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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18)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5:05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18)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9:19:02 1997)
第 二 十 章
里纪的家在江湾镇。他家除了在一幢大房子里面有几个房间之外,在房子的
对面还建了一座小的房子,小房子也有一大一小两个间。里纪一般就在他家的小
房子的小房间里和朋友们聊天吹牛。小房间大约只有六七个平方。一张桌子,一
张床,一个书架子和几张凳子。房间里很暗,一般就开着一张台灯。我靠在沙发
上抽着烟。我到这里的时候里纪不在屋里,他妈让我坐一会儿,说里纪去打电话
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我随便翻着桌上的书。一本《伊甸园之门》,是我的,可
能是他在看吧。这本书我挺喜欢。美国六十年代搞的“反文化”运动让我羡慕。
那时我和黯之黯谈起过,然后黯之黯说,我们应当在“撒娇诗会”上向爱伦·金
斯伯格致敬。
“冯征修,你来了。”里纪把一包“醒宝”烟扔在桌上。
“哦。”我笑了笑。
里纪也是辞职了的。他是合肥工业大学八四届的毕业生。他的专业是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技术类的。他在大学里的时候就只对数学感兴趣,拼命地
自学数学。后来他又埋头于哲学,开始是盯着维特根斯坦和维也纳学派钻,后来
则是存在主义的学说。他写的文学作品很少,只有《木偶》上的《阿修罗家族》
之类的。他是在两年前毕业的,毕业后被分在马鞍山。他什么也不管,辞了职就
会上海。现在他是没有户口没有职业的,全靠他的父母养他。在我们朋友的圈子
里,虽然他没有什么作品,大家还是把他看的很高。他们都认为里纪的想法很深
刻。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有时候我觉得他挺能和我谈得来的。
里纪跳上床,靠墙坐下了。他的头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怪。
“剃过头了?”我说。
“啊。昨天刚剃的。”里纪说。
“你给谁打电话?”我问。
“哦,是广化刚才打电话来。说星期天让我去宝山他那里。他说不定也会给
你打电话的。”
“哦。”我看了看手掌,这几天打电话去我那里不一定找得到我的人。
“持洲和阿生好象也会去。”里纪说。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就是了。”我说。
“这一阵子你写了什么东西没有?”里纪把烟打开,递给我一支。
“嘿,写了一个短篇,叫《新村手淫史》。”我说。
“听上去象淫书一样。”里纪笑着说。
“怎么象淫书?”
“《青春手淫史》嘛,我说有点象医学论文。”
“噢,你听错了,是《新村手淫史》。不是‘青春’。”我说,“写一整个
新村的人都在手淫。官方禁止手淫,结果越禁人们‘秘密地’手淫得越厉害。到
最后手淫出来的流体先是把整个新村,然后把整个上海给淹没了。”
“哈哈哈……”里纪大笑了起来。他大笑的时候幅度很大,头厉害地向后仰。
“手淫把上海给淹没了,并且,根据‘手淫流体力学’,一整个新村的人都
被冲到了外滩和人民广场。”我笑着说。
“这篇小说确确实实是荒诞。你小子现在超现实得一塌糊涂了。这篇小说你
有没有带来?”
“没有。”我说,“有几个地方挺难写的。”
“哦。你什么时候带来看看。”
“哦。”我把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最近你在忙些什么?”
“一个绝对漂亮的构思。”
“什么构思?”我问。
“‘算命语法’。是上次广化在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想到要搞的。我和广化谈
了,越谈这东西越感到绝。”他拿了一叠手稿,放在我面前。我翻看了一下,尽
是些符号什么的。我不大感兴趣,又递还给他了。
“这个我看不大懂。”我说。
“其实这个不复杂。一半是琢磨出来的,一半是来自体外神秘经验。”里纪
说。
“什么‘体外神秘经验’?”我问。
“你有过梦魇么?”里纪翻弄着他的手稿。
“‘梦魇’?我一直听说这个词,一直不知道这个词的具体意思是什么。”
“就是你自己感觉到你自己在做梦,或者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压在你身上,但
你就是挣脱不开。”里纪说。
“没有过。我最厉害一次做梦是在大学三年级,就是在梦里逃出了寝室。”
我说,“那次是我发高烧。”
“这不是梦魇。我倒是梦魇过几次。他们说梦魇的人心脏多少是有点毛病的。
前天我还有过一次呢。我能看见屋子里的一切,但就是不能动,说不出话来。我
没挣,挺放纵着的。如果放纵的厉害的话,放纵到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了,就
是体外神秘经验了。上次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有一个英国人已经达到能够随时
都能有体外神秘经验了。他能让自己躺着而使意识离开身体,在天花板上看见他
自己躺着的躯体。不过,我梦魇的时候不敢让体外神秘经验的状态维持得太久了。
因为弄得不好身体会大规模缺氧,会有生命危险的。”里纪的神情象是在默想。
“我倒是没有过梦魇。”我说。
“你没有梦魇说明你的身体好。”里纪说。
“不过,‘体外神秘经验’这东西太玄。”我说,“以前,我就知道瑜珈术
可以通过意志来使物体运动。但是这个我没听说过。太玄。”
“其实这也和瑜珈术差不多。瑜珈术是通过意识产生能量。而体外神秘经验
就是意志向体外游移。这比起瑜珈术感觉可能要‘邪’一些。”里纪笑了笑说,
“你是看武侠书的。按武侠书上的说法,就是‘邪派功夫’了。因为施行体外神
秘经验对于身体来说毕竟没有什么好处的。”
“这倒是。按照瑜珈术,倒是在调动人体内的一种‘潜能’。瑜珈和气功差
不多吧?”我说。
“我想大概是差不多的。”里纪说,“外面说练气功是得开窍的。一般的健
身气功都不开窍,就只能是健身,但不能发功。开了窍以后,气才能从开了窍的
地方发出来。”
“哦,还有这种说法啊?”我说。
“一般气功师的水平都不怎么样。真正好的气功师发起功来确实很厉害。上
次我老家的一个朋友和我谈起在庙里拜菩萨的事。你知道乡下人为什么这么热衷
于拜菩萨吗?”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我说。
“有的菩萨像确实是能够治病的,尤其是在那些名气响的庙里,里面有几百
年下来的菩萨像,往往最有效用。”
“哦。”我听的希里糊涂。
“因为过去那些练气功的、修道的,都要朝那像拜。天长日久,他们的气都
感应在上面。尤其是那些气功练到家的高手,拜一拜就不得了。气功是能治病的。
你拜菩萨的时候面对那塑像;如果那塑像是从前许多气功师拜过的,那就不时地
会有反射出来的气。这不等于就是气功治病么?”里纪说。我听得目瞪口呆。里
纪吸了口烟,继续说,“释珈牟尼成佛的时候,不是‘万花齐放’吗?气功这样
东西,力道绝对厉害。释珈牟尼嘛,肯定是功夫已经到家了。”
“这当然。”我说,“不然佛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精神力量呢?”
“上次我到一个朋友家去,他表姐是炼气功的。她只用手掌对准几米外的一
棵树,过一会儿又用手掌对准你的话,你就能闻到树的气味。”
“我也有一个朋友,叫胡一飞。他也是练气功的。什么时候你可以和他认识
一下。气功这东西绝对神秘,只是我这个人火气太旺,静不下心来。”我说。我
确实想练练气功,但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来。
“他也练气功?什么程度了?”里纪问。
“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体内的热流了。”我说。
“这已经不错了。什么时候你介绍一下。”里纪说。
“这当然。”我说。里纪的眼睛在天花板上看了一会儿,好象是在想着什么。
我看着他。
“噢,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怪不得中国的画家和书法家的寿命长呢?用毛笔
的时候是要运气的,他们也等于是在练气了,只是没有开窍而已。”
我没有和里纪谈起过小兔那天在我家的事情。谈着气功,我怎么会又突然想
到小兔的?我心里觉得奇怪,刚认识小兔那时,她一直是把我当作“中文系的京
不特”的。但是中文系的那帮料又怎能和我比呢?胡一飞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个
出色的人。我知道我的许多朋友是出色的。我也是出色的,只是有太多的火气。
“弘一法师的毛笔字你看见过没有?”我问里纪。弘一法师也是出色的。
“没有。”
“值得看看。值得看看。他那几个字,一点火气也没有,平和的一塌糊涂。”
“这当然,他毕竟是个得道的人。他写给夏沔尊的那个偈语我也看过,绝对
境界到了。”里纪说。
这几句我也能背得出的: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家伙绝对厉害。象他这样的人,出家真的是最终归宿。你想,中国的第
一幅油画、第一个歌剧都是他搞的,而且又是书法家。这种家伙不得道的话,谁
得道啊?”我说,“不过这家伙的境界我们是学不得的。我们还没有到达郁达夫
的那一步,所以只能望洋兴叹。什么年龄的人毕竟只能做什么年龄的事。”
我一直觉得是这样:弘一法师是高僧,但可敬而不可学。我不懂“与人为善”
,我只知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尽管到最后我根本没有力量去“以牙还牙”
。是的,我是无力的一个人,但是我不想学圣贤。古往今来,“邪必侵正”。佛
经上也这么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说邪恶,社会或者是国家机构就是
最强大的邪恶,又有哪个个体的人,能用自己的正直去战胜这邪恶呢?在世间只
有邪恶在战胜着正义,在消灭着想要保存着正义的个体。或者就是邪恶的方式更
替。但是从来没有正义战胜邪恶的。弘一法师出了家,又能怎样呢?所谓“对善
的向往”只能是画饼充饥。连佛陀这么伟大的,也只能悲叹一声“定业不可转”。
“不过,‘五四’时的那帮人确实挺厉害,一个个都意识挺到家的。”里纪
说。他把烟咬在嘴里。
“那当然。我最喜欢的有几个人,一个就是弘一法师,其他的象鲁迅、郁达
夫、苏曼殊、瞿秋白……,一个个都狠的。”
“你也这么想啊?我最喜欢的也是这几个。”里纪说。
“英雄所见略同嘛。”我说,“象鲁迅,他所指出的国民性当然是中国人的
劣根性,但其中许多也是人类的弱点了。”
“我也这么想。”里纪说。
“瞿秋白,真正的革命家,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又有富裕的家庭又有绝对漂
亮的老婆。干革命为了什么啊。理想主义啊!象老毛这种赤佬算什么革命家?明
明是投机分子嘛!这就是襟怀坦白和卑鄙阴险的区别。”我说。但是从另一点上
也就决定了瞿秋白只能是个弱者,而毛泽东才是强者。
“我也佩服瞿秋白。佩服他是个真正的革命者。但不是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
者。不过,一个人能认真地坚持自己的信仰,哪怕它是荒谬的,也是一个有正气
的人。就象托洛茨基,不也是这样么?”里纪说。
我的头骨在那玻璃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里纪的小屋子挺暗的。
“还有就是郁达夫。这小子有这个魄力暴露他自己。但是他有一点我觉得挺
扯淡,他和他老婆一闹翻就把他老婆的信都公开了。”
“这个我倒不觉得是郁达夫扯淡……”
“还不扯淡。有本事就得敢做敢当,既然自己爱过。如果闹翻了就败坏对方,
这不是等于在败坏自己从前的感情么?我认为一个人哪怕是现在不爱了,只要他
从前爱过,他也不该亵渎自己从前的爱情。”
“呵呵呵,其实他这也不是在败坏他老婆。”里纪笑着说。
“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婚后,感情不和的话,你怎么办呢?”群群问我。我们
已经走到陕西北路了。
“这要看是什么情况了。”我看了一眼群群。群群戴着口罩,两只眼睛在头
发和口罩之间闪烁。我舔了一下嘴唇说,“一般说结婚之后感情不和有三种。一
种是女的不再爱我,或者她爱上了别人。一种是我对这女的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还有就是大家都没有感情了。如果遇上第三种,那最好解决了:洒脱得很,商量
一下,离婚,不就了结了?”
群群笑着说:“这当然了。如果碰上你不再爱那个女的呢?”她想难我。就
凭这个也难不了我,我心想。
“对于我,这种情况是不会有的。我是个绝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人。
如果我要爱上一个女人,和她结婚的话,那肯定是一辈子吃准了都爱她的。我这
个人嘛,要么不爱,爱情一来绝对根深蒂固,怎么可能在结了婚以后不爱呢?”
说得动听极了,我在肚子里为自己鼓掌。
“这个可是说不定的。”群群说,“万一要是有这种情况出现呢?”
“就是说,这个女的还爱我,而我已经不再爱这女的?”
“嗯。”冷风把群群滑雪帽外面的头发吹得飘动起来。
“我当然得忍住喽。我得象我爱着她的时候那样地和她一起和谐地生活。”
我说。如果真的有这事,我不离婚也得在外面搞女人,和谐个屁。不过,那也说
不准,因为我这个人太要面子,而且容易怜悯别人。
“和一个没感情的人怎么能和谐地生活呀?这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群
群说。在她脑袋里理想化的东西还是太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一,我要对得起我自己,因为是我自己选择了和这个人
结婚的;二,我不能对不起一个爱我的人。所以我必须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我
不可能不负责任地丢弃一个我自己建立起来的家庭。”我说。我确实是这样认为
的,所以想一想的话,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不该结婚的人;但是我必须去得到
我所爱的女孩子的感情。
“嗯。这倒也是。但是如果在婚后那女的变得对你没感情,但你却又很爱她。
你怎么办呢?”
“只要我知道了这个,我就会和她分手离婚。既然她不爱我,我再和她生活
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与其勉强,不如分手。”
“嗯?这样你倒是不愿勉强?”群群说。
“当然。宁可我怜悯别人。我最不能容忍自己被别人怜悯,被人施舍。她爱
别人,我就劝她去找她所爱的人。”我说。这也是真的,至少,我不愿意丢面子,
凑合一个这样的家庭。
“你说得挺有道理。”群群说。她想了想,又问,“如果你爱一个女孩子的
话,你会怎样对她?”
“我当然不能对不起她。”我说。
“这是起码的。”群群哼了一声。
“我还没说完呢。我爱一个人,我就愿意去为我所爱的这个人献身。我可以
为她牺牲一切。”我说。我爱任何一个女人就是因为自己“愿意”爱上她,所以
应当说我是爱我自己的。我为我自己献身。我是个绝对自爱的人。
“如果她也爱你……”
“我就永远和她在一起。”我接过群群的话头。但是这不可能,我已经舍去
了唯一性。我是不会结婚的。除了为了某种功利,诸如出国之类,我会暂时和人
结婚,但也绝不长久。
“呵呵,这倒简单。但是如果有两个这样的女孩呢?”群群追问了一句。这
家伙反应太快,思路很活。
“不,不会的。爱是唯一的。”我说。又是一句台词。不是真话。
“你这样认为?”群群问。
“嗯。”我在撒谎。
“如果你爱的人从来就没有恋爱过,也没有爱上你呢?”
“那我一定要打动她,直到她也爱我。”我说。我就是这样死缠群群的:不
追到头不罢休。
“永远无法打动她呢?”
“为她祝福。祝愿她能幸福。”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觉得自
己的眼眶里填满了眼泪。我是在哄骗么?按理我在哄骗的时候是不会动感情的。
“你自己呢?”
“她能幸福就是我莫大的幸福了。”我说。但是我不会那样,我是个容易嫉
妒的人,我是个有报复欲望的人,离开了我的,我只会去拼命狠追,去夺回她的
感情来,否则,我以后的努力就是让兰兰一辈子忘不了我,不管她同谁生活在一
起,我一定要让她时时想起我。为什么我去想到兰兰?
“哦,好了,我们到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好人。很好的人。”群群说。
我真想吻她。这是她的家门口前三四米的地方。
“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走进门。然后,走。”我看着她说。群群“嗯”了一
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前,她停下了。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在心里对自己
说:上去!上去抱住她!吻她!但是我没动。群群在门口看着我。深夜了,一个
人也没有了,我把音乐会的一切都忘记了。我知道群群也在期待。我刚想向前迈
步。群群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她摸出了钥匙。
“你该回去了。”她背对着我说。
“黯之黯的小说比他的诗歌要好。”我从桌上抽出一支醒宝,点上。
“你这样认为?”里纪问。他不写诗。他说他认为,目前在上海黯之黯、孟
浪、京不特三个都是出色的诗人,而且是各自不可取代的。我只觉得黯之黯在向
下走,孟浪在维持,而我在一直向上发展。我正在用我的诗篇压倒所有别的诗人。
“黯之黯的诗歌不行。”我说,“我认为黯之黯的小说是有独创性的,可以
独当一面。但他的诗歌不行,我们的时代已经不需要这种诗歌了。”我对黯之黯
的贬低是夸张了的,事实上有很多人是只喜欢黯之黯的诗歌的。但是我只一心想
把黯之黯的诗歌排斥出去。我自己是不喜欢朦胧诗的。
“我不这样看。”里纪说,“不管怎么样,他的诗歌是起到了对于一代人的
启蒙作用的。在一些方面,你和孟浪的诗歌甚至还不如他。”
“这可能是先入为主吧。黯之黯毕竟是在上海风云过一阵的,但是我不认为
他的诗歌比我和孟浪的诗歌更好。反过来,他的小说,我和胡同倒是不一定及得
上。”
“你不用捧他的小说。”里纪说,“从质量上说,目前你的小说反而在我们
这群朋友中是不一定能有人及得上的。黯之黯的小说,只是一种新童话。”
“‘新童话’也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文体嘛。”我说。我挺高兴,不管是诗歌
还是小说,只要有人捧我的作品,我总是高兴的。但是,我现在说黯之黯的小说
好,只是因为我想表明我的诗歌的分量要远远的比黯之黯的诗歌重;而我又不便
全盘否定黯之黯的作品。
“黯之黯的诗歌是他思索的产物。但他的小说就多少有点油了。”里纪说。
“哼。我绝对认为黯之黯的诗歌是不及我的。”我说,“撇开孟浪不谈,黯
之黯在诗歌上所倾注的情感远不如我。几年前可以说他是在思考的。但是今天再
看他作品中的思想,呵,显然是肤浅的。他的作品过时了。他写的那些诗歌,完
全是他所编织的梦而已。我则是在用我的个人意志写诗,用我的血写诗,用我的
生命在写。我写的东西是人类情感的本质。”我有些激动了。哪怕艺术就是骗术,
我的作品也要比黯之黯的作品有价值得多。哪怕黯之黯孟浪是在盛名之下,他们
也无法阻止我的名气越来越响。是我在告诉人们什么叫蒙骗,是我在揭出骗术的
真面目。
“但不管怎样,黯之黯的诗歌确实是起到了启蒙作用了,尤其是在今天,中
国还是处在蒙昧主义状态的情况下,他的诗歌比你和孟浪的诗歌更有感召力。”
“哦,要说启蒙,是的,朦胧诗歌是最初的启蒙者的诗歌。我承认,黯之黯
的诗歌是朦胧诗中最出色最有力的了,我也承认,黯之黯是朦胧诗的顶峰诗人。
但是,我的诗绝对不是朦胧诗。如果别人把孟浪的诗歌误解成朦胧诗,我不会去
管它。但是我的诗歌绝对不是朦胧诗。你可以说,蒙昧的时代需要启蒙的作品。
朦胧诗人们为此努力过。但是在今天,难道诗人的工作还会是象朦胧诗人那样,
用新的梦冲击旧的梦么?”我说。
里纪点了点头,没吱声。
“我们的工作是建立,真实的建立,对于个人的自我认识的建立。朦胧诗看
上去也是在建立,但是他们所建立的也是乌托邦,虚幻的东西。不可靠,太不可
靠!启蒙虽然可以用虚幻的手段,但是启蒙的果实必须是真实的东西。”
“你所能建立的是什么呢?另外,启蒙的时代还没有过去,你必须认识到这
一点。”里纪插了一句。
“事实上我承认我没有发现什么拯救之路。但是我在让人看清楚这是一个绝
望的世界,在让人知道我们不得不在绝望中继续生活下去。这就是我所能够建立
的东西,一种在废墟上生活下去的勇气。你说,启蒙的时代没有过去,我承认。
大众需要象征。现在他们也已经得到了这个象征--北岛。大众们已经不许要第
二个象征了。黯之黯的诗歌比北岛要优秀得多、深刻得多,这个我也承认,但是
在你所说的这个启蒙的时代,大众们有了一个象征人物就够了。在黯之黯还没有
成为朦胧诗的顶峰诗人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一个这样的‘黯之黯的时代’已经被
错过了。如果黯之黯是更早一点出现的话,他也确实可以成为一个比北岛更有力
的权威性象征人物而不再有北岛的出现。但是,抱歉,他晚了。朦胧诗是为了大
众而写的,朦胧诗人是大众中的佼佼者、领头羊,他们在启蒙着大众,而在他们
完成了他们们的工作之后,大众依旧是没有个体性的大众。大众总是需要一个权
威在他们的头顶上起作用的,而这权威的更替绝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完成的。现
在北岛成为了‘新大众’的权威,那么他一辈子就是这些‘新大众’们的一个不
可更替的权威了。只要他活着,那就不存在第二个权威人物出现的可能性。黯之
黯只好还没有上班就已经退休。同时,我还要说: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启蒙
的时代’永远也不会过去,因为朦胧诗用它的许诺只能‘启蒙’出一个新的蒙昧
时代,一个新的需要权威的时代,而不是独立个人们的时代。但是我们不是大众,
我们是‘个人’们,是里纪,是京不特,是广化。我们是在为自我,也是在为独
立的个人们创作的。我们也是在启蒙,但是我们所启蒙的对象是独立的个人。朦
胧诗不是独立个人的象征,独立个人不会把朦胧诗人作为一种象征人物的。因为
在独立个人的头上是容不得权威的存在的。我们的启蒙就是呼唤我们的同类,使
他们醒来,使他们知道自己是有独立意志的个人。我们的理想主义是个人英雄主
义。”我觉得自己太冲动。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我怎么会在里纪面前说出这些的。
以前我就根本没有这样想过。
里纪见我不说了,笑了笑说,“你这只赤佬,一半说理,一半过瘾。这么迫
不急待干什么?”
去年的十二月份,上海师大的“蓝潮”诗社开了一次朗诵会。我本来是不打
算去参加那个朗诵会的。天气很冷,我刚吃好晚饭,正在寝室里坐着抽烟,黯之
黯和房红方两个人就到了我的寝室里来了。他们还没有吃饭。我说让他们在寝室
里坐一会儿,我去帮他们买饭菜上来。黯之黯从包里拿出两瓶黄酒和几包熟菜,
说,“你不用去买了。刚才我和房红方在外面买了一点熟菜。其实我们本来就是
打算来找你一起喝酒的。”我找了碗,把熟菜倒进碗里,然后用另外几只碗装酒。
我们喝了起来,虽然我已经吃过了饭,我也还是和他们两个一起喝着。
在我们喝到一半的时候,童力和杨洋从外面闯了进来。“冯征修,你怎么不
去参加‘蓝潮’的朗诵会?你也是‘蓝潮’的副主编嘛。那帮家伙一塌糊涂。”
童力在门口喊,然后他看见了黯之黯,“原来是你小子呵。我本来以为是冯征修
寝室里的鸟鸡巴同学呢。”
“我想童力这小子怎么不认识我了。”黯之黯说。童力和杨洋走过来与黯之
黯和房红方一一握手。
“老朋友,好久不见,昏过去。”房红方连忙放下装着酒的碗和童力握手。
“你们也来喝点嘛。”黯之黯招呼说。
“算了,和冯征修一起喝了。冯征修,你不用拿碗了。”童力在我的旁边坐
下了。杨洋也找了个空档坐下了。
“冯征修,什么‘朗诵会’,你怎么不去?”黯之黯对这种“活动”最感兴
趣。
“是我们学校的诗社搞的。我是被他们排挤得一塌糊涂的。不过这种朗诵会,
是校方安排的,绝对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不想去了。”我说。我使劲地喝酒。
我喝黄酒总是喝得很快。寝室里的日光灯茫茫的,象是有气无力似的。
“去看看嘛,反正没事。”黯之黯说。
“对,如果不顺眼的话,上去骂他们两句。”童力拍拍我的肩说。
“好吧。不过我们先把酒喝光了。”我说。我是觉得没劲,不想去。
“哎,冯征修,”童力说,“你这几天写过什么没有?”
“写了。”我从我的床上拿起一叠诗稿,“都是些感觉混乱的东西。”
童力把诗稿拿了过去,边翻边说,“挺不错的嘛,挺不错的嘛。很好的!”
“拿来我看看。”黯之黯说。童力把诗歌递给了他。
“太混乱了。”我说。这确实是一组很混乱的诗。
“挺好。绝对‘撒娇’风格。待会你带着,上去读它几首。”黯之黯说。
“对了。”我说,“既然我们去那里,那你就也上去过过瘾嘛。你的诗歌带
在身边没有?”
“没有。”黯之黯说。
“《蹩脚诗》上不是有你的诗么?”房红方说,“我正好带了几本来。”
《蹩脚诗》是黯之黯和房红方一起搞的一本“集子”或者说“诗刊”。这也
是黯之黯许许多多古怪构思中的一个。
“好,就这样。房红方,你把《蹩脚诗》带着。”我说。我把我的诗稿也塞
进了我棉袄里层破了开口的地方。这是我的冬天风格,棉袄找破的穿,破的口子
当口袋用来装东西,而且棉袄的前胸部分一直是没有扣子的——全都拔掉了。我
的头有些晕了,酒在身子里散发开来。我是该搞一点东西发泄发泄了,童力说得
对,是该去骂骂那帮赤佬了。
东部礼堂里人很多。我们在第十几排的地方的位子上坐下了。童力跑到前面
去要了一张节目单。我看了看,见上面有着我的一首诗的标题。“我的牌子还是
在那里的。”我说。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诗社的发起人之一。元老嘛。他妈的。”童力说。
“持洲,等一下等他们把诗念完了,我们就上吧。”我说。
“等等,看情况吧。”黯之黯说。他看上去也显得有点没劲。
“你来了,总得上吧。”我说。我心里想:黯之黯这小子在关键时刻老是喇
叭腔,上次首届“撒娇”诗会,他就窝囊,让我差点下不了台。
“我们那么多往日,我们总是怀旧。但今天毕竟是今天了,”报幕员在台上
说,“那么我们偶尔回首,看一看以往的世界吧。我们多向往,往日重归。下面
请欣赏冯征修的《往日重归》。”
一个穿军装的中文系学生走了出来。
“黯之黯,你快准备一下,等一下我们得上场。”我催着说。
“不行,这种气氛不对头的。情绪出不来。”黯之黯推托着。
“总不能我一个人上。一个人上的话还不如不上。”我说。
“你一定要上的。冯征修。”童力说,“我为你拉掌声。”
“好吧。我到时候先凑合上去,黯之黯跟在我后面。”房红方说。
“就这样了。”我站了起来。
我在台前上台的台阶前站着。我等到那穿军装的把诗歌念到最后一段的时候,
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象是在演话剧一样。我走到台上,依旧是一步一
步分明地走向他。我知道,此刻的舞台效果是绝对好的。台下的人吃不准我到底
是什么路子。有的人会以为我不正常,有的人会以为我是一段节目。我刚才还在
喝酒呢。我晕晕乎乎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台下有很多人在拼命鼓掌。我知道,
这是童力那帮人和那些认识我的人们。
“……
或许,你只是一个名字
一张照片”
这是我的诗歌《往日重归》的结尾。我向那里伸出我摊开的手掌。我一声不
吭。他看着我,先是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好象是想了一下,就把麦克风
给了我。然后他退到后台去了。我用两只手握着麦克风。舞台灯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使劲睁大了眼睛。我的头里面有着酒精。
这是不自然的。我是做作的。因为在事实上我并不愿意这样上台逼他把话筒
给我的。我是硬着头皮上来的。因为我如果不上来的话人们就会说:“京不特是
喇叭腔。”“京不特弄到最后还是没有风格的人。”我得撑住这个面子,所以我
上来了。但是,我是不愿意这样的,我对这种场面是有心理障碍的。在首届“撒
娇”诗会上我是硬着头皮撑到了底,今天我还是得硬着头皮撑到底。我是个要面
子的人,而这一类事情是让我担着失面子的风险的。然而,如果我不“硬着头皮”
撑到底的话,那么我就是在丢面子了。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我得弄得好象是我喜
欢这样一样;我不习惯于,不,我怕搞这种事件,但是我不得不让人觉得我搞这
种事情好象是毛毛雨一样没问题的。我不喜欢这个。我此刻的最大愿望是:我没
有在这台上,我没有这样象是在演戏一样地在台上站着……
寂静的。我呆呆地握着麦克风,这样睁大着眼睛地站着。好象是站了两三分
钟了。我看着台下,但是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并没有清晰地进入我的眼睛,因为我
没有调节我的视焦,我的眼睛是茫然地向着台下睁大着而已。有人鼓掌,打破了
这寂静。舞台灯光还是打在我的脸上。有更多的人鼓掌了。又更多。掌声雷动。
我应当说些什么了。
“朋友们,我就是冯征修。刚才的那首诗就是我写的。”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今天的白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尽管艰难,去年,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东一教室
开了一次‘撒娇’诗会。我相信我们没有错。当然,有许多朋友已经把‘撒娇’
诗会给忘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所有的人都把那次诗会给忘了,那么我们
也就能在今天有一个平静的白天。我们本来就是在一个人们不应当对之愤怒的社
会里对之撒撒娇而已。但是毕竟有人没有忘,他们的职业是公共的安全,他们一
次次地关心着我们,一次次地让我们知道,他们是在关心着我们的安全。上星期
六他们还把轿车开到我的家门口。也许我们该感谢他们的好意,他们对我们的安
全的这种关心。这样关心,以至于我们天天提心吊胆,很难再有能力撒娇了。”
我现在镇定了许多了,还是握着麦克风,扫视了一下全场。“大家都知道吧,一
九八六年是世界和平年,好年啊!今天是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五号。再过五天,
就是和平年了。和平年,我愿人人的日子都好过一些。我也希望那些关心着我们
的安全的人们也不要再不怀好意地关心我们了。”掌声雷动。“谢谢大家。我献
给大家一首哈哈诗。”我从我的破棉袄里面“哗啦”地拉出一叠诗搞。“名字叫:
《狂欢在一九八六年》。”
……
如果你来找我你就不要再打扮
哪怕你是个战战兢兢死门槛
对人说我们共进宴会太虚伪,不如就说我们共进烟灰缸
偏偏这时系里的人看见烟雾来罚款
看见美丽的姑娘我们也希望过去找一点温情
去吧,去对她“我为你在心中爱情的花烂漫”
但是这时来了我们的党支书
他昨天刚在系大会上把“不提倡”大学生谈恋爱
解释成“禁止谈恋爱”
于是你就只好对你的姑娘高声喊一句
“你他妈的母夜叉狗屎蛋”
偶尔你也可以学学做做爱
但你记住千万不要拔出鸡巴就翻脸
小心她告你是个薄情郎
弄成流氓罪在监狱蹲上六七年
……
……噢,这样不好,这样太不好
党中央指示说大家精神文明,人性可不是马克思主义
但是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有和平年
噢,我爱一九八六,他妈的我爱死了一九八六
虽然它还没到
和平年我们应当狂欢
但是要狂欢也你也得正派老实不闹事
噢,不!大叔大爷我们不闹事
我们只是小小的发一点笑嘻嘻
……
……噢,一九八六啊,我们哈哈哈
我们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台下的许多人也跟着我的最后一句“哈哈”“哈哈”。我知道,我在台上的
形象是疯狂的。童力也在下面拼命“哈哈”,我这次看见他了。我握着麦克风,
严肃地注视着台下。在台上,后台上来一个人,是准备报幕的。我好象是在对着
麦克风说:“谢谢大家。有了各位同学们的配合,我就能为大家读出这样的好诗。
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下。上海的诗刊《蹩脚诗》主编,加丝参。”那报幕的人拼
命朝我打手势,意思是,让我快一些。我瞪了他一眼。房红方跑上了舞台。我把
麦克风递给了他,就下台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加丝参”是房红方的笔
名。童力迎面走上来,拉着我的手,一路拼命说:“乓乓响!乓乓响!你小子绝
对派头!”
我重新在黯之黯的旁边坐下。
房红方手舞足蹈地在台上大叫:“这里谁是真正的诗人?黯之黯!黯之黯才
是真正的诗人。”这小子心里只有一个黯之黯。难道我不是?他妈的!我刚下台
他就在胡说八道了。“黯之黯!你为什么不上来?你出来呀!”
我拍拍黯之黯,说:“这赤佬在叫你上去呢!”
“不行不行,这种气氛我不能上去。”黯之黯说。
房红方动作激烈地在台上“招唤”了一两分钟,见黯之黯不上去,没办法,
只好把黯之黯一首“刊发”在《蹩脚诗》上的《美国风度》读了出来。
台下开始有人骂了。“喂,台上那人!你算什么东西?有种念自己的东西。”
“嘘……,嘘……”“滚下来!”……
“持洲,你这不是存心拆他的台么?”我笑着说。黯之黯一声不吭。我有点
幸灾乐祸。黯之黯这小子一向对自己批发出来的构思喇叭腔,这次让他看看“加
丝参”帮他丢面子,也不是坏事。
房红方念完了那首诗,台下嘘声大作。房红方一付狼狈相。那报幕的走出来
向房红方摊开手掌,房红方不知所措地就把麦克风交给了那报幕的。然后,他好
象是逃跑似地从台上跑了下来。有人拉他。他把拉他的那人推开了。
“我没有失面子。房红方失面子是他的事,和我毫不相干。”黯之黯的一付
窝囊样。是我把话筒拿下,是我在掌声中使用着那话筒,在掌声中交给了房红方。
“房红方自己没有花头,人家嘘他,那也很正常。”事后,我对童力这样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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