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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2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6:04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21)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9:22:33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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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对妈妈的病,我越来越束手无策了。她到最后还是不肯吃药。我总不能再搞
一次割开自己的手腕来吓唬她。对我父亲她一点也不信任,不光不信任,简直是
视作敌人。不过这也是父亲他自己不好,谁让他从前这么热衷于当官呢。我有些
可怜我父亲。这次他回家来,对我的态度非常好。他知道我割破了手腕的事,让
我以后不要这样搞了。我以后确实也不会这样搞了。因为这样的事情只能一次有
效,多搞就不灵了。
  对父亲我能说什么呢?我为这样一个家庭苦恼,难道他就不苦恼吗。他的妻
子成了疯子了。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太不体谅父亲,他也是一个人呵;有时候我
也会觉得自己应当给父亲一点感情慰藉。但有时候我又想,他什么时候给过我一
点温情呢?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马上会想到逃避,想把这个家庭破摊子扔给
我父亲算了。离开上海吧,眼不见为净。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账,为什么我的
这本就特别让我揪心呢?还有我妹妹,她也真可怜。年纪小小的,就得遭这份罪。
我的疯妈妈,我的妈妈是精神病。妹妹才初中,人家在这个年龄是快快乐乐地对
家里撒娇的年龄,而她,每个星期天回到家里,总要面对目光呆滞的母亲。现在
父亲对妹妹好一些了,有微笑了。从前妹妹看见父亲,和我那时一样,象是老鼠
见到了猫。我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想到妹妹,我时常很内疚。这个家,我的这个
家。现在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在我的朋友们的圈子里争夺着“诗人的荣誉”,
一从这圈子里出来,我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使我伤心的家。在外面,我多么象一个
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人呵。
  昨天晚上父亲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买煤油炉用的煤油的钱。他让我照顾好母
亲。他看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神。想起他的眼神我真想大哭一场。在朋友们中
间,我还总是说我是怎么怎么地恨我的父亲呢。其实他也是有苦无处说。如果我
说自己是投错了胎,他就不能这样抱怨么。他已经五十岁了,尽管他处世很具体,
但没有绝望。这就是做人吧。做人就是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吧。
  早上还是这样,我被妈妈的叨叨声吵醒了。她又在和幻觉里的声音吵上了。
有人说精神分裂症患者是沉醉在幸福的幻想之中。妈妈的这种幻觉绝不是什么幸
福的幻想,而是精神折磨。我是多么地渺小。我无法为自己的这个家做任何事情。
除了逃避之外,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每次想到自己是在一个这样的家中,就无法
再去想象自己以后的日子。父亲的那张苦恼的脸太可怜了。他是在忍着什么,有
好多话都止住不说了。昨天我也给他看了我的那颗头颅骨。我说我必须保存好它。
父亲没说什么话。
  我在床上把脚伸直。透过蚊帐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窗外的阳光。妈妈在屋
子里走动着。我的神经高度紧张。蓝色的黑夜。红色的黑夜。银色的土地。黑夜。
我的脑袋里好象老是有东西在跳着。妈妈单调的脚步声和她的喃喃自语在我听起
来好象很响很响,响得象在飞机的启动机边一样。我的头骨在柜子里咯咯咯咯响。
  蚊帐里有一只蚊子,停在蚊帐的顶上。吸饱了血,肚子黑黑鼓鼓的。我看着
它。我不想动弹。妈妈的声音还在屋子里响着,我用两只手抱着脑袋,翻了个身。

  小峰的家庭和我的有点象,但是在他家里没有人得精神病。小峰的父亲也是
个老军官,他母亲是个教师。
  我和小峰在一年多以前就认识了。在我还没有见过他的时候,黯之黯就已经
对我讲了很多次,“我得给你介绍一下小峰认识,他是吃过人肉的。”这么厉害,
别把我吃了,我说。
  那天我们考《近世代数》期中考。我和老秘书开了通宵夜车。我尽早地做完
题目交了卷子。阳光惨白地照着地面,我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了。我回到寝室里
躺了两个小时,然后就骑了自行车去了黯之黯家。
  从学校骑车到黯之黯家,要四十多分钟。黯之黯妈在门口晒东西,见我来了,
就冲我笑笑:“你这个死鬼,不好好读书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这个死鬼。”我“
呵呵呵呵”地笑着,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就往楼里走。太阳光把楼外的地面照得
很白,所以进了楼我就觉得很暗。“持洲!”我叫着。门开了。给我开门的不是
黯之黯。在暗头里我站着没动。我觉得这个开门的家伙很魁梧。“持洲呢?”我
问。
  “在里面呢。你是冯征修吧。”
  “哦,是的。”我说,“我好象是第一次见你吧?”
  “啊,我叫吴慈峰。”他把我迎进了屋子。
  “噢,你就是小峰了?”我说,“我常听黯之黯说到你。”
  “我也常听黯之黯说到你。他说你的每一根头发都是竖着的。”他跨进了黯
之黯那小屋子的“门槛”,我也跟了进去。
  黯之黯在里面,坐在一张矮小的桌子旁。他的“违章建筑”屋子的墙上有一
扇向外开的门。这天黯之黯把那道门打开了,所以屋子显得比平时亮一些。在那
张桌子上放满了一碟碟凉菜。
  “持洲!”我向黯之黯伸出手去。黯之黯也伸出了手。我们握手。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和小峰等了你很久了。”黯之黯拿了一支烟给我,
然后他把手摊向小峰,“介绍一下,这是小峰,吴慈峰。”
  “其实我们已经相互自我介绍过了。”小峰说。粗看上去,小峰有些傻呵呵
的。
  “今天我们考试。”我说。
  “你不是说考到九点么?”黯之黯说。
  “他妈的。昨天晚上和老秘书开了个通宵。考完试实在挡不住了,睡了一会
儿才出来的。”
  “你这小子,”黯之黯转向小锋,“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等他,他却在那里
自顾自睡大觉。”
  小峰“嘿嘿”地朝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孔有点象一个刚挨了揍的人的面孔。
  黯之黯的妈从窗洞那里探出头来说,“持洲啊,吃饭了!死鬼。”黯之黯站
起来从窗口走了出去。光线暗得象灰尘本身。小峰继续坐在我的对面。我觉得有
点不自在。
  “我听黯之黯说,你吃过人肉?”
  “呵呵呵……”小峰的目光很羞怯的样子,“呵呵。吃过了一次。那次中医
学院的光天给我拿来了两只人心,我就和他们一起炒着吃了。持洲知道了就到处
在外面乱传。呵呵呵……”
  我听了一下子有点失望。我一直以为他吃人肉是在荒郊野地里的尸体上割下
来的。他吃人肉的方式也太文明了。
  黯之黯从那窗洞里端了热菜进来了。
  “三瓶黄酒够不够?”小峰问。
  “我想是够了吧?”我说。黯之黯又从窗洞里出去拿菜了。我不喜欢朦胧诗
的那一类,所以也不是很喜欢黯之黯和小峰的那种风格的诗歌,但是黯之黯和小
峰是我推崇了很久的朋友。我一直在寝室里,在黄可那里说起黯之黯,也说起黯
之黯有一个“吃过人肉”的朋友。“他妈的,如果他睡在我们这里的话,第二天
早上起来我们这里少了一个人,结果是被他吃了。”黄可有一次这样说。
  现在小峰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在我的碗里倒上了酒。在我旁边的写字台上放
着黯之黯的那台独眼龙录音机。“有什么磁带吗?”我问。黯之黯从窗洞里跳了
出去,又进来。他拿了一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机器一塌糊涂。我喝了一口酒。
  “大家为今天的碰面碰杯。”黯之黯说。
  我们三个人都碰杯然后喝了一大口。外面的阳光很好。春季有这样天气是不
错的。在黯之黯的屋子里感觉还是阴阴的。如果是在炎热的夏天人在这屋子里闷
着就受不了。小峰和黯之黯谈论着“当代诗歌形势”。黯之黯一个劲地说着我们
三个人都是天才。小峰也在说黯之黯是最优秀的诗人。我也是捧黯之黯的,但是
我不知道他的诗歌有什么好。我打心底里是不喜欢朦胧诗歌的。如果是谈孟浪的
诗歌,胡同的诗歌,我自己的诗歌,我可以谈出一大套一大套的。但是对于黯之
黯的诗歌我没办法就具体的诗歌谈。但是黯之黯总是我的好朋友;是好朋友的诗
歌我就得捧。就象武非,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在外面一直说,武非的诗是很不
错的,但我到今天也没有读懂过武非的一首诗。看不懂的东西可以让人觉得高深
莫测。我在心里从来对武非的诗歌是不以为然的。我能背得出他的一首诗,名字
好象叫《着三》

    的空被在时
    方-面
    白
    又勺

    (舞阵子就风)
    这下你过的

    方-面
    去白

    勺

  武非这一阵子在外面的名声不大好,因为他老是喜欢往那些有名气的官方的
执笔者那里跑,想让这些人为他发表一些诗歌。他也总是不分对象地乱给人家稿
子,因而人们在一切乱七八糟的杂志上都能看见武非的诗歌。我知道这对他很不
利。但是武非又是个顽固的人,在这方面,他也是固执的。如果换一个人有这种
行为,我就会大骂一通。因为低声下气地求人,是我最看不起的了;而去求官方,
更是我所深恶痛绝的。但是武非是我的朋友,我只想捧他。他现在有着这种“行
径”,我也没办法。我不想骂他,只是他这样做使得我在外面没办法再捧他了。
武非写诗其实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是个“诗人”。他的一
切“诗”和行为都不能证实他是个诗人,而只能说明他是一个严重的精神偏执狂。
而在另一方面,在他写了一些“诗”之后,又变得很功利主义,为了出名,他编
刊物组织人们去写对于他的那些无人能读懂的“诗歌”的评论。他现在名声不好,
这也只能怨他自己。每一次我想到武非,想到他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句和他的那
张苦闷的脸,我总会有一种怜悯。武非写“诗歌”,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我们的社
会在这样的时代里的悲剧,而他又要把这种悲剧的东西带入诗歌本身中去。如果
这些“诗歌”不是武非写的,我就会对人们说,这是一种在它出现之前就应当被
清除掉的东西。但是这种东西出来了,而且武非又是我的好朋友,我只好捧他,
哪怕没有道理也帮他编一些道理来。但是现在是武非自己的行为使得我不得不沉
默,这也让我免去了一个作为武非的朋友而为自己立下分艰难的“义务”。

  “……在那茫茫人海里,你的声音象个谜……”

  黯之黯的“独眼龙”录音机很糟糕。小峰在目光呆滞地朗诵他的诗句:“在
这片拥挤的土地上,我们幸福地绝望。”他对他的这些句子很自我陶醉。黯之黯
喝着酒说:“狠!狠的!这种诗句绝对狠!‘幸福地绝望’,绝对狠!”
  屋子里很暗,我的头有些晕了。黯之黯每喝一点酒面孔都要发红的。我从来
没有红过。有人说,喝酒了以后,不同的人一般会有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是脸
发红,另一种是脸发白乃至发青。我喝酒太多脸就会发青。

  “……对你说声,‘我爱你’……”

  黯之黯的机器一塌糊涂。我把手靠在屋子里的墙上。我想做些什么事情呢?
黯之黯和小峰在说着很多话,我也说很多话。我们已经喝掉了两瓶黄酒了。过了
现在我们自己都不会记得我们在这里相互间说了些什么话。

  “……爸爸,爸爸,我的好爸爸……”

  录音机的声音很糟糕,却很响。

  外面的阳光白晃晃的。我躺在床上想着黑夜。九点了?十点还是十一点?我
听见蝉声,还有楼上竹竿撞出来的声音。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去上班了。以后就
象小时候人们对我说的那样,“就要走向社会了”。“你们就象早上八九点钟的
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以前,每当我要进入一个新的环境的
时候,我总是兴奋的。但是现在我面对着我要去的地方,却没有一点新鲜感。十
八岁生日那天,父亲对我说:以后我和他的关系不再是父子依赖的关系了,而是
朋友之间的关系了;他不再干涉我的一切行动,只是象一个朋友那样对我提出一
些劝告。现在更彻底了,连经济上的这点关系也没有了。我没有办法再依靠家庭,
而我这个破破烂烂的家庭也无法让我依靠。我一直被人看成是一个小孩子,其实
我也确实愿意自己是一个有依靠的小孩子。黯之黯说我有“恋母情结”,所以总
是想找一个比自己大的女朋友。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我的性情中只是看上去“天
真幼稚”,而真实地说,我还是老成的。我知道自己应当面对这个家庭,必须现
实地“走出学校,进入我的社会”。“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很年轻,因此
轻信;我的共产主义信仰破碎了,因此怀疑;所以我对许多事总是半信半疑。我
无法知道在工作了以后会遇上些什么。反正在五六年内,甚至十几年,二十几年,
我总是多灾多难的,但是我也能感觉到自己会有一个非常辉煌的归宿,这就是我
的最大的梦。或许一个人没有梦是难以活下去的。
  今天的阳光很旺。天气热。妈妈已经去单位里上班了。以后我也得每天去上
班,早上六点半出发,下午六点多到家,那么机械。我也得每天去上班。楼上竹
竿的声音又响了。兵营式建筑就是这样。晚上我甚至能听得见妈在二楼的自言自
语。今天妹妹会不会去外婆家呢?
  我坐起身。外面有人在叫楼上的电话。我在肩膀处抓了抓。外面的阳光很旺,
天很热。小时候真不知道热,大伏天一个人在阳光下面抓知了,只是擦擦汗罢了。
我走进洗手间,坐在水池子里打开水龙头。一塌糊涂!我挨着凉水在心里念叨着。
我的头骨在那里咯咯咯咯地响。几只蚊子在洗手间里飞来飞去。长诗快写完了,
我想,但是还可以写很多。

  小峰家是老平房。第一次我是和黯之黯一起去的。在之前的三天,小峰就打
电话给了黯之黯,让我和胡同也一起去他家。那时孟浪不在上海。小峰其实是想
把“撒娇派”的四个诗人都叫到他家去的,因为那时小峰刚刚成为“撒娇派的土
烧”。但是那天胡同没有消息。胡同常常是傲慢的,这个我也知道。
  我和黯之黯到小峰家的时候,小峰正在床边坐着,和一个女人谈天。我认识
那女的,她到上海师大来参加过“诗歌沙龙”,是个文学爱好者。黯之黯看了看
那女的,小峰站起来介绍说:“反正不特你是认识的。这位就是黯之黯。黯之黯。
这位是藤小苹,也写诗。”这女的身子挺丰满,但面孔实在难看。在难看的女人
面前我从来总是很矜持的样子,不多搭话。但黯之黯能够“无视丑陋”,这一点
我挺佩服他的。
  小峰“呵呵呵”地去搞茶了。
  “你就是黯之黯了?”那女人说。
  “哎,你一直和小峰玩吗?”
  “不是,他说今天有几个诗人要来,他想让我认识一下。”
  “你别听小峰乱说。我们约定是和他一起喝酒的。”
  “你近来写诗么?”
  “写什么诗啊?精神一点也不好。不过今天看见藤小苹,精神一下子就好起
来了。心里激动哇!”
  “你不要乱说嘛。”
  “这不是乱说。‘我一见你就爱嘛’。”
  “唉,你们《海上》这群人,全是这付色咪咪的样子。干什么这样呢?”
  “你说这话我就伤心了。明明是爱你嘛。”黯之黯朝我眯了一下眼,意思就
是让我在必要的时候和他打个配合。“就算色咪咪也是一种表示嘛。”
  “不要乱扯了。说正经的吧。胡同怎么没来?”
  “唉,我说的难道不是正经的么?我爱你爱得这么惊心动魄,你理都不理。
倒来向我打听胡同。你是想动胡同的脑筋喽?如果你爱上的是胡同,那我只有伤
心了。你认都不认识胡同,倒来向我打听胡同。噢,因为胡同是明星。你不是存
心让我伤心么?我很爱你的嘛。”
  “不要乱说了。”
  “这怎么是乱说呢?你也是个写诗的。我一见你就知道,到了床上你绝对是
个‘爱情的种子选手’。”
  “让你别乱说了。其实这种事,我看你人的时候也知道。你这种样子,一下
子都挡不了。”藤小苹有点光火了。
  “哦。就算我身子单,我可以多练练俯卧撑嘛。”
  “你练俯卧撑也没用的。”
  “你也不看看,这里还有人家京不特呢。就算我不行,我们也可以前赴后继
嘛。你爱情美满喔。你被看京不特坐在那里不吭声,他也在等待着你呢。他也是
爱得很深的。他是可以深到你的根里的。”黯之黯又在朝我使眼色。
  “人家老老实实的,哪象你。你们《海上》没有好人。”那女人朝我这里看。
我得和黯之黯打配合,其实我不喜欢这样让人下不了台的,黯之黯是我的朋友,
他把戏拉开了场,我不帮他说也不好。
  我硬着头皮也说了一句:“对呀,我爱了你这么久可也不是假的。”和这种
面孔的女人说话我打不起精神。
  “听见了吧,我们都在深情地等你啊。就看你的决定了:是让京不特先上呢,
还是让我先上。”
  “你在胡说八道。京不特我以前就认识。他可不是你这种风格的人。如果你
不在,他也不会说这话。人家帮你说一句话脸就已经红了,哪里象你。”
  “你算是挑拨我们喽?”
  小峰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我知道,这女人是他叫来的,
所以我们让这女人难堪,在他的面子上也不好看。“黯之黯,你不要再乱说了。”
  “啊,小峰,你也来插一脚了。你算是争风吃醋喽?”
  那女人站起来,对小峰说,“我有些事,得先走了。本来我是想来认识一下
胡同的。”她又转过身来对黯之黯和我说,“你们坐,我先走一步了。”
  “不要这么急着走嘛。我们这里都是爱你的人啊!”黯之黯继续笑着说。
  那女的没再说什么,走出门去了。小峰也跟了出去。
  “这种傻×,”黯之黯对我说,“调戏一下根本不用打草稿。你拘谨什么呢?

  我笑了笑。我确实不够洒脱,这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应当常常去“操练”一
下。但是问题在于,这个女人丑是丑的,也是浅薄的,然而她毕竟没有伤害到我
们,我们为什么要去伤害她呢?我觉得黯之黯的这种“恶毒毒”来得很突然。谁
知道呢?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叫藤小苹的缘故吧。我对这个名字也是反感的。
  小峰回来了。他看上去很不高兴。
  “小峰,生我们气了?这种女人你对她这么认真干什么嘛,一夜风流的女人,
你这么深情干什么?”
  “黯之黯,你小子一塌糊涂,反正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不特,你看见了。这小子这付深情的样子。小峰的素质越来越大兴了。”
黯之黯转过头来对我说。我觉得挺不好说话的。
  “我大兴?他妈的……”
  “算了算了,我们喝酒。别再谈这事了。”我打断了小峰的话,“小峰,你
说你这里有一套《血手狂生》的,是不是?”

  小峰家的屋子不大,一共有两间。一家四口人都住在这里。他的父亲是老军
人。听小峰平时说到的一些事,他的父亲好象挺粗暴的,小峰有点怕他的父亲。
这一点小峰和我有点象。小峰也有个妹妹。
  从那次和黯之黯一起去了小峰那里以后,我自己也去了几次他的家。他妈待
我挺好。他妈有一次对我说,小峰不愿意去上班,他爸差点揍小峰。他爸有时候
喝醉酒什么也不管,就知道要揍人。小峰从小就是这样。
  他妈妈是个中学教师。听她讲起他们家里的事,我挺难过。其实我的家也不
象样子,但我总是会被感动,觉得自己如果可能,就该帮他们一下的。我是没有
用的人。我自己所处的境况,别人知道了也会来为我叹息。
  小峰的家在江苏路那里,离我妹妹的中学不远。记得有一次我父亲回家,让
我把妹妹的自行车从市三女中骑回来。我去了市三女中,但没有找到我妹妹。我
没有在身上带足回家的车钱,因为我是想好了要骑车回去的。我就去找小峰。
  还好,小峰没有出去,但是小峰妈也在,我就不大好意思问小峰要车钱。小
峰见我去,也很高兴,问我是怎么猜到他是在家的。我尴尬地笑了笑。小峰妈切
了西瓜让我吃。我有点不好意思。外面的阳光很烈。我在小峰家的沙发上坐着,
想着小时候看的那些“暑假儿童故事”《大肚子蝈蝈》什么的。小峰的妈是在中
学里教外语。窗外就是弄堂,有人走来走去。小峰的妈说,“小峰以前读书不用
功,所以没有考上大学。象你这样,把大学念一下,然后有了一张文凭,那就要
好得多。”我笑着说,“其实也没意思。我是学师范的,总没劲。毕业了也是分
在中学里。不过象小峰这样,拿一张文凭确实要好得多。”小峰妈说,她劝小峰
去考业余大学的中文系,但小峰看了一阵子书就不看了。我“哦”了一声,我说
小峰其实应当念一下,把那张中文系的文凭拿下来的。小峰妈说,“对,就是这
样,但小峰不听劝,现在只好由他去了。他要写诗歌,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出息。
”我说小峰写诗还是挺可以的。小峰妈摇了摇头,说她要去学校了,让我坐一会
儿。小峰一直坐在边上傻笑。他妈是个好人,挺善良的。我从窗户里看见她推着
车走出弄堂。外面的阳光很烈。
  小峰拍了拍我说,“唉,我妈也真是的。对你说这些说个没完。”
  “你妈对你绝对好的。”我说。我想到他妈就感动。香港有个电影在大陆放,
叫《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看了一遍,就热泪盈眶。
  “唉,这没办法,那种课本我是实在不想读。”小峰在沙发上坐下。他拿了
烟递给我。我很不好意思开口问小峰要两角钱,但是不开口我就没钱回家。“广
化说你的长诗已经写了四千多行了。什么时候让我也看一下。”
  “哦。那当然没问题。”我犹豫了一下,说,“有件事挺扯淡的。你这里拿
两毛钱给我吧。他妈的,我坐车坐到这里,车费没了。”

  我让水龙头里的水对着肩膀冲着。好久没有碰上许坚了,不知道他最近几天
怎样。有时候和许坚在一起说说话,我就会在心里升起一种要向这个世界挑战的
豪气来,尽管这种豪气是一种虚假的一时冲动,尽管在我理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
面对这个世界只有绝望,但是我还是常常需要这种豪气。这样的天气,人只有泡
在水里才会舒服。我有时候会想念许坚,想和他在一起吹吹牛,那总是很愉快的。
和许坚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东西都谈。许坚知道我和兰兰的爱情是怎样开始的,
也知道群群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我也对他说起过我怎样在跳舞的时候盯上了许玉
骏,当然她也盯着我看,结果来了一个萧午比我先走了一步。他相信我做什么事
情都一定能够成功。他也相信,对于我,我所选择的一切都没有错。“黯之黯近
来怎样了?”或者“你那个在二医作老师的朋友近来怎样了?”许坚常常会这样
问我,尽管他不认识我的这些写诗的朋友,但他还是这样关心着。
  “黯之黯这小子最近在外面放我的风了。”在我写完了长诗第七千行的时候
我对许坚这样说。
  “反正我听你讲过很多次,他怎样坏你的名气。你们这帮人。”许坚拿出一
支“万宝路”。
  “上次广化已经斩过他了。这小子,就是喜欢放野火。以前是黯之黯抬出广
化来斩别人,现在他自己太过分,所以广化也开始斩他了。”我说黯之黯这家伙
是没有准的,有时候他在拼命捧你,有时候他在拼命斩你。
  许坚听了不多说什么,但是他喜欢听我讲。他总是希望我是“那厉害的”。
我也向他说起房红方。他总是被关于房红方的故事逗笑。

  “二十四号一○二电话。”门外有人在喊。我连忙穿起衣服,走出洗手间。
那个老头给了我一张条子。“晚上来外婆家吃饭。姨。”我拿了五分钱给他。
  我走进屋子,把门关上。我找了一盒磁带放进录音机。我觉得脑子清醒了一
些。
  “……望着那张生气的面孔,想着你那冰雪的笑容……”
  苏芮的这首歌我百听不厌。我把落在地上的那本《德汉词典》拣起来。词典
的边缘露出了一张照片的一角。我打开词典看看那张照片。那是我小舅舅的照片,
我几个月前夹在词典里面的。舅舅已经失踪八年多了。

  我还记得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还住在外婆家里。有一天外公外婆和几个阿姨
都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事,不时地提到我舅舅的名字。过了几天我才知道,舅舅的
工作单位来了一封信,说我舅舅人找不到了。舅舅在成都水利设计院工作。后来
舅妈和我妈妈一起去了成都。那时妈妈还没有开始发病,人家只知道她是一个很
革命的人。过了一个多月,他们从四川回来,家里的人就说,舅舅失踪了。他的
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小约在上海念书。舅妈的精神崩溃了,变得越来越歇斯底
里,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打女儿,有时候对女儿又特别地温情。我的这个表妹(我
有三个表妹)星期天常来外婆家偷偷地告诉外婆,眼泪汪汪地。那年她还只有十
岁。外婆知道舅妈有点不正常,所以也只好说“罪过,罪过”。有一次外婆对从
深圳回来的大阿姨(暾暾的妈妈)说起这事,也是泪汪汪的。外婆和阿姨们不时
地买一些高级的食品送给小约表妹。我星期六放学回来看见表妹,心里也正难过,
但有什么办法呢?外婆家里的人都猜测着舅舅的下落,但一直没有消息。外婆说,
大概他逃出国去了,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很有钱地回来。阿姨们也为舅舅编出了很
美好的经历。但是没有更多关于舅舅的消息了。
  在这事情发生之前,舅舅通常是一年要回上海来一次。我在外婆家念小学的
那两年半里,他回来过三次。他是个很正直的人。现在我回忆起来,舅舅知道的
东西很多。外婆家的人都说舅舅傻,说他人太老实。有一次一辆车把舅舅突然撞
倒了,舅舅的眼镜也被撞碎了。但舅舅没让那司机赔,反而和司机握了握手就算
了。舅舅对我很好。他有一次一下子给我买了二十几本连环画。那时候,他总是
“呵呵呵”地笑。现在人家说我笑起来“憨厚”,我就会想起舅舅的。
  我离开四川我父亲部队的那一年,我回到上海外婆这里来读小学五年级。在
四川我没有学过英语,所以在东余杭路第一小学读的时候,我的英语根本地跟不
上,因为别的孩子已经读了一年小学英语了。我到外婆家半年不到,舅舅就回上
海来探亲了。他让我背英语。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背单词。在学校里,碰上英语测
验,我就把单词先抄在手掌心里,然后偷看,就这样也只能考二十或者三十分。
但是舅舅来了,他盯住我读单词的拼法,让我记住这些字母组合。其实他自己也
不懂英文,他和我父亲一样,以前是学俄语的。但是他一面教我,一面就把我课
本上的这些英语学会了。然后我两次测验都是八十分,就是因为舅舅在上海。
  毛泽东死了以后一个多星期的时候,舅舅也是在上海。报纸上登出了中共中
央那帮子人开追悼会时的照片。晚上在家里,一些人在谈着小道消息,猜测中央
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舅舅拿着报纸,指着上面的张春桥说,“看,这里一
排人,他怎么站在外面?”我们也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张春桥确实站在那一排人
的外面。舅舅从来对张春桥没什么好感。六六年他回上海搞过“炮打张春桥”,
后来回到四川就挨了整;不过那时幸亏是在四川,在上海的话他要倒大楣。他和
民主运动的人有一点关系,反正那时候他挺神秘的。
  舅舅失踪,他的单位里让我外婆家去人,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我知道舅舅是
个好人。后来我隐约地知道他好象先是因为同性恋的事被公安局抓了起来,然后
才失踪的。但是我心里明白,更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为他被卷进了政治。现
在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外婆家里的人都认为舅舅是好人,但他们也认为他搞同性
恋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舅舅回来,他们这么说,一定要让他好好
忏悔这件事。我不明白在这种时候他们还说这个干什么。
  确定了舅舅已经失踪的时候,父亲已经从四川带了一些人到上海来开发新地
盘了。我住在父亲在江湾的部队里,初中刚开始。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阿多阿姨结
婚,天上下着毛毛雨,我从外婆家和父亲两个人回部队。
  “征修,你知道你舅舅出事是为了什么吗?”父亲对我说,“是因为鸡奸。
他把生殖器往人家屁眼里塞。真是不要脸。”
  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这个。我一下子在心理和身理上
对父亲很厌恶。我第一次明白“我父亲是一个真正的势利小人”。这句话我是无
法忘记的。可能那时候父亲以为我是一个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子,但我在那时已
经是一个知道了什么是“感情”的人了。父亲确实是这种人,如果有什么亲戚朋
友进了监狱,他是不会有好面孔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教会了很多中国人
怎样去在政治风云中作一个“转”一点的人,势利的人。但是大多数毕竟是在劫
难逃。父亲的明哲保身给他带来的就是破烂不堪的这样一个家庭。我有时候想想
中国人在这样的苦难里活着也确实是活该。但不管怎样,我会为失踪的舅舅流泪。
现在我也渐渐地感到,父亲也是如此地可怜。
  舅舅在的那个时候,还没有港台流行歌曲。如果他听了苏芮的歌,我想他一
定是会喜欢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善良的时候,也就是无能的时候,有点象
舅舅。我不如舅舅那样善良,但我明白,我只要是按着我自己的意志活下去,结
局也不会比舅舅好多少的。舅舅是有他心里的追求的。那时候他在外婆家和人说
话很随便,我现在觉得他一般是在敷衍着别人,因为没有人能够看得懂他。现在
我能明白这个了,但是他失踪已经有八年多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现在我到
外婆家,和人说话的时候也是在敷衍着。其实有很多话我是不想说,也不想从他
们的角度去作出解释,但是没办法,这是我的外婆家,是我唯一能得到我的家庭
之爱的地方。我说出真心话的话,他们不懂,只会把他们的头脑弄混乱了,所以
我不能说。我也不愿意让他们看不起,所以又不得不编出一些他们所喜欢的故事
来。比如说“我在想办法出国”啊,比如说“我有办法以后找一个好单位”啊,
诸如此类。我想到那时候舅舅不得不也这样向人编故事的。而我要面子这一点比
别人都厉害,所以我活得更累。
  我把照片重新在词典里夹好。
  胡同、米康、胡一飞他们都喜欢苏芮的歌。黯之黯喜欢听邓丽君。广化喜欢
卡蓬特。以前我们常常在一起谈论歌星。现在这样的聚会少了。黯之黯、广化,
都曾是我的好朋友,现在看来我们似乎不再是好朋友了。

  那天晚上我和里纪都没有睡觉。阿生在羊徽的边上睡了。任小灵表示,她不
疲倦,坐在一边。广化也没有睡。大家相互间谈话不多了,但是我们没睡。我知
道自己是累的。天快亮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清晨的气味。里纪和我还是面对面
地坐着。我们已经讲了很多很多鬼的故事了。里纪是我们中状态最兴奋的一个。
广化的眼睛没神了,但是他撑着不睡。白炽灯下的屋子里有种神秘感。我从地上
拿起烟,给里纪和广化一人发了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羊徽醒了,从床上坐起
来,揉了揉眼睛说:“你们还不睡?”
  “天有点亮了。”里纪说。
  “干脆别睡了。撑到中午再说了。”广化说,“人实在太累,现在想睡也睡
不舒服。”
  我看了看表。五点差十分。
  “我们出去走走吧。”里纪说。
  “去哪里?”我有点不想动。
  “随便走走。比如说临江公园。”里纪说。
  “对,还是出去走走好。”广化站了起来。
  他们都去,我也只好去,我想。“哎,羊徽,你去不去?”我问。
  “好吧。我洗一下脸。”
  “我倒是得躺一下。你们去吧,我不去了。”任小灵说。
  广化的脸上不大高兴。我和里纪两个弄了一个晚上的鬼,说这个任小灵是女
妖。这等于是在扫广化的面子。我心里是明白广化的。但是那是羊徽带来的女的。
  外面的天蒙蒙亮了。一股凉气向身上传过来。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
个哈欠说:走吧。“羊徽你快点。”里纪把衬衫的扣子扣上,也站了起来。
  马路上偶尔有几个人提着菜篮子走过。其实宝山这地方挺好,挺干净的,公
共汽车往上海开时也挺快。如果给我来宝钢,我也挺愿意。上海人的城市思路很
怪,他们就是喜欢市中心。广化和里纪一人拿了一个马夹袋,说是一会儿可以带
些菜回来。
  “广化,不管怎么说,任小灵身上的这股气对阳刚的人确实是不利的。”里
纪说。
  “唉,这个你也知道:我的命是什么命啊,绝对不是什么薄相的命。《荒漠
甘泉》你也看了,是不是?‘你们不要说话了,因为我是主。’”广化有点不耐
烦地说。胡同有一次拿了一本《荒漠甘泉》来给我和黯之黯看。我们都在上面翻,
找到自己生日的那天的文字。后来广化也看了。在他的生日日期下所写的文字是:
你们不要说话了,因为我是主。广化看了之后很得意,不时地拿这个句子出来压
人。这样的话对人无疑是个大恭维。既然书上这么说,我们也就无话可说。巫术
的效果也就是这样出来的。
  “就是这样。但你知道,你是富贵命,所以最怕邪气。”里纪说。
  “你帮帮忙!我才不怕呢。而且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别人对我的事情干涉
越多,我就越是要和人对着干。我这个人喜欢‘背命’你们知道不知道。”
  “噢,广化,不要大兴。”我说,“我认为里纪说得有道理。再说这个任小
灵长得又不算怎么漂亮。你又何必呢?”
  “你们两个人一塌糊涂。你们以为我被她迷上了?帮帮忙!我只是不想伤人
家的心。如果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你们一样处理的话,那才叫真的扯淡呢。你想人
家跑到上海来本来是想找到一些朋友的。你们两个装神的装神,弄鬼的弄鬼,人
家不是要寒心么。”
  “那你也要为人家羊徽考虑考虑呀。”我说,“他的面子上可是要过不去了。

  “唉,你们两个不要乱来。人家羊徽倒是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说,是一个
朋友而已。里纪,你他妈的被老菲芘的事搞得一塌糊涂。你应该多想想你自己的
事才是。”广化边说边摇头。里纪看了看广化,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前一阵子
里纪正好是和他的女朋友老菲芘的有点麻烦的事情。是老菲芘的母亲坚决反对老
菲芘和里纪好。我见过老菲芘,她和里纪在中学就同学,有一头橙色的头发。广
化把事情往这个上面拉,我觉得扯淡。
  羊徽从后面跟了上来。我们马上不谈这事了。
  天边上有彩霞了。我和广化不知不觉走得更快了些,这样里纪和羊徽两个落
到了后面。
  “不特,你昨天夜里和里纪两个人搞的那名堂绝对是愚蠢的。”广化看了我
一眼说,“里纪这几天的状态是混乱的。你怎么也变得这么混乱?”
  “广化,我倒是没觉得自己是混乱的。反正你的感觉有问题。”我说。
  “什么问题?帮帮忙。”
  “反正我是这样想的。你的感觉太好了一点。再说,任小灵不是个漂亮的女
人。你在这一点上反正不怎么样?”
  “你的看法偏差了。我的状态倒是绝对正常的。”
  “不见得吧?我说如果你这样的话,会给人一种感觉,好象你从来没有见过
鲜花,饿得慌。”
  “你帮帮忙,越说越昏头了。告诉你,我不是不搞女人,只是不想搞而已。
要搞的话也不会用诗歌什么的去花人家。要凭本人素质。你不要拎不清。不信你
把你的群群什么的带过来,我要动一些脑筋还不是一样花过来。”
  这小子绝对昏头了!我想,他自我感觉也太好了。现在他为了个这么平庸的
女人弄得眼睛里没有朋友了。他说我用诗歌花女人,而且还把事情往我和群群的
事情上拉。他妈的,我现在不说什么,但是我不会忘记他的这句话。他眼里没有
朋友,有一天我会给他看我不是他的朋友的。我是记恨的,我心里想的就是我早
晚要斩斩广化这小子。

  其实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那天我和里纪两个也确实削了广化太大的面子。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我和里纪两个人搞得太过分的话,广化和任小灵之间也不会有
什么事。任小灵确实是对广化作了一点表示。而广化对任小灵的感觉事实上好象
希里糊涂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而我和里纪这样一搞,等于是逼着广化和我们赌气。
而黯之黯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也让广化恼火。
  在那个夜晚之后的第三天,广化去羊徽那里看画,正好黯之黯和孟浪也在那
里。黯之黯一见广化来,就把孟浪拉到一边,指着广化说“广化这小子一塌糊涂。
”广化在宝山一遍一遍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件事。看他光火的样子,我心里想,好
哇,黯之黯也和你当面闹翻了,这说明你小子确实扯淡。但是在广化面前我没有
流露出来。因为黯之黯正在和我也过不去。另外,自广化那天早上对我说了那话
之后,我对广化绝口不谈任小灵了。我只想看他自己去丢面子。黯之黯和广化有
争吵,我很乐意看。现在我相信,任小灵的这件事是在说,我和广化的交情彻底
结束了。

  我和广化一同搞口兽是在冬天。有时候我去他的学校,有时候他来我浦东的
家里。记得有一天晚上十点多,我去了他那里,第二医科大学的语文教研室。他
还是坐在那里听他的卡蓬特。我问他写诗的情绪怎么样,我们是光聊天还是写诗
歌。他说我们可以马上搞起口兽来。这样我们就开始写了起来。
  到深夜的时候,我们都写了二百多行。广化不想写了。我饿了,说,我们是
不是出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他同意。
  但是,我们从马当路走到老西门,一直没有找到仍旧开着的店铺。幸亏那个
晚上的风不大,因为是初冬的天气。我们在一路上骂着走着,最后我们进了旧上
海城。
  在老城里我们弯来弯去地走着,街巷很静,半夜三更出来走的只有我们两个
人。“这些街走来走去有点象。”我说。灯光黯黄,我觉得我们象两个在空城里
的孤魂。
  “这地方是我第一次来。”广化说,“你呢?”
  “我以前也没来过。但我觉得很熟悉,好象我以前来过一样。”
  “我也有这感觉。对,我常常碰到这种事:明明是第一次到一个地方,但觉
得熟悉,想来想去,原来是在做梦的时候进入过这样一个地方。而且和梦里的完
全是一模一样的。”
  “对。我也有过这种事。那次我去仙都,我一下子觉得这是一个我梦见过的
地方。溪水也一样,山的形状也一样。”
  “唉,不特,尤其是老城隍庙这种地方。我觉得有一种神秘的熟悉感。”
  “哦。现在我走路的时候就有小时候夏天乘凉听人讲鬼故事的时候会有的那
种感觉。石头街。”
  “你也是这种感觉?”
  “嗯。如果我们今后写小说,一定要把这种场景写进去。”
  “前面有个点心铺。”
  “嗯。我闻到了油条的气味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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