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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23)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6:37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23)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9:24:03 1997)
第二十五章
我抚摸着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依偎着我的猫,等着房红方从厨房里回来。到
他这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吃晚饭,房红方也没有吃。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见
面了。房红方搞了一只猫来养,而且,房间里又重新有了一张桌子。房红方说他
今天有梭子蟹,我们可以弄点黄酒来喝喝。屋子里比以前整齐了一些。墙壁上还
是有着那隐隐约约的“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这几个字的影子。猫是一
个朋友给他的,又瘦又小,不过皮毛还好看。我以为房红方这几天准又是天天吃
光面,想不到他居然还有梭子蟹吃。我问房红方又卖掉了什么东西没有。他说没
有。我问他那里来的钱,怎么有富裕了。他说是一个个体户的文学爱好者给他的。
那只猫在我的脚背上舔着。
“好了没有?”我朝厨房里喊。我站了起来,又坐下。房红方从厨房里探过
头来看了看,又缩回去了。
“马上就好了。你小子,急什么急嘛?”
我又重新坐下,掏出一支烟来。我身边横放着一本书,名叫《历史中的英雄》
。现在房红方的素质提高了不少。过去他可是我们这群人中的小三子,但现在,
他是个人物了。
“好,把桌子收拾一下。”房红方端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梭子蟹进来。我连忙
站起来。他有风风火火地出去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听说他这一阵子一直
在关着门写小说。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地读过房红方的小说。我总觉得他在写一些
我没办法读的小说--不是没法读懂,而是无法读下去。我知道,房红方在那面
墙上写那“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的时候正是他的感觉开始好起来的时
候。在那之前,他是从来不敢随便评论黯之黯、广化、胡同和我所写的东西的,
但是现在,他敢对人说黯之黯和胡同的小说是儿童文学,说广化和我的小说是这
里或者那里有缺陷的,等等。
“酒就在桌子下面。”房红方又端了一盆豆腐进来。我从桌子下面拿起那瓶
酒,放在桌上。房红方拿了两只杯子。我们在桌边坐下,斟上了酒。“吃!”房
红方摊开手掌,向桌面一指。他的动作总是很夸张。我用手从锅里拿出了一只蟹,
剥开,放在桌上,抿了口酒。房红方也喝了一口。
“听说前些日子你和持洲里纪广化在广化那里,大家都搞得挺不愉快的,是
不是?”房红方问。
“那是因为羊徽带了个女的去。我觉得广化在这件事上大兴。”我咬着蟹说,
“羊徽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阿生……。这个不谈了。一谈就觉得没劲。
我们还是喝酒吧。房红方,听说你最近又在大规模地写小说了……”
“别听他们乱说,这帮赤佬。不过,我写是写了一些。唉……”房红方又呷
了口酒,品味着地皱了皱眉头。我看着他的一嘴胡子,笑了一下。黯之黯那次被
抓了以后,房红方变了不少。说实在的,房红方变成了今天的房红方,我们大家
都有责任。但是,也许房红方也会认为他是从一场“考验”中“毕业”了呢。
黯之黯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被公安局带走的。那时候他的长诗《在中国长大》
正在昆山的印刷厂里印刷。出事前的那几天,黯之黯拿着他的诗集的校样兴冲冲
地过着瘾,到处对人谈在他把这本书印出来以后的构思。那时候我和黯之黯的来
往不多了,而我的长诗则是刚写到了第三千行。知道了黯之黯出书的消息,我是
嫉妒的。我也尽可能的使自己避开他,因为我不愿意去捧别人。但是,就在那几
天之后,他出了事。他工厂里的一个朋友帮他去昆山的印刷厂看那书的印刷情况,
但是那朋友到那里的时候,上海市公安局的人已经在厂门口等他了。第二天晚上,
黯之黯一个人在房红方的家里整理诗稿,警车就开来了,带着好几台录像机照像
机,好象是有十来个警察,把屋子拍了录像。正好小峰去找黯之黯,也上了录像。
然后他们拿走了黯之黯的全部手稿和房红方这里的所有“亚文化资料”。以前,
房红方和黯之黯一起把亚文化资料保存的很全,大家都称房红方的那个箱子叫“
亚文化档案箱”,结果弄到最后是在为公安局准备“档案”呢。
那天晚上小峰找了广化。第二天晚上广化和围棋到我家,后来我们象是在策
划一件很重大的事变一样,设计了很多“营救方案”,但是到最后,我们还是说,
先观察一下动静再说,“静坐抗议”和“撒传单”的构思终于还是被撇在了一边。
“明天我们在襄阳公园碰头,再商量。”那时候广化象是在作决策一样地说。
但是第二天我没去。围棋和广化倒是真的去了。后来他们和我碰上,就对我谈起
了他们在襄阳公园里怎样接头、怎样被盯梢、怎样甩掉尾随者和他们又是怎样一
句话也没说地去复兴路上的咖啡馆喝完咖啡分手的。好象是在进行“地下游击队”
的工作一样。没过几天,上海的文学爱好者就都知道黯之黯被抓了,并且还谣传
着胡同、孟浪、广化和我也被抓的故事。
事实上在小峰去找广化之前,在出事的那天下午,公安局已经去二医大找了
广化,结果广化对他们的“态度很不好”,所以一直到现在,公安局一直认定广
化是上海的这群人的总后台。
出事后的第三天,文保处的那一男一女也到上海师大来找过我。我当时只是
对他们装糊涂。但是,我怀疑他们还是从我的话语里挖出了一些东西去。我玩不
过他们,所以我马上想到的是:我是不能和他们“周旋”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是拒绝和他们见面,拒绝他们来和我“聊天”。
在黯之黯出事前,我本来还一直以为我是可以“有能力”和他们周旋的,比
如说,《撒娇》上刊出了《邓丽君来函照登》之后,文保处的人也从他们的渠道
看见了这封信,于是这一男一女便来找我“聊天”,问我“你们是通过什么人和
邓丽君联系上的”。我说我们和邓丽君从来没有联络。那男的说,“小冯,你要
敢做敢当嘛。邓丽君莫名其妙怎么会想起给你们写信的?她不给别人写信就给你
们写信,这难道会是偶然的吗?”我说,邓丽君真给我们写信了吗,我怎么不知
道?那男的从包里拿出一本《撒娇》,说:“你自己在你办的这本乱七八糟的东
西上登了,你的记忆力难道就这么差么?”他有点得意地说。我一看见这《撒娇》
,就马上笑了,说:“弄了半天,你们也有我们的《撒娇》啊?是谁给你们的?”
“我们怎么得到这东西的,是我们的工作,和你没有关系。我们现在想让你
回答的问题是:是谁帮你们牵线认识邓丽君的?”
我还是忍不住笑,我对他说,我们根本不认识邓丽君,那封信是我们在想“
撒娇”的时候编出来的。他们两个一开始还不相信,后来估计是看出了我实在是
不象是在撒谎的样子,那男的就说:“你知道吗,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你们在
侵犯别人的名誉权,你知道吗?”他很光火。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的失望。
我说,我们“撒娇派”的人都是邓丽君的崇拜者,如果邓丽君真的要起诉我们,
为了我们心中的青春偶象我们坐牢也愿意,“更何况是邓丽君亲自起诉我们的,
你说,这有多么过瘾?但是现在邓丽君也没有来起诉我们侵犯她的名誉权啊。我
们倒是很期望她能因此起诉我们的呢。”
那次他们两个人是神气地来上海师大“吊”我,到最后却颓丧的离开。估计
他们本来以为可以因此而挖出一个和“台湾方面”有关联的大案子呢,结果他们
可以用来作为凭据的“来函照登”弄了半天是个“伪函照登”。
我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又斟上。“本来我是在对持洲放我野火恼火的。结果
在广化那里他还在和我搞不拎清的,我差一点就和他打起来了。”
“嗳,你不要这样,大家都是搞文字艺术的,谁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呢?背
后说我的人要比说你们的人多得多。这种事,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大家在这个社
会里本来就是一群可怜的人在受着压抑,何必自己再搞来搞去呢?”他这小子,
本质里尽是想为黯之黯辩护。“大家说来说去还都是朋友么。说实在,除了我们
在自己的人里面之外,我们还能够在这个社会上找到什么人是和我们想法和得来
的人呢?”房红方拿着蟹脚说。
黯之黯出事的时候,房红方正在无锡的一群文学青年那里。但是,不知道怎
么,公安局居然知道了他在无锡的住处,把他从无锡用警车装回了上海,然后,
他在派出所待了一夜。当时房红方一直是提心吊胆的。但是,过了一阵子,在公
安局的人又来找他的时候,他开始为这事自豪了,因为他认为他毕竟也和别的朋
友们一样成为了“黑名单”上的重要人物了。现在房红方也算是有他的“气质”
了。他看上去比艺术家更艺术家,一般人绝对想不到他以前是个很怕事的人。
“我再过几天就要去上班了。教学生。听说是让我教初中。日子也不会长久,
我肯定是要换地方的。”我说。房红方辞职了,我却要去上班了。“哎,房红方,
那些‘冰冰崩崩’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啊?”
“不来了。上次‘冰冰崩崩’来我这里,大谈什么‘文学人生’,被我骂了
一通,就没有再来。这种家伙,就是要好好斩斩才行。”房红方得意地说。“冰
冰崩崩”是过去房红方手下的一个文学青年。房红方喜欢找这样的人喷门腔过瘾。
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在墙粉后面隐隐约约的“7:30以后,结束一切糊
谈。”。那时房红方曾经是“东升文学社”的“林社长”,有很多“文学青年”
“文学中年”对房红方是相当崇拜的。自从房红方和我们认识了以后,他才变得
自卑了起来。本来他的感觉是很好的,有很多文学爱好者围着他,而那时候他所
崇拜的官方作家又都是些他想接近又无法接近的人物,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压
力。然而,他进入了我们的圈子,他就直接地能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而这
种精神上的压迫更使得他需要一种排泄的方式,那就是:用粗暴的态度当面训斥
他以前所在的圈子里的人,那些他以现在的目光看是“非常没有素质的人”。以
前他在我们的面前是那样地窝囊,这种窝囊现在已经深深地埋入了他的潜意识,
所以当着我们的面,他依旧不敢夸耀他自己,唯恐夸耀了以后会被这个或者那个
朋友“一刀斩进”。他需要夸耀,就只好去找他从前的手下;然而,在他向那些
人夸耀的时候,他又觉得没劲,觉得是在对牛弹琴,于是他火气又会上来,而把
“冰冰崩崩”之类痛骂一顿了事。
“不过,不特,我说你确实可以洒脱一点。我那时候辞职也考虑过,现在我
不是活得很好么?”房红方剥开蟹,嘬了一下。
“反正是把工资拿了,户口报了,到时候再辞职吧。象我们这种人,不怕辞
不了职。”我说。
现在房红方是“待业青年”了。我也得辞职。人一横下来就不怕了,反正中
学是最糟糕的地方。在大学里的时候我还考虑过考研究生,那真是个大笑话。我
想,我现在是比以前洒脱些了。房红方在我对面嘬着蟹,他也变了这么多了。他
今天已经不是那个由武非带去见黯之黯的那个“林社长”了。他也使我想起小时
候被大孩子欺负的事。其实房红方在他和我们认识之前就已经有了他的许多非常
精彩的故事了。在他对我们讲起他母亲和阿姨的时候,脸上洋溢着骄傲。我还记
得,那时候他向我讲起他和那个“性解放”的少女的恋爱故事,他一面孔深情。
“那个女孩死了,才二十二岁,我听她隔壁的人说,她是吃安眠药死的。”房红
方对我们讲他和那女孩在那女孩自杀之前两个月的最后一次做爱。我听了只是觉
得感伤。“她好象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也没有发生一样。我说,我爱她。她也说,
她爱我。结果第二天我就看见她和一个男人进一幢楼去了。他妈的,这种爱情怎
么让人受得了!”那天我和广化都在房红方这里喝酒,他才把这个爱情故事讲出
来。到最后,为了表示一下他也有艺术家的那种洒脱,他还骂了一句“活该!”。
“我拉一段小提琴怎么样?”房红方喝得脸有些发红了。我也有点头晕。
“好吧。”我说。
其实我并不愿意听房红方拉,但我不想破坏了他的兴致。房红方拉小提琴的
姿势不怎么好看,不过拉的时候,他好象是把全部的感情都灌注在里面了。屋子
里的灯显得昏黄,灯光照着墙上那隐隐约约的影子:7:30以后,结束一切糊
谈。我看着他。我的头有些晕,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装出一付认真听的样子,表示
对他的演奏的尊重。也许在我对别的朋友讲话的时候,他们的认真也是装出来的
吧?我看着房红方动作幅度很大地拉琴,并没有听;我必须等他拉完才能讲话。
房红方只管拉,他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许坚的小提琴肯定要比房红方拉得好。
七年前我一直在暑假里听见许坚在他的父亲的逼迫下拉着那几支单调的练习曲,
那时我听着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如果现在让我再听的话,我就不会觉得厌烦,相
反我会回想起那些个夏天。音乐能带给我的东西不外乎回忆和幻想,当然,也有
因此而引发的情感。而对我来说,自小学或初中毕业后起,每一个年月里,心里
总是在渴望着友情。我的未来,对于我来说,我的未来也是充满了友情的。听见
让我动情的音乐,我就感到非常宿命。也许人是一直在需要着这样的一种情调。
房红方、黯之黯、我自己,等等,现在好象都已经不愿意让自己被别人的故事感
动了,只是因为彼此需要这种友情,或者,因为朋友的作品引发了自己对于自己
的某一个往日情感的回忆,才表现出一些感伤的样子。其实我们总是在被自己的
故事感动着,我们做的这些事,写的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我们的自我陶醉。而朋友,
则或是帮衬,或是心理相通。现在我和孟浪、和黯之黯、和广化这样敌对着,有
时候固然是在心中有着一种豪气,因为这个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已经长大了、自己
也会和人周旋了,但在更多的时候,却感到一种凄凉,不管怎样,我也是为友情
而伤心的。我和房红方并没有很深的交情,我找他也只是因为我需要和自己的圈
子里的朋友在一起聊聊。其实房红方的苦闷也是不会小的。
我拿起桌上的烟,点燃。我想到兰兰,她现在也有工作单位了。那么,她会
和一个怎样的男人形影不离呢?
房红方把他的小提琴放在了床上。他坐下,给我和他自己倒上了酒。我拿起
酒杯,一口喝光了。窗外黑漆漆的。房红方仰着头,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曾经轻轻牵着我的手,走过草地,爬过山坡……”我唱起现在在外面流
行的那支歌。几句以后,房红方也跟着唱起来了。我们象是在吼。
“……生存的条件就是要忍受,经得起现实折磨……”
大概这是唯一的一首我能全部唱完的歌吧。两年前胡同毕业的时候,这支歌
在外面还没有开始流行起来。我去胡同的寝室,他坐在窗边的桌子上唱着这支歌,
我一下子被这歌声深深地打动了。然后我就学会了它。
“……人生是一场血泪的搏斗,不要向失败低头……”
我的头骨在玻璃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房红方唱得比我还激动。里纪说过,
胡同也说过,广化也说过,黯之黯也说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就是失败,我们
所追求的结局也必将是失败。那就失败吧。我不甘心;失败了,也要走着瞧。现
在我觉得我不会这样老老实实地去上班的。黯之黯和广化……孟浪的事……我不
相信……我不相信……房红方也豁出去了……里纪……如果明天……什么东西……
让我向黯之黯广化胡同孟浪他们低头也不怕……反正我要干下去,干下去……我
们干什么呢?……要干下去……干什么呢?……这个房红方也要干下去的……我
不甘心,不甘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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