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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渔歌唱晚)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常常低着头(22)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Sep 28 00:06:39 1997
出  处: byh.bbs@melon.gznet.edu.cn

发信人: bns (kitt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常常低着头(22)
发信站: 华南木棉站 (Sun Sep 21 09:23:23 1997)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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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在我整理我的屋子的时候,我收到了杨洋的电话,他问我那套《鹿鼎记》有
没有在。我说在广化那里,我等一下就去一次宝山,把书拿回来。如果不是杨洋
打电话的话,我也一样得去把书拿回来了,因为现在我已经不想让自己有什么东
西在他那里了。谁知道呢,我只觉得他和我随时都会翻脸的,围棋不是已经宣布
不再和广化有交往了么?
  我也知道里纪对广化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了。那天广化在急了眼的时候对里纪
扯上了老菲芘的事,说里纪是因为这个而思路混乱了。我很清楚,广化是因为在
任小灵的这件事情上逼着他的人太多了,所以恼羞成怒。我回想了从我和广化认
识到现在,我对他的看法的变化。以前他是不多谈自己的,因为他不怎么写诗,
也没有和朋友发生过诸如女人、荣誉等等之类的利害冲突。他一向是一个把自己
看得绝对有思想实力的人,所以他以前漠视他人,不愿拿自己和别人作比较。而
现在他写了更多的诗歌,而且又有女孩子在对他说“一个女人为你而等待”;有
了现实的感觉,他绝对要自我证实,而他那漠视一切的习惯就使他拼命和那些在
他的事情上与他看法不一致的朋友对着干了。也许,如果别人不评判他的话,他
对自己的感觉就会很真实;但是别人对他进行评判了,而且别人认为他是“失态”
,他则会因为别人的评判太多地侵略了他而反过来无视自己的缺陷,并且在那些
评判者面前夸大这种荒谬的“失态”,并且他也会觉得那评判他的人是别有用心,
或者,心理不正常,等等。现在他就是这种感觉:我和黯之黯两个在任小灵的这
件事上是在别有用心地做姿态,而里纪则是心理不正常。
  广化是不会认为里纪是“别有用心”的。谁都不会这样认为。里纪是个“迂”
人,他不会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去评判什么事,这一点我是深深了解的,尽管我和
里纪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
  我和里纪是在一年以前认识的,那时候也是暑假。群群毕业了。我第一次约
群群出来,我也没想到群群会那么爽快。

  那天黯之黯来上海师大找我,说有一个朋友在文联开讲座,让我们一起去听
听,捧捧场。他给了我请柬。我马上想到要去找一趟群群。我对黯之黯说:“那
你先去,我去找个女孩子。”于是黯之黯先走了。我拿着请柬,问寝室里的同学
借了双凉鞋,就去了群群家。
  天气挺热的。群群在家。她见我来,挺高兴。我还是大大咧咧地笑着。她从
冰箱里拿冰果汁,倒在杯子里递给我。“外面很热吧?”她说。“哦。”我在桌
边坐下了,接着说,“还可以。都是汗了。”群群笑得很好看。她穿了一件深蓝
色的汗衫。我突然发现群群的胸脯不是很丰满。“我来的时候跑得急了一些。”
我说。我努力做出很文雅的样子,慢慢地喝着果汁。到了女孩子的家里,我一般
都洒脱不起来。“还要么?”群群指着杯子对我说,“我再给你倒。”
  “啊,不用了。”我急忙说,“群群,我这里有张人家作报告的请柬。是讲
什么中西文化之类的,我想请你一起去。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什么时候?”
  “就现在。”
  “现在的?”群群想了想,说;“把请柬给我看一下。”我把请柬递过去。
她接在手上,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看。
  “在文联的礼堂里。不远。”
  “好吧。我换一下衣服。”群群说。我心里挺高兴。
  外面的阳光很烈。群群拿了把伞,穿了件天蓝色的条子连杉裙。
  不管是和兰兰还是和群群,大白天一起走在马路上,我总是会自惭形秽。黯
之黯有一次对我开玩笑说,“那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和你这个面目可憎的冯大头爱
上,也只好认命了。”
  在文联的礼堂里,我和群群坐了两个多小时。也不知道自己听了些什么。反
正台上作的报告我是一点也没听进去。黯之黯也叫来了武非他们,坐在前面。我
和群群坐在最后一排,所以我看见了他们,他们却没有看见我。
  报告结束后,我和群群一起去了文联大院里的咖啡厅。一会儿黯之黯也进了
咖啡厅。带了几个我不认识的人。黯之黯看见我就向我打招呼。“武非他们呢?”
我问。
  “他们走了。”他说。他把他带来的几个朋友招呼过来。向他们介绍说:“
这是冯征修。上海师大数学系的。”然后他又指着他们一一向我介绍。“这是郝
力柯。这是王一梁。”等等。那时候王一梁还没有使用“里纪”这个名字。他带
了个橙色头发的女孩子。我只想着自己身边坐着群群,所以当时对黯之黯所介绍
的几个名字我也没有听进去。但“王一梁”我是记住的,因为黯之黯在这之前常
常在我面前说起,他有个“很有素质”的朋友,名字叫王一梁。所以我一下子也
挺注意他。
  “听黯之黯说,你是读数学的?”里纪问我。
  “是的。”我说,“不过,我学得一塌糊涂。纯粹是在混汤。”
  “你们已经学过的科目有哪些?”他又问。
  “分析、高代、空解几、复变、近代、微分几何,我们都学了。下个学期就
学实变。不过,我只对代数感一点兴趣。”
  “拓扑学,你们学过没有?”里纪问。
  “那是选修课。我没有选。”
  “希尔伯特的那些东西,你们有没有学?”
  “可能有选修课。不过我没选。”我挥了一下手,“唉,怎么说呢,我对数
学的兴趣现在变得越来越小。你也是搞数学的?”
  “以前我自己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里纪有点失望。他那红头发的女朋友
带了个照相机,在给黯之黯拍照。王一梁首先是黯之黯的朋友,我想。我看了看
群群。她一直不吭声。她见我朝她笑了笑,她也朝我笑了笑。

  我把在大学里读过的那些课本都捆作一捆。我现在对数学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这些破破烂烂的书,我想,以后不会有什么用处吧。毕业了,再过几天要去工作
了。爸爸不会再为我提供“经济来源”了。不过,我有了工资就可以了。反正我
没有打算要结婚。兰兰离开了我。群群只是我的“精神情人”。我也不会再去找
别人。我对许多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甘心的。我也知道自己有这种和许多
事情“对着干”的性格,这样我就碰更多的钉子。我不想知道这是好的还是坏的
性格,反正我也不想改变它了,既然我不能改变我的童年。我知道自己有这样的
性格是因为奶奶和父亲。如果他们让我从小就知道“尊严”的话,我现在是不会
这付样子的。也许在他们的心里总认为他们没错。但无论如何我是清楚的,他们
直接地伤害了我,并且他们也间接地伤害了我的妹妹。
  本来,打我出生起,我小时候是在外婆家住的。四岁、五岁还不知是六岁的
时候,奶奶为了向人炫耀自己有个漂亮的孙子,为了让别人说她福气好,硬是把
我从外婆家拿了过去。她是个虚荣心极其强的人。或许奶奶对我是有一点感情的,
但是我在奶奶那里,爸爸每个月把一个月的我的饭钱寄给她。我的饭钱用在我身
上只少不多,因为我能感觉到我完全不再象我在外婆家的时候那样,可以有很多
东西(玩具之类),或者象我在外婆家的时候那样,可以吃到很多东西(平时的
零食之类)。想到要给我买些东西什么的,只有爷爷。奶奶对我克得很紧。我在
奶奶那里上幼儿园,每天早上被送去,晚上被接回来。奶奶家是在长宁区的边上,
快进入郊区的地方。那时候我没有一起玩的朋友,不再象我在外婆家的时候,弄
堂里有许多“三毛”、“斜头”、“国明”、“小勇”之类的伙伴。幼儿园里人
很多,但我不喜欢那里。我老是盼着星期天。因为星期天是妈妈来带我去外婆家
的日子。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妈妈都要来奶奶家把我接走。如果不是星期天的话,
妈妈一般不常来。要来,也只是晚上来,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我在幼儿园,中
午午睡的时候,老是在想着外婆家,想着妈妈,想着想着才睡着。
  我还记得有一次,妈妈不是星期六来的奶奶家,晚上睡在我身边。她给我讲
仙人坐毯子飞的故事。她还没讲完,我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
现身边已经没有妈妈了,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沉,马上就哭了起来。奶奶跑过来问
我为什么哭。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想不出名堂。奶奶又问我为什么哭。我
说,昨天摔了一交,现在疼了,所以哭。那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哭。大人问我,
我总是这样说,“摔一交”。长大了以后才知道,人并不是是要再疼痛和委屈的
时候才会哭。而他人见小孩子哭,总是以为小孩是有什么地方疼了才哭的,或者
是耍赖。小孩子也会是因为感情而哭的,只是它说不出来而已,它不知道那驱使
它哭的东西叫感情而已。我还有一次哭,我想要去外婆家,但那是星期二,妈妈
已经不在奶奶那里了。我哭着不上幼儿园,要去外婆家。奶奶问我为什么要去外
婆家,“人家是有什么事情才要到什么地方去的。你去外婆家有什么事情呢?”
奶奶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一下才说,我把我的年历卡片送给阿多阿姨了,
我现在要问她去讨还回来。其实在我心里我一点也没有想要问阿多阿姨讨还年历
片,但是我只找得到这样的说法回答奶奶。奶奶说她给外婆家打电话,说这个事
情。她打了电话。然后说,“你阿多阿姨把很多年历片都给你了,等你妈妈明天
去拿来给你。”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冬天刚过去的时候,风挺大,阳光照在
石头路面上和路旁的刚抽芽的梧桐树上。我心里还是想哭,但有没有理由在哭出
来了,只好忍着不哭。我突然发现,风吹起来的时候是有一阵一阵的声音的。旁
边有一个老头在抽着雪茄,我猜想那味道一定象巧克力。雪茄的颜色和巧克力的
颜色是一样的。这样我还是没有去成外婆家。两天后妈妈真的把年历片拿来了。
那时我只给了阿多阿姨两张,但是她拿给我了十几张。其实我一点也我想问阿多
阿姨“讨还”的。我喜欢给阿多阿姨,我就给了,我一点也不想“讨还”的。我
想去外婆家,但是大人给我拿来了年历片。我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大人问我
“为什么”,大人的这个“为什么”好厉害啊!
  我读了小学以后,不再象幼儿园那时整天都被关在房子里了。我上学放学,
奶奶不给我家里的门钥匙,而我放学以后回到家里,她人又常常不在,我只好等
着她。她不回来我就进不了门。有时候我就出去到处跑。那里的小孩我也不很认
识,今天遇上这几个,明天遇上那几个,不再象是在外婆家,总是“三毛”、“
斜头”那几个,我们一起玩“好人坏人”的游戏。
  有一次,也是在放学以后,冬天的小河面上结着冰。有一群我不认识的小孩
一起在那河边追着一只野猫。我也混在他们中间了。我们叫着,追着。后来我们
追到了这猫。有人就用砖头砸这只猫。我也和他们一起砸。后来猫被砸中了,发
出凄凉的叫声。我一下子心里很难受。我觉得这只猫好可怜呵。我没有再砸它了。
但是,孩子们中有很多还是不放过那只猫。我不能上去说,不要砸了,因为我怕
这群孩子会不喜欢和我一起玩了。他们砸着,我在一边帮他们叫。我可怜这只猫,
它的眼眶被砸得流出了血,它在哀鸣着,畏缩着,眼睛里满是恐惧,可怜极了。
他们还在砸着,我不能对他们说“不要砸了”,我还在旁边好象是在为他们高兴
一样的帮他们叫。我不能让他们不要砸,我怕他们不和我玩。猫的眼珠被砸出来
了,抽搐着,微弱地哀鸣着。我难过极了,我叫不出来了。但是我还是没有说什
么,还是在边上,看他们用砖头一次一次地往那猫的头上砸下去。我不知道那只
猫有没有死,但是那些小孩子在小河的冰面上砸了一个洞,把这猫塞进了河里。
我心里难受极了。但是我还是和他们在一起。我要有同年龄的孩子和我一起玩。
  奶奶不喜欢给我吃零食。有时候她自己要吃,才买一些糖啊点心啊回来,分
给我一点。并对我说,小孩子吃零食对身体不好。星期天去外婆家的时候,是我
最愉快的时候。到外婆家,阿姨们和外婆外公总要带我上街。买小人书,买玩具,
买吃的东西给我。有时候他们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买。奶奶从来没有给过我钱。她
平时只在口袋里放一元钱,用完了,才打开柜子,再拿一元。有一次,我把她口
袋里的一元钱拿掉了。她马上发现,并审问了我好几个小时。最后我只好承认我
拿了,并还给了她。
  到了小学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学习不好了。有时候上课上了一半,就从
教室里的窗户里跳出去玩。那时候“反潮流”还没有开始,再说,我们纯粹是为
了玩,也不知道其实在那时可以为学习不好找一点理由。所以我和班上的那些和
我要好的同学都成了班上的坏学生。班主任常常要让班长去和我奶奶联系。奶奶
开始试着“看管”我了。有一次我和奶奶吵了起来,正好楼下同学让我一起去游
泳。奶奶不让我去,把我关在屋子里。我说我要撒尿。我跑进卫生间,把门插好。
奶奶家是住在二楼,从二楼的水落管可以爬到一楼。我就从水落管上滑了下去。
邻居见我跳下了下水管,就告诉了我奶奶。我刚到地面,奶奶的头就从房间里的
窗户里伸出来。她叫我,我没理她,扭头就跑。奶奶从二楼赶下来,叫马路上的
人把我捉住。我就往马路边上的稻田里跑。那稻田是水稻田,全是稀泥,我在里
面跑也跑不快。结果我还是被一个脸上有蓝记的男人抓住了。奶奶赶了过来拼命
对那人说“谢谢”,还对那人说,我轧了坏道,从二楼跳下来要跟不三不四的人
走。我赖在地上不肯回去。那个脸上有蓝记的男人又吆喝了一个男的来,把我两
手两脚地抬了回去。
  第二天,奶奶就给我那在四川部队里的父亲打了个电报,说我“跳楼”,让
他马上回上海。
  一个星期后,我父亲就从四川赶回来,把我带到四川他的部队里去了。因为
我的户口是在上海,一开始部队里的青山学校不愿意收我去读书。父亲就每天让
我自己看算术课本,把书上的题目做掉,并且让我抄语文书。他每天早上去工作
之前,给我规定一定的“作业量”,然后把屋子的门从外面锁上,就去部队大院
的“工作区”了。如果我要是完不成这“量”,那我就得挨揍。父亲喜欢抓住我
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往墙上撞。次数多了我就有了经验,我把脑袋拼命往墙上靠,
使劲挨着墙。有一次我这样做的时候,父亲的一个同事在边上正好看见。他说我
很聪明,年级小小就知道什么什么物理原理了。
  自从我被拿到了奶奶那里以后,我就从来没有再有过象小时候在外婆家的那
种顺心了。那后来,不管是和奶奶,还是和父亲住在一起,我觉得他们待我象阶
级敌人,我总是会在心里怀念着在外婆家住的那些日子,我会回想起外公哼着京
剧哄我午睡,回想起阿姨们买蜜饯给我吃。现在我长大了,让我感到亲切的还是
外婆家。
  想到外婆家我有时候也会难过。妈妈疯了,小舅舅失踪了。不算我妈妈的那
个被日本人刺杀了的姐姐。提到我妈妈的那个姐姐(她不是我外婆生的,外公在
第一个妻子去世了之后娶了我外婆,那时他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了),我
又想起来,那时候外公经常对我说的,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斗的事。我妈的这个
姐姐是被日本人暗杀的,当时有国民党政府的死亡证明书。但是刚解放的时候,
我妈妈硬是把这死亡证明给烧了。我妈那时绝对没疯,但她是个党叫干啥就干啥
的积极分子,她很怕这张死亡证明会牵累到她的“先进”。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外公也是莫名其妙,他把这件事对居委会的工宣队去“交代”了。于是有人说,
我外公的这个女儿还没死,现在是美蒋特务潜伏在大陆。为了这事,我外公挨了
批斗。我的大阿姨(我妈的大妹妹)那时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读书,结果毕业
被斩到了淮南。别的阿姨也多少有受牵连的。当然,现在我外婆家的这些阿姨都
混得不错了。小舅舅失踪也已经有好几年了。最伤脑筋的,还是我妈的病。

  兰兰和我分手的时候,我妈妈还没有发病。兰兰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她只到过我外婆家,却没有到过我自己的家。那时一般总是我去她家或者上外。
她也很少来上海师大。
  她第一次来上海师大的时候,正好是我们学校的寝室大扫除的时候。班级上
的人都在各个寝室里穿来穿去。辅导员也在。兰兰探头探脑地过来。班上的人都
不认识兰兰,见她长得漂亮,就上去问她找谁。我听见外面是兰兰的声音,就跑
出寝室。兰兰脸通红通红地站在那里。
  “哦,兰兰,你来了。”我憨憨地笑着,迎上去。
  “你们大扫除啊?”兰兰跟着我走进了寝室。
  老秘书过来朝我眨眨眼睛。“你的同学来了?”他明知故问地在我对面的床
上坐下了。我继续“呵呵”地笑。兰兰把一个包放在我的床上。马上,从那个包
里滚出一个苹果来。那个唐明圆也在我们寝室里,他古怪地笑了笑,出去了。老
秘书又出床上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哼着“Hongkong,Hongkong
和你在一起……”也出去了。兰兰把头凑向我,低声说:“你的这些同学挺吓人
的嘛。”我笑了笑。
  这天的大扫除是学校里统一要检查的,所以我也只好跟着忙起来。
  那次,兰兰剪的是短头发。她问我这几天有没有给她写过信。我说写过,很
厚的一封。她说糟糕了,她班上有一个人是小偷,只怕她连信也要偷;她没收到
我的信,恐怕是被那人偷去了。我也说糟糕。
  “那封信你还记得吗?重新写上一遍怎么样?”兰兰说。
  “记是还记得一点,只是记不全了。”我说,“哎呀,倒霉啊,倒霉。要知
道我的信再过三十年是字字千金啊。”
  “嗯,说不定是的。但是现在被人家偷了,也没办法。”兰兰笑了起来,“
我还烧了不少呢?”
  “啊?”我做出一付很吃惊的样子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烧了。”
  “你不要感觉好。你有的信写得乱七八糟的,还是烧了的好。”兰兰说着打
开了我的课桌板(课桌都带箱子,和抽屉有同样功能的,在课桌里的可以放东西
),“这本日记本就是我送给你的那本?”
  “嗯。”我连忙想把桌板盖上。兰兰已经拿起我的日记本了。“别翻!”我
说。兰兰连忙把日记本藏到身后。
  “这就是你的日记啊?”
  “嗯。”
  “让我看看嘛。”
  “不行。有的东西是不能给你看的。”
  “这有什么嘛?”
  “反正不能看的。”
  “就看三页。”
  “不行不行,看了会损坏我的形象的。不行。”
  “那么……,就看一页。”
  “不行。”
  “就一页嘛。”
  “不行。”
  “我偏要看。”
  “不行就是不行。”
  “偏要看!”兰兰背手拿着日记瞪着我。我也看着她。
  “唉。真的真的,别看了。”
  “我偏要看!哼。”
  我看着她。兰兰就是喜欢抬杠。我看着她的样子其乐无穷。其实有些东西她
看看也没关系。我也是做做样子的。“好吧。我翻一页给你看吧。”我说。
  “不行,我自己翻。”
  “那不行。”
  “哎,你看,我就随便翻一页。”
  “好吧好吧,你翻一页吧。只能看一页,啊。”
  兰兰把日记本又重新拿到前面来,翻开。我凑上去,想看看她翻到哪一页。
  “噢,不行。你过去,你不能看。否则不算。等一会儿我要再翻一页。”兰
兰是个调皮的女孩。我没办法,只好坐到边上。春天的阳光融融。一个同学进来,
象是要找什么东西。我有些尴尬。兰兰低着头看着日记本。那人又出去了。我松
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兰兰抬起头看看我。她的脸有点红。
  “到这里就下一页了。还没看完。喂,再让我看一点好吗?”
  “不行。你现在对我混了。”我知道她看到了我在日记中倾诉感情的地方。
那时候我记日记,几乎都是关于我对兰兰的感情的。那时候只要我一想念兰兰,
我就记日记。
  “再让我多看一点有什么关系嘛?”她干脆就翻了过去。这家伙,我是拿她
没办法的。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想让她看。
  阳光落在兰兰乳白色的滑雪衫上。
  “好了没有?”我说。我把手伸了过去。
  兰兰把日记合上,说:“唉。算了算了。你这个人真小气。看看日记又有什
么关系呢?”
  “哎,你别说。如果我要看你的日记呢?”
  “哼!本来嘛,你要看我的日记的话,我也无所谓。现在既然你这么小气,
我一页也不会给你看。”
  “看来吃亏的还是我喽?”
  “那是当然的。我这个人是精打细算不肯吃亏的。”兰兰调皮地朝我歪了歪
脑袋。寝室的门又被人推开了。外面很多人嚷嚷着,喧嚣不堪。
  “唉,这里真吵,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吧。”我把日记在桌板箱里放好,锁上。
  “嗯。”兰兰站了起来。
  外面嘈得厉害。我们走出寝室,后来去了桂林公园。
  我以前去朋友那里玩,或者到兰兰那里去,从来没想到过要带些吃的东西。
这次兰兰带苹果来,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应该有的礼节,我从前却从来没有
想到过。那时候兰兰看上去确实要比我成熟得多。

  我和黯之黯开始交往的时候,已经和兰兰分手了。那时候我老是和黯之黯谈
起,我应当怎样去“征服”群群,但有时候我也会谈及自己以前和兰兰的事。黯
之黯也常常会说,兰兰比群群要好,而且,他“还想做个连襟”呢。
  和黯之黯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撒娇”。那时候我把稿子编出来,黯之黯说
他去打印,但到最后还是我去把东西印了出来。黯之黯这人说话总是过过瘾,不
能相信。而我在许多事情上是非常认真的。
  那时我等着黯之黯去把《撒娇》第一期打印出来,但是几个星期过去后,黯
之黯已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正好那段时间,中国足球队和香港足球队比赛,
球迷闹事,警察抓了不少球迷。我本来对警察就很反感,这件事使得我想要表示
一下激情。在上海师大,也有不少学生想要闹一闹,但没有真的闹。我对黯之黯
说,我们可以搞个“撒娇诗会”嘛,内容和抗议警察牵得上。黯之黯说好的。
  我记得那天是在黯之黯的家里和他商量这件事的。黯之黯坐在小日光灯边上,
抽着烟。开始的时候他说得挺兴奋,说是要把场面搞得大一点,他去把上海的所
有朦胧诗人都请来捧场。我说,明天就开吧。黯之黯一听,反应马上就冷了下来。
他说了许多“不利的因素”。但我说那都不成立。
  “你这人,怎么一点也没有幽默感。有许多东西只是说说,过过瘾的。你怎
么都当真的。”他说。
  我说,这件事不能再是说说玩的了,一定要办。他想了一会儿,答应了。
  第二天,我回到上海师大,就准备起来了。我让童力他们画了个广告,上面
写着:

             足球愤怒!
            人不能愤怒。
           第一届撒娇诗会。
   真正的诗人说,今天我们不愤怒。“垮掉的一代”在美国怎么想呢?
 足球愤怒。我们尊敬有血气的人和我们自己,以后再数数真正坚定不移的人,
就撒娇吧。
      五月二十九日在东一教室召开首届“撒娇诗会”。
        热血冷血正反两方面的人都可以参加。

  我问中文系的人要了东一教室麦克风的钥匙。但是这天麦克风坏了,我也没
修好。我请了学校里话剧团的导演作诗会的主持人,偏偏他这天非常奶油气。我
挺恼火的。
  晚上黯之黯来了。他确实带了一些人来,我把他们领进了东一教室。教室里
挤满了人,这是让我高兴的。那台上的黑板上写着:

    向美国诗人惠特曼和爱伦·金斯伯格致敬。
    撒娇派:锈容、京特、软发、胖山

  这句“致敬”是黯之黯的构思,我让他们写上了。锈容是黯之黯在《撒娇》
上的名字,京特是京不特,软发是孟浪,胖山是胡同。但是孟浪和胡同没有来。
  一开始的时候那个导演在台上很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关于足球球迷的演说,
但是他的奶油气毕竟太厉害。我坐在黯之黯的旁边,问黯之黯等一会儿念那一首
诗。黯之黯说,“你别急,等一会儿再说嘛。”他和他请来的朦胧诗人们在继续
谈着他们的事情。我看那个导演在台上讲着,觉得挺滑稽的,好象这个诗会不是
我安排的一样。他戴了一付墨镜,象是在演话剧。教室里男男女女的同学都有。
他们都是崇拜诗人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诗人是些什么东西。
  “现在我们请‘撒娇’诗人京不特朗诵他的诗歌《瞄准》。”那导演作完了
他的演说。
  我有点紧张,但知道:必须上了。我站起来,把我穿的军装整了一整,扣上
了“风纪扣”。我心里想:也许这样太做作了。“现在,我们的诗人扣上了他的
‘风纪扣’!”那导演在台上说。我很严肃地走上去。我在心里默念着:撒娇派。
这样太做作。撒娇派……
  那麦克风放在台上是做做样子的,因为坏了,不能再起扩音作用。下面坐同
学我大都不认识。杨洋、小江和童力他们也在下面,他们很兴奋地看着我。
  “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常常看不惯,看不惯就愤怒;愤怒得死去活来就碰壁,
碰得头破血流,想想别的办法,我们撒娇……
  “与天斗,斗不过;与地斗,斗不过;与人斗?‘其乐无穷’,但我们斗不
过。试试看: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想想我们的人道吧!下面我为大家读我的诗歌,《瞄准》……”
  我把稿纸摊平,一字一句地念了下来。我的诗歌一般都是很平的,都是独白
式的,这种念法是最好的。但是《瞄准》多少还是有一点起伏。
  念完了《瞄准》,我说:“下面请朦胧诗人柏野上来朗诵。”教室里一下子
有了掌声。“朦胧诗人”这四个字的名气毕竟大,我想着,走下了台。
  黯之黯坐在他的位子上抽着烟。那朦胧诗人开始念他的诗了。我对黯之黯说,
“持洲,等柏野念完,你就上去吧。”黯之黯说,气氛不是很好,他不想上。确
实在教室里有不少人对我们是怀有敌意的。“撒娇诗会”这个名词确实太带有挑
衅性了。我看黯之黯依旧不肯上,就拿着黯之黯的诗歌对那导演说:“等一下你
帮黯之黯念一首诗歌吧。”“可以。”那导演带着夸张的口气说。
  那朦胧诗人姿态很洒脱地念完了他的诗歌,然后很洒脱地走下了台。
  导演在台上念黯之黯的诗。黯之黯说:“这小子,念得这么戏剧色彩十足的,
效果一塌糊涂。早知道不如我上去念了。”我想:你小子马后炮!你干吗不上。

    “……我们用木头卡宾枪瞄准电影里的坏蛋……”

  不过这个奶油导演念的也确实差劲。
  大约有六七个人念完了诗,我又走上台去。
  “朋友们,”我说,“如果大家是关心诗歌的,就会看见在中国诗坛上现在
有些什么货色。这里我刚刚得到了诗人黯之黯的《中国诗坛:诗歌流派分类》。
我给大家念一下:

  一、朦胧诗。这是中国当代诗坛上的精华部分。代表人物:《今天》诗社的
诗人们。特点:喜欢穿风衣。
  二、男子汉集团诗歌。大学生中的文学爱好者在努力向官方的报刊杂志靠拢
时所使用的一种特殊的诗歌形式。诗歌特点:肱三头肌、胡须、汗臭。诗人特点:
喜欢手淫,但又患有轻度阳萎。代表人物:华东师大的《夏雨》诗社中的一些诗
歌作者,以及一些北方的一些文学青年文学中年。
  三、屎克朗式诗歌。在各个大学的诗社中的主流诗歌风格。诗歌特点:抄袭,
在诗歌的句子和标题中夹有当代流行书籍、电影的标题或名字,或者这些书籍电
影中的人物名字,喜欢使用自己所不理解的概念。诗人特点:无个性,温文尔雅。
代表人物:《夏雨》、《复旦》、《蓝潮》中的许多诗歌爱好者。
  四、工种诗歌。工贼写的诗歌。在各个工厂现在出现了许多新工贼,这些新
工贼就是通过太监的方式,进入工会。工种诗歌的特点:锻工钳工,歌颂工厂中
从来没有发生的‘新人新事’。代表人物:各工厂厂报的诗歌撰写者,以及以此
手段进入‘作协’的新工贼。
  五、小虫子诗派。诗歌内容不明。诗人特点:频繁地跑编辑部,喜欢称编辑
作“老师”。
  六、自留地派诗歌有两类。一类文字华丽,诗歌本身没有内容。另一类,写
的人本身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却写很多。

  “根据诗人黯之黯的观点,这是当代‘中国诗坛’的主要流派。当然我现在
也可以为大家展示一种诗人,他们不属于‘中国诗坛’,他们是在自己的世界里
为自己留下了诗句的诗人,当然他们留下的诗句也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在我念到“手淫”和诸如此类的一些词的时候,“哗哗哗”一群女学生站起
来退出了教室。她们都是新生,当然羞答答,我心里想。
  “这里我念的是一些典型的诗歌流派,不久,我们会通过邮寄把流派证书发
给这些流派的代表人物。”
  教室里越来越乱了。
  “我自己都没激动,你们激动什么?”我向台下说。
  那些女生都“砰砰砰”走出教室。教室里开始有人敲台板了,叫着“下来!”
  “谁在拍桌子?”我瞪着眼睛说。
  台下童力在那里叫:“谁在捣乱?小心挨揍!”他卷起袖管的样子,确实挺
吓人的。教室里平静了些。我看见黯之黯坐在那里,一付偎灶猫的样子,我有点
光火。他妈的,这小子就只会搞构思,既然来了,又没魄力站出来,这不是大兴
么?
  我和黯之黯的第一次不高兴就是为了这第一届“撒娇诗会”的事情。

  “如果不是我劝开你们哪,那天你们还不是要打起来啊?”广化斜看了我一
眼说,“你们两个都是小赤佬。”
  “还是这样好,下次我再碰上持洲,干脆把他拖到外面,大家打一场。”我
说,“打完了就好,用不着再罗罗嗦嗦了。”
  “你小子又在胡说了。大兴大兴。”广化弹了弹眼珠说,“其实上海就你们
两个吵来吵去的事情最多。”
  我心里不服气。广化点了一支烟。我这一阵子看见广化的一切好象就是他的
自以为是和傲慢。我说:“那是胡同的主意。上次我去胡同那里,他对我说,我
和持洲吵来吵去的,反正说也说不清,不如打一架。他说那个时候张春桥在上海
写文章骂鲁迅,萧军就把张春桥约出来打一架。说好了是在徐家汇,后来张春桥
没敢去,反而写了封信向萧军道歉。胡同说这是解决相互在背地里说坏话的最好
办法。”我不知道他说的“张春桥”是指谁,反正他一向是帮着黯之黯的。
  广化的屋子至今还是很简单,没有添置什么家具。墙上挂了一张招贴画,上
面是一个吃冰淇淋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是个白种人,挺可爱的。我们大家现在都
是处在很懂事的年龄了,不再会是象那个画上的小女孩那样可爱了,所以大家丑
陋地吵来吵去,或者是为了一点名气,或者是因为我们都是自以为是和傲慢的。
我总是说我要“以牙还牙”,我是对别人记恨的。
  “胡同这小子也是糊涂蛋,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虽然我跟他认识没多久,
但一见面我也看得出来。不是说我自己捧自己:他这种人,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和
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玩,没有常常听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对他教导教导,所以他弄到
最后和他哥哥差不多。不然啊,他倒可以成为一块料的。”胡同的哥哥是王小龙,
朦胧诗人,黯之黯在中学里参加“实验”诗社时诗歌老师,现在在官方混。
  我看着广化在滔滔不绝地说。他这人,只要说话不停,别人就没办法打断他。
我是不是真的要跟黯之黯通一下“战书”?现在连我自己也有点胡涂。我是个要
面子的人,但我在和黯之黯到底争什么面子呢?广化还是不停地说:这一架一打,
朋友们也为难,弄到最后我和黯之黯都要失去一些朋友,这对我们两个都没有好
处,另外,大家以后都要在上海滩做人,那又何必。我从桌上掏了一支烟,点上,
又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你长诗写完了吧?”
  “早着呢,才七千。”
  “啊,差不多了。不用写那么长嘛。写那么长有什么用呢?说你是个小赤佬
吧,持洲写了五千行,你就一定要超过他。你现在已经有七千了,算比他长了。
我看还是结束掉了算了。”
  “唉,广化,你不知道。现在我所写的地方可不是结尾的地方,如果不再写
很多的话,这个结尾是无法容纳的。”
  “算了吧,我看不见得。你小子就是事事好胜太厉害。”我不想再对他辩解
什么。很多人都劝我把长诗结尾结掉算了,但他们根本就没读过我写的东西,他
们是怎么知道我写的长诗是怎么回事呢?上海这帮家伙就是这样,自己没有就希
望别人也没有。他妈的,他们的话我不能当一回事。
  我在玻璃匣子里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着。墙上那女孩子拿着冰淇淋,笑得那
么天真。广化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没有认真地听他讲。在这一阵子,我越来越
没办法集中思想来听他讲这些话了。我们已经变得相互虚伪起来,相互提防起来。
他现在对朋友的猜疑也越来越厉害了,仿佛是所有的朋友都会出卖他一样。我不
知道他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从他的谈话中听得出这些。上次任小灵来的时候
则是最厉害的一次。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滔滔不绝的人头,心想,他是广化吗。是的,他是
广化。他还是在拼命说着。突然,我又升起了一种想法:如果我突然这样站起来,
指着这个滔滔不绝地说话的人头说,“你以为我在听你吗?你这个傲慢的家伙,
自以为是的昏蛋!你说的全部都是噪音和废话!”他会怎么反应呢。不,不,这
绝对是恐怖的荒诞。我想着,想着,不禁笑了起来。
  “……你不用笑持洲,你也是这付腔调。”他以为我是被他说的东西弄笑的。
我更想笑了。我觉得和广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会有有小小的精神分裂。
  “咖啡煮开了,好象……”我笑着说。我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我去看看。”广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厨房。我也跟了出去。那咖啡正
在冒泡。
  “听他们说咖啡要涨价。我今天去那里一看,还是老价钱。”我说。
  “这罐咖啡是上次里纪带来的。忘在角落里了,没动,所以到现在还是满满
的。如果是一屋子人,几次也就喝完了。”
  “幸亏那时放的地方不显眼。”我说。
  广化把咖啡端了下来,拿进屋子。我也跟进了屋子。
  “这几天这帮赤佬倒是没来。人多也太显眼了。”广化一边往杯子里倒咖啡
一边说,“尤其是你跟里纪两个,老是半夜三更地来。人家周围以为这里是在干
什么呢。而且你们两只赤佬嗓门特别大,半夜里你们说话隔壁都听得见。”
  “呵呵呵。”我听了笑了笑。
  现在是傍晚,外面的阳光是斜斜的。我端起杯子。广化在往他的杯子里加糖。
我说我不用糖。广化的这屋子比我浦东的屋子要凉快。一方面是因为他这里靠长
江,一方面他三楼比一楼风大,风从凉台上吹进来。他的屋子也比较宽敞。以前
胡同问过我,如果待在一间四面通风而又充满阳光并且很静的屋子里,人会有怎
么样的感觉。我心里知道那是一种非常感伤的情绪。我有过这样的情绪。我估计
胡同也是处在无可奈何的失恋中产生这种情绪的。我们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
情都是无可奈何的,所以到头来我们的感伤特别多。人类就是这样。说来说去,
在记忆里最多的东西就是感伤。胡同是这样,从他的歌词里看得出来。黯之黯也
是这样,他不是在诗中写“我疼得象一首无头无尾的挽歌”吗?里纪也是这样……
  我放下咖啡杯。一只蛾子在墙上拍打着,飞着。广化在那里找磁带。前几天
他买了个Walkman。他把磁带放进了他的机器。
  “什么磁带?”我问。
  “保罗·西蒙的。”他说。这磁带是我帮他录的。那时我问群群借了几盒磁
带,其中有一盒就是保罗·西蒙的。我最喜欢的是这一盒中的《Sound 
of silence》。这歌让我感觉到一种宗教式的沉静,或者,好象是古
老的爱情被人在深夜里回忆。我听见保罗·西蒙的歌就会想念群群,就象我听见
了松田圣子的歌就会想起兰兰。现在我不再会向广化谈起她们了。那个清晨广化
对我说的话是我所不会忘记的一个羞辱,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但是在以前我是
从来不忌讳在广化面前谈自己的爱情故事的,而且常常把群群和兰兰以及别的女
孩写给我的信给他看。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对人的分析也是非常有道理的。
但他对自己的分析却大都是很不对头的。可能那也只是他在嘴上只想捧自己的缘
故吧,或许他在心里对自己的评价很实在呢?这我就不知道了。
  广化对我说过,我真正的爱情应当是兰兰。这个我不完全这样想,但似乎也
有道理,因为那时我也一直这样想:现在我是实实在在地爱着群群了,但也是实
实在在地无法忍受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兰兰。

  前几天,从宝山回到上海后,我去了一次群群家,但是她有意躲开了我。那
天阿生也去了。阿生说,听我谈了这么多关于群群,也应当让他见一见,是不是
真的象我说得那样漂亮。这小子,什么地方,只要是有和女人有关的事,他都要
插一脚。
  在到群群家之前,我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到了陕西北路,我对阿生说,
别碰不上她。我是写信对群群说我要去她家的。但是在那封信上我写得太过份了。
我在信上写:在我的梦里,我梦见自己的两只手指挣破了你的处女膜,你呻吟得
真厉害哦,就象揉碎的桃花。我看见你的血在我的两指之间流淌着。一路上,我
忐忑不安。写信的时候,我很痛快,但不知道她看了那封信会怎么想。二十三路
电车从我身边开过。我又对阿生说,她会不会不在呢。阿生说,约好了怎么会不
在呢。
  到了群群家楼下,那扇门大开着,我走了进去,阿生也跟了进来。楼上保姆
在,我问她群群在不在家。她说群群和人约好出去了,“桌上压着的一封信是不
是给你的?”我进了屋,桌上放了一封信。保姆问我们是不是坐一下,喝一杯茶
才走。我说不用了,拿起信,放进口袋就出了房门。刚才阿生在后面探头探脑,
他好象没听见保姆和我说的话。出了门,我对阿生说,“她真的不在。”我心头
有点闷,呆呆地下了楼。阿生跟在后面。我走得更快了。
  出了大门,我打开信看了看,上面写着不多几句话:我差一点没把那封信烧
成灰给你。告诉你,你的信让我看了只想呕吐。再见。阿生在后面赶了上来,我
连忙把那封信放进了口袋。我的心口更闷了,唾液不停地往嘴里冒。阿生问我是
怎么回事。我装着没事的样子笑了笑说,“她果然不在家。反正我有这种预感,
今天是不太顺利的。”我的脸色可能有些苍白。阿生看了看我说:“这又有什么?
你不用觉得那是什么大事。”我也笑了笑。阿生不知道我拿了一封信出来。我觉
得心里沉沉的。但是过了一会儿,在我们坐上了104路公共汽车的时候,阳光
处有一阵风吹过来,我觉得一阵轻松。也许我真的得不到她了。就这样吧。就这
么一回事。如果这么一封信就能决定了的话。我心里想着。

  保罗·西蒙的歌声的旋律隐隐约约地从广化的耳机里漏出一点来。我想着前
一阵子我在家里听保罗·西蒙想念着群群的事,心里有点难过。我的这首长诗是
为她写的,诗还没写完,故事好象已经被我自己结束掉了。但是我还是要写下去
的,我不能就这样让这个故事结束掉的,即使在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是在写一
场失恋。我早就知道我和群群间的事是不会有结果的。刚开始写这首诗的时候,
我对黯之黯说过:我第一次看见她,我就觉得自己在走向失恋。我对群群也不止
一次地这样说过。明明知道自己是在走向失恋的,现在是走到了。不过我心里还
是感到难过。
  广化在那里听歌喝咖啡。我让身子彻底地瘫软在椅子上。外面的天边是橙色
的,夕阳西下,人也觉得懒洋洋。那只蛾子还在那里飞。我用手抚摸着自己光滑
的前胸。我的头骨在玻璃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
  不想这事了,唉,群群,唉,结束了也好,我在心里叹息着。但是我首先要
给群群写一封信,告诉她:我爱她,而且她在我的心中象女神一样,我永远也不
会亵渎她;至于上次那封信,我只是在描写我的一个梦而已。
  墙上的吃冰淇淋的小女孩样子很天真,她的笑容也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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