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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12)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3:35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12)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9:09:32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
———————————

第 十 二 章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也曾在操场上看见过黄可。他在那里踢足球。那时我和他
是不认识的。黄可的那张脸有一种坚忍感。我足球踢得不好,但跑起来很厉害,
而且踢人。我们班上的同学看见我踢球的样子多少有点怕。他们说,我不是在踢
球,而是在踩人。但是如果我们班要和别的班踢球,我们班上的同学都会来劝我
上去踢。那次和黄可他们班踢,我也上了场。黄可这小子跑得飞快,我几次想绊
他都没能绊住他。黄可也看出了我在耍赖,他总是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
我接近他。我个子矮,短跑就不行,所以我赶不上他。结果我们输了,尽管我在
场子上踢翻了一个人。我对输赢也无所谓。这次踢球以后,黄可他们年级的人都
管我叫“炸弹”。本来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炸弹”诨名,直到我搬进了黄可寝
室,我才知道我另外还叫“炸弹”。我觉得这名字挺好。他们叫我“炸弹”,我
就应了。
  大学二年级的结束时候辅导员劝我走读。我说我不走读,我家太远。如果让
我走读也行,但得让我把户口迁出去。上海师大增加了招生,就动员学生走读,
因为寝室不够。我说寝室不够就少招点学生,别让更多的无知者来受骗上当了。
郑洁那时候刚当我们的辅导员,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他听了我的话只好笑笑,说
一定给我安排住的地方;在安排好之前,三年级一开学先让我在一个小房间里住。
那种小房间通常是给辅导员和教师住的。我说,那挺好嘛。那小房间是在三楼,
也就是宿舍楼的顶楼,里面只有两个人住,这样一来我就觉得办些什么事都方便
多了。
  和我同屋的那个同学是因为精神有问题而休过学的学生,本来是在八○级,
休学后就到了八一级。我抽烟他受不了,我十一点钟以后睡觉他也受不了。我心
里想,这小子是个神经病,不然的话我准揍他。大约过了三个星期,他对我抽烟
的事总算是能够习惯了。我也尽可能早睡。
  我有一本《圣经》,平时放在床上。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有《圣经》的,就
对我说:“冯征修,你把那本《圣经》卖给我好吗?”我听了肚子差点没有气爆。
这神经病!我对他笑了笑。“《圣经》在教堂里买得到。”我说,“我是教徒,
星期天要去作礼拜的,不能没有《圣经》。”
  一个星期以后,他真的去教堂里买了一本《圣经》回来。他说他要去受洗。
这不是笑话么,这小子也想作教徒,我想,上帝也真够倒霉的。
  “你是团员么?”我问他。
  “是呵。怎么?”他的眼光从来就是无神的。
  “团员是不能入教的。”我说。
  “你不也是团员么?”
  “我早就退团了。”我这人尽管撒谎不够老炼,但要骗骗这种神经病还是可
以的,“退了团教堂里才让受洗。”
  “那……”他有点犹豫。
  “这有什么。你去写个退团报告,不就行了?在中国有宗教信仰自由嘛。”
我存心耍他玩着。
  “这怎么行呢。一写退团报告,系里会说我的。”
  “你还信上帝呢?有这么信的么?”我说,“我看你就心不诚。算了吧。入
什么教了,干嘛呀。”
  “我是真的信的。”他认真地说。这一阵子这小子一直在听基督教电台。他
说:“我是诚心想入教的。”
  “我不是说了,入教就得退团。否则就是欺骗上帝。”我知道,他是真的以
为我是教徒呢。我象神职人员一样地对他说:“退团。这就是信心坚定。共青团
员信共产主义,信共产主义的人是无神论者,无神论者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如
果你不退团,你就是共青团员,就是信共产主义者,就是相信上帝不存在的人。
一个相信上帝不存在的人去作教徒,这和死人吃补药有什么区别?这不是荒谬么!

  在平时我就向他灌输了很多基督教的东西,米康的那一套东西我全都搬过来
吓唬他了。他愁眉苦脸着。
  “我看你这付样子呵,还是别入教了,好好作你的无神论团员吧。”我看了
他一眼,拉上门出去了。
  这小子终于没打退团报告。我看不起他。如果他真的打了退团报告,我倒有
可能看得起他一些。他脑子有毛病,如果能有个坚定的信仰也就罢了。既没有山
一样的信仰,又没有一只正常人的脑子,那就无疑不是人。这小子想受洗,就是
不信共产主义,是个假团员;又不肯退团,就是假信教。他妈的,脑子有病还想
用宗教来装点门面,混蛋。
  可能他母亲的脑子也是有病的。我搬进小房间后,他母亲来过两次。第二次
来碰上我在抽烟,就把眼睛往我这儿横。我当时没理她。
  四天以后,郑洁就来找我,说让我搬到楼下二楼八一级的寝室里去。神经病
的母亲找过郑洁,说在她儿子寝室里住的人抽烟,影响他儿子的健康,要求换一
个人和她儿子住。本来郑洁对我抽烟的事也是眼开眼闭懒得管;但这女人一来,
郑洁就不能不管了。郑洁来找我搬,就是因为这个。
  郑洁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对我说了。他也觉得好笑。这女人确实滑稽。
  当天晚上,我就把铺盖卷搬到了二楼的215室。一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
人,我看面熟。我把铺盖放在床上,向那人打招呼:“朋友,你是这个寝室的吧?

  “对。”他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们同室了。多多关照了。”我笑着说。
  “那当然。”他抽出一支烟递给我。他始终没笑。我接过烟,点上了。他说,
“他们一直在传,说八二级有一个学生要搬下来。没想到是你。”
  “我怎么样。我这个人还不算是个破坏感觉的人吧。”我笑着继续说。
  “还可以。听说你也是个混汤好手。”他没笑。
  “那你也是喽?”
  “算是的。”
  “那么我们可以‘混气相投’了。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黄可。你呢?”
  “哦。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有点失望,我以为我的名气是很响的,在
上海师大,至少是在数学系中文系艺术系外语系这四个系是“很有影响的”。“
我叫冯征修。”
  “一直听到的是你的外号。”
  “什么外号?”
  “炸弹。”
  “这外号我都不知道。”
  “就我们八一级的人叫。平时看你东窜西窜,不知道你叫什么。反正我们说
在八二级有两个‘炸弹’,一个就是你。”
  “还有一个是谁?”
  “那个胖子你知道不知道?”
  “噢。那小子。是三班的。我在一班。”
  “你本来住什么地方?”
  “楼上那小房间。”
  “那小房间挺舒服的。那你干吗下来?”
  “住那房间的那小子不是精神病么?他妈的他妈也是神经病,见我抽烟,就
跑到系里去说。于是我就被赶下来了。”
  “他妈的。系里那帮赤佬也是神经病。”
  “哦。哦。就是这么回事了。”
  “听说你写诗?”黄可问。他一直没露出笑容来。我觉得自己吃不透这小子。
  “哦。乱写一气的。你怎么也知道。”
  “在数学系里谁不知道?除了那些新生。”
  门被推开了。一个同学进来。他把肩上的书包甩下来,扔在床头上。
  “张政。你那本书看完了没有?”黄可问那人。
  “噢。看完了。你拿去吧。”他又拿回被扔在床头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本
书来,放在黄可的书桌上。《在历史表象的背面》,是“走向未来”丛书里的一
本。这套书挺时髦的,我想。
  黄可把书拿起,放在床上。这套书我一本也没有读过。我不喜欢看理论书。
  “这是你的床?”我问。
  “哦。”黄可说,“你这儿有什么好的书?”
  “没有什么很好的书。都是些诗集。”
  “你不看别的书?”
  “不怎么看。”我把头转向张政,“朋友,以后我就在你们寝室里了。多多
关照了。”
  “好说。好说。”张政笑着说,然后对黄可打了个手势。
  “你小子又没烟了,是不是?”黄可掏出支烟,扔过去,“你小子以后最好
自己也备着烟。老来找我,我可供不起。”
  “知道。知道。我是忘了。”张政嘻皮笑脸地把烟点上了。我在一边有点不
好意思。今天我正好香烟断档。张政叼着烟出去了。
  “哦。抱歉。我今天正好没烟。”我说。
  “这是另一码事。”黄可打断了我的话,“这小子一向就是这样。只抽伸手
牌。一个学期顶多自己买四包烟。”
  “哦。我平时一直是自己有烟的。没烟的时候我就抽这个。”我从口袋了掏
出板烟斗。
  “嘿。这东西我倒是没抽过。”黄可把板烟斗拿了过去,“你有烟丝么?”
  “有。”我把烟丝袋递给他。他装了点,问:“是这么装么?”
  “还是我来给你装吧。”我把烟丝和板烟斗拿了过来,装好了烟,放在嘴上,
边点边吸。烟燃了以后,我把烟斗递给他,说,“最好是用什么东西在上面压一
压,就容易抽了。”
  板烟斗的烟丝很便宜,五角钱一包的可以抽上一个多月。大众牌的,都是劣
质烟丝,香精放很多,很香。一开始抽会觉得新鲜,抽越多就越不想抽这东西。
黄可抽的津津有味,边抽边说,“这个抽起来很有派头。”
  搬进了这寝室后没几天,我就习惯了。和同室的人们,我相处得还可以。八
一级的人都把黄可叫“克思”,因为他喜欢看社科类的书,谈这方面谈得也多。
在这寝室里和我谈得最多的也是黄可,我们两个最和得来。在我搬进后的第一个
星期,我们就已经谈得很深了。黄可知道我的头骨会响。那时候程度还不厉害,
一天只响上几次。黄可说,他也写过几首诗。“那时候乱涂涂的,直抒胸臆。”
他说,“反正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的事才写的。”
  “哦。失恋?”我说。
  “失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对那个女人动上感情的。其实她长得并不
怎么样,气质也不好。那时候我昏了头了。”
  “失恋这种事是很正常的。”我说,“现在你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没有。”
  “是你甩了她?”我问。
  “不。是我追她。结果没上手。”
  “哦。原来这样。你肯定是因为对你自己自我暗示给暗示坏了。如果是突然
撞上一个你要爱的女孩子,那首先的看长相。”我说。
  “你说什么‘自我暗示’?”
  “就是你老是觉得自己要去爱上一个女孩子,然后就真的爱上了;如果你不
以为自己爱上她,你就不会为她神魂颠倒了。”
  “可能是这样吧。”
  “不过你的目标的选好一点才行。如果是个难看得要命的,你不等于是在糟
蹋自己么?”其实我对兰兰的情感在最初的时候也是自我暗示出来的。
  我没和黄可谈他的诗。他写的那些诗一塌糊涂。不写上几百首诗来怎么写得
好诗呢?而且他写这些诗的对象一塌糊涂。
  “你谈过朋友么?”黄可问我。
  “谈过。现在有点不妙。”我说。
  “女的是什么地方的?”
  “中学同学。现在是在上外日语系。”
  “长的不错吧?”
  “那当然。”我一向是为兰兰的漂亮感到骄傲的。我从日记本里面拿出兰兰
的照片,递给黄可。“怎么样。”
  “唉,比我谈过的那几个不知要好上多少了。”黄可有点迷恋地说。
  “唉。”我叹了一口气,“他妈的。这家伙现在老是在对我摆架子。我受不
了这个,上学期和她断了。我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反正断了。连大大小小的一起
算,这是我和她第五次‘断交’了。”
  “你这小子耐心真好,居然断了五次。”
  “这叫情感折磨。越折磨情感越深。”黄可这小子不一定能看得懂我。他可
能从来没有象我这么深地爱过一个人。黄可把照片递还给我。我重新把照片在日
记本里放好了。兰兰的照片,我就只有这么一张,所以保存得特别小心。我什么
东西都是乱丢乱扔的,只有两样例外:一样是我的诗歌,一样是女孩子在我这里
的东西。兰兰中学里的那些考卷,我至今还保存得很好。兰兰不知道这些。知道
了她准又会得意。
  黄可递给我一支“前门”烟。我问他八一级有没有漂亮的女孩。他苦笑着摇
头,“一个也没有,全都是丑八怪一样。刚才我对你说起的那个,我为她写诗的,
就是我们年级的。”
  “不过这倒也是。我看你们年级时,也确实找不到一个象样的。比我们八二
级还更糟。在我们八二级,象样点的只一两个,还都是有男朋友的。我真搞不懂,
这些女孩子这么早谈朋友干吗。如果是长得难看也就算了;但那些长得漂亮的也
这么着急,还怕找不到男朋友么?”我说。
  “你们八二级算好的了。”
  “不过,过去八○级女孩子倒是个个都漂亮的。可惜都毕业了。现在八四级
的你看怎样?”
  “嗯。八四级的倒也不错。”
  “中文系的石晓冰。你知道么?”    “……”
  “唉,你居然不知道她。石晓冰。真正的女神。条感、长相、气质,都好。
我是绝对崇拜她的。”
  “和你那兰兰比怎么样。”
  “各有千秋。”
  “你和她认识么?”
  “刚认识不久。在这以前是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的。”我顺口说,“当然,
我知道她的更多一些。我崇拜她嘛。”
  “什么时候在校园里碰上,你指给我看一下。”

  一年级的时候我总是在大教室里预复习数学。有一次我坐在西一教室看英语,
前面一排位子上有几个女孩子坐着,都很漂亮。其中有一个特别漂亮,那时候我
还不知道她叫石晓冰呢。我毕竟那时一年级,资格太嫩。她回过头来问我打墨水。
我打给她了。却没有趁机和她认识一下。
  我心里砰砰直跳。我多么希望我能和那另几个女孩子一样地坐在她那一排和
她一起轻松地聊天的呵。我那时却没有。我那时还不认识她。
  那天的天很晚,教室里除了我和她们之外,也没有什么别人。我其实完全可
以不用这么难为情的。我可以和她攀谈一下。但我没有。我这个人面子太薄。
  那时我不知道厚一厚脸皮其实常常是做成功一件事的关键。

  …………
  ……我走进了兰兰的屋子。兰兰站在窗框子上。前面的阳光很好,兰兰的姐
姐在我背后对我说:“你怎么对得起兰兰呵?”我说“怎么对不起了?这些日子
我一直想她。想得死去活来。”如果我是在门里面靠门站着,那么兰兰的姐姐就
是站在我背后的门外。她说:“兰兰可没有找别的男孩子。你尽找别的女人。”
  “没有。”我说,“我没有。”
  “还赖。南晓群是不是?”
  什么南晓群?我想不明白。“没这个人。”我说。
  “好吧。你说的我相信。可是兰兰不一定会相信。你自己去找她吧。”
  我向窗口走过去。兰兰没了。
  我发现这是在我中学时的一个同学的家里。我的同学过来给我倒茶。我在沙
发上坐下了。墙壁很白。茶几也是白色的。“我为你准备好了。”他说。
  “谢谢。我会找到兰兰的。”我说。
  屋子里又进来了几个人。是几对情侣,我都认识。一个女的对我说,“你怎
么不把兰兰叫来?”另一个女的说,“兰兰很漂亮,人也很好。我们正想见见她。
”他们都在笑。笑得愉快。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兰兰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我又在沙发上坐下了。情侣们说,“真可惜,见不到兰兰。”他们都走了。
我喝了一口茶。
  窗外建筑工人把铰手架搭了上来。我想,这是四楼。铰手架都搭好了。我的
同学进来。从窗口爬到铰手架上,然后他人没了。我走到窗口。这些铰手架都搭
得很整齐。阳光柔和,太阳比平时大六七倍。我爬上窗台,走到铰手架上。我顺
着铰手架爬下了楼。
  地面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我进了轿车。我的另一个同学在轿车里坐着。
  我开着轿车。开过大连西路的天桥,停在东体育会路兜弄里。“就把车停在
这儿吧。”我说。车头对着兰兰住的那幢楼。
  “等一会她会出来的。”我的同学说。
  我看着楼的门口。地面很白净。路边是冬青树丛和草坪。变得真快,我想。
原先兰兰家的门口是没有树和草坪的,都是水门汀的地面。
  兰兰和几个女孩子一起下楼了。就是刚才那几对情侣中的那几个女的。她们
走出了楼门。
  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必须上去抱住她,吻她,象英雄那样。
  我出了轿车。我抱住了兰兰。那几个女孩都退到了一边。太阳很淡。我嘬吸
着兰兰的嘴唇。我嘬吸着她的舌头不放。我们拥吻了好一会儿。兰兰想挣脱我。
  “兰兰,你别离开我。”我说。
  “在外面,你别这样。别人在一边看着呢。”兰兰羞涩地说。
  我觉得空气很清洁。“那有什么。”周围的楼房、路面、草坪都是新的。云
很白,白得透明。遍地淡淡的阳光。
  我和兰兰进了停在前面的飞机。飞机飞起来了。我抱着兰兰。又吻她。“我
真想你。”我说。
  兰兰在笑。她站了起来。她脚下有一个洞。她从洞里掉了下去。我哭了。我
从那洞里看不见兰兰。我拼着命哭。
  我拼着命哭。突然一块砖头砸在我头上。我大吃一惊。
  …………

  “征修。你醒了?”米康躺在我的身边。他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我揉了揉
眼睛,湿湿的。我在梦里哭不会发出声音吧,我心里想。
  “感觉坏极了。”我说。我觉得失望,梦被打断了。
  “哈哈,‘感觉坏极了’。”米康被我那句话逗笑了,“征修,我们起床吧。
八点半了。”
  “好。你醒了一会儿了?”我问。
  “嗯。黄可出去的时候我醒的。”
  我们穿起了衣服。洗脸刷牙。黄可捧着早饭进来了。“吃吧。”黄可说,“
我去晚了些。只有面包稀饭了。”
  “你们这里伙食还过得去吧?”米康问。
  “还可以。学生吃的糟,老师自然就吃得好了。”黄可笑了笑,“比过去在
上海师大的时候要好多了。”
  “石化厂嘛,待遇总得好些。”
  “尽管这里的人素质都一塌糊涂。待遇倒真的是好算算了。”黄可对米康说。
  “星期天这里还有学生吧。”
  “嗯。不过不多。”黄可说。

  我和米康两个是昨天晚上到黄可这里来的。
  昨天我先去了上海师大,没碰上杨洋他们。我正想回家,然后去金山,在校
门口碰上了米康。这小子拖着拖鞋整天在校园里瞎逛。
  “征修,你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的。”米康问。
  “我来看看。找杨洋。我的一部分长诗的底稿在他们那里。我现在得拿回去
誊出来了。”
  “啊,你又在过瘾了。”
  “呵呵。”我笑了笑。
  “没事么?”
  “哦。没事。”
  “我们到东部礼堂后面的那片草坪上去坐坐吧。那里不会有别人。”
  我朝门卫眨了眨眼睛。那门卫我认识。
  东部礼堂的后面有一块草坪。大概有一百多个平方米。三面都被房子围着,
只有一面可以进去。平时不大会有人想到要到这里来。这里很静。还有一棵大悟
桐树可以遮凉。我和米康两个在树下坐下了。天很热,太阳滚圆的,天空却显得
平静。
  “征修,你去新疆的事搞得怎样了?”
  “没有希望了。”我说。我在地上抓了一把草。环起手,让草屑从指缝里漏
下。
  “接着你打算怎么办?”米康问,“户口报进了没有?”
  “没有。不报到就不给报户口。他妈的,这一手挺毒的。我再想想办法看。”
我知道,对这个事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也就只好
去报到了。”
  “唉。结果还是斗不过他们啊。”米康感叹着。
  “算了,别提这事了。”我说。
  “我打算去珠海。”米康说,“九月份动身。”
  “去干什么?”
  “我也吃不准。是几个朋友帮我联系的。”
  “去呵。干吗不去。去珠海总比你在上海的中学里做老师要好。”我说。米
康在上海第五十九中学干外语教师。他早就想走,一直没走成。
  “唉,我想,我去了珠海,你征修留在上海怎么办?”
  “米康,我这人你知道,在任何环境我都能适应。我也能在任何环境里让这
个环境受不了我却又抓不住我的把柄……”
  “征修,我们相交这么久了。我待你就象我自己的弟弟一样。”米康拍拍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肚子里好笑。他妈的,谁都这样对我说,广化、阿生、还
有房红方,都他妈的这么说。我要靠这帮人照顾?我想,在我要求到他们的时候
是肯定找不到他们的;这倒不是我信不过他们跟我的交情,但他们能有多大的能
耐?他们是帮不了我所需要帮的忙的。我交朋友时从来不会在心里想这人能帮我,
只是因为我在感情上需要快活而已。米康今天又这么说了,我想。
  我“哦”了一声。
  “你也一直去我家的。我爸爸一直是把你当着我的弟弟。我去珠海,就担心
你以后会碰上什么吃亏的事。”
  “不会的。”我说,“你放心好了。”
  “晚上有事么?”米康问。
  “我和黄可约好了今晚我要去金山他的学校里的。”
  “算了,别去了。我们今晚好好吹吹。”
  “不行的。我得去的。这是约好了的。再说我找黄可有点事情要办。”我看
了看表,三点多了。
  “唉,征修,你还是别去吧。我在上海不会再留多久的,我们还是喝点酒,
好好聊聊吧。在金山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以后去还不是一样。”
  “哎,米康。反正你今天也没事,我们一起去吧。”
  “这不行。”米康说,“我正好是钱刚用光。”
  “这不要紧的。我这儿还有五块钱,两个人的单程车票还是够买的。”我拍
了拍口袋。
  “回来呢?怎么办?”
  “他妈的。我和黄可是什么交情。当然他替我们买车票喽。”
  米康答应了。我说我们赶紧吃点东西还是走吧,最晚一班火车是七点开。米
康说去他家吃饭。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说,“好的。”
  我好久没坐火车了。这次到坐火车到金山,算是“重温旅行”吧。

  金山的海滩上有个游泳场,夏天游泳的人挺多。我和米康都没有带游泳裤。
黄可推着一辆自行车陪我们在海边走着。远远的白云和海连着。我们走过游泳场,
沿着海岸向西南方向走。这地方风景也不错,但如果让我来这里定下,我不干。
这里毕竟不是上海。而且到了这里一辈子就被钉死在这里了。我早晚得去全国各
地流浪的。到了金山,待遇确实不错。但是远离朋友们了,我觉得不可设想。流
浪的话也没有那么多自由,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归宿定在上海。如果进了金山,
再想回上海就难了。我觉得自己毕业前没有报名来金山还是对的。黄可现在不是
觉得在金山非常没劲么?如果在上海,觉得没劲多少还有挣扎的希望。但是在金
山,就一点希望也没了。就这么回事。我要成名,就得扬名;扬名的前提就是不
能陷入偏僻。金山太偏僻了。它也有可能成为上海的工业中心之一,但最少得有
二十多年的文化沙漠阶段。我不愿在这种地方困死自己。米康说要去珠海,那地
方没错,对外开放的城市嘛,总不会糟到哪里去。
  前面有人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好象也是从上海来的。
  如果金山这地方是旅游区而不是工业区的话,反而会在文化方面好一些。听
黄可说,金山这地方人很杂,全国各地的人都有,这样一来,那些落后地区的愚
昧也难免会被带过来。如果来了金山,人们也不会把我当做是搞文化的,势单力
薄,天长日久难免自身也会被这种愚昧给淹没了。金山好地方,好风景,来玩玩
还是不错的。

  黄可在大学里因旷课太多而受到过严重警告处分。我搬进215寝室后才不
到三天,他就和我谈起他旷课被处分的事了。“旷课?”我说,“好极了,我这
个人没受过处分,但旷课也够多的了。”
  黄可的读书习惯和我差不多,也是不喜欢听课,喜欢自己看书。在我搬进了
215室之后,我旷课就旷得更厉害了。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大概一共去听过
五十七节课。按规定是有五百多节课。我不仅旷课,而且平时教科书也不看了。
到了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的书还是崭新的--没翻过几次,我难免有点急了。黄
可他们有一楼的系共青团分团委办公室的钥匙。我就借了来,每天晚上在分团委
办公室里看书看到凌晨二三点钟。黄可他们是毕业生,没有什么事做,每天早睡
晚起。
  离考试还有两天了,我晚上又下去了分团委办公室。我翻看着“概率论”的
讲义,做着题目。脑子里象是一片空白一样。我不时地对自己说:“强记!强记!
”到了晚上十二点半,我实在不想再复习了。一只飞蛾在日光灯下飞着。我怒火
万丈地用一张报纸把它抓住。我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着报纸。火光熊熊。我觉
得挺有味道。墙角了有一堆废乐器。我翻了翻,找不出什么好玩的东西出来。火
灭了,我实在觉得没劲。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所坐的桌子是办公桌,有四
个抽屉。我想看看抽屉了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摆弄摆弄。但抽屉都上了锁。我
只好继续看书。随机事件。可发性概率。求概率值。墙壁雪白,我头发胀。我又
看了几分钟,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想回屋睡觉。我还没出门,又觉得有点不对头,
然后想起:我把寝室门的钥匙忘在了寝室里了。我看了看表,一点钟。我知道如
果我现在去敲门,难免会被屋里的这帮家伙骂个狗血喷头,而且他们不一定会开
门。如果我自己睡觉在寝室里,半夜三更有人来敲门,我也同样决不会开门。我
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去敲门的好。但我也不想看书。总的找些什么事情做做吧,
我想。那些抽屉上的锁,我越看越别扭。我从地上拣了个大铁钉,把锁的两侧的
火漆都刮去,把那锁眼子里的那封弹子的铝状金属全挑了。这一手我老玩了。在
中学里的时候我拣到锁就拆。拆过十几把锁,现在熟练了。
  一把锁被拆开了。
  又一把锁被拆开了。
  我一共拆了五把锁。看看表,时间已经快五点了。我打开一个抽屉,看了看,
里面没有什么东西。都是些乏味的文件。我觉得没劲,从抽屉里拿了一块糖,扔
在嘴里,就把那抽屉关了。我也懒得再打开别的抽屉看了。我看着这些锁,有一
点兴灾乐祸。这些混官的家伙,我想,明天还不一定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五点钟食堂里有豆浆卖了。我把书包背上,从窗户里出去了。

  黄可推着自行车一冲一冲地走。我说:“黄可,你这里有吉它么?”
  “没有。干吗?”黄可转过头看着我问。
  “没有就算了。有吉它的话可以让米康唱几支歌了。”
  “哦呵。没有。”他推着车。
  “米康的那支《投错胎》谱得很好。”我说。
  黄可好象不感兴趣。他只是推着车向前走。我知道黄可这小子,不顺心就会
魂不守舍。来到金山一年了,这一阵子他好象特别没劲。

  第二天,我就把我在分团委办公室撬锁的事对黄可讲了。黄可说,“你别得
意,过几天就有你的好看了。你他妈的做事情也该考虑考虑后果呵。”我细细一
想,觉得确实有点不对劲。
  考完“概率论”,我走出教室。分团委书记在十米开外处向我招手。这天是
个阴天。我走过去。“成老师。”我说。
  “冯征修。我有事找你呢。”
  “什么事?”我问。
  “我们去系办公室。到那里去谈吧。”
  “哦。”
  “考完了一门?”
  “对。《概率论》。”我说。我马上便想到那拆锁的事。阴天。我觉得有点
冷。
  “《复变函数》考完了吧?”
  “没有。”我说。
  “这几天你在干些什么?”
  “复习。”
  “别的呢?”
  “没干什么呀。有什么事么?”
  “你一般在什么地方复习?”
  “自修教室。寝室。”我说。
  “别的地方没去?比如,系分团委办公室之类的。”他说。到正点上了,我
想。
  “哦。去过。”既然他说出了分团委办公室,我就没否认。
  “干了些什么?”
  “复习。”我知道自己最好是装糊涂。我觉得冷。我衣服穿得太少了。
  “还干了些什么?”他用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这小子在和我玩“英雄狗熊战
术呢”。我又不是犯人,我怕他干吗?我心想。我也用目光盯着他的眼睛。
  到了数学系办公室大楼,他把车锁好。我跟着他一起进了楼。进了辅导员办
公室。“坐吧。冯征修。”他给我拿了一张椅子。我坐下了。他继续盯着我看。
  “说老实话吧。除了复习,你还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我一字一句地说。
  “锁的事你不知道?”他眯起眼睛。我心里紧张,又有些好笑。我装糊涂。
  “什么‘锁的事’?”
  “你难道不知道分团委办公室的锁都被撬了的事?”
  “撬了就撬了。干我屁事。”我说。
  “冯征修。我今天是很客气地对你说话。希望你说老实话。”
  “我不是对你说了?”
  “星期二你在那里吗?”
  “在的。”我说。
  “锁是星期二被撬的。你难道不知道?”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笑话!”我们的目光对峙着。这小子大概是从书上学来的这一套,想通过
这种眼神里的“英雄气概”来压倒我。帮帮忙,这吓不倒我!我撬你的锁,又怎
样?我才不怕呢。
  “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冯征修,撬锁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觉得冷。
  “真的不是?”
  “当然。”我打了个哆嗦。等一下回寝室多穿一点衣服吧。
  “好吧。现在我给你几天的考虑时间。你考虑一下吧。如果你上路,我也上
路。我可以帮你把这事情给掩去了。如果你不想这样,我也不怕把事情闹大。可
以让公安局来查查指纹嘛。到那时,可没有你的好处了。”
  “随你的便吧。我可以走了么?”
  “你去吧。这几天我等你来找我。如果你来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他的
目光不象刚才那样“敏锐”了。我走出了办公室。
  天色阴沉。我走在路上,觉得被风吹得有些冷。怎样才能把这事化了呢?我
一边走一边想,实在想不出个好的办法出来。这几天正好又是考试。我《复变函
数》一点都没看。我心里被“锁的事”搅着,烦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看进一点书。四点三刻一到,我就去食堂吃饭了。他妈
的,这样下去考试都考不好。我认了的话又怎样?我想。想到“去承认”,我考
虑了一下,他们可能给我安个什么大罪名?“撬而不盗”,破坏罪,罪名不大;
考试一定得及格。认了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不认到时候被查出来也没什么,不
过这样提心吊胆,不如早一点了结了。我决定晚上就去找分团委书记。

  从海边回到黄可的寝室,我们买了些菜。黄可烹调手艺很好,他说由他来烧
菜。我和米康在一边切菜。黄可说,吃完饭我们最好是坐两点钟那一班车走。

  “成老师。”我推开辅导员寝室的门,“那事是我干的。”
  “你决定承认了?”分团委书记笑着说。
  “老想着这事心里烦。认了算了。”我说。
  “就是嘛。这样一来大家都方便。”他说。
  “我考虑下来是这样。你说了,如果我承认的话,你会把这事掩了。”我用
一种试探的口气说,“我希望这事情了结得越小越好。”
  “就是嘛。就是嘛。”他简直是有点得意了,“如果是你一念之差不承认,
那么我们大家都讨厌。”
  我心里想,如果我不承认,你也下不了台。“我考虑了一个下午。”
  “你呵。干吗去干这事?里面钱没少,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因为你不缺钱化。”
他以为我真的是不缺钱化了。我老子钱多是我老子的事,我穷儿子还是穷。
  “我查过你的家庭经济情况表。你父亲二百多块工资。你又是个不修边幅的
人。如果别人撬锁,动机一定是偷盗。你不会是为了这个。”他继续说。
  我不是为了偷盗,哦,我心想,如果我知道那里面有钱的话,我肯定拿个精
光。团委的钱还不是从那些学生的费用里榨取出来的,给系里那帮混官的学生去
作“社会调查”用。
  “当时我实在是因为烦燥。我看不进书了。想回寝室又忘了带钥匙。头脑一
昏就乱来了。”我笑着说。
  “你这个人呵,多少有点变态心理。我知道你写诗是写得不错。平时写写诗
歌也是好事,但不要这样发泄嘛。平时想发泄可以跑跑步喝喝酒,不就行了?”
他大概认为诗人艺术家都是这样发泄的。荒谬,荒谬之谈。创作本身不就是最好
的发泄么?这小子附庸风雅还谈什么诗呢。
  “哦,哦。我以后知道了。”
  “这样吧你写一张认识。写的深刻些。我知道你的笔头不错。”
  “好吧。我明天就写。”
  “另外,作为小小的惩罚,你得把这些锁赔了。否则说不过去吧。”
  “好的。成老师,谢谢你了。”
  “这作为是你的一次教训吧。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以后不会了。”我笑着说。
  “今后多写一些好的诗歌出来。如果可能也给我看看。”
  “好的。”
  我出了门。我觉得一身轻。如果是有着几条路让我选择的话,我总是会这样,
选择一条最不使自己伤神的路。
  我把事情对黄可说了。黄可说,“有这么简单吗?没这么简单吧。”
  我说,“管它呢。等考完试再说。”
  我的《复变函数》考了66分,我挺满意。锁的事系办公室里也没有再提起
过。那时候我的名声还没有恶到让他们想与我过不去的程度。如果真要斗的话,
我是绝对斗不过他们的。只是我这个人还是好斗。群群和我接触没多久,她就感
觉到了。
  在“撬锁事件”发生之前,我已经和群群认识了。那天是圣诞节。我们系里
的班上开完联欢会,我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打算找些人一起去徐家汇的天主教
堂。正好群群班上的两个男生拎着热水瓶走过来。我认识他们。那时我打听到了
群群是外语系八一级的学生以后,我就化了半年的工夫,和外语系八一级的全部
男生都认识了。
  “你们干吗呢?”我问。
  “我们班上开舞会。东部没水了,我们只好到西部去打。”
  “班上女生多,她们作主,我们吃苦。只好算了。”另一个说。
  “你们班开舞会。我去可以吗?”
  “你想去?好极了。去玩玩挺好的。”
  其实我就是为了群群。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这样的机会。
  到了他们班上,那些女同学看见我都觉得惊讶。我笑着说:“听说你们这里
热闹,也想来玩玩。不知你们这儿是不是欢迎。”
  “大诗人来了。我们这里怎么会不欢迎呢?”一个女生说。我在外语系串得
多了,大家都已经面熟了,但是我和这一班的女生没有一个是正式认识的,我多
少有点窘。我看见了群群,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她正和另几个女生坐在窗前笑呢。
  他们开始跳舞了。三步的。四步的。教室里布置得也很好,日光灯用彩色的
皱纸包着,红红绿绿的。墙上还有那种圣诞灯,一闪一闪的。几支曲子之后,我
觉得不该再浪费时间了。我直接走到群群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你教我跳舞好吗?”群群很惊讶:“你是说我?我?我教你跳舞?”我涨热了脸
使劲点头。她没有拒绝。我很兴奋。“你答应了?哦,我高兴啊。”我说。群群
微笑着,没有说话。“真不好意思。我一点也不会。”我说。
  “这也是诗人风格喽。”群群笑着说。“哈。”我傻笑着。“来吧”群群说,
“开始。我进你退……这样……这样……这样……对了。这样……”
  我踉踉跄跄地学着。在这之前我真的一点也不会跳舞。“真不好意思了。南
晓群。”我说。教室里的灯光红红绿绿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群群问。
  “我们以前相互碰上过嘛,我还问你要过诗集呢。”我说。我觉得自己勾在
她腰上的手指头暖乎乎的。
  “这我知道。但你是怎么知道我叫南晓群的?”
  “我打听来的。”我说。其实我是自己搞清楚她叫南晓群的。那时她每天晚
上都在东一教室晚自修。我在两年前就被她的形象搞傻了。每次她离开东一教室,
我就马上跑到她坐的位子上,查看有没有她遗忘的东西能帮我弄清楚她叫什么和
她是在哪个系哪一级的。终于有一次,我在她的座位上看见了一本本子,上面写
有:上海师范学院外语系八一级南晓群。但是我不可能告诉她这个,同样,我也
不会告诉她,是为了她的缘故,我才进入外语系的圈子,和他们年级的这许许多
多学生结交的。我在外语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今晚,为了这么一个和群群认
识的机会。
  “我第一次见你,就特别注意你了。”
  “你注意我干吗?”群群笑着说,“你大名鼎鼎,别人注意你是正常的。我
可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呵。……哎哟,哎哟,你踩着我的脚了。”
  “噢。对不起。”
  “没关系了。你注意步子和节奏合拍。这样。一……二……三四,……一
……二……三四,……看见了吗?”
  我开始跳得顺一点了。群群带我也越来越轻松。
  “你是数学系的,怎么也写诗?”
  “瞎写的。”
  “你怎么没考中文系呢?”
  “唉。那时候错过了。现在只好算了。我在中学里是读理科的。那时考大学
要紧,所以没有转文科。”
  “啊,是这样。”
  “你那时也看诗歌小册子。你最喜欢谁的?”
  “王依群的。”
  我吓了一跳。“你也知道他呵?”王依群就是胡同,胡同是王依群的笔名。
  “怎么,我不能知道么?”她看着我笑了。
  “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想到。”胡同在我的眼中地位要高过其余的人。
  “你呢?你觉得他的诗歌怎样?”
  “王依群胡同,中国数一数二。”我说。
  我轻声地诵读了一首胡同的短诗。
  “节奏漂亮极了。”我说。
  “你能背得出他的诗?”群群说。
  “只要是我所喜欢的诗歌,我都能背得出。”我说。
  群群的腰很软。舞曲是慢四步的。群群哼着曲子带我。在舞会的过程中,群
群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注视着她的脸颊,我觉得幸福。
  我把四步的都学会了,但三步的还没学好。十一点钟,教室里熄灯了。同学
们把蜡烛都点上了。群群的班级给我的感觉从来就是“这个班级是个童话”,现
在就更童话了。烛光映着群群的头影。我觉得她深远。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
感觉好极了。”我说,“在我们数学系,永远也搞不出这样的舞会来。”
  “本来嘛。这是我们的特色。”
  “你们每年都要这样开一次?”
  “嗯。这次不算怎么样。第一年的那次才好。”
  “你们这个班级真的象是一个幻想的童话世界。唉,如果我能在你们的班级
就好了。真羡慕你们班上的男生呵。”我说。如果在群群的班上的话,这四年就
可以和群群朝夕相处了。

  “火车票已经帮你们买好了。”黄可骑着车过来,“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过
去吧。”
  马路上人不多。黄可推着车。我把背包放在黄可的车上。刚才黄可让我们慢
慢走,他去替我们买了火车票。自行车毕竟比步行快,才不一会儿,他就又回来
了。金山靠海,所以有风,比市区要凉快。米康带了一付墨镜,他的样子不象是
中国人。
  火车站有不少人也有人在那里退票子。黄可说,他们学校一个月给他们发两
张火车双程票,再用大巴运送上海来回两次。有的人一个月跟大巴回两次上海够
了,就把这两张火车票在火车站退掉,还可以捞几包烟的钱。
  开始检票了。我和黄可握了握手,说,“你回去吧。以后如果再有什么事,
我和你打电话。”
  米康也和黄可握了握手,说:“非常感谢你了。这次我高兴得很。”米康说
起话来象外交拜会。这做作,我想。
  黄可拍了拍米康说,“不要这样说嘛。大家都是朋友嘛。那我回去了。”他
把头转向我,说:“我回去了。有事打电话,写信都可以。再会了。”
  “再会。”
  “再会。”
  黄可出了火车站。我问米康,“你觉得黄可这人怎样?”
  “不错。你的朋友都是没错的。”米康笑了笑。
  我们跟着队伍向前走。检票。阳光苍白。站台。我们找了个座位。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想,如果我去新疆的话,就得坐好几天的火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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