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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19)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5:17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19)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9:20:22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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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兰兰到过我外婆家。那时候外婆和我的几个阿姨都劝我不要和这样的女孩子
谈朋友。“人是漂亮的。但是她这个人的面相很活。征修,你是搞不过她的。”
她们这样对我说。其实我也知道兰兰这人心眼挺多。但是无论如何,要说城府的
话,群群要比兰兰深得多。
在我和兰兰刚来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幼稚的少年,而这几年里我在为人上
的进步,绝对是突飞猛进的。兰兰是一个女孩子,她绝对不会有这么快的进步。
那时她就有过这样的忧虑了。你现在象是在飞了。而我只是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在
走。我真的赶不上你。我知道她转的所有脑筋就是怎样才能压倒我。她不希望我
的智力能够达到能从她所撒下的情网中摆脱出来的程度,更不希望我自己是一个
设置情网的人。群群比她大两岁,而兰兰只比我大半年。不管怎么说群群也要比
兰兰更老练。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依旧是深深地把自己埋在这种精神恋爱之中。但是我那
时的愿望还是兰兰能嫁给我。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不应该有家庭的人。如果
现在兰兰又重新和我好了的话,我会不会要她嫁给我呢?我想我还是会的。她是
我永久的情人。也许是我自己太浪漫主义了一点,我现在也不会在乎兰兰和群群
会去嫁给什么样的人。我只在乎一点:在她们的心中是不是爱着我。除了要面子,
我还是个重情感的人。我的占有欲望也是很强的。我从来没有过抽象的梦,我所
做过的所有梦,都是很具体的。有时候我为了感情在梦中大哭一场。在我的梦里
也有过占有的仪式。有一次我梦见窗台,我把手指伸过去,然后我听见了群群的
呻吟,因为我在梦中用这两只手指把群群的处女膜捅破了。我想,这也许是一种
象征。我是在想要占有她吧?这个梦一点也不淫。我也做过不少“淫”的梦,但
是在这种梦里不会出现兰兰或群群的形象,一般在这种梦里我所“淫”的对象总
是我的几个朋友的母亲,或者是我的奶奶。在这样的梦里,我是绝对地性冲动的,
然后在醒来后感到恶心。但是只要在梦里出现了兰兰或群群,哪怕是有肌肤之亲,
我也不会想到这是一种色情的梦。我想要完全占有的,是她们的情感。但有时候
又反过来想:又有谁能占有我的全部情感呢?这是宿命的,我也没办法。
外婆家里的人老是会问起兰兰。我不愿意说出我被兰兰甩了,只是对他们说,
“现在在好着呢。只是我有点厌烦了。”我毕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我和兰兰断
了,我不希望别人再向我提起,来碰我的隐痛。到现在,在我的感情深处又多了
一条伤痕,因为在群群那里我所能得到的,也将是拒绝。我追不到她的话,我的
自尊心也受不了。到今天,我一直没有重新得到兰兰的消息;而和群群的事情,
也让我觉得老没劲。总不愿意想起这两个,但是忍不住要想到她们的话,就觉得
灰溜溜。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个小学时的同学。我们稍微说了几句话。他现在是
在一家工厂里做装配工,一个月工资奖金加在一起也有二百来块钱。他问我现在
在干什么呢。我说我刚从大学毕业,然后得去作中学教师,没劲。他的样子挺透
的。我们在路上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又相互说“再会”,走各自的路了。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他和我都在东余杭路第一小学读书。那时我和他的关
系还不错,但也不算是很亲密的朋友。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和我以及另外几个同学
一起走着从东余杭路去了外滩。那是我们在一起玩得最愉快的一次。那时候我们
毕竟还幼稚,在我们的头脑里充满了彩色的幻想:想当大科学家,以为世界是我
们的,以为我们在长大了以后真能建造出一个美好的世界。那时,在走过四川路
桥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二十年后我会怎样呢?我不时地哼着那支少先队队
歌。这支歌是我那时候唯一觉得喜欢的歌。路灯亮了之后,我们一群人兴高采烈,
沉浸在一种集体的自发激动之中。我想着再过几个月就是中学生了。
现在他是个装配工,而我是个教师。那时候我们谁想得到呢?我们那时上学、
放学,考试、复习。报纸上从“批倒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到“批判四人帮”
,我们也跟着一起喊,一起学习,谁唱反调谁就是反动。
“毛主席逝世”,也是在那个时候。那天是八六年的九月九日吧,还是十日。
我在家里做功课,一会儿从隔壁传来哀乐的声音。外公连忙把收音机打开,“……
中共中央……全国人大……中央军委……国务院讣告:……杰出的……革命
家……思想家……毛泽东……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时……
逝世……”那天下午有阳光从天窗里落下来。外公听了广播后,呆了呆,说:“
毛主席也逝世了。”我在心里想:毛主席也死了,他也会死的,全国人民那样热
爱的人也会死的。我把作业收掉,大气不敢喘地对外公说:“毛主席死了?”外
公“唔”了一声。我走出了大堂屋,到了厨房间,打开房门,然后向外面拼命跑。
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伤心。在父亲待了两年,一直听那些当官的谈起一些中央里
的事情,我自己也因为好奇心而写过“反动标语”;回到上海,在外婆家也一直
听大人们谈论一些小道消息,我对毛主席的感觉已经不再是我离开上海去四川之
前的那种虔诚了。但我想归想,嘴上却不敢说和电台里报纸上不一样的东西。毛
主席死了。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在我心里就是那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他也
会死的!我心里挺激动。阳光柔和,也有风吹在我的脸上。我心里有着一种从事
某种罪恶一样的兴奋。在马路上,我碰到班上的一个同学。我看看他,他还是象
往常一样。我上去拍拍他的肩。“是你?有什么事?”他奇怪的看着我说。平时
我和他不怎么说话的。“没什么。”我说。我和他一起走了一段路。他也不时地
看看我,好象是在觉得奇怪。“毛主席死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心里
费了很大的力气说。“你骗人。不要反动。”他疑惑地看着我。“真的。不信你
回去听广播。”说完了,我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开了。我在马路上一个人走了
一会儿,然后觉得该回家了。
在弄堂口,我又碰上班上的一个和我挺要好的同学。我停下了。他在我面前
站着。我们相互看着。等了一会儿,我先说,“你知道吗?毛主席……”“毛主
席死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我们没有再说话,他走开了,我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我们还是去学校上学。进校门的时候我们听见广播了大声地播放着哀
乐。我们全校师生一起听那讣告。一边听讣告一边哭。我觉得我也应当哭。一开
始我哭不出来,只是干嚎。后来听见周围的哭声越来越大,受了感应,我鼻子一
酸,真的流下了眼泪。谁哭得厉害谁就是好学生。听完讣告,我们就去灵前鞠躬。
校园里全体师生排着队,慢慢的向灵堂移动。我在过道上看见一个老师,鼻梁骨
很红了,是捏红的,她还在用手绢使劲捏。那时候每个单位都设了“毛主席灵堂”
。
在我们在学校里的灵堂里的毛主席像鞠躬了之后的第二天。我们学校的老师
就让我们全体学生排着队去那设在区工人文化宫的灵堂鞠躬。我们走了很长的路。
区工人文化宫在四川路上。我们还没有走进去,我就已经听见里面传来一片哭声。
我进去的时候想让自己哭,却哭不出来。这和在学校里不一样。我在学校里哭是
培养好了感情哭的。这里就不行:一路上说说笑笑的,现在一下子要哭,适应不
过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痒,
莫名其妙地想笑,想笑极了。我知道不能笑,一笑就闯祸,就是“小反革命”。
我拼命忍住。我的胸腔直痒痒……
在我们弄堂里有一个小男孩,大约是九、十岁的年龄。他在弄堂口的报纸架
边看报纸上的“毛主席遗体像”时,估计是为了在小孩子群里出个风头,就用手
指头在像的头部捅了一个洞。正好里弄干部走过,把他一把抓住,拖到居委会。
治保主任一听经过,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小反动!小反革命!胆大包天了,干
出这个事情来!”她可能觉得还不解恨,又打了两个耳光。“你在干什么?你知
道吗?这是反革命行为。”那天我正好在居委会里玩,看见那里吵吵闹闹的,我
就挤过去,正好看见那治保主任在打小孩。我觉得看不惯那治保主任。一脸凶相
的,人家还是个孩子。她纯粹是在欺负人。
广化又打电话来让我去宝山。我和他说,后天吧。上星期我就有好几天是和
他们那帮人一起在宝山。里纪和他的哥哥王一冬都在那里,阿生和孟浪也在那里,
郝力柯也在单位里请了好几天病假待在宝山玩。那几天过得挺舒服。看在广化的
面子上,我和孟浪之间也没有搞出什么不愉快的事。王一冬、郝力柯和阿生都掏
了十几元钱,买了好几瓶白兰地和威士忌。我总是紧张着,我在心里为我的长诗
着急。因为这几天我的心情挺平静的,想写东西。在广化这里和人说笑玩闹,就
什么东西也写不成了。
那天晚上,我在广化那里,洗澡洗了一半,实在想写了,就那了一张纸,跑
到广化的那间空屋里,写了起来。广化这套房子有两个房间一个厅,一个厨房和
一个洗手间。我在那里写了一百多行诗。
“你这小子待在这里干什么”阿生突然拉开门,说,“是在手淫还是干什么?
”
“哈哈……,我忍不住要写一点东西。”我说。
“你这小子绝。”阿生说。
广化跟在他后面也进来了,一边笑一边说,“这小子确实绝。我想他怎么洗
澡洗澡洗了一半人没了,原来这小子赤条条地躲到这里写诗来了。绝。确实绝。”
“写什么呢?”阿生问。
“长诗。”我说。
“这小子确实是上海一绝了。光着屁股夹着鸡巴跑到这里来写情诗了。”广
化拖了阿生一把说,“让这小子写吧。我们喝酒去。”说完,把门关上了。
我听了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把纸折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我开门回到洗澡间,
又冲了冲,擦干身子,把衣服穿好了。
“不写了。”我嚷着进了他们所在的房间,在沙发上坐下了。
“写了多少?”
“一百多行。”我说。
“就这么一会儿,一百行?”广化说。
“这小子前几天还在和我争论关于他的诗歌呢。”里纪笑着说,“他硬是要
说黯之黯不及他。他就是喜欢比,其实有什么好比的呢?”
“不过,倒是有一句说一句,我倒是觉得上海第一诗人这位子嘛,他坐坐也
不妨。这小子也算一绝。”广化说。我笑了笑。捧我总是使我高兴的。“什么时
候我们再口兽一下吧。”广化说。
“当然行。”我说。我才不愿再和这小子搞口兽呢!就他的这种出句速度,
我会被他累得自己也写不出东西的。广化在谈话时,口头上的反应极快,滔滔不
绝,偏偏在口兽的时候特别考虑得厉害,从上一句到下一句要等上很久。
“你刚才说你练瑜珈休息术,效果怎么样?”我问里纪。广化这里有一本怎
样练瑜珈的书。里纪说他常常睡觉晚,就照那书练了。广化这几天把“瑜珈休息
功”的录音磁带都买下了。
“挺有效果的。我现在的精神好多了。”里纪说。
我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辈威士忌,坐在一边喝上了。“持洲说他什么时
候来?”我问。
“他应该是这个时候到的。”广化说。
“这只赤佬。”我说,“我也很久没有碰上他了。”
我和黯之黯之间的“敌对”,纯粹是因为“名气”这样东西。不然的话,我
和黯之黯的关系可以是很好的。萧午劝过我:“不要和他多罗嗦,闹得不开心,
就找他动拳头。”
其实我和黯之黯在我认识萧午之前就动过一次拳头了。那次是在房红方那里,
房红方刚和我们认识不久,黯之黯正打算搬去房红方那里去住的时候。是我逼他
逼得太急了,他先出手朝我脸上打了一拳;我也马上跟着翻脸,用手臂把他的脖
颈卡住了。但是我没有出拳,只是把黯之黯的头这样夹住,使他失去动手的能力。
我总是习惯于“角力”而不是“拳击”。房红方在旁边吓坏了,惊慌失措地想劝
开我们两个。我本来还不想放开黯之黯的,但是马上看见黯之黯的脸在我的胳肢
下也可怜。我觉得我们打架打得莫名其妙,于是放开了他。黯之黯也不想再打了。
我从他那时的脸上看出他是有着和我一样的本性:柔懦、不忍、不狠。我们一时
都沉默着,房红方在一边说了很多劝我们的话,我一句也没听,只觉得那是一大
团“声音”而已。过了一会,黯之黯默默地掏出烟,给了我一支,他自己也拿了
一支……
后来房红方对我说:那天晚上在我离开了以后,黯之黯哭了。当时我听了心
里难过。这之后我和黯之黯都没有再提起过那件事。
但是我现在也觉得黯之黯是在逼着我,他在放我的风。我已经很久没有碰上
他了。我想见见他,和他谈谈。我应当对他说:我们争斗,别人在一边渔翁得利,
没有必要嘛。孟浪可不是那个在一边目瞪口呆的房红方呢。
广化现在的人缘还是最好的。大家都愿意捧他,因为他的诗歌根本还没有成
气候,不会威胁到别人的名气。孟浪现在正在和广化拉关系呢。黯之黯在这方面
一点也不聪明。广化从前可是一直捧黯之黯的,但现在黯之黯失去了广化这样一
个支持者。我在向上走,我的崇拜者越来越多,我无所谓失去。黯之黯则在走下
坡路,他是不应当再失去什么了。
我又想给兰兰写封信。不管怎么样,我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兰兰是不会回
信的,但我也要写。兰兰的虚荣心不比我差。这家伙和我一样死要面子。如果我
知道兰兰被分在了什么地方,我以后就可以到她的单位去找她。我不愿意直接去
兰兰家,因为我怕和兰兰家里的人碰上。我怕碰上她妈、她姐姐,我和她们太熟
悉了。
那时我去兰兰家玩,兰兰来惹我,我老是谦让。她的姐姐在一边看着,就说:
“冯征修,你别在意。兰兰在我们家总是这样霸道。连我妈都要让着她点。我们
把她宠坏了。你千万别在意。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兰兰在一边“哼”地朝她姐
姐瞪眼。她姐姐总是笑笑。我也只要笑笑。
在一次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兰兰妈对我说:“冯征修,你看我们兰兰这
样子,身体可挺好,不象她姐姐,老生病。我怀她姐姐的时候正好碰上三年自然
灾害。兰兰就不一样,她吃得好。而且她想要什么,我们也都答应她的。唉。她
是优越惯了。我就怕她以后吃不起苦啊。”我在一边吭着头,什么也没说。那时
我毕竟对世事懂得得太少,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说:“妈,兰兰准是能托你的
福。她的面相好,是不会吃苦的。”
我从书柜里拿出了信纸。我又看见了我的头骨。真白。兰兰看见了这个也许
会害怕。但是她也有着这样一个头骨,只是她不相信她的头骨会响罢了。
兰兰:你好。
我知道我现在是在写一封不会有回复的信。也许你还会认为我
这是徒劳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忍耐,我只想写信给你,和你谈谈一
些这个和那个。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你是面对着我的。
也许你此刻在听着什么流行音乐,或者你此刻只是在为你将进入一
个新的工作单位而怀着一心的兴奋,或者你和你姐姐在谈论着你的
许多打算……,等等,但是我只愿意让自己想象你在读着这封信。
如果我依旧说,我是一直在我的梦中看见你那调皮的影子,好
象这是老生常谈;但是让我说我没有梦见你,那却又是在让我撒谎。
我总是梦见你,一次又一次你总是拒绝离开我本来是默无声息的梦,
就好象在那白天的世界里,你总是拒绝再看见我。每一次我向梦的
方向伸出手,首先触摸总是一个兰兰。每一次我在我的梦中睁开眼,
看见的也只是一个兰兰。一个调皮地斜着头笑的兰兰,一个咬着嘴
唇的兰兰,一个在阳光下懒洋洋的兰兰,一个用眼光从眼角里偷偷
地瞧着我的兰兰,一个我说“是”她偏要说“不”的兰兰,一个甩
着辫子搅动着荡漾的蓝天的兰兰,一个想笑又忍着不笑的兰兰……
总是你,我也在梦里总是在对你讲着那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从前
有一个不知道世事的男孩,他不知道世界是有七种颜色的世界,因
为他只知道他的世界就是一个喜欢假装生气的女孩。他没有别的愿
望,除了他一心只想和那女孩在一起,只想停留在他的世界边上,
听那女孩安祥的呼吸声。但是那女孩子总是假装生气,总是说以后
不再理会那男孩。这让那男孩提心吊胆。有时那无可奈何的男孩只
好一个人看着夕阳西下凄凉地坐在一座桥头,因为那女孩从前总是
要在这桥上走过……”在梦里我总是把这个故事讲得很长很长,因
为我也一直在担心着,在我讲完这故事以后,兰兰就会离开。是呵,
兰兰离开的时候把我的梦也带走了。我要挽留我的梦就一定要挽留
兰兰。
但是我从来没有在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说出来,那是一个征修
在故事里,那是一个兰兰在故事里。我讲不完这故事呵,因为它太
长太长。我知道如果这世界上的人们是有着前生的话,那么在那许
许多多数不清的前生里也总是那一个兰兰和那一个征修,那一个征
修总是在担心那一个兰兰会生气。假如我们还有来世,在来世我们
也依旧是兰兰和征修。或许是这样,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的躯体
都已经化作了粉尘在风中飘荡,但是那又又什么关系呢,化成了粉
尘的我们也依旧在向这个世界叙述着一个兰兰和征修的故事,那时,
当我们的灵魂在某一棵梧桐树上逗留时,我们也听见了那飘荡的风
中微尘在叙述着我们的故事呢。此刻我在想着,兰兰的灵魂和征修
的灵魂听到了那个故事,会不会在梧桐树上相互会心地微笑呢?那
是一定的。如果来世我们是精灵的话我们也一定是在万花丛中一起
嘻戏着的精灵。那羞答答的男孩依旧是征修,那调皮的喜欢抬杠的
精灵依旧是兰兰。
我为什么说这些呢?事实上我此刻是在一个白天的世界里。我
在上海城里找啊找,但是我总是找不到你。我说,如果我看不见兰
兰,这个世界也会消失的。但是这个世界没有消失。为什么?为什
么?哦,我现在知道了,虽然这个世界没有让我找到你,但是这个
世界还是会让我的祝愿达到了你。每一天在太阳升起映红了东面天
边的云的时候,我总是在心中默念:呵,阳光呵,如果你是温暖的,
请你听我的祝祷,我愿兰兰永远是幸福的。我见不到兰兰,那就让
我的祝祷去触及兰兰。兰兰呵,如果这是个晴天,那么每一片落向
你的阳光都是我的祝愿,我祝你幸福;如果这是个雨天,那么每一
缕细细的飘在你脸上的雨丝都是我的祝愿,我祝你幸福;在微风吹
动了你的发梢的时候,我的祝愿就在这风中,我祝你幸福;在那旋
律回旋在你的耳边的时候,我的祝愿也化作音乐触及你,我祝你幸
福……。我有千言万语也许都已不再重要,但是这一句总是在那里
振荡:兰兰,我愿你幸福!
或许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是因为我们还存在着。是的,今天我也
依旧是那个征修,如果不是,那又能是什么呢?我愿自己是一朵玫
瑰在你的床前芬芳,或者,我愿自己是一支摇篮曲进入你的梦中,
哦,我愿自己是一颗星宿映照你的生命,使得幸福能够永远覆盖你。
就象那个故事里的男孩,在我的心中也有着一个世界,那是一
个我能和兰兰在一起进入鲜花丛的世界,一个没有人能将我和兰兰
分开的世界。往昔是音乐么?在我听见松田圣子那青春的歌声时,
我总是无法忍受地想起你;或许我是应当闭上眼睛,让自己在白天
也退入梦中,因为在我梦幻的世界里总是有着兰兰。如果我想和你
喝着咖啡聊聊天,我也只能在我的梦里找一个咖啡馆。然而我也不
知是为什么,梦里的我也总是和白天的我一样地羞怯,对你说了一
次“我爱你”,你只是在梦里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于是我不敢再
多说了,因为我怕这梦中的你也会象白天世界里的你一样地对我说:
“就算你爱我爱得再深,就算我爱你再厉害,我也不会嫁给你。”
是的,好象我已经在这白天的世界得到了一个阳光下的末日审判,
我怕在梦里兰兰在月色之中也一样会给我一个这样的回答。于是在
梦里我也常常忧郁地坐在你面前,默默地注视着一个看上去无忧无
虑的你。白天的你也是这样无忧无虑么?呵,我已经不能再期待更
多了,只要兰兰在这个世界里能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兰兰,那么这
个世界就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了。
不要觉得我总是这样傻,不要笑我总是这样孤零零地坐在深夜
的灯下无告地给你写信。我是无奈,在白天找遍了上海也只能找到
那没有边的感伤。你还是住在东体育会路上吧?我一次一次地在那
条路上来回的走着,想着但愿你会突然在这马路的另一个方向一脸
阳光地出现,这样我就能走向你,对你说:“你好么?兰兰。我一
直在这里等着你走出来呢。”但是我只是在东体育会路上徒劳地徘
徊,你从来没有没有这样出现。而且我总是会在那条路失去我身上
的气力,我怎么说也没有力量走上你家的楼。我已经没有这个力量
来驱使自己一步一步地踩上65弄4号的楼梯,也没有力量再来驱
使自己去敲响404室的门。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到你的家门口问:
“兰兰在家么?”
我只是在东体育会路上来回地走着,在大连西路上来回地走着。
我也常常希望自己是一个街头的歌手,坐在或者站在那个街口歌唱
我对兰兰无边的思念,歌唱我们的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呵,那条
马路,我们两个从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走过的人行道,我们曾经把
它走得很长很长,我们把它走进了夏天的暖风,我们也把它走进了
冬天纷舞的雪花;同样在春天,在各种各样的鲜花开遍了虹口公园
的时候,我们也曾一同在那人行道上,在百花的芬芳中笑着说着地
慢慢走过。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么?那时我悄悄地走进你们
文科班,把我的那封信放在你的课桌里,然后又悄悄地离开。在放
学的路上,我远远地跟着你,我远远地观察着,我在心里想着:如
果兰兰读了这封信,她会不会因为我要想和她接近而对我生气?当
然那时你不知道远远地有人在跟着你,在观察着你。我看见你在这
条路上,在这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看着我的信。我的心里是多么地
紧张呵。我只是这样跟着你,看着你从大连西路拐进东体育会路。
我远远的跟着你,看着你走进65弄前面的一条弄堂,穿过去,进
入65弄,然后走进4号的楼门。你这样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无
法再跟着,观察着你了。但是,两天后,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收
到了你的信。你还记得么?你在那封信中对我说:“你为什么老是
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是呵,我现在还是在这人行道上来回地走着。大连西路看上去
已经和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有了横在上外的大门口外面的
这架天桥,现在的47路公共汽车站也比那时漂亮多了。但是我宁
可自己能回到那时,因为在那时我能和兰兰一同在这条路上慢慢地
走,谈笑着,当然有时我也会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惹了兰兰生气。
哦,往日呵,往日,一切都在那往日。我现在还是在这人行道上走
着。它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我知道它还会变得更多,直到有一天
它会变得我再也无法把它认出来。常常想,我是在失去我和兰兰在
一起的那些日子,也许在我回到从前我们曾经一起到过的,在过的
地方,我还能重新找到那时我们在这些地方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个
世界是这么残酷,它连这一点痕迹也要给我们洗去,我们无法回到
往昔也是无奈,而这个世界则连一点往昔的影子也不愿给我们留下。
等到了这一天我们再想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那个地方已经面目皆
非。
我还总是在这人行道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我知道,从前我和兰
兰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会永远地存在在我的心中,虽然这个世界总是
在残酷地洗去我们的痕迹,但它怎么也无法洗去在我心中的那些。
就象此刻,在我的面前就总是会有一个顽皮地微笑着的兰兰。此刻
我在和你交谈吧?此刻我在向你倾诉吧?徒劳的话我也只想着你能
听见。
那时你常常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我则常常
回答你说:“不,我们不会老的……”可是,兰兰,是的,在我的
心中兰兰是永远也不会老的。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已经把从前日子
的所有印象都洗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我也依旧会在那从前的大连
西路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来回地走,在我的眼里也依旧是从前的大连
西路,从前的东体育会路。我还是在那里远远地跟着你,兰兰,我
还是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你拿出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你读着它,你
若有所思地慢慢走着……我还会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哪怕在那时东
体育会路已经无影无踪了,我还会在那里注视着,看你从大连西路
拐进东体育会路,看你走进65弄前面的一条弄堂,穿过去,进入
65弄,然后走进4号的楼门。一直到我看你这样从我的视野里消
失,一直到我无法再跟着,无法再观察到你了……然后,我还是会
想着: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在两天后收到了兰兰的信……
哦,兰兰,你在我的心中是永远也不会老的,就象那些日子在
我的心中永远也不会老的。它就是我的前一刻前一分生命。是呵,
它就是我刚刚经历的,我此刻在这昏黄的台灯下还看见它的痕迹呢。
兰兰,你现在毕业了,和我一样,彻底地离开了校园了。我知
道我写这信给你也是徒劳,我知道你不会给我任何消息,尽管我是
那么渴望得到你的消息。但是,我一定要写这信。我想告诉你一件
事:兰兰,你永远在我的心里微笑着;我想告诉你另一件事:兰兰,
在我的梦里你总是和我在一起;我想告诉你再另一件事:兰兰,不
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有着怎样的心情,我的祝福总会萦绕着你
——我祝你永远幸福;我想告诉你再另一件事:在那很遥远的将来,
甚至在来世,我也在想念着你,为你祝福……哦,兰兰,我想告诉
你的事太多太多了,那无边无际的千言万语又怎能在这一封小小的
信中说完呢?
我渴望知道你的消息。
PS. 兰兰,如果你在梦中看见一朵红色的玫瑰在芬芳地向你,
那是我。那是我在为你祝福。兰兰,祝你永远幸福。
曾经爱你、正爱着你、并且在将来爱着你。
永远爱你的。
征修。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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