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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15)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4:26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15)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9:14:20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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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七 章
十三路电车开过共和新路旱桥的时侯,我听见我的头骨在我的书柜里咯咯咯
咯的响声。那天他们把从我头上取出的头骨放在一个玻璃盒子里给了我。“这还
是你的头颅骨,必须保存好,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的。”动手术的医生这样说。
共和新路这一带我不常来。小时侯听忆苦思甜报告,我来过两次。一次是我
在奶奶那里读小学两年级的时侯。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另一次来,我则到现在
印象还很深,那时侯我在外婆家那里的小学里上五年级。我们在东余杭路那边的
学校里排好队,从海宁路穿出来,过横浜路一直走到共和新路蕃瓜弄这儿。我们
先到蕃瓜弄的居委会,听一个老工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忆苦思甜。我们坐在下
面心不在焉地听。这一类的报告我们已经听得很多了,总是资本家怎么剥削工人,
工人的生活怎么苦,怎么吃了上顿没下顿,怎么贫困交加,生了病之后怎么去借
高利贷,怎么被流氓欺负,怎么卖儿卖女。如果是农村,就把资本家改成地主,
把工头改成狗腿子,诸如此类。那作报告的人的普通话毕竟不标准,所以听起来
累;如果是在广播中听故事或是看电影,这一类事情就足以使我们热泪盈眶。但
这不是电影,老师在一边看着,不准我们讲废话,也不准笑。如果讲废话或者嘻
嘻哈哈被老师听见看见,老师就立即横眉冷对地厉声训斥;回到学校之后再点名
批评。我就是这样挨过好多次克〔注:繁体为“克+刀”〕。我们在蕃瓜弄参观
了滚地龙。滚地龙是一种住宅,一米多高的一个拱形棚,棚下就住人。讲解员说,
这是解放前留下来的。保存得真好,我那时侯想,忆苦思甜的人记忆力真好,二
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当时班上有一个同学说,“这滚地龙一定不
是旧社会造的,上面的油毛毡还很新。”边上的几个同学马上说他反动。他红着
脸解释。老师说:“这滚地龙修过,所以油毛毡是新的。”同学们听了都不吭声
了。七四七五年意大利的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拍了一个电影,叫《中国》,是在
中国拍的。这电影我没看过,据说是很现代派的。他把南京长江大桥拍得反过来,
又拍了滚地龙的镜头。那时侯南京长江大桥在中国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象征,而
且那时中国人看不懂西方的腐朽没落的颓废派作品,所以认为安东尼奥尼是在污
蔑社会主义中国,各单位都组织批判安东尼奥尼。我们小学生也批判,尽管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要批判。那时侯我们总是认为,凡是老师和报纸电台里说是反动的
东西,总是反动的。我还记得那时侯我们在班上读到过一首儿歌:
红小兵,志气高,
要把社会主义祖国建设好。
学马列,批林彪,
从小革命劲头高。
红领巾,胸前飘,
听党指示跟党跑。
气死安东尼奥尼,
五洲四海红旗飘。
参观了蕃瓜弄,我们要叫心得体会,我们就在报纸上东抄西抄,把这儿歌也
抄了交上去。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打了个“中”,因为那个时侯人们已经开始批
邓了。
我在曹家渡换坐54路。去奶奶家要经过房红方那里。我也是有一阵子没见
房红方了。早上从外婆家出来是八点半,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夏天让人懒洋洋地
想睡觉。我在54路车上抢到了一个座位,瞌睡了起来。我高中时的一个化学老
师住在曹家渡这里。那时候觉得他这么远要每天赶来赶去多麻烦。现在认识的人
多了,才知道他这地方不算很远。有的人家住宝山每天要赶到闵行去上班,不是
远得发昏了么?上海市区的范围越来越大,交通越来越拥挤。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麻烦。
兰兰呢?兰兰分配的单位离家远么?她一定能在单位上找到一个英俊潇洒又
有钱的男朋友了。那时侯兰兰不相信我的头骨会响。现在我的头骨已经被摘下来
了。如果我能再重新见到兰兰,我一定会把装在玻璃匣子里的那头骨给她看,让
她听听我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声。
那时侯兰兰把她家的地址给了我。我一开始还不敢去呢。兰兰在信里对我说,
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倒不是怕。那次送电影票被兰兰回绝
的事使我一看见兰兰就躲开,虽然我很想和她在一起,很想和她说话。挺难为情
的。是兰兰先打听到了我的生日,是兰兰先开始给我写信的。她让我别躲避她。
我于是就不再躲开她了。她为我买了生日礼物。我也买了一件礼物回送给她。初
中我们都是在长风中学念的,只是在初中时我还没有机会认识她。但是后来长风
中学的一些老师知道我和兰兰的事。在我去看那些老师的时侯,他们就对我说:
惠兰兰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很不错的,你和她怎样。我总是结结巴巴的,无言
以对。
如果现在兰兰在这辆54路车上出现,我一定会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兰
兰你好”。或者,我还是会想要躲开她吗?
我给兰兰的第一封信是用英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我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而且
那时侯我更浅薄,我只想在兰兰面前炫耀自己。我那时开始追求兰兰,是因为她
是整个年级里最漂亮的么?这我不知道,因为在那个时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兰
兰是漂亮的。我一直以为兰兰长得一般,不过是样子挺让人看得舒服而已。但是
如果兰兰长得真是象我那时所判断的那种程度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去死去活来
地追求她了。我对“美”的要求太苛刻,而那时我自己和“美”相距遥远。兰兰
那时侯怎么会喜欢上我的?让我想想,好象是因为夸我聪明的人太多。兰兰认为
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我读书心不在焉也能考出好成绩。也许兰兰想,如果我用
功一点,我的成绩准能在班上拿第一。如果兰兰那么想,那她就错了。我这个人
对“课本”是没办法用功的。心不在焉地取得的成绩是我能够取得的最好成绩了。
如果我拼命地读书,也只能学到这个程度,因为我是一个天生对那些我所不感兴
趣的东西只能心不在焉的人。兰兰让我考研究生,也错了。所有别人学的课本,
我只能学到一点皮毛,这点皮毛我学来得很轻松。但我绝不可能学得再深一些。
我这个人只能在感性上吸收和发挥,却不能在理性上钻得更深入。我的一切“理
性”也不过就是一些穿着理性外衣的感性而已。那时侯我对兰兰说:理性不可知。
兰兰不同意,偏要说“感性不可知”。后来我没有再和兰兰争辩这个问题。我们
看法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兰兰和我争辩的也很多。有人说,分歧多的两个人容
易相爱,只要一个是男的另一个是女的。我和兰兰从认识开始就有这么多分歧,
然而我们终于没有“容易相爱”。我和兰兰的争议,一般总是以兰兰和我翻脸而
告终。因为兰兰太刁蛮,所以我只好谦让。而我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所以兰兰
就更容易来和我抬杠。她越是和我过不去,我越是爱得厉害。今天我就希望兰兰
能听见我头骨的响声。我以后能够感动兰兰吧?
我的身子一跌,差点撞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的身上。她不是兰兰。她化过
妆。看上去她本来的长相也不会差。她斜了我一眼。“对不起。”我说。她把目
光又重新移向了窗外。我用手撸了撸脸。我觉得清醒了些。一打瞌睡就是一身汗。
我倒是从十五岁以后身上就没有出过痱子,但汗多了让人难受。
那时侯兰兰来上海师大找我。我们一起坐18路,我也总是坐我今天所坐的
这样的位子,兰兰坐在我的身边。那时侯我总是没有把她搂住。为什么我那时不
搂住她?我后悔极了。
我身边的那个女孩下了车。我坐到了里面靠窗的那边去。从窗口看出去,那
女孩在朝前走。车重新开了起来。风吹在身上凉快。我看着那女孩子的形象慢慢
地被车子拉到了后面。她在向她的前方看着。她会不会想到在车窗里至少有着一
个人在非常注意她呢?漂亮毕竟是一个女孩子的本钱。
如果我老了,再碰上兰兰,她一定也老了。我又能想得出什么办法使我们不
老呢?我玩不过宿命。如果老是想到宿命,真会让一个人想疯的。
一个乡下人在我的外边座位上坐着,浑身汗臭。让风多多地吹进我的脖颈吧,
把汗吹干,我更凉快。还有一站就要到底了。
房红方是黯之黯带出来的,本来房红方这小子素质一塌糊涂。
黯之黯在一开始和我认识的时侯也曾经以为我是可以被他带带,让他随便指
点的。但他毕竟在和我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改变了他的看法。黯之黯这人很有灵
性,什么希奇古怪的点子都想得出来,和他在一起就会觉得很愉快。但是他想要
“指点”我,这办不到。我不大会去指点别人他们应当怎样怎样。但是如果别人
老是想要来“指点”我,我就不能容忍。也许是因为这个那时黯之黯才在我背后
说我坏话吧?我可也是一直在说着他的坏话的。那时我的名气还不响,我和黯之
黯也没有很多大不了的分歧。一般他有什么新的想法,我也会同意,因为他的幻
想诱惑力很大。
我和黯之黯一认识之后,就一同办了《撒娇》。几个星期之后他又说要办诗
歌大奖赛,孟浪广化胡同他们也都同意了。在我们动手搞的时侯,黯之黯什么事
都没有干,却又有新的主意了。我说“黯之黯,大奖赛你到底想不想搞?你这小
子怎么老是只说不动的。”
“你这家伙就是缺少幽默感,太认真。”他说,“有许多想法只是说出来过
过瘾的,干吗真的去干呢?”
我说,“大家都动了,你怎么能喇叭腔呢?”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又来劲了。说:“大奖赛当然要搞。主要是形式。比如
说北岛。他一心为中国诗歌事业奔波,我们就把一等奖给他,奖品就是一双皮鞋。
他跑坏了这么多鞋,这一双皮鞋算是一种补偿。还有王小龙,我们也总得给他一
个奖吧。”我被他弄的哭笑不得。
后来大奖赛没搞成,不了了之。别人倒是没什么,但我对这事耿耿于怀。这
以后只要我弄《撒娇》,我就不再去理会黯之黯的别的构思了。黯之黯后来和小
峰搞《大蒜头》,和房红方搞《蹩脚诗》,和武非搞《单眼皮》结果都是没有什
么名堂。但是“撒娇”在上海师大闹了几次,把中文系的那帮人和校党委弄得心
烦肉跳。黯之黯和武非一向没有什么交情,他们两个能在一起搞《单眼皮》倒是
一件使我觉得诧异的事。黯之黯为他的单眼皮自豪,为他的瘦个子自豪,为他的
大舌头和走路歪歪扭扭自豪。我在心里对这些不以为然。他有一本诗歌集,叫《
全国的单眼皮的瘦少年》。我对他说过,我决不捧他的这本东西,因为:第一,
我不瘦;第二,我的两只眼睛中只有一只是单眼皮,另一只在我观察了多年之后
发现是双眼皮。小时侯我的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的,我想以后这剩下的一只双眼
皮的也不会再变成单眼皮的。不能恭维我自己,我干吗捧这本诗歌集?我捧它就
是贬我自己。如果这诗歌集叫做《全国的一只单一只双眼皮的不胖不瘦的矮少年
》,那我倒是会捧一下。
“哦,不特,好久不见。老朋友,你怎么不来啊?”房红方一开口就难免是
他的这句“老朋友”。
“我已经去闸北区报到了。他妈的,玩不过他们。”我在他屋里的那张破沙
发上坐下了。我发现他的桌子不见了。“你的桌子上哪儿去了?”我问。
“卖了。”房红方说,“昏过去,只卖了十九块钱。”
“干吗卖桌子?”我说。他那堵本来写有“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
的墙被他重新粉刷过了,但是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那几个字。
“唉,没办法,我妈不给我寄钱,我只好先把桌子卖了。将就几天吧。”
“哦。”这只赤佬,甩艺术家派头也不能这样搞哇。“如果你妈妈过一些日
子再不几钱过来,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已经写信去催了。”房红方拿出烟,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刚才你说你去报到了。怎么会事?你不是说你要去新疆么?”
“去不成新疆了。上次碰到胡一飞,就是那个中文系留校的,对我说,我去
要求去新疆支边的事,市高教局向各高校都通报了。上面对上海师大说,今后要
做好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不能再出现分配结束之后再要求支边的事了。上海师
大的那帮赤佬也为这事伤透了脑筋。看样子他们以后更恨我了。”
“你去报到了?”
“嗯。不报到就没户口。这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我玩不过国家。我被分在向
东中学,过一阵子就去领工资了。”
“算了算了。在中学里作教师,作就作了。给它混就是。”
“第一个学期他们排我一星期六节课。”
“哦。哦。黯之黯刚来过。你们这帮赤佬又在瞎闹了是不是?”
“又是黯之黯对你说了什么了?黯之黯这小子,这一阵子就是在到处胡说八
道。”
“你也不要老是指责黯之黯。你也想想你自己。”
“我?你小子心里就只有一个黯之黯。他这样在外面乱放风,我能不辟谣吗?
”
“好了好了,不谈这事了。”房红方说。
“这不是谈不谈的问题。就今天这事来讲,你不跟我提的话,我怎么会提起
它呢?黯之黯这只赤佬要名气,我京不特就他妈的不要名气了?”看着房红方的
这付对黯之黯赤胆忠心的样子,我就来气。到处都有他黯之黯的代言人。他妈的。
“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个了。外面传就让它去传算了。”看他刚才的那付样
子,他还想声讨我呢,现在居然劝我了。“外面不是也有不少人说我的坏话吗,
我理都没理它。”
“今天是你在向我提这事,不然我也不想提起这事。”我说。房红方在外面
有人说他,是因为他自己的素质不行。就他这种素质,人家能不骂他吗?人家不
骂他骂谁?黯之黯这小子,我没找他搞石晓冰的事,他倒反过来找上我的麻烦了。
“嗳,老朋友。你最近长诗写得怎么样了?”
“六千行。”我说,“这一阵子也没有怎么多写。”
房红方的头发越来越长了。这小子越来越艺术家气派了。
“房红方。你那《木偶》第二期到底办得怎么样了?上次我把稿子给你到现
在差不多有一个半月了吧?”
“我在找人弄呢。”房红方说,“两个星期后你再过来看一下。那时侯我差
不多可以弄好了。”
“我这次可是为了你拼命誊了一遍的呵。”
“这我知道。这次的两篇小说不错。《无牢》是你最满意的一篇么?”
“不。不是这篇。我最好的一篇是《有去无归。或者没有目的地》,比较长,
懒得改了。”
“我感觉最好的是你的那篇《无牢》,小说里面的那种错乱感觉是绝对自成
一家的。”
“朋友帮帮忙。你是嘲我呢还是怎么的?《有去无归》你又没看过。我的小
说怎样我自己还不清楚么?按你这种说法,我的水平就是《无牢》这种水平喽?”
房红方这小子现在在我面前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哎老朋友,我不是这个意思嘛。”房红方连忙说,“的确是谁写的作品谁
最清楚。上次他们那帮赤佬跑到我这里来,还在喋喋不休。一会儿说胡同的小说
比黯之黯的好,一会儿又说黯之黯是上海写得最好的。我后来把他们那帮人全都
赶走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说谁比谁好呢?这是谁也没办法说的东西。大家
的意识都到了这个层次,还能比什么呢?每个人都写自己的。说来说去,上海不
就是这么几个写得好的?这次我在《木偶》上全用了。”
“你用了哪几个人?”
“你、我、黯之黯、广化、胡同,还有就是里纪和小峰。”
“哦。”
“在上海就是这几个人,还能找得出谁呢?大家都到了这种层次,谁也不会
卖别人的账。”
“哦。”我笑了笑。房红方这么搞一下,这么表示一下,是明显地在抬高他
自己的东西。胡同黯之黯的小说,我承认,水平够了;广化的理性思维在诗歌写
作上是一种不利因素,但在小说创作上却是一种优越,至少也不比黯之黯胡同差;
小峰的精神错乱使得他的小说有一种非人为的努力能控制的东西,因而也提高了
他的小说的水准;里纪嘛,在风格上也是自成一体,虽然他不是个小说家,而是
个思想家;但是你房红方在写一些什么东西?要文笔,文笔不行;要构思,构思
也不行;要意识,意识一塌糊涂,最近刚刚赶上;要思想,我怀疑这小子根本没
有思想。
“哦,对了。这期《木偶》,我让广化写了个序。这只赤佬绝对是中国第一
门腔。”房红方这一次说话的样子什么的都要比从前文雅多了,不在手舞足蹈的
了。
我吸了一口烟。我听见我的头骨在那只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那天我拿了头
骨回家后,就把它锁进了书柜。这东西不能让我妈看见,否则她又要大惊小怪。
头骨在家里响,我也能听得见,因为我现在的脑壳是金属的,而我的大脑还是和
原先的头骨有着感应。
我把烟蒂掐灭,抬起头,看着对面墙壁上隐隐约约的字影:7:30以后,
结束一切糊谈。毕竟房红方把墙又重新刷了一遍,毕竟他也知道这几个字实在不
雅,他知道不好意思了。我笑了笑。房红方去厨房冲开水了。一向看不起房红方
的广化这次算是给房红方面子的,因为他为《木偶》写了序。办第一期《木偶》
的时侯,房红方找不到厉害的角色写序,只好请黯之黯的几个文学青年朋友兼崇
拜者来写,效果很差。
广化对米康感觉挺不错。他对我说,米康这人很不错,很讲信用;他对米康
这人很有好感。但是就为这事,我对广化的感觉被广化自己破坏了。
那次我约了广化、黯之黯、阿生、房红方、米康他们一起到我家来喝酒。他
们都来了。那还是在今年春节之前的时侯,我刚放寒假,早上难免要睡上一会儿
懒觉。米康来得很早,八点钟,他就把我给敲醒了。我去开了门。米康说,你赶
快去穿衣服,别着了凉。过了一两个小时,黯之黯和广化他们也到了。黯之黯和
米康已经在师大里认识了。我指着米康对广化说,“这就是米康,我向你一直谈
起的。”我又向米康介绍了广化,在这之前我也是一直向米康谈到广化,说他是
一个很素质厉害的人。于是他们两个聊了起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广化和
房红方说要到新村后面的那片空地上去看看。米康说,“我还有一些事,得先走。
”广化连忙对米康说,“我们都是相互闻名已久,今天既然碰上了,那就是缘份
所在,你怎么急着要走呢?这样吧,你等着我。我不回来你就别走。有一些事情
我们好好谈一谈。”米康答应了等一会儿。结果广化和房红方在外面逛了三个小
时才回来。我知道广化是在过瘾给房红方洗脑子呢。黯之黯和阿生说,我们不等
这两个了,先喝起来吧。本来米康是打算去他的亲戚家吃饭的,但是为了等广化
来“好好谈谈”,他只好在我那里先吃了。在我们吃了一半的时侯,广化和房红
方两个回来了。米康问广化,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谈?广化说,没什么事,想和你
随便聊聊。
“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了。现在三点了,我有点事,是家里的事,非去不可的。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要谈的话,那我先走了。”米康说。
“其实没有什么事。你有事那就先去吧,反正我们认识了,以后还有机会说
话呢。”广化说。
米康走了以后,广化说,“米康这人很不错。我刚才约他,然后特地和房红
方晚一些回来,看他走没走。结果他没走。我是特地试探他来着。其实确实没有
什么事。”我听了这话,心里马上就来气了。我想广化你这只赤佬也太不象话了,
米康是我的朋友,那有这样试探别人的,难道人家一定要等你吗?还说得出口,
你小子又不是什么贵人。广化还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说。他给我的感觉一下子坏极
了,以至于我开始回忆起广化平时的那些小零小碎的傲慢,积聚在一起,而对他
一下子反感起来。但是我又在想,我现在也没有必要去得罪广化,现在我得先对
付黯之黯和孟浪这两个。
黯之黯在一旁也看不过去。他对广化说,“这样不太好吧。”广化没有吱声。
过了一会儿,广化说:“持洲,你觉得冯征修的诗歌怎样?”
“不错。”黯之黯说。
“怎么只是不错呢?你和孟浪在诗歌里具备的东西他的诗歌里也有。”广化
冷笑着说。
“是的。”黯之黯点了点头,“他的进步最近特别明显。”
“你要小心点。在上海,说不定有不少人是要超过你的。”广化说,“你不
要以为你一个人在写长诗。兄弟我,哼哼,也在玩玩着长诗呢。”
我和黯之黯之间的不对头在那个时侯是刚刚开始。广化则在那时刚开始和我
一起搞了口兽。不管怎样,在那时只要看见有人惹黯之黯,我总是会在一边兴灾
乐祸的,更何况广化是站在我的一边。我在一旁一言不发。我不会帮黯之黯,但
是我也在想,我和广化到最后也是会成为对头的,我得防他。现在我们只是彼此
认识了而已。我和黯之黯倒曾经是真正的朋友,尽管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对头。
“征修,好久不见了。”许坚为我开了门。
“今天你在家?”
“今天是星期天。”
“哎呀,日子过糊涂了。”我笑了笑,走了进去。
“从浦东过来?”
“不是。从我外婆那里过来。刚才我顺路到房红方那里坐了一会儿。你没出
去么?”有时侯星期天许坚要出去玩。
“正好在家呢。”许坚说
“哦,奶奶。”我和许坚一起进了屋子。奶奶在厨房里洗菜,“奶奶。”
“哦,征修呵。”
我给了许坚一支烟,说:“新疆是去不成了。我去报到了。”
“怎么回事?”许坚问。我把那个故事又讲了一遍。许坚说,算了,还是在
上海待着吧。“以后找个机会拔出来就是了。”
“难哪!”我说,“算了,这种事情扫兴,还是谈点别的愉快一些的事吧。
天气这么热。”
“你的群群怎么样了?”
“这事也不愉快。不谈。”我笑着说。
“那就没什么事可谈了。”许坚笑了笑,“原先我还是以为你这次准能去得
成新疆的。你有什么武侠书带来么?”
“没有。”
许坚伸出手,把烟灰弹进烟灰缸。奶奶从外面进来。奶奶穿了一件旗袍,开
叉的地方露出腿来。她把菜放进了碗橱里,说:“上班了没有?”
“去报到了。”我说,“再过几个星期要去上班了。”
“以后到了工作岗位可要好好工作啊。”奶奶说。
“当然。我混起来一只鼎。”我说。
“怎么能说是‘混’呢?你是在什么地方?”
“向东中学。就在北站的边上。”
“以后要当老师了,穿着什么的都要象点样子才行呵。你看你这头发。”
“哦,哦。过几天我就去理了。”我打着哈哈。奶奶说着又出去了。她就是
这个腔调,弄得来一本正经一套一套的。在我念初中二年纪的暑假,我来这里住。
我和爷爷一同发劳骚,她偏要在一边说我们讲得不对。我说,共产党有什么好?
把中国人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她偏要说“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比旧社会好”、
“托共产党的福”。我说,“你怎么不拿原始社会来和现在比呢?社会总是发展
的,就算共产党不‘解放’中国,现在的日子也不会糟而只会更好。你看看人家
台湾。”她偏要说她的“解放前苦”和日本人占领上海时的事情。我说不管怎样
台湾也被日本人占过,那里人现在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她说我“反动”。我只
好对着爷爷笑。爷爷说,“哎,现在这世事,象个什么样子。”
我把烟头扔了。许坚说,“到我家去坐坐吧。”我说好的。许坚把烟头也掐
灭在烟灰缸里了。我的头骨在那只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我把兰兰那时寄我的那
张音乐卡片也放在那张书柜里,就放在玻璃匣子的旁边。这是兰兰机给我的最后
一样东西了。
大学一年级的时侯,阿咪阿姨去了一趟德国,她给了我一叠德国的明信片。
我没事就给兰兰写一张寄去。兰兰偶尔也给我寄明信片。有一个阶段,我给她寄
了七张明信片,但连着一个月,我等不到她的消息。我有点急了,就到上外去找
她。那天是四月底的一天。天气阴沉沉的却不下雨。我去了她的寝室。正好兰兰
刚从教学区回来。我们在楼里遇上了。
“你怎么来了?”她说。
“老是没有你的消息,我一发急,就来了。”我跟在她后面。她有着长长的
头发。在中学里她梳辫子,但现在不梳辫子了。在高一的时侯,我老是用课桌把
她的辫梢在后面夹住。她打开了寝室的门。
“你来得巧。我本来是回来拿一些书去教室的。现在不去了。”
“我来了你还去啊?当然是不去了。”我说。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你
的同学呢?怎么寝室里没人?”我问。
“有的出去了大多数在教室里自修呢。”兰兰说。
“这一阵子你很忙吧?”
“不忙啊。”
“那你怎么不来信呢?”
“不高兴寄。”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叠信说,“你看,都写好了。”桌上的这
一叠只有一只信封套着。
“寄一封信也不费功夫,干吗不寄呢?”我说。
“不高兴寄嘛。”她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忙得没有寄信的时间呢。读不到你的信,难过极了……”
“就是要让你难过难过嘛。”她继续笑着。
“好了。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以把信让我看一看了吧。”
“不给看。”
“唉……”我搞不过她。
“本来是想给你的。但现在突然又不想了。”
“你吊我胃口是不是?”我说,“你不给的话,我也不写信给你了。”
“你忍得住的话,你尽管可以不写。”她一搞就搞个没完。我的心理她全都
一清二楚。我搞不过她。“这倒是。看样子还是我自找的。”
“就是嘛。你要知道,我这个人不肯吃亏。你以后给我写两封信,我就给你
回一封。你八分钱邮票只能换我四分。我是绝不能吃亏的。”她笑得很鬼。
“那我每次给你寄信贴八分邮票算了。”
“那不行!两封换一封。你贴八分是你的事。”
“好。我又输了。你厉害。”
“当然是我厉害喽。”兰兰笑得很开心。
外面是阴天,黑沉沉的,让人觉得没劲。“这天不好。”
“唉,下雨就好了。”
“不过我不喜欢天下雨。有阳光才好。”
“我喜欢雨天。”兰兰说。
“因为我在你这儿,所以希望是晴天。一下雨,我回去一路上不是麻烦了
吗?”
“这倒是。”
“如果在我哪儿呢,我当然也会这样想。”我学着兰兰的腔调:“我喜欢雨
天。噢,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学你的样子。”这家伙太难惹了,我在她面前只好
陪小心。
“算了,算了,别装样子了。我才不会生气呢。”
“呵呵……”我傻笑着。
“呵呵!”兰兰学着我的样子,然后说,“你在我面前装老实,不知道在背
后又怎样骂我了。”
“我哪里敢在背后骂你哦俊这个你是知道的。上次你说你在写长篇小说?”
“写不下去了。不写了。”
“你最近在看些什么书么?”
“看完了四本《飘》。”
“这部小说我没看过。”我说。
“对,有一本书很好,是法拉奇写的,叫《人》。法拉奇,你知道么?”
“不清楚。”
“她是意大利的一个女记者。”
“噢。我想起来了。”
“对,就是她。这本书我看,觉得不错。你应该看一下。”
“到时侯我去买一本来。”
“这书买一本也是值得的。这书里的那个角色才真正算得上是‘人’呢。唉,
几点了?我把表忘在家里了。”兰兰问。
“四点四十。”
“我们吃饭吧。”兰兰看了看窗外说,“你好好地在这里待着,我去买饭给
你吃。”
“那就谢谢了。”
“你这个人……。怪不得我们寝室里那些见过你的人都说你‘憨厚’呢?”
兰兰拿着碗出去了。我笑了笑。我这人憨厚?她寝室里的人幽默极了。
外面是阴天,我觉得挺没劲。我走到窗前。窗外有条河,河的对岸是厂房。
河里污染得厉害。再远一些就是从前我和兰兰一起读高中的北郊中学了。在高中
二年级时我有一本《英语格言精华》,之中的一条我记得很牢:Love is
a sweet torment。但是我老是用不上。我不喜欢格言,但我喜
欢背上一些英文格言,这样我就可以炫耀自己英文学的很好。但这句我从来没有
用过。老是准备说出来,老是找不到对象。格言嘛,就是用来吓唬吓唬人的东西。
在兰兰的床上放着一只塑料吹气的大玩具娃娃“阿童木”。兰兰喜欢这个?
我觉得挺有趣。什么时侯兰兰再过生日,我给她买一个绒毛的玩具大狗熊,好象
我就是一只大狗熊。
“你在寝室里这么傻乎乎地站着干什么?”兰兰端着两只碗进来。
“没干吗。”我笑了笑。
“哦。”兰兰把碗放在桌上,“菜不好,今天的菜全都不好。”
“荷包蛋、抄猪肝……挺不错了。”我拿过来,说,“勺呢?”
兰兰递了一双筷子过来,说:“我可是挑好的买了。今天是食堂的菜不好,
到时侯你别老在心里叨叨,说我不给你吃好的。”
“怎么会呢?”我说,“这菜不错了。”
“谁知道呢?”她朝我白了白眼,然后忍不住笑了。
许坚在录音机里放了一曲名叫《断交》的迪斯科音乐。我靠门坐着。贞贞在
一旁做暑假作业。他们家的房间很暗,因为窗帘都拉上了,因而让人觉得阴凉而
宁静,虽然录音机里的曲子事实上是喧嚣的。
“你爸爸呢?”
“出去了。”贞贞说。她抬了一下头,然后又把头低下了。
“以后你打算住哪儿?”许坚问。他打开了冰箱。
“浦东。”
“不住你外婆家?浦东太远了。”许坚说。
“我没花头,不好意思住那儿。如果我是在一个好单位里工作,那我倒是无
所谓了。”
许坚把西瓜放在桌上,说:“吃啊。是冰冻的。”他用揩布擦了擦手,给我
拿了一块。我接过。他自己也拿了一块。
“现在你怎么样?”我问许坚。
“工作是苦一点,不过奖金多,苦一点倒也无所谓了。先拿钱要紧。过几年
不想干了,再动脑筋蹦出来。”许坚说。
“以后我在向东中学,离你那里挺近。你没事可以过来玩了。”我说。
“这倒是。”
“……迪斯科太闹了,换一盒‘雅’一点的,怎么样。”
“你那时不是一直喜欢听这个的么?”
“冬天喜欢。夏天听这个太热了。”
“那时你和兰兰断了,一直来我这里听这支曲子的。不过,这在夏天听确实
太热了。换一盒理查德·克莱德门怎样?”
“好的。有的人不喜欢理查德·克莱德门,说他弹的不是钢琴。我不管他弹
的是不是钢琴,只要是在某一种气氛里,我需要某一种旋律,我就听一种相应的
音乐。我在上海师大跳‘两步头’舞的时侯,就是老听他们放这曲子。现在再听,
就是在回忆‘浪漫主义之夜’了。他妈的,接吻音乐。”
“最近又写了些什么诗歌?”许坚问。
“没有写什么。短诗一首也没写。就写那首长诗。嘿,如果写完了这首,绝
对是中国诗歌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诗篇。”想到我能在诗中建立起一种新的理想
主义,我禁不住激动的发颤。
在上海师大的时侯,市公安局文保处的人来大学里来找我,一开始系里的那
帮家伙多少有点怕。系党总支书记特地来找我谈话。他在食堂里看见我就叫住了
我,问我什么时侯有空,他希望能和我谈一谈。我看了看他,对他说,可以,我
吃了饭去他办公室找他。党总支书记的态度很好。我毕竟是一个在上海有一点名
气的人物嘛,我当时心想。
“只好听天由命喽。”我用毛巾擦了擦手,“贞贞,你大学还有几年。”
“三年。”贞贞说。
“别人都不会有什么事,就你这小子平时是危险分子,你是自找的不得志。”
许坚边说边擦着桌子。
我在系办公室沙发上坐下了。党支部书记给我泡了茶。我看见桌上有一本《
撒娇》第一期。“冯征修,今天我找你主要是为了想和你交流一下思想,希望你
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只是想和你聊聊,随便谈谈。”
“我是不会有什么想法的。”我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心想。
“平时呢,我们对系里的同学关心不够,也不知道同学们有些怎样的思想动
态。现在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了解一下嘛也是应该的。”他微笑着说话。
假惺惺,我想。
“哦,”我眼睛瞟着桌上的这本《撒娇》,“你问我要我写的东西。我看你
这里已经有了嘛?于老师,你是从那里弄来的《撒娇》杂志的?”
“啊,这个嘛……,你现在在上海师大也是知名人士了。虽然我们平时关心
同学关心得不够,但是你的诗歌还是流传的我这里来了。呵呵呵。”他硬板板地
笑着,“我们是搞不清楚,你和你的朋友这样凑在一起写这么多作品,也印了这
么多诗集,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呢?”
“这个么,主要是我们这帮人太傲,目空一切。如果稿子出手,对方不是百
分之百的按我们的意愿发表的话,我们宁可不让稿子出手了。”
“噢,是这样的。”
“我们这帮人把名声看得很重。如果给了报社什么的而他们又不发,这不是
坏了我们的名气么?”
“呵呵……,那么,你们平时写些什么呢?”
“主要是诗歌和小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你们的作品里所反映的是一些什么样
的思想呢?”
“这就很难说了。要看写的人了。我们中也有是忧国忧民的,也有是写风景
的,也有写哲学性的想法的。比如说我吧,我主要是写一些个人的对于人生的体
验。”
“那么有没有什么反映当前形势的作品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从具体的来说是没有的。我们觉得我们写的东西
是写给五十年一百年以后的人看的。因为我们这群人写东西都没有文学功利性。
我们反映的是我们自身的心态。但是,我也可以说,社会就是由无数个个体组成
的,所以我们写出了自己也就是写出了这个社会某个面嘛。个体主义就是某个面
的社会主义嘛。”
“那么,你们是在比较多地反映社会的阴暗面喽?”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第一,我们都是很光明的作者,我们的自身心态也
光明,所以我们从自身心态中所反映出来的东西也光明,第二,如果不是纯粹自
我的话,我们所反映的只是我们所在的环境中所领悟到的一切:那么,如果我们
是被黑暗笼罩的话,那么我们所反映的是黑暗面。于老师你难道认为我们是在反
映社会的阴暗面么?”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只要看一下我们这个社会是不是黑暗的,就能知道我们所反映的东
西是不是黑暗的了。”
“那么你们平时不发表,写这些东西干吗呢?”
“总有一天要发表的。我们中的很多朋友都在作着人事上的努力,以后很多
报社出版社的负责的编辑都来争着要和我们交朋友,我们就把稿子给他们去发表。
这样我们心里也更舒服,于老师,你说是不是?”
“嗯嗯,这倒是。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清楚:你们的这本东西叫《撒娇
》,你们是不是组织了这样一个‘撒娇诗社’?”
“哦,那不是什么‘诗社’,只是一个名词,我们觉得它比较好听,用来形
容我们的作品恰如其份。”
“‘撒娇’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呢?”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有一句话,叫‘愤怒出诗人’。但是我们中国是社会
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制度这么好、这么优越,我们怎么能‘愤怒’呢?我们不可
能愤怒嘛,所以,我们认为,是‘撒娇出诗人’。这社会主义制度这么优越,我
们愤怒不起来,我们撒撒娇。”我说。我在心里好笑,他妈的,这种老家伙。
“哦,听起来倒是满有道理的。就是那个……感觉上有点不舒服。”
“当然,从感觉上连我们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嘛。但‘感觉’毕竟是主观上的
东西。我们相信马克思主义,要尊重客观事实嘛。再说,前一阵我们党中央刚刚
提过,‘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是在实践嘛。”
“嘿嘿,这个倒是……如果你们能这样想,倒是也不错。”
“我们当然是这样想喽。”
“好,冯征修,我倒是要请教你一下。可能是我不懂诗歌,你们的诗歌我就
更难读懂了。我这里有一首诗歌,是几个同学抄来给我的,你解释一下好吗?”
“嗯?这是我的诗嘛。”
“哦。尽管我不懂诗歌,但是我还是比较喜欢诗歌的。所以呢,我听说你写
诗歌,就特别留意了。”
“啊,是这样。”我恶心极了。他妈的处处卑鄙。
他把他所抄的我的诗歌递了过来,“你解释一下吧。”
阴谋
某一个阴谋为我们而设置
我们常常担心陷进阴谋
而我们的担心本身就是阴谋
在做一件事的时侯有阴谋
吃饭的时侯肚子里有阴谋
睡前的阴谋和梦中的阴谋
白天的举止是阴谋
揭发阴谋是为了另一种阴谋
襟怀坦白是公开和无可奈何的阴谋
音乐不是阴谋
听见音乐的时侯,我们沉湎于阴谋
甜言蜜语和仁义慷慨是假惺惺的阴谋
高风亮节是哄骗后人的阴谋
婴儿呱呱坠地是一场阴谋出世
死是另一个范畴里的阴谋
自杀更是自欺欺人的阴谋
一个人没有出生就死去不是阴谋
想到了这一点,就是阴谋
热衷于阴谋的人是阴谋家
反对阴谋的人是高明的阴谋家
爱情是阴谋碰上阴谋家
生出了儿子是阴谋中的阴谋
父亲是老阴谋家
我是小阴谋家
读一本书是陷在这种阴谋之中不能自拔
打仗是阴谋,和谈是更险恶的阴谋
诗歌是激动人心或者不激动人心的阴谋
一群诗人在一起就成为文雅而不文明的阴谋
而且应当肯定:
这首诗就是阴谋
读完它,你已经落入圈套之口
“你这‘阴谋’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样都是阴谋呢?”
“这个嘛……”我看了两遍,“‘阴谋’只是一个名词,我是从字面上为这
个字平反昭雪。”我知道他是想找一点“政治问题”来搞我的脑子,只好胡乱地
对他解释。
“阴谋又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平什么反嘛。”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理解的阴谋和别人不一样。在字面上,‘阴’就是
不阳,就是不光亮,不光亮就是‘暗’;‘谋’就是想办法。‘阴谋’就是暗暗
地想办法。所以我说处处有阴谋,因为处处人们都在‘暗暗想办法’嘛。”我松
了一口气。
“这个你应当解释清楚才行,不然人家要误解的。”
“就是嘛,所以我只把这首诗留在我的笔记本里,不拿出去给别人看。所以
刚才我看见于老师拿出这首诗的时侯我还觉得奇怪,我笔记本里的诗歌也居然流
传到系办里来了。奇怪。”
“是吗?啊,呵呵呵……”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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