一种美好的理想。甚至在我读高中时,
我也还依旧怀着这种信仰,虽然我那时对中国政府和中国共产党是彻底不信的;
我在读高中时确实是个信共产主义者,但我不承认共产党的教义是共产主义的。
那时我是一个幼稚的小共产主义者。其实在那时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失去了对
共产党政府的信仰,却依旧保持着对共产主义的信仰。
再往前是高教局。我为分配的事也曾和杨洋到这里来过。那天一个戴眼镜的
女的接待了我们。她的态度很恶劣,结果我们没说什么就走了。高教局,对一般
人来说这是一个好神秘的地方。进大学以前以为高等学府怎么怎么,进了大学马
上觉得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我现在坐24路,就可以到广化父母家那里。广化搬宝山去了。今天是
星期二,他会不会在呢?我觉得很渴。去找他一下吧,我想。
不知不觉,我已经到了24路车站。我站在树荫下。天蓝得恍惚,云象抹上
去的白丝。
广化在家。他说他晚上正打算去宝山呢。我在他的长沙发上坐下了。他刚洗
完头,看见我来,一脸高兴的样子。啊,不特,好久不见,想念,想念。共同想
念,相互想念,我笑着说。我们这帮人混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连语言也相互影响,
现在每个人说话的时候只有腔调上的个性,没有用词上的个性了。
“从什么地方来?浦东,上海师大还是唐山路?”广化把毛巾和脸盆放好,
在沙发上坐下。
“都不是。从群群那里出来。”
“这么说,是来给我吹点春风喽。怎么,你是在盛夏依旧春心荡漾。桃花运
交好嘛。”这小子又在过口腔瘾了。
“一塌糊涂。痛苦,痛苦。”
“啊,你是在你的群群那里碰了钉子。到我这里来是找点安慰的。”
“别谈这个了,伤心得很了。你怎么回来了?”我说。
广化的父亲一个人坐在床沿,独自哼哼唧唧地嘟囔着。
“我回来拿点东西。等一会围棋可能要来。”
“他和你说好的?”
“嗯。”广化拿起桌上的“醒宝”烟,给了我一支。我接过了。广化点上了
火。
“宝山那地方住下来觉得怎么样?”
“不错。在那里碰上孟浪他们。这帮家伙,见了我总是挺客气。不特呵,我
看我们没有必要和他们搞得太僵。能利用则利用嘛。”广化说。我知道广化这家
伙,不能得到人家的好处。一旦得到人家的好处,就会软下来。现在他说是“利
用利用”孟浪那帮人。过一阵子,得到了好处,准就会和孟浪他们那帮联成一帮,
反过来说“利用利用”我们别的朋友了。
“到时候看吧。”我说,“反正你到了宝山,我也常会过来。”
“你分配的事到底真的定下来没有?我听他们说,你去了好几趟市府,打算
去新疆?”
“看样子没希望了。”彻底没希望了,我在肚子里说。
“反正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不要去多想。”广化吸了一口烟,“我们那时
候分配,我就很笃定。他们来问我去什么地方,我说二医。结果方案一公布,果
然是二医。他妈的,瞎碰让我碰准了。”
当年广化被分到二医大的事情,我听他说过好几遍了。他当然会分配得好,
他那时在华东师大是个安份守己的学生。不过,这小子确实是个安份守己的人;
嘴上功夫很厉害,遇上具体的事就缩了。我和他不一样:我在上海师大是个臭名
昭著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会把我分到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滚!滚开!他奶奶的。”广化的父亲对着天花板咆哮起来。他父亲发了。
广化看了看他父亲说:“老头子厉害呢。他在训斥部下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他父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直升飞机!直升飞机怎么
还不来?他妈的,当官的都上哪里去了?”
广化对我说过几次,关于他父亲怎样在牛棚里得了这病,怎样在精神病院里
住,怎样一个人坐火车在全国乱跑结果外地的派出所打电报让他家人去领他。广
化说,这叫幽禁狂想症,精神分裂;我妈的病和这个差不多。
“黯之黯和徐靖云又好了?”我说。
“哦。前几天我还碰上他们呢。”
“徐靖云这人到底怎样?”
“人倒是不错。不过我看黯之黯和她最后不一定能圆满。”
“哦。”我抽了一口烟。我想起兰兰。兰兰和我分手一年多了。徐靖云和黯
之黯断了三年,结果还是又和好了。但愿兰兰能回来。徐靖云和兰兰一样大,黯
之黯比我大一岁。如果兰兰有了男朋友,我怎么办?我把烟头掐灭,放在烟灰缸
里。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一定要把兰兰弄回来。我咬了咬牙。我不是相信
我的诗歌是能赢得全世界的心灵的么?
广化把头靠在沙发上。广化的父亲在唱着京戏。我用手抓着头发。没劲,我
想。
“你小子怎么回事?又在想着刚才在南晓群家时的事了,是不是?”广化说。
“啊。没有胡思乱想呢。”广化这小子目光凶,一看就看出我是在想女人的
事。
“别伤神了。顺其自然一些。”
“哦。”我说。我心想:你说得倒轻巧。
“围棋来了。”广化拍了拍我。围棋拿了包东西从外面进来,满面笑容。
“啊,不特。你也在这里。”
“当然。你手里拿着什么?”
“一包生煎馒头。”他把生煎馒头往桌上一放,“我吃生煎馒头忘了给牌子,
吃完后又去领。吃不了了,只好带着。吃吧,反正是白吃。”
“看不出来嘛,围棋这小子还有这一手。”广化拿了一个生煎馒头往嘴里塞。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在食堂里劳动。我被分在生煎馒头摊,和我在一起
的是老秘书和同班的几个女同学。我们管那做生煎的女工叫“师傅”。每天早上
六点到中午十点算一拨,下午一点到五点算一拨。我一般做的都是上一拨。老秘
书和我是同一拨。我们两个都是混汤的。做生煎馒头的时候,我们把揉好的面往
上一敲就是一个。有时候我们也卖生煎馒头,碰到认识的,就多给几个。一开始
还不算过分,到了后来就越来越不象话了。“师傅”也知道我们在捣鬼,干脆不
让我们卖了。
我们在那里劳动的那一阵子,胡一飞来买过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正好
在卖生煎。已经十点了,胡一飞象是刚起来。那时候他们是毕业生,不用出早操。
我装做不认识他的样子。胡一飞一见到我就叫了:“征修,你在这里劳动呵?”
我心想,完了。本来我是想多给他几个的。“师傅”一见我和他认识,就让我到
一边去,由她自己来卖。我看反正已经没希望了,也就无所谓,和胡一飞聊了一
会儿。
三天后,我在校园里碰上胡一飞。我对他说,以后来买生煎,最好是装做不
认识我。说完这话后的第二天,胡一飞就拿着碗来了。他这次机灵多了,一声不
吭。胡一飞给我四两饭票,两角菜票。我接过,就往饭票盒里一塞,找他一角钱
菜票,叫了声“这个人九两。”师傅就给了他九两。师傅以为自己管就不会多给
了。
劳动的两个星期结束,我和老秘书大约地算了算。我大概多给了人家九斤生
煎馒头,老秘书大概七斤左右。
“围棋,我听说你被分在群众艺术馆。是真的?”
“他妈的。本来不是《新民晚报》就是上影厂文学部的,结果公安局那帮家
伙一来我们学校,完了。我算是我们学校里分得最糟的了。”
“比我总要好些,”我说,“我被分在中学,而且还是闸北区的中学。”我
拿了一只生煎馒头,咬了一口。广化拿起最后一只,吃了。广化的父亲到后一间
房间里去坐了。
“晚上一起去宝山,怎么样?”广化问。
“好吧。”我说。围棋说他反正没什么事,去那里玩玩也好。
围棋看样子以后不会写诗,我想,象他这一类人不该搞艺术。他是个考证学
问的人。过去他写的诗我都看过,不行,逻辑性太强。逻辑性太强的脑子不是诗
人的脑子。也许象他这种类型的人更善于写工作报告。他的诗歌太没有诗意了。
我对诗歌的要求是语感和美,我从理论上能对诗歌的概念作出的限定是这样
的。但是如果用这个去和现有的一切诗歌作比较,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首诗
歌存在了。而诗人写的东西越是没有目的性,越是不知所云,就越显得符合“深
奥”,但是还是得必须给人以美感。所以写诗歌就象走钢丝。只有认识这个行骗
的过程并且认可它,才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诗人,才能写出和那“真诗歌”概念
比较接近的诗歌。
围棋在一些方面多多少少是认真的,他没有这个能力去认可诗歌是骗术,他
的小心翼翼决定了他不是诗人。广化和围棋两样。广化多少也知道诗歌是骗人的
东西,但是他为人过于敏感,理性的反应快而对意象的感知速度太慢,所以我就
觉得他是个二流诗人;虽然他以后成为一流思想家,也依旧是这样:他不是一流
诗人。也因为他太理智,他把许多东西看得太透了,所以他往往在得出意义时把
意象都消灭了。
我不可能在一般的情况下谈诗歌。只有在我面对我的崇拜者的时候,我才能
谈得出些东西来。但广化两样,他随时都能谈出许多来,而且见地高明,发人深
省。他的目光很敏锐。在和广化口兽时他给我的一个感觉是:他出句太慢。而广
化羡慕我的正是这个: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能拿起笔就写。在上海,能做到这
点的只有黯之黯和我。他做不到。
围棋写不出诗歌,但他和广化不一样。广化是想在诗歌上有所成就的,难免
心有余而力不足;围棋就根本没有了作诗人的可能性,他到最后干脆不想诗歌写
作的方向努力了。
“我们到外面去吃一点吧。杯一点小老酒。然后晚上我们再一起去宝山,怎
么样?”广化说。
“我无所谓。反正没事。”围棋说,“我这里还有几块钱呢。”
“好吧。不过我现在多少是铛铛响了。”我说。
“我这儿有。”广化拿出十块钱,在手里晃晃,“老朋友还计较这个干嘛?”
101路车子开得很快。我有点哆哆嗦嗦。天还没有暗透。我们刚才一起喝
了点白葡萄酒。广化手里拿了一只公文包。
“如果我们在宝山情绪还不错的话,就开张写长诗,怎么样?”广化说。
我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我心里不大高兴。从北站开到吴淞这段路,一路都
是顺的,不象市中心老是会堵塞。在大连西路路口的那个天桥通车已半年多了。
汽车开上天桥的时候,我能看见兰兰家的那幢楼。广化坐在我前面的一个位子,
围棋和他并排坐,两个人吹着牛。我看见窗外天桥下的上外。上外的游泳池,操
场,上外的大门。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天暗下来了,我想,兰兰也和我一样,
毕业了。她已经离开了上外,那么她被分在了哪里呢?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她的消
息了。风从窗外吹进来,我觉得凉快。我把窗玻璃摇出了几分米,这样我的头就
能靠着玻璃。
那时候她坐在我的前面。她的成绩并不怎么好,尤其是理科的几门,差极了。
碰上数学和物理有什么不懂的,难免要回过头来问我。我挺得意。她语文不错,
但作文不行。我写的作文虽然不错,但语文老师说我写的东西太怪,所以我一般
只得个“良”。有一次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篇《秋》。我回到家里,把二十年代
那帮人的东西一个个地翻过来看过来,东抄一句西抄一句,写完了我觉得挺满意。
第二天我交了上去。我想这回我可以得个“优”了。结果一个星期后作文发下来,
一看,是“优-”。我说,没劲。兰兰在她的座位上看我。她问:“还是个‘良’
吧?”
“不。‘优-’。”我说,“这样的作文是最得‘优’的。”
“算了吧。让我看看。”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把作文递给了她。她从头到尾
看了一遍,说:“象诗一样。哎,你老实说,是从哪里抄来的?”
“怎么是抄来的呢。”我说,“这种文章除了我这种人之外还有谁能写得出?
”
“哼。”她笑着把作文本往我的桌上一扔,“肯定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
兰兰的辫子一甩一甩,我就想伸出手去抢。她说“象诗一样”,我很听得进。
我是个喜欢听人说我好话的人。兰兰这样说,我就更喜欢。以前我从来没有读过
自由诗,只读过一些古人的诗词,只知道“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我
也没有写过诗,当然打油诗除外。也读过一些散文诗。初中二年级时有一次在报
纸上看见一个叫李华岚的人写的散文诗,觉得很美,就抄了下来。这以后又读了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喜欢写美的东西。兰兰说我的这篇作文象诗,我回到
家里就找了一些新诗来看,越看越觉得这些诗歌牛皮烘烘。后来我从我妈妈的出
版社里借来了朱自清的诗文集《踪迹》,一口气就全部抄了下来。我想,我一定
要写一些让兰兰读了喜欢的诗出来。于是我就学着朱自清的那种文风写了好多。
其实朱自清的很多诗都不象样。“五四”时期是中国人用白话文写作的起步阶段,
所以那时的新诗都是不成熟的。但不管怎样,朱自清写的东西比起中国解放后的
那些“诗歌”是天上地下了。我开始时写的诗歌根本是不象样子的,但是我老是
拿去给兰兰看。我要让兰兰喜欢。后来我又读到了泰戈尔的《吉檀迦利》,真正
知道了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如此优美的东西,我开始想到要作诗人。我对兰兰说:
“我要为我们这个没有诗歌的民族创造出诗来。”
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生知道我是在盯兰兰。他常常在一边笑话我,我总是涨
红了半边脸。但那时是高一,我只知道一心想让兰兰高兴。兰兰可能也感觉到了。
到了高二,兰兰去了文科班。我觉得自己老是想兰兰。我在日记上说:我深深地
爱上了一个人,惠兰兰。于是,我就爱上了兰兰。我老是后悔:为什么兰兰坐在
我前面的时候我没有珍惜时光呢俊我拼命给自己找机会。
有一次我弄到了两张电影票,我想着,如果我能和兰兰一起去看这电影就好
了。我们的教学楼是在三楼。放学了,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回家去了,剩下的都
在楼下的操场上打球。只有我和另一个同学坐在教室里做作业。我站到窗前。楼
下操场上人很多。我把手插进口袋,又摸的那两张电影票。我咬了咬牙,在心里
说:我一定要把给她。
第二天,我就去兰兰的班上了。阳光很好,我进了文科班的教室,我觉得天
昏地暗。兰兰坐在她的座位上,她的边上有几个女生在和她聊天。我走了上去,
硬着头皮说:“惠兰兰。我这儿有一张电影票,想……想让你去看。”
“什么电影?”兰兰抬起头看着我。她的脸很红。
“‘新光’的。参考片,我也不知道什么名字。”我说。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我有事。谢谢你。你和别人去看吧。”兰兰说。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窘,并且自己使得兰兰也很窘。边上毕竟有这么多人呢。
我折回去,回到班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我想,自己刚才是怎么回事,怎
么莫名其妙连场合也不看看呢?
接着是上英语课。英语老师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事。
“冯征修。你桌上的物理课本怎么还不放下去?现在是英语课了。”英语老
师走了过来。
“哦。”我说,“我这就收起来。”我从台板里掏出一本语文课本,往桌上
一放。然后发现不对,又收了起来,翻了一下书包,才把英语课本拿出来在桌上
放好。
“怎么魂不守舍的?上课认真些。”她说着,转过身去。
“是。知道了。”我解嘲似地笑了笑。
英语老师很喜欢我,因为她觉得我人聪明。高一的时候,我的英语很糟,那
时的英语老师是个老头,老是骂我笨。
我初中没有在北郊中学念书。北郊中学里有很多学生都是上外子弟,所以学
校对学生的英语要求特别高。我一下子适应不了。兰兰初中也不在北郊中学,和
我一样是在长风中学,但她高一时英语从来没有不及格过。我则正相反:我高一
英语从来没有及格过。
高一结束,我在暑假里拼命自己学英语。除了英语,我还学德语。所以到高
二我的英语特别好,每次测验和考试都没有在八十分以下过。高二的英语老师换
了,就是现在站在讲台前的这个。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笨。
我翻开英语书,还想着刚才的事。我越想越觉得难为情。这太扫面子了。我
把头压在手背上,跟着别的同学一起念课文。我有口无心地念,只有我自己知道。
窗外的树枝丛在阳光下闪动。树枝丛很稀,因为这是在三楼,长得这么高的树不
多。我也能看得见楼对面的新大楼。那里都是些初中部的学生。我从来没有在新
大楼里上过课。
"......Albert Einstein was a world-famous scientist......"
我掏出笔,在英语课本上写着:She is my every-
thing。 I love her。英语老师在讲台那边笑着朝我看看,然
后作了个不高兴的表情。当然,她没有看见我写什么。我笑了,咬了咬嘴唇,把
钢笔收好了。
“你在写什么呢?”同桌的同学轻声地问了一下。
我连忙把这一页翻过。“没什么。”
“我看你有点不对头嘛。”他说。
“我在拼命想一首美国歌的歌词呢。”我说。我不喜欢这小子。原来的几个
同桌都不错,就这小子,我看不顺眼。他老是想和我比分数,平时鬼鬼祟祟的,
想来摸我的情况。和我比有什么用,考大学是自己的事。他成绩比我好也不一定
考得上大学,成绩比我差也不一定考不上。而且这小子的名字也怪,叫茅炅超,
他父母是怎么想的,给他起这名字?
阳光在桌面上很晃眼。我看着那些云,很浓很浓的云。我爱惠兰兰,我以后
一定要找机会。不管怎样,她今天对我的态度是不好的。
"......Princiton New Jersy was a small quiet town, though it did
have a......"
我跟着全班同学的声音念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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